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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2年第11期|馬南:永生橋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2年第11期 | 馬南  2022年11月04日08:17

    1

    和龐斌鬧崩后,女兒勸我出去玩一趟。她們班要去山東祭孔,往返四天。女兒說,正好你也放飛一下,郁氣不散,傷脾傷肝。

    我想,那就去吧,主要是讓她安心研學。

    去哪兒呢?我刷著攜程,讓女兒索性主意拿到底。

    女兒說,長沙?逛逛街,吃個火鍋,再來一杯茶顏悅色,完美。要是還不行呢,就轉趟北京去聽場德云社相聲,你不是喜歡郭德綱嗎?

    我說,高興過度也傷身的。

    女兒一撇嘴,你還到不了那地步。

    我苦笑,那倒是。眼下別說是郭德綱,就是再加個李雪琴,我也高興不起來。

    行程就這么定了。出發當天,女兒往我包里放了本書,英國作家羅琳的《哈利·波特》。女兒說,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的魔法。撐不下去的時候,大喊一聲“Lumos Maxima”(終極熒光閃爍),就會出現奇跡。我當然不會相信一個十一歲孩子的話,但為了不讓她擔心,我表示一定會認真讀完。

    我買的是從宜昌至長沙的快車車票。22:56開,次日5:28我將置身另一個城市的黎明。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在有意制造浪漫,選這個時間段,完全是因為票價便宜。

    深夜站臺上的乘客跟白天不太一樣,像夜幕里固執的異類。我有些恍惚,或許我們并不是在等一趟晚點的列車,而是在進行一場絕望的集結。我看著面前的軌道,腦子里冒出一個極端的念頭。鬼使神差地,我真往前挪動了幾步。突然,刺耳的哨聲猛然而至,一個穿制服的中年男子舉著擴音器,目不轉睛地沖我喊話。我有些羞愧,為了表明態度,我轉身走到隊伍的最后,站得畢恭畢敬。

    2

    女兒讀的私立學校,每年暑假都有一次夏令營。往年全國各地地跑,今年規格更高,去麻省理工,與那里的學生手拉手。這是班上第一次組織國際夏令營,家長們恨不得把兩只腳都舉起來表示同意,只有我反應冷淡——我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

    開完會還沒出校門,旅行社就在群里搞了個交費接龍,原來有兩個家長已經報名了,像故意要揭我短兒一樣。我有些惱火,上了車,給龐斌打電話。他漫不經心地問我,出個國有那么稀奇嗎?話沒說完,麻將稀里嘩啦倒一片。我火噌地一下就上來了,也沒管他有沒有在聽,揀著最臟最毒的話一通罵。

    罵完,我抓著方向盤發呆,聽見女兒在后面說,本來我也不想去。你給我報個游泳班吧,暑假我想學游泳。我的心像被錐子戳了一下。很多時候,我真寧愿這孩子自私點、任性點,不要那么懂事。我說,肯定得去啊,咱家有錢。我主要是煩你爸老打牌。

    女兒幽幽地說,何必為他氣自己啊。

    我瞟了一眼內視鏡,沒看到女兒,倒看見自己面目可憎。我說,你可不能討厭你爸。女兒說,談不上討厭,就覺得你挺辛苦的。我說,苦什么?為了你我一點兒都不苦。

    第二天一上班,我拿著審批單去找經理簽字。公司有借備用金的傳統,我剛升了主管,有一萬的額度。

    經理有些無奈地看著我。她說,昨天剛回集團開的會,準備一會兒在例會上傳達的。集團明確要求,我們新區這邊,原則上除了市場部,其他部門都不能再借。我說,這么不巧,輪到我就開會了。經理說,你自己也是財務部的,那幾筆死賬又不是不清楚。這邊剛組建,白紙一張,集團當然要提前規避風險。

    她關上門,給我倒了杯水。我預感她要說什么,心里有些亂。果然她說,有件事我不知道該問不該問。公司都在傳你到處借錢,沒碰上什么事兒吧?

    沒事兒。我說,想在股市湊湊熱鬧,手里幾筆錢又存了定期。臨時找幾個朋友拿了點,都是私交不錯的,沒到處借。

    經理說,我就說呢,你哪兒是缺錢的人。

    我說,又是綜合部那幾個老嫂子傳的吧?

    經理一笑,別多想,忙你的去吧。

    回到辦公室,來不及生氣,我把身邊的朋友捋了捋,短時間內能拿出這么多錢的,只有唐娜。唉,偏偏是唐娜。一想到她趾高氣揚的樣子,我就有些望而生畏。我想好了,她若肯借,我按月算利息給她,借的時間也不長,年底我會得到一筆補貼。

    去年,集團收購了一個民營公司,地點在二十公里外的新區。經理找我談話,崗位薪資都不變,但會多一項補貼和職工療養,也就是度假旅游。經理一再強調只是征求意見,讓我充分考慮后再答復。大概她也覺得,作為一個家有小學生的操心老母親,我未必會同意,往返四十公里車程,近兩小時全浪費在路上,而兩個小時的缺失,無疑是雞飛狗跳的再升級。別的不說,即便準點下班,趕到學校也是六點半以后。孩子受罪,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回到家,做飯、洗衣、拖地、檢查作業、完成各種打卡,十二點之前上床睡覺就不錯了。長期的晚睡加每天的急急吼吼,很難保證我不會因為焦慮而難以心平氣和地面對女兒。順便說一句,心平氣和是所有教育專家對母親提出的基本要求,反推過來的意思大概是,一個粗暴急躁的母親足以摧毀孩子的一生。

    但我很快給了答復。去。一個月兩千六,一年三萬出頭,刨去油錢,至少凈落兩萬。再說療養,全是北戴河、亞龍灣這種度假村,運氣好,巴厘島、北海道也不是沒可能。我倒是無所謂,關鍵還有個家屬指標,這意味著女兒每年暑假都有一次不錯的旅游。

    我擔心經理冒出別的顧慮來,再一次堅決表態,我去。

    這話一出,多少有些心酸。倒退五六年,我才不會為了這點小錢把算盤撥得啪啪響。那會兒龐斌多能掙啊,開預制廠,訂單一張接一張,掙錢跟舀水差不多。那幾年宜昌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工地,從市里一直鋪到郊外。這邊還沒鏟平呢,對面就建起亮堂堂的售樓部。兩歲多的女兒經常指著“抬起頭”的挖掘機說,媽媽,霸王龍。龐斌讓我趕緊買房,他說,房價馬上就要瘋長了。我不敢怠慢,半年內買下四套。除了投資,我對自己也舍得花錢,內衣只穿一兩萬的塑身款,鞋子只穿羊皮底,抹臉的瓶瓶罐罐就更不用說。公司那幫小姑娘都喜歡我,只因隔一段時間,我就拎一包小樣散給大家,紀梵希粉底、博柏利香水、雅詩蘭黛眼霜。以至于每次年底測評,我的同級評分都是最高的。

