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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石鐘山:后來(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 | 石鐘山  2022年11月07日08:11

    后來我們都老了。

    ——作者題記

    演 習

    整個營院的人馬似乎是一夜之間開拔的。第二天早晨起床號依舊吹響,然而整個營院卻沒了往日的喧鬧。出操隊伍只剩下稀落的留守人員,口號聲也沒有了往日的洪亮。

    父親是昨天傍晚時分離開的家門,出門前把自己打扮成戰(zhàn)士模樣,武裝帶系在腰間,那把掛在墻上的槍,此時也掛在了腰間。父親收拾自己時,母親也沒閑著,急三火四地拉開抽屜,把各種各樣的藥塞到父親的公文包里,一邊塞一邊交代著:這個是降壓的,那個是消炎的……父親不時抬頭瞟一眼忙碌的母親。

    父親和母親收拾停當,站在客廳里告別,此時的父親干凈而又利落,臉上更不見一絲笑模樣。他盯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我,伸出手似乎想在我腦袋上摸一把,手伸到半空又停了下來,側(cè)過身子沖母親說:我走了,這個家就留給你了。母親盯著父親,嘴唇顫動,不知她要哭還是要說點什么。父親的目光快速地環(huán)顧著這個家,表情松弛下來,沖母親揮下手道:不論發(fā)生什么,都要把孩子帶大,讓他們成人。

    母親聽了這話,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顫著聲音說:嗯。父親招了下手,我過去,立在父親面前,仰著頭望他。他的手終于落到了我的頭上,父親的手又熱又厚,父親似乎還用了些力氣,低下頭說:老三,你要平安成長。父親不再磨嘰,轉(zhuǎn)身打開房門,警衛(wèi)員立在門外,還是那個姿勢。母親忙把公文包遞到警衛(wèi)員手里,小聲地叮囑道:小關(guān),照顧好首長。警衛(wèi)員小關(guān)一個立正道:放心吧,我會用生命保護首長安全。

    父親在前、小關(guān)在后向樓下走去,我看到了掛在小關(guān)屁股上的短槍。父親和小關(guān)在樓道里消失不見,我又扒著客廳的窗子向外望去,不僅看到父親和小關(guān)走出樓門,還看見叔叔伯伯也從各自樓門走出來,他們揮著手打著招呼,匆匆地向機關(guān)大樓方向走去。

    在我的記憶里,部隊經(jīng)常搞各式各樣的演習,每次演習,父親也是這么披掛整齊地出門,整個營院就空了。三五日之后,最多一個星期,演習的隊伍就又回來了。整個營院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機。

    第二天到了學校之后,聽高年級的同學說:隊伍這次不是演習,而是拉到了前線。前線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明白,前線就是敵我雙方交戰(zhàn)的地方。許多同學都有些亢奮,交頭接耳地傳遞著他們知道的消息,表情神秘,眼神迷離。

    第一節(jié)課是語文,教語文的老師姓張,四十出頭的樣子,也是我們的班主任。張老師以前是軍人,在炮兵學校當過文化教員,后來轉(zhuǎn)業(yè),就到我們學校當了老師。今天張老師很特別,神情不僅嚴肅,還穿上了洗得發(fā)白的軍裝。他不停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不時在他手里斷開,弄得我們也心煩意亂。

    突然,樓道廣播里響起刺耳的防空警報聲,以前這種警報也多次響起過,每當警報響起,我們?nèi)嗳司蜁兄牐樦嗉夐T口,跑向樓道,再順著墻角跑向樓下的操場。那會兒我們就知道,我們防空演習就是防備美蘇兩霸的原子彈。以前的演習都是學校做好計劃,定好演練的時間,幾個班級依次進行演習,每次都顯得有條不紊的。這次卻不一樣了,不僅沒有事前通知,還是全校同時進行,場面就有些亂。幾個班級同時涌出來,擁擠在樓道里,有幾個低年級的同學在樓梯處跌倒,發(fā)出尖叫和哭喊聲。這種情緒像瘟疫似的傳開,后面的同學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拼命地往前擠,樓道里就亂作一團。張老師站在人群中,一邊揮手一邊大喊:都別急,聽我口令!其他年級的老師也在拼命喊叫著。