    唐娜也收到過我的禮物。當然不是小樣。她是個包包控,龐斌的工廠出事前,我每年都給她送包,香奈兒、LV、蔻馳,光是限量版的就好幾個。送禮的主要目的是維系感情。簡單來說,我的工作和婚姻她都助了一臂之力。這些年在與唐娜的交往上,我一直都隱忍遷就,順著毛摸,扮演一個好閨密。但時間一長,我發現她沒怎么變,還跟小時候一樣,只不過藏得更深罷了。龐斌勸我說,表面上過得去就行了,她改不了的。看歐陽的面子,沒歐陽就沒我的今天。

    3

    我跟唐娜在一個院里長大。一點不夸張地說,那段童年時光,至今在我心里留有陰影。

    有年暑假,我在唐娜家寫作業。天很熱,唐娜跟我玩兒石頭剪刀布,輸的下樓去買西瓜。第一次我贏,她說再來,三次定勝負,結果還是她輸。她說,要不這樣吧,你去買,我把公主裙借你穿一天。她這么一說我就心動了。那條公主裙是她姑姑從上海帶回來的,特別好看,全鎮都沒有賣的。我于是下樓,跑了半條街去買西瓜,等我滿頭大汗回來,唐娜說,哦,忘了告訴你,不是現在借,是等我不想穿了再借。

    五年級時班上搞勤工儉學,每人要交十斤玻璃。唐娜說她知道一個地方有,我倆一起去,然后平分。她帶我去了醫院附近,那里扔了很多輸液瓶子,口袋快裝滿時,唐娜讓我去樓梯口守著,免得醫院的人看見。我站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出來一看,果然唐娜不見了。等我跑到路邊,見她正搭上一輛拖拉機,走的時候還不忘沖我哈哈大笑。讓我更寒心的是,連我爸媽也站在唐娜那一邊,他們說,你就不能像她一樣膽子大一點?就知道哭哭哭,沒用。

    我們那個鎮上只有一所中學,村里那些讀完小學的學生,都要轉到鎮上寄讀,龐斌也是其中之一。龐斌個子不高,瘦,頭發總朝上豎著,即便用水也壓不下去。乍一看,有點像小說里那個怒發沖冠的藺相如,不過龐斌很少發怒。作為我的同桌,他經常在我進教室前把凳子從課桌上拿下來,并用抹布擦干凈。輪到我值日,他會故意留到最后幫我打水。我那時候經常哭,還是因為唐娜,只要我考得比她好,她就以各種理由在全班孤立我。龐斌的座位靠墻,我每哭一回,他就用削筆刀在墻上刻個鉤,龐斌說,等刻滿十個,他就去收拾唐娜那個“惡毒娘兒們”。

    沒等到十個鉤刻滿,有人先對龐斌下了手。他偷偷幫我打水的事暴露了,班上的男生因此嘲笑他是只“癩蛤蟆”——每條褲子都打了補丁,竟然還想跟班上的走讀生搞對象。

    那是我第一次見龐斌發怒,他一聲不吭地沖過去,跟那個男生扭打在一起。那個男生個子很高,但龐斌很有章法,他一腳踢在那人的膝蓋上,待他彎腰的瞬間,一把薅住他的腦袋。之后,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一口咬上去。那男生蹲在地上抱頭慘叫,龐斌紅著眼,在全班同學的驚愕聲中吐出一縷頭發。

    那場武斗之后,唐娜沒敢再欺負我,我當時的心情,簡直可以用一首《翻身農奴把歌唱》來形容。從某種意義上說,龐斌解救了我。但龐斌紅著眼睛吐頭發的畫面,總是在提醒我要跟他保持距離。好在升初二后,我們三個人分到不同的班,很少再打照面。

    再次見面是我回宜昌以后。

    大學畢業我去了深圳,去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只鴻鵠,待了幾年才發現不過是只灰溜溜的燕雀。唐娜讀的職高,還沒畢業就找到了工作,在奧迪公司當車模。有一年車展,一位叫歐陽的老板拍下一輛Q7,也要走了唐娜的聯系方式。

    結婚后的唐娜經常在QQ空間曬照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儼然成為瓊瑤小說里那個最最最最幸福的女主角。那些照片讓我很受打擊,她在盧浮宮前展開雙臂做飛翔狀的時候,我還跟人合租在一間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民房。房子里沒有空調,一到夏天只能冒著危險去樓頂打地鋪。

    記不清是誰先聯系的誰,總之那一陣子我倆的關系突然就密切起來,成為無話不談的網友。起初礙于面子,我各種裝。唐娜像是看出來什么似的,讓我待不下去了就回去。宜昌有好幾家不錯的國企,歐陽跟那些高層都熟。我知道唐娜是有意顯擺,卻還是因她的話放棄了留在原地繼續掙扎的決心。好在關鍵時刻唐娜沒有食言,我讀的是二本,又學的是滿大街一抓一大把的會計專業,能進公司,全靠歐陽幫忙。

    接到錄用通知那天,我請唐娜、歐陽還有龐斌吃飯。初中畢業后我再沒見過龐斌,他一進門我差點沒認出來。他高了,壯了,頭發還是那樣豎著,但剃平后顯得精干靈敏。他接過歐陽的外套和包,把它們掛到衣架上。又把歐陽茶杯里的水加滿,用紙巾擦干凈,放到他面前。

    歐陽比唐娜空間里的照片更顯年輕,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像大我們十五歲的人。盡管他刻意親切,但渾身的氣場還是令我們都十分拘謹。我看了一眼唐娜,發現她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溫婉端莊了,笑的時候抿著嘴,半顆牙都不露。

    我起身給歐陽敬酒,因為緊張,想說的話堵在喉嚨,最后只叫了聲姐夫。唐娜和龐斌在一旁邊笑邊給我使眼色,我會意,把酒干了。歐陽讓我別見外,說,都是一家人,坐下吃菜吧。他說完兩手在腰間拍了拍,龐斌趕緊起身,從他包里拿出煙,掏出打火機欠身點上。

    煙抽到一半,歐陽接了個電話,說有事得先走。他抬手沖起身一半的龐斌壓了壓,讓他留下來陪我們,并說,有人接,走的時候記我的賬。唐娜起身幫歐陽穿外套,問他幾點回。歐陽說,看情況,你不用等我。唐娜埋怨道,別又深更半夜的。說這話時,歐陽已經順手關了門,我敢肯定他聽不到,所以,這話更像是說給我和龐斌聽的。

    歐陽一走,緊繃繃的氣氛“砰”地松了。唐娜說,十一年沒見了,就說怎么喝吧。龐斌像只出籠的野獸,咬著煙擼起胳膊大聲嚷嚷道,來來來,滿上滿上。那天我們都喝得不少,快凌晨的時候,龐斌要換個地方繼續。到了KTV,唐娜和龐斌亢奮不減,一首接一首,脫了鞋站茶幾上唱,光是聲音大,全沒在調上。后來,龐斌提議合唱一曲《友誼地久天長》。可能真是喝多了,也可能是屏幕里的瑪拉消失在藍橋,總之唱到“舊日朋友怎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的時候,我們三個都有些動容。

    從KTV出來,天快亮了。唐娜啞著嗓子說,上一次這么瘋,還是結婚前。她鉤住我的肩膀,在我臉上啄了一口說,你回來了我真他媽高興。龐斌說,我也高興。唐娜另一只胳膊鉤住他,不如你倆在一起算了。她扭頭看我,工作嘛,有個點卯的就行。這家伙現在混得不錯,房子車子都有了,馬上準備出來自己干。龐斌,是不是?龐斌有些不好意思,嗐,全靠娜姐關照。唐娜說,那就聽姐的。她想了想,要不,明天我們去永生橋吧?

    我問,什么永生橋?

    唐娜說,一座神奇的橋。

    4

    微信里我沒明說,只問唐娜周六有沒有空出去轉轉。唐娜說上午去看豆包,你陪我去。我趕緊回復好。沒忍住,又多說了一句,明天有個事想請你幫忙。唐娜說見了面再說吧。

    心神不寧地煮了兩碗面條,吃面的時候,我把手機遞給女兒,讓她跟姨媽問個好。女兒說,好慌啊,我都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我說,小時候看你長大的。配合一下嘛。女兒撇了撇嘴,照我的口氣嗲了幾句。很快,唐娜也回了條語音過來,叫女兒寶貝兒。我心滿意足,一高興,準許女兒玩一小時游戲。我把語音反復聽了幾遍,感覺問題不大。四萬五對我來說是珠穆朗瑪峰,于唐娜,就是顆小石子兒。

    兩周前,唐娜的“兒子”豆包毫無征兆地走了,享年十五歲。當時我接到電話趕到醫院,她還抱著豆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豆包走后,唐娜忙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先是求了一位大師看風水朝向,又經大師點化,從幾百公里之外運回一塊大理石做碑面。據說那塊大理石不同一般,底部刻了字,能消災化難。碑面正前方,立著一米多高的雕像。要說那工藝還真是不錯,尤其是眼睛,簡直活了。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墓地,嘆為觀止,問唐娜花了多少錢。唐娜用手指畫了個圈說,就這些,加起來七八萬吧。那個雕像他們不讓立,多出了兩萬才松口。我暗暗感慨,真是人有人的命,狗也有狗的命,死了還能在這兒受人緬懷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狗。

    帶去的東西不少,一束向日葵——豆包喜歡亮黃色,還有它生前最愛的玩具和零食。唐娜把東西一件件擺好,邊擺邊跟豆包說話,說著說著又流下淚來。我站在一旁覺得難為情,不過就是一條薩摩耶犬,至于嗎?我勸她別難過,狗都會想方設法找到主人。再養一條,興許就是豆包轉世。唐娜說,你不懂豆包對我有多重要。這些年要不是它,我都不知道日子該怎么過。

    從公墓出來,唐娜帶我去了一家烤肉店。一下車,烤肉店的老板、那個長腿“歐巴”早早站在門口,笑瞇瞇看著唐娜,說“安寧哈噻喲”。

    我點了唐娜最愛的雪花牛、五花肉、炒年糕和石鍋拌飯。邊點邊飛快地做起心算題,生怕手機里的余額兜不住。也沒敢提酒,唐娜喝酒挑,隨便拿一瓶都能要我的命。

    肉烤得滋滋冒油,很香。我心里揣著事,沒什么胃口。再看唐娜,也沒怎么動筷子。我給她夾了塊肉,又夾了片青菜葉給她。她嘆口氣說,女人一過三十五歲,真的是步步走下坡路啊。看我頭發,快禿了。我掀起劉海兒給她看我的,白了一層,也離風燭殘年不遠了。我想起她一直在做養發治療,唐娜說沒個屁用,根本不長。戴假發片吧,一起風怕得要死。我說,你別要求太高,就是現在,你走到哪兒,要你微信的照樣排長隊。唐娜說,都是些老頭子,說話不利索,反應又慢。我說,慢好啊,溫柔,不像小伙子毛手毛腳。唐娜撲哧一笑,差點把茶水噴出來。見她開心了,我這才說起正事。我講了一大堆,龐斌的不給力,公司的不順心,夾著好幾個無可奈何的“唉”和“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之類的話,像個悲情戲演員。唐娜問我,不是還有套房子嗎?

    我沒接話。的確,賣掉那套房子我就能脫離苦海,但我還想再熬一熬。一來,那是家里最后一筆固定資產。二來,在公司,像我這年紀的人,有兩套房是最起碼的體面。我說,你可不是幫我,是幫你侄女。另外說好,利息照付。唐娜說,現錢我是真沒有,我想想辦法吧。你把卡號發我。我說,太愛你了,關鍵時刻還是你靠譜。

    唐娜看了我一眼說,其實,龐斌也沒你說的那么一無是處,你別老嫌棄他。別看他一天到晚沒心沒肺的,那都是裝給別人看的,背地里,敏感脆弱得很。

    我說,沒看出來。我現在對他不抱任何希望,為了孩子,湊合過吧。

    唐娜說,你不懂他,一點都不懂。

    我不想跟唐娜辯解,毫無意義。我不至于連一個同我生活了十多年的人都不了解。龐斌這人,八個字就能概括:目不識丁,有勇無謀。當年預制廠之所以訂單多,主要是因為報價低,報價低是因為壓了不該壓的成本。龐斌寄希望于寺廟,隔三岔五跑去燒香磕頭,拜這兒拜那兒。起初我勸過他,該一門心思盯質量,出了事,如來佛也保不了你。龐斌說,這不叫偷工減料,這是合理范圍內的偏差。再說,廠子開到現在,出過事嗎?