    好不容易跑出樓門,看見操場上已臥倒了一片學生,以前防空演練時,我們要依據(jù)各班級劃出的指定地點,趴下身子,雙手抱頭,如此這般,就算完成了演習任務(wù)。這次事發(fā)突然,我們不知道這是演習,還是原子彈真的正朝我們這里飛來,總之一切都是戰(zhàn)時狀態(tài)。有幾個同學為爭奪一個趴下的位置,頭撞在一起,似乎都能聽到清脆的響聲。有幾個女生一邊哭泣著,一邊臥伏在地上,把手抱在頭上,仍止不住哭泣。總之,慌亂一陣之后,我們終于各就各位,都伏倒在操場上,我偷眼看去,看見胡八一把一塊手絹捂在了鼻口處,眼神痛苦又絕望。

    這當然又是一次演習,演習結(jié)束后,我們以班級為單位,站在操場上。我們的校長隆重地出場了。這所學校是軍區(qū)子弟學校,校長是軍人,平時他很少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偶爾路過他辦公室門口,從門縫里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身穿軍裝的校長,不是伏案寫材料,就是讀毛主席著作。校長的形象在我們眼里神秘而又高大。

    校長姓于。于校長在這一天,威風凜凜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發(fā)現(xiàn)校長腰間還多了一把槍,全副武裝的樣子。看到校長那一刻,我們懸著的心似乎有了著落,場面頓時安靜下來。接下來就是校長講話,從校長的嘴里我們知道,北面一個叫珍寶島的地方發(fā)生了戰(zhàn)爭。全軍區(qū)部隊,包括機關(guān)首長,全部開赴了前線。黨中央和軍委正調(diào)集華北、華東的有生力量前來增援。那天我們從校長嘴里還知道,也許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就此打響,還有敵人的原子彈,說來就來……那天校長講完話,我們又列著隊向各個班級走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都是軟的。我想起了昨晚和父親告別的場景,又想到了兩個哥哥還在北面的邊防團當兵。我不知道珍寶島離他們有多遠,他們是否參戰(zhàn)了。大哥參軍第四個年頭,已經(jīng)當了排長,二哥剛參軍才幾個月。我又想起看過的那些戰(zhàn)爭片里炮火連天的場面,雖然我軍英勇無畏,但在炮火的猛攻下,還是一片片地倒下。想起兩個哥哥,還有昨晚出征的父親,我鼻子一酸,有種想哭的欲望。

    在樓梯的拐角處,胡八一拽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沖我擠眉弄眼。我不知道他要表達什么,他急不可待地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說:你知道尿是啥滋味不?我愕然地望著胡八一,奇怪他怎么想起了尿的滋味。回到班級,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他把身子伏在課桌上又伏在我耳邊,說了句:是咸的,還有點苦味。我回頭看他,他一臉神秘,眼神透著亮光,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

    那天放學,胡八一從后面追上我,從書包里掏出手絹,展覽似的沖我說:不信你摸摸它。我伸手去摸,果然是濕的。胡八一就一臉壞笑地說:這是尿。我眼前又閃現(xiàn)出演習時,他把手絹捂在口鼻處時的樣子。我眼神里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胡八一一本正經(jīng)地把我拉到一旁小聲地說:知道我姐干啥的不?我知道胡八一的姐在防化團當兵,和大哥是一年入伍的,她剛開始在團衛(wèi)生隊當衛(wèi)生員,現(xiàn)在成了護士。胡八一就一臉神秘地說:這招是我姐告訴我的,在手絹上撒尿,然后把嘴和鼻子捂住,這樣防毒。胡八一的話一邊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又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胡八一的姐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姐叫胡麗,腿長腰細,以前學校開運動會,胡麗出盡了風頭,兩條大長腿在賽道上一馬當先,把同伴遠遠地甩在身后。還有跳高,她總是能跳到最后,她用的是背越式,一雙長腿飛快地跑到桿下,扭過身子,雙腿一蹬,身后背和整個身體就越過了橫桿,跌落在沙堆上。她很快又從沙堆上爬起來,唇紅齒白地沖裁判老師揮揮手,冠軍就輕松地到手了。她瀟灑的姿態(tài),引起高年級男同學一致喝彩。總之,胡麗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引起一片騷動。我從大哥他們眼睛里,看到一種叫垂涎欲滴的神情。