    怎么可能不出事呢?早晚。女兒六歲生日那天,預制板在施工時突然斷裂,砸死三個民工,腦漿濺了一地。噩耗傳來的時候,蛋糕正推到舞臺中間,女兒穿著粉色公主裙,緊緊牽著我的手。我拿起托盤上的塑料刀,覺得那就是一把匕首,即將刺中我的胸口。

    三套房子加上所有存款,勉強將事情擺平。工廠被責令關閉,多年的打拼成了一場空。那段時間我天天做噩夢,數不清的民工頂著稀泥一樣的腦袋,站在我面前又哭又喊。比噩夢更絕望的是現實,龐斌徹底散了,喝酒、打牌,每天半夜回家,睡到下午再出門。

    像是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日子突然從天堂跌入地獄。收入微薄,支出卻一樣沒減,女兒不能從私立學校轉出來,各種興趣班不能不報,先前買的那些商業保險也不能不續。雪上加霜的是,關鍵時刻弟弟也來拖我一把,這渾蛋在網上借高利貸,滾出幾十萬,催債人天天打我電話。我哭也哭了罵也罵了,看他跪在我面前,還是沒辦法不管。

    這幾年我過得一團糟。六張信用卡,拆東墻補西墻,睜眼閉眼都是還錢。實在補不了的時候,只能厚著臉皮跟那些妹妹們開口,當年派送小樣積累的一點情誼,漸漸在反反復復的借錢還錢中耗盡了。我知道大家私下里都在議論我,有虛假的同情,也有難聽的話。但即便這樣,我還沒有絕望到極點。弟弟的債務還剩最后六萬,熬吧。我對自己說,再熬兩年就好了。

    5

    唐娜要走卡號后一直沒動靜。眼看離月底只剩最后一天,群里的交費接龍也只差女兒一人。旅行社那個經理倒是聯系了我一次,親昵中透著威脅——還有很多手續要辦,時間不等人。

    這天中午,我再也等不及了,給唐娜發了微信,沒回。到快中午了,她才發來語音,讓我去她家。

    我幾乎是沖出去的。下了樓,先去附近的花店買了束馬蹄蓮,見果攤C位擺著進口車厘子,咬牙買了兩盒。路上我有些心疼自己,眼下,哪怕是唐娜讓我跪下來擦鞋,我恐怕也是愿意的。

    我有近兩年沒去唐娜家了,這次去,差點認不出。小徑上的鵝卵石缺了很多,空空的圓槽像被挖了心臟。水池里的錦鯉原來是成簇的,如今只剩五六條,趴在水底不怎么游。最可惜的是那些名貴盆景,蔫了一大半。就我知道的那盆五針松,放到現在,仍是我幾個月工資。

    我站在那兒走了會兒神。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這院子里可真熱鬧啊,歐陽帶著幾個創業小老板——包括龐斌——聚在一起談理想談未來,每個人臉上都閃著萬道光芒。

    唐娜臉上是睡壞的浮腫。開了門,自己先折回身,責怪我不該帶東西。我說,正好路過,順便。嘴上輕描淡寫,心里像抹了豬油又鈍又膩。我能想象到自己此時的樣子,低三下四的慫樣藏都藏不住。

    唐娜給我倒了杯水,把自己塞進按摩椅里。她仰頭看著天花板說,奇了怪了,歐陽最近每天都回來。我說,好事兒啊。唐娜說,好屁,一個人在書房斗地主,打三方牌,手抖得像篩糠。我說,興許只是解壓呢,總比干別的強吧。

    唐娜搖頭,拿牌比畫別的事呢,看著吧,事兒還不小。我成天防那些小狐貍精還不夠,還得擔心他進監獄,走夜路被人砍。沒過過一天舒坦日子。她看著我,眼里幽怨寒冷,知道我最難受的是什么嗎?他不管碰上什么,都不肯跟我吐半個字。

    我不知道怎么接,唐娜從沒這樣跟我袒露過她的苦楚。我甚至有些擔心她是不是為了下面的話做鋪墊——她沒錢借我。

    唐娜把散落的頭發抓到腦后,露出整張臉。這些年她整形上癮,從剛開始的提眉、墊下巴,到后來的線雕、熱瑪吉,一張臉折騰得僵硬怪異,冷不丁做個表情,一時分不清是哭還是笑。當初,歐陽追她是因為她有點像周慧敏,現在整得,用龐斌的話說,連毛阿敏的影子都沒了。對唐娜,我其實也有羨慕之外的同情。在“喪偶式婚姻”這件事上,她比我更不堪。歐陽大部分時間在外過夜,兒子進初中后因為打架被歐陽轉到南通——孩子大伯在那兒的一所學校當教務主任。起初唐娜每半個月去看他一次,但孩子跟她不怎么親,每次說話前,要先懇求他摘下耳機。有一次,唐娜實在忍不住了,提出將孩子轉回來,歐陽反問她,你教得好嗎?

    唐娜的身體在按摩椅里忽上忽下,“嗡嗡嗡”的聲音讓我心急如焚。總算,她從椅子里起身,去斗柜里拿出個信封遞給我。

    你別介意,我現在是真沒錢,全花豆包身上了,還有一點放在別人公司分紅,沒到年底,也不好意思要。這三萬是我想的苦法子,我把歐陽藏的一瓶一九八三年的茅臺賣了,剩下的,你自己再想想辦法吧。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明知道我全指望著她,沒任何備用方案。我凝神幾秒,真想把信封扔回去,帶著一點識破她的反抗和輕蔑。可我識破了什么呢?我又有什么底氣反抗?我從包里掏出紙筆說,給你寫個條子吧。寫借條的時候,我十分果斷地做了決定,賣房子。賣了房子還清這筆借款,我跟唐娜的交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6

    早幾年,龐斌打過那套房子的主意。那段時間他想法很多,今天這個項目,明天那個可行性方案,唾沫橫飛地對我畫大餅。我聽歸聽,一句話管總,想都別想,最后一點家底,你別給我敗光了。

    我沒想到,現在的龐斌跟我當時的反應一模一樣。他擺出兩條理由:一、現在行情不好,二手房賣不出什么價;二、也不是今天掛出去明天就有人買的。不就一萬五的缺口嗎?他少有地表現出像個同心同德的盟友對我保證說,你別管了,我來想辦法。