    當兵前的一天,大哥興沖沖地回來,用手拄著我的腦袋說:老三,你覺得胡麗漂不漂亮?我說:漂亮,她的腿長。大哥就神往地一笑,又說:讓她給你當嫂子好不好?我咽口唾沫,不可思議地望著大哥。大哥咬了腮幫骨,發(fā)狠地說:我早晚得把她拿下。后來我把大哥的話沖二哥說了,二哥剛上初中,挺著小胸脯,一副小公雞的模樣,天天打了雞血似的在外面瘋跑。他撇著嘴說:老三你別聽老大胡咧咧,他吹牛呢。直到不久之后,大哥和胡麗一起參軍。坐著卡車出發(fā)那天,大哥站在胡麗身邊,沖我們揮手告別。他的樣子一點也不難過,仿佛他去當新郎官了。那天和大哥告別完往家走,二哥又說:老大這人重色輕友,不是個東西,以后要小心他。我不知道二哥為什么要這么評價大哥。四年后,二哥高中畢業(yè)了,他原本不想?yún)④姡赣H在街道的火柴廠給二哥聯(lián)系到了一份工作,后來,二哥的同學里有個叫馬雅舒的女生宣布參軍,二哥立馬辭了母親給他聯(lián)系的工作,屁顛顛地也去參軍了。馬雅舒和胡麗不是一個類型的女生,長得圓乎乎的,像一只成熟的水蜜桃,走到哪里都是一副鮮艷欲滴的樣子。我知道就是因為馬雅舒參軍,二哥才去參軍的。我不知用什么來形容二哥參軍的動機。

    胡八一那天用手絹沾了尿,捂到口鼻處防原子彈,我覺得這辦法很科學,因為是胡麗傳授給胡八一的方法。胡麗是防化團的護士,況且,腿又那么長,她的話一定有道理。回到家后,我讓母親找了一塊手絹,揣在懷里,以備不時之需。

    防空洞

    軍區(qū)家屬院搞了一次演習,這是我們第一次進入真正的地道,我和胡八一等人被震撼了。軍區(qū)院內(nèi)的地道不是漆黑的,而是四通八達,燈火通明,不僅有廁所,還有上水下水,簡直就是地下天堂。之前,我們就知道軍區(qū)有地道,在隱蔽處有許多鐵門,鐵門上了鎖,用紅漆寫著“軍事重地,閑人莫入”的字樣,還經(jīng)常看見有巡邏的士兵,端著槍在這些門前走來走去。對“軍事重地,閑人莫入”的字樣,我們早就見怪不怪了,軍區(qū)門前,也豎著這樣一塊牌子,我們每天進出軍區(qū)大門都能看到它。我們書包里都裝有進出軍區(qū)的出入證,上面有照片,還有保衛(wèi)部門的鋼印,我們路過門崗時,把出入證掏出來,在哨兵眼皮子底下晃一下,哨兵用余光注視著我們。后來,我們都懶得掏出入證了,有時干脆把出入證忘在家里了,也能順利地進出大門。胡八一就說:衛(wèi)兵都認識我們了,咱們這張臉就是通行證。說完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一副驕傲的樣子。但有一次例外,我們班的小爐匠有一天放學被攔了下來。小爐匠是張德旺的外號。我們玩游戲時,他總是當叛徒,見風使舵,墻頭草,兩面倒,于是我們就想起《林海雪原》中的小爐匠,順便就把這個外號安到了他的身上。那天放學,小爐匠張德旺因為值日落單了,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門崗處,鬼鬼祟祟地沖門崗仰起臉,展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一張臉,當下就被門崗警衛(wèi)攔住了,讓他出示出入證。他拿不出來,還硬要往里進。結(jié)果被門口的警衛(wèi)戰(zhàn)士提著膀子拉到警衛(wèi)室里,好一頓盤查,最后還是給他爸打了電話,門口的警衛(wèi)才放行。張德旺他爸是組織部的副部長,說話有些結(jié)巴,但材料寫得好,一套一套的,上級就讓他在組織部工作。那次事之后,張部長還特意到門崗處看望了那位警衛(wèi)戰(zhàn)士,我們以為結(jié)巴的張副部長要沖警衛(wèi)戰(zhàn)士發(fā)火,我們就都一同去了。沒料到,張副部長當即表揚了那個警衛(wèi)戰(zhàn)士,說他警惕性高,有原則,還給那個戰(zhàn)士敬了個禮,弄得那個戰(zhàn)士在哨位上手忙腳亂地還禮。最后張副部長一邊揮手一邊和警衛(wèi)戰(zhàn)士告別道:你你要……要堅守守哨兵的責責任。哨兵又沖遠去的張副部長敬了個軍禮,這次樣子從容不迫得很。從那以后小爐匠把出入證用一根繩子套在了脖子上,便再也沒有發(fā)生進不了大門的情況。但小爐匠似乎留下了病根,每次走到門崗處都有些緊張,不敢抬頭看哨兵,賊眉鼠眼地從一旁溜過去。