    他說到做到,幾小時后,人還沒回,錢先轉給了我。落地的踏實加上欣慰,這天晚上,我主動讓他跟自己睡一床被子。龐斌也很賣力,其間還吻了我一次。事后我們有過幾分鐘溫馨的交談。我枕著龐斌的臂彎說,我也想有個好脾氣,可家里你不管不問,全靠我一個人扛著,我能不上火嗎?龐斌說,我知道你辛苦,我心里清楚,真的,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女兒。他有些哽咽,我也是沒辦法,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喊你跑腿是瞧得上你,我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我巴結他們,是想跟著這些人再干點事,等掙到了錢,我也就放心了。我說,那你怎么不去找歐陽呢?龐斌說,他現在也很難。我說,要不你去找個地方上班?好歹有人給繳保險。龐斌說,再給我兩年好不好?最多兩年,兩年后我肯定打個翻身仗。

    幾天后的某個夜晚,我一覺醒來,在異常的警醒中捕捉到龐斌某個瞬間的緊張和閃爍其詞。我覺得他有事瞞著我。

    我的直覺沒有錯。

    那天上午,我被兩個保安架著拖出辦事大廳。平生第一次,我當了回潑婦,在那兒又哭又鬧。原以為龐斌再沒讀過什么書,再破罐子破摔,心眼還不至于壞。我想錯了,他跟那些流氓混混兒沒什么區別,也會用下三爛的手段來對付我。想到他偷走我的身份證,找了個女人頂替我,我就不寒而栗,我甚至顧不上分析他跟那個女人是什么關系。

    龐斌開門進屋,手撐著墻,一只腳哆哆嗦嗦,半天塞不進拖鞋。

    我倆面對面坐著,我盯著他,他盯著右側墻上的畫。他歪著腦袋向我交代了錢的去向,五十多萬的貸款,五分之三投在打蠟廠。廠子是幾個月前投的,裝修剛結束。剩下的全揮霍在牌桌、酒桌以及無數個桑拿房和洗腳城,他說都是為了疏通關系,拓展業務。

    龐斌說,沒想騙你,我知道你不會同意,但項目又急著上,只能這樣。原本是想把錢還上了再告訴你。

    萬一虧了呢?我氣得發抖,你是不是還想著把現在這套房子也押出去,讓我跟孩子睡大街?

    龐斌說,你怎么老想虧呢?這項目我考察了很多次,穩當得很。

    別一口一個項目的,你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嗎?

    是,我沒文化,我是個蠢貨。

    沒文化不要緊,當初預制廠怎么垮的?你先把自己三觀弄正了再說。

    龐斌跳起來,用食指頂著我腦門兒,當初老子腰包鼓的時候,你怎么不嫌我三觀不正?老子歪,你他媽也是個勢利眼。他抓起茶杯砸到我身后的墻上。

    我閉上眼,感覺整個世界都碎了。我說你滾吧,越遠越好。

    黑色的車窗顯出淺白,天快亮了。一路上幾個小時,我沒怎么合眼。我有些后悔這趟行程,散心純屬扯淡,臨走前那些麻煩事一件件擺在那兒,并不會隨著我的離開而消失。我就近找了個快捷酒店,打算先睡一覺再說。開好房,我去超市買了兩罐啤酒、一袋面包。面包用來填肚子,啤酒當安眠藥。這個辦法居然很管用,吃飽喝足,一倒頭,睡意像麻藥一樣緩緩而來,很快,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我被電話聲吵醒。見是龐斌,沒接。他不依不饒,連著打了三四個。我很惱火,問他干嗎。

    你去哪兒了?他問。

    說事。

    公司說你在休假。離家出走了?他說,先回家行不行?算我錯了。

    我說,不存在什么對不對得起,我們很快就沒關系了。

    他頓了頓,說,你一個人兩個人?

    我說,抵押的那套房子歸你,什么時候收回來是你的事。現在的房子歸我,女兒歸我,這個沒商量。車子可以給你。我幾個人不重要。

    要離婚是吧?

    是這個意思。

    認真的?

    我沒心情跟你開玩笑。

    龐斌的語氣有些吊兒郎當,鐵心了?

    我說事已至此,咱倆好說好散。砸杯子這種事我只能原諒你一回。電話那頭沒了聲音,我說,等我回來再說吧。

    隨便。龐斌掛了電話。

    無心再待,我買了下午一點多的動車。退房的時候我問能不能算作鐘點房,前臺說不行,已經過了個四小時。我有些心疼,一個覺睡去兩百二十,家里沒床嗎?

    快到宜昌的時候,我接到經理的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語氣不太好,說我請假了。她說,我知道,有這么個事兒,你老公在大峽谷的石橋下面洗澡,嗆水了,人不要緊。你趕緊回來行不行?

    我真是無語。大峽谷是我們集團旗下的景區,今年提檔升級,很多景點都在施工中,沒什么可看。我不知道龐斌跑那兒去干嗎,還洗澡嗆水,弄得公司上下盡人皆知。

    一出站,箱子就被人接過去了,是景區的負責人,旁邊站著經理。我覺得奇怪,沒來得及開口,胳膊給經理一把拽住,她說,給你說個事兒,你一定要挺住。

    我只聽到一半,就感覺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雪太厚了,我兩條腿拔不出來,一頭栽了下去。

    當天晚上,經理帶著集團領導和景區負責人來到病房。四個人在我對面坐成一個外“八”字,氣氛沉重。人是在景區弄沒的,出事時附近連一個巡邏的保安都沒有,怎么說景區都有責任。

    那個負責人一落座就給我道歉,話沒說完被其中一位領導打斷,訓了他一通。負責人低著頭,一聲不吭。那位領導清了下嗓子,換了副語氣跟我說話,當務之急,是先把追悼會開了。這么熱的天,放不住。他給我承諾了幾件事:安葬的事都由集團負責,該賠償的,一分不少;另外,集團行政部還會申報見義勇為,算是給龐斌一個交代。

    我靠在床頭,頭頂懸了兩瓶葡萄糖。我問,那個人能找到嗎?

    四個人異口同聲說,能。負責人又補了一句,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什么東西!

    參加追悼會的人不多。龐斌是獨子,父母早早去世,幾個姑舅姨大多在外面打工,幾乎斷了來往,又因為情況特殊,擺在靈堂中間的,只有一個小小的骨灰盒。那一刻我格外難受,我倆連最后的道別都如此悲涼殘缺。

    一周后,唐娜來家里看我。她一只腳踮著,使不上勁兒。

    出了趟門,崴了。她說完,一再給我道歉,為沒趕上龐斌的追悼會。其實她不說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一直都是恍恍惚惚,根本記不清誰來誰沒來。

    唐娜穿著件黑色T恤,沒化妝。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整張臉都垮了下來,顯得特別蒼老。

    孩子呢?她輕聲問。

    我又流起眼淚來。出事后,女兒很少說話,也從不當著我的面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房間里。

    唐娜把紙巾放到我手里,說,給你帶了點鮮燉燕窩,只能放半個月。我現在就給你熱兩份吧。

    我說不用。見她站起身,我有點惱,又說了句不用,幾乎要吼起來。

    唐娜趕緊坐下,連聲說好好好。我想跟她道歉,可又開不了口,我就希望她早點離開,讓我清靜清靜。

    唐娜說,歐陽進去了。

    我抬頭看她。

    嗯。她點點頭,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她說完沖我一笑,也可能是哭。

    什么事?我問。

    她走到陽臺的小凳上坐下,點了根煙。看樣子是剛學不久,打火機刮了好幾下才打出火。她猛吸一口,虛脫般吐出股煙霧。跟歐陽很鐵的一個行長進去了,上面原本想查A的事,他交代的是B,弄出這么多的事不說,還拔出蘿卜帶出泥,把歐陽帶進去了。唐娜又吸了一大口,可笑不可笑,平時多聰明的幾個人啊!

    嚴重嗎?我問,不會真判吧?

    肯定要判,行賄,金額很大,多少年不好說。

    我說,少抽點煙吧,你這么愛美的人,別這么作踐自己。我發現她穿了雙球鞋,她很少穿這種鞋子出門,除非是去健身房。

    我也不想抽,但這東西緩解頭疼特別有效。她轉頭看著我,似乎有句話已經到了舌尖,又被活活咽了下去。

    我說,我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她扶著額頭說,沒什么,我挺好的。

    有人敲門,經理帶著集團行政部的人來了。我請她們進屋,轉身沒看見唐娜,陽臺上也沒有,窗戶不知什么時候拉開了。

    行政部的人送來兩筆錢。一筆是同事們的心意,另一筆是賠償金。分別裝在兩個信封里,都還不薄。我問,那個人找到了嗎?

    行政部的人說,微博微信、報紙廣播,能用的都用了。那人肯定是故意躲著,這就難辦了。她不露面,見義勇為就報不了。

    我說,我不在乎那個榮譽,我就是不想他走得這么不明不白。

    經理說,理解,路上扶個人還討句謝謝呢。經理她們走后,唐娜從衛生間出來。她說,是不能抽煙,一抽就拉肚子。

    女兒臥室發出“嘭”的一聲,我沖進去,是床頭的鬧鐘掉地板上了。女兒起來了,靠在床頭發呆。

    我說,去外面走走吧。她沒動,甩開我的手。

    恨媽媽?我問。

    女兒看著我。她從沒這樣怒視過我。

    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大聲問她,是我錯了嗎?我做錯什么了?我做錯什么了你說。

    女兒把頭埋在膝蓋間哭起來,我也跟著哭。我倆一邊哭一邊互相說著對不起。過了好一陣,女兒抽著肩膀說,我……我夢見爸爸是自己故意沉下去的。

    我怔住,后背一陣發涼。我想起我跟龐斌最后一次在電話里的爭吵,自責得觳觫起來。這些天,我其實也在想一個問題:那天,龐斌究竟去石橋想下干什么?他會不會原本就是帶著什么意圖去的,所以,當他把溺水的游客推到岸邊后,并非體力不支,而是如女兒夢見的那樣,自己重新游回了湖心。我不敢往下想,抱住女兒語無倫次。我說我并沒有那么恨你爸爸,我也從來沒詛咒過他。

    唐娜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等我跟女兒出來,熱好的燕窩放在餐桌上,擺得整整齊齊。

    去永生橋的那天下過一場暴雨,我、唐娜和龐斌下車時候看到了一道彩虹。

    峽谷里的山陡峭險峻且逼仄,山谷也因此透出幽深神秘之氣息,永生橋就架在兩山之間。唐娜說,這座橋是石橋中的“戰斗機”。以前山里有好幾座,先后被洪水沖垮了,只有這座完好無損。

    上橋之前我拍了好幾張照片。是一座石拱橋,橋拱的弧度很大,跟水里的倒影正好形成一個半虛半實的圓。橋身是陳舊的灰白色,其余的部分灰中帶黃。“永生橋”三個字刻在橋身正中,收斂的行草,字跡斑駁模糊。

    唐娜問我,這橋像不像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我笑唐娜,這是我從你口中聽過的最有詩意的一句比喻。不過,那天唐娜讓我們刮目相看的還不止于此。她竟然對石拱橋很在行。她指著橋的各個部位,教我們認識什么是橋堍、地伏、拱碹、海墁,全是我沒聽過的詞兒。后來說到橋墩,她還逐一解剖了一番,中間承重部位叫墩身,古時候叫金剛墻。下游端叫墩尾,也叫順水金剛墻,墩尾的上面叫鳳凰臺。

    我問,為什么叫永生橋呢?

    唐娜說,這個,仁者見仁吧,每個人的理解都不一樣。

    龐斌說,這還不好懂?永生橋,一上來就永遠不生氣的橋。

    我問唐娜,那你呢?你的理解是什么?

    愛情。唐娜說,橋永生,愛不死。

    我有點懂了,跟歐陽第一次約會在這兒?

    唐娜看著我笑,浪漫吧?

    歐陽為什么會選這兒?他也相信愛情不會死嗎?

    唐娜說,那天其實也不是專門陪我,是陪幾個外地客戶。但歐陽是在這個橋上跟我表白的。后來,每次心情不好我就來這里待一會兒,想起他當初在這兒對我說的那些話,我的心情就好了。

    龐斌接話說,我說得對吧,一來就不生氣了嘛。

    我很想知道歐陽對她說的什么,但沒好意思問。

    你們不知道我有多愛這座橋。我愛這兒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粒沙子,每一塊青苔,每一根雜草,包括草里的蟲子,所有的一切,我都愛,愛死了。唐娜靠著欄桿,俯身看橋下的潭水。那一刻她的樣子很動人,像個孩子。

    湖水深嗎?我問。

    龐斌往下面扔了塊石頭,“咕咚”一聲不見了。

    如果哪天歐陽不愛我了,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跟這石頭一樣。唐娜說完,扭頭看著我跟龐斌,沉默幾秒哈哈大笑起來,逗你們呢,我才沒那么傻。

    龐斌說,怎么會不愛呢?我也相信愛情不會死。

    我覺得這話從龐斌嘴里說出來特別搞笑,一轉頭,見他正看著我。

    龐斌是愛我的,至少在那一刻,我十分確定。可我真了解龐斌嗎?或者說,我有多愛他?找到那個溺水者于我來說有了更多隱秘的意義。我想知道,龐斌在生命彌留的最后一刻,會對那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說點什么。

    唯一跟溺水者打過照面的是景區的一個保安。據他講,當時那個女人渾身濕透,頭發貼著臉,幾乎看不清長相。她站在那兒渾身發抖,赤著腳,話也說不清楚。直到保安會意,她才拼命點頭。接著,保安邊喊人邊朝湖邊跑,等人撈上來,警察趕到現場,女人已經離開。

    我跟那個保安約在景區附近的茶館見面。茶喝了兩泡,他能回憶起來的還是先前講過的那些。我問起事先想好的問題,比如那女的染頭發了嗎,有沒有涂指甲油,穿什么樣的衣服,有沒有紋身之類的。他有些為難,當時只盯著她的嘴巴,看她要講出什么話來。我又問,鞋呢?不是光著腳嗎?

    沒找到,肯定是她自己拿走了。當時一片混亂,誰注意她啊?也是邪門,就那兩天,景區重新走線路,監控全關了。

    我難掩激動的心情,她還能回來拿鞋,都在撈人,她還惦記著自己的鞋。

    保安勸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網上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她是貪官,也有的說她吸毒,說殉情的也有。總之,她不肯露面,肯定藏著見不得人的事。

    天慢慢黑下來,保安看了好幾次手機,我只好作罷。就在我們準備道別的時候,他突然站住說,想起來了,當時她有只腳流著血,紅了一大片。

    我嘗試在網上發了個帖子,不想適得其反,盡管我一再申明我的意圖,語氣也十分友好,但還是引來好幾萬人跟帖,把她罵得體無完膚,我只好刪了。行政部那邊也沒了消息,這在我預料之中。集團的行政事務千頭萬緒,不可能把時間都浪費在尋人上。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精神似乎出了點問題。走在街上,我會下意識盯著路過的每個女人,覺得個個都像,又個個都不像。而在一番毫無根據的憑空猜測之后,我又會陷入那個旋渦一樣的追問,龐斌那天到底去石橋下干什么?這個問題在我每天睜開眼的瞬間就鉆進腦海,在我身體里盤旋不休。我因此患上嚴重的失眠癥,必須靠藥物才能入睡。

    9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手頭的麻煩事一件件迎刃而解。我用行政部給我的那兩筆錢還清了所有債務:弟弟的高利貸以及唐娜那筆。女兒到底還是沒去參加那個夏令營,她是真不想去,我也沒勉強。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去旅行社退錢時,他們居然沒為難我。那套抵押的房子也奇跡般回到我手上,打蠟廠的合伙人征求我的意見后,主動退了股份。這些意想不到的善待,讓我感受到踉蹌之時被人扶了一把的暖意,我知道周遭的一切并沒有我想的那么冷漠糟糕。

    令我費解的是唐娜。

    因為我的失眠,她隔幾天就要來看我。她覓了些小偏方,在廚房給我煎成湯水,讓我用它代替那些副作用很大的西藥。有時候她還會帶來一些泡腳的草藥和熏蒸的艾草,我也會當著她的面泡一泡熏一熏。起初確實有些不適應,后來也想明白了,歐陽一進去,樹倒猢猻散,也沒人把她放在眼里,我算是她唯一一個能說上話的朋友了。

    那天唐娜照例過來給我熬湯水,臨走時拿出一個信封給我。我打開一看,問她這是干什么。

    唐娜說,什么都別問,收下就好。原本那三萬就不該讓你還的。歐陽都進去了,誰還喝茅臺啊。我這兩天把他酒柜都清空了。

    我說我現在不缺錢,一身輕了。

    你拿著吧。我打算把別墅賣了,換到市中心,離你近點最好,以后還能相互照應。

    那你就更應該留著了。我說,歐陽總有一天要出來。他出來后肯定還要再創業。

    等出來都快七十歲了,創什么?人都老了。

    我說,老了總比沒了好。

    唐娜低下頭,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我說,要不出去走走吧,屋里太悶了。趁她去衛生間,我把信封放進她包里。

    我倆去了樓下的公園。剛下過雨,江上起了一層薄霧,濕漉漉的空氣讓我有種想傾訴的沖動。我問唐娜,龐斌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恨我?

    只說過在乎你。

    我知道她是安慰我,即便真說過,那也是很久的事了。我又揪出腦子里那個盤旋很久的問題問唐娜,你說,龐斌那天到底去橋下干什么呢?

    可能——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吧,你們那天不是吵架了嗎?

    我說,你怎么知道?

    你說過,之前說過。

    我想不起來跟她提過沒有,可能吧。公園的石欄外是長江,江邊有很多人游泳。我看著他們說,龐斌水性其實很好的,不應該出這種事。他撈上來后身體開始發脹了,兩個拳頭緊緊攥著,到火化時也沒掰開。你說,他是不是故意沉下去的?他怎么可以這么狠心呢?

    唐娜背對著江水,臉白得像紙。我說,你怎么了?她慌忙解下外套圍在腰間說,我好像來例假了。我朝下看去,她兩條腿絞在一起,牛仔褲內側印出水痕。她有些尷尬地看了我一眼,把外套往下拉了又拉。我說,你得去看看醫生。是啊,是得看。唐娜說了句再聯系,匆匆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發現她還是穿著上次那雙球鞋。

    10

    唐娜再沒聯系我,更沒有在我住的附近買房子。事后我想問問她是否去醫院做了檢查,打電話沒接,發了幾次微信也沒回。我猜到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又回到了先前我行我素的脾性;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她知道我想問什么,因此有意回避,畢竟那天有些難堪。

    春節前夕,我去墓地給龐斌送燈,回來時順道去唐娜那兒看了看。她在宜昌沒什么親人,如果她愿意,不如去我家團個年。

    別墅的院門鎖著,院墻外長出一圈雜草。這回唐娜接了電話,她說不巧,剛到衢州表姐家,要四月份才回來。我沒聽說她衢州還有個表姐,興許是歐陽那邊的親戚也不一定,當即也放下心來。春季開學后,女兒說不想住校了。我求之不得,給她辦了走讀,心甘情愿地早送晚接。這一忙,也就再顧不上其他了。

    時間一晃而過,直到有天唐娜打來電話,我才驚覺我們已經三年多沒任何聯系。女兒已經中考結束,馬上就讀高中了。唐娜倒很平靜,她說,見個面吧。

    周日下午,我按她發的定位,開車去了六十多公里外的一個村子。去之前我百度了一下,很普通的地方,除了偏遠人稀,沒什么特別。

    目的地在村委會的停車場,唐娜在那兒等我。她穿了一套肥大的棉衫,還剪短了頭發,頭頂真有些禿了,隱隱能看到頭皮。不過,一臉素顏挺好,干凈自然。

    我說,看來這地方不錯。

    是,不錯到讓我敢于接受真實的自己,與衰老化敵為友。

    我問她怎么找到的,她說,有年冬天,沒地方去,開著車瞎轉來的。住了一晚,舍不得走了。我恍然大悟,原來并沒有衢州大表姐。唐娜低頭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停車場連著一條蜿蜒向上的小路,不久后朝各處分岔,伸向每一處農家小院。唐娜買下的是一棟明三暗四的老房子。主人出售前里里外外翻了新,還在老房子旁邊新建了衛生間和廚房。屋前的院子別致規整,邊上圍了一圈竹柵欄,每根竹子粗細相當,編排結實。柵欄上是攀爬的藤蔓,差不多要把整個柵欄蓋住。各種花開得艷麗,白的紅的紫的,生命力極旺盛的樣子。角落里還立著個大石臼,銅錢草長得發瘋。

    院子正中有把竹躺椅,旁邊擺個小凳,凳子上放著兩個果盤。白瓷盤里是剝好的石榴,另一只是天青色,裝著幾個黃桃。唐娜讓我在竹椅上感受感受,這是她從村民家里淘來的,搬來的時候烏漆麻黑,洗了幾遍,看看,亮成啥樣了。我說,你這是在搞美學藝術講堂啊。唐娜給我泡了杯菊花茶說,我現在天天看李子柒的視頻,想法一大堆,內心澎湃得很。

    晚飯我下廚,三菜一湯,盛飯時見唐娜開了瓶酒。我讓她別勉強,進門時我就聞到一股中藥味。唐娜說,今天破回例。我問,不介意告訴我是什么問題吧?她說,漏尿,醫生取的名字叫尿失禁。看了很多專家,都說只能慢慢調。

    我想起在公園那次,這么算來,快四年了。我說,酒不喝了,等好了再補上。

    那不行。唐娜趕緊喝了一大口,我得壯膽,不壯膽怎么聊天啊?

    我覺得好笑,這是要聊什么?

    唐娜說,我今天聊的內容可有點大。我這個病吧,怎么調都沒用,只有一個辦法,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在說我的事之前,我先告訴你龐斌的一個秘密。我怕我說完我的事,我們再沒說話的機會了,我已經做好了你跟我絕交的打算。

    我緩緩放下筷子。

    先說龐斌吧,龐斌有秘密你知道嗎?工廠出事后他就想——想一死了之。他說他欠著三條人命,每活一天都是有罪。所以,他一直在為離開的那一天做準備,只是走之前,他想給你和孩子留一筆錢。

    我撿起筷子吃菜。土豆絲切得太細,我幾次都夾空了。很快我發現不是土豆絲的問題,而是我的筷子在抖。我說,他從沒跟我說過這些,從來都沒有。

    怕你擔心吧。唐娜說,當然也可能有別的原因。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從你眼里看到了輕視。他說那種眼神一直壓著他,讓他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是個慫貨。

    我說,所以說,那天——

    那天是個意外。該說我了。唐娜盯著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得這個怪病嗎?我嗆過水,差一點就死了,只差一點。從那之后,我只要一看到滿湖的水就會犯病。

    我往后靠著,一只手反抓著椅背。我看著她,你腳受過傷?

    是。腳背,縫了五針,有道疤,每天提醒著我,讓我生不如死。

    驚訝讓我變得遲鈍,胸口不斷有熱浪涌上來,撞擊著我,像歹徒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感到窒息,窒息讓我憤怒。我真想把桌子掀翻,罵一句,命運真他媽捉弄人啊!我忍住了,我得讓唐娜繼續說下去。

    那天,是龐斌約的我。我倆去一個酒館喝酒,中途龐斌問我,多久沒去永生橋了?我說,那就去吧。路上,龐斌跟我說了很多,我勸他,倒把自己勸郁悶了。我問他歐陽的一些事,他全告訴了我。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到,歐陽在外面有孩子,都快上小學了,那女的是個空姐,兩人飛機上認識的。后來到了橋上,我倆似乎都勸住了對方。他繼續辦打蠟廠,不管能不能賺錢,都好好活著。我呢,最壞的打算無非是離婚。我那天是真下定決心離開歐陽,去過自己的生活,這么一個絕情的男人,還有什么值得我留戀呢?于是我取下戒指,決意跟過去來個徹底告別。可剛一扔我就后悔了,我哭著跑下橋,要把它找回來。我跑得太急,腳一滑就跌了下去。

    唐娜說完,捂著臉大口喘氣,像結束一段千米長跑。我看著她,感覺自己得了失語癥。

    我不敢跟任何人講,大家一定會覺得我是自殺。我是歐陽的老婆,歐陽的老婆怎么能自殺呢?我不想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過了一會兒,我總算能開口說話了,我說,就為這?

    我太自私、太虛榮。

    幫他辦抵押的也是你吧?

    是。

    你愛他?

    不,我同情他。

    唐娜的臉漸漸模糊,我依稀看見她起身走到我面前,像是打算給我跪下。我在她快要下跪的那一刻走開了,搖搖晃晃走到院子里。天黑下來了,整個村莊籠罩在月色之下,靜謐如水。我想我此時最應該走到對面,駕車離開。可我突然猶豫了,月光多美啊,無聲地瀉下,包裹著我,那么溫柔圣潔。我走向那把竹椅,對著月光睡著了。竹椅微微搖晃,小船樣漂浮,整個村莊正在變成一片無垠的大海。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么時候在我旁邊躺下的,雙手疊在小腹上,呼吸均勻。我叫了她一聲,問她,那天,歐陽在永生橋跟你說了什么?

    唐娜沒理我,她是真睡沉了。

    馬南,湖北秭歸人。寫小說,現供職于宜昌文學藝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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