    因為有“軍事重地”的字樣,我們從來沒有近距離打量過地道口。軍區(qū)演習,那一扇又一扇鐵門打開了,我們魚貫地從軍事重地的入口處鉆了進去。機關(guān)和部隊已經(jīng)開拔,整個大院里只剩下一些留守人員,大部分都是家屬,這次演習也主要是為我們而設(shè)立的。躲進燈火通明的地道,我們說不出來是恐懼還是興奮,總之,我們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望著眼前縱橫的地道,遙遠沒有盡頭的樣子,小爐匠湊過來,盯著一盞燃著的燈泡說:要是永遠不出去該多好哇。

    那次我們在地道里并沒有待多久,就被負責演習的軍官給送了出來。鐵門在身后“咣當”一聲關(guān)上,又被鎖上了。我們所有人都意猶未盡,眼巴巴望著身后被關(guān)上的鐵門,怏怏不樂地往回走。我的衣服突然被胡八一拉了一下,他小聲地沖我說:跟我來。我和胡八一去了他家,他家在一樓,他父母也都隨部隊去了前線。胡八一有兩個哥哥,一個下鄉(xiāng),一個參軍,家里只剩下他和姥姥。姥姥耳朵有些背,我們進門時,姥姥弓著身子,把收音機的音量調(diào)到最高,把腦袋伸到收音機前,正在聽廣播。廣播聲音很大,播音員正洪亮地說:亞非拉的人民要堅定地團結(jié)在一起,抵制霸權(quán),保衛(wèi)我們的勝利成果。后來胡八一對我說,自從他父母連夜開赴前線,他姥姥身子就長在了收音機前,天天收聽關(guān)于珍寶島前線的消息,有的沒的都聽,生怕漏掉一個字。我們的到來壓根沒有引起胡八一姥姥的注意,她的心思都被那臺老舊的收音機吸引了。

    胡八一示意我把他們家的一張吃飯桌移開。他蹲下身,手在地板上摸索著。有一塊地板被他掀開了,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吃驚地問:這是什么?胡八一激動地打著顫說:這是地道口。胡八一說,以前看見父親移動過這塊木板,把冬天儲存的蘿卜、白菜放到里面過。有一次,他也想去掀動地板,被他爹打了一個耳光,告訴他,這是軍事重地。他爹從那以后再也沒往里面放過蘿卜、白菜。那天我們倆相跟著,小心翼翼地踩著梯子下到了洞底,所不同的是,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胡八一不知是緊張還是別的原因,在黑暗處空洞地說:燈被關(guān)上了,要是找到燈的開關(guān),這里一定通明一片。

    從那一刻開始,胡八一就多了心事,眼睛盯著一個角落一動不動,就像走火入魔一樣。那些日子,關(guān)于珍寶島的消息不斷地從收音機和報紙上傳遞過來,某某連被記了大功;某某戰(zhàn)士腸子都流了出來,仍在冰天雪地里向敵人射擊……一天放學,胡八一找到我,神情嚴峻地說:我們該做點什么了。胡八一這句話,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問:做什么?胡八一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們要成立一支少年敢死隊。我一下子想到看過的電影和小人書里的故事,戰(zhàn)斗在危急關(guān)頭,連隊總要召開一次黨員骨干會議,然后成立一支敢死隊。敢死隊的任務(wù)就是去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雖然慘烈,但總能在最緊要關(guān)頭讓大部隊起死回生。每每看到這樣的故事,我們渾身上下都熱血澎湃,涌出一股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胡八一的提議讓我的血往腦袋上涌。胡八一仍一臉嚴肅地說: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現(xiàn)在國家正是用人之時,該輪到我們了。說完還伸出手,和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心是濕的,都是汗。

    胡八一的提議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那一年,我們剛上小學五年級,再有幾個月就該上初中了。自從有了成立“敢死隊”的想法后,世界一下子在我們眼里變小了。在這些人中,也有例外。小爐匠聽到這消息后,首先提出了反對意見。他瞟瞟這個,又斜眼看看那個,小聲地說:咱爸,咱哥,都上了前線了,咱們還小,這會兒上前線,會給大人添麻煩。他說到這,胡八一就給了他一腳,踢在他屁股后面的書包上,胡八一非常生氣地說:你這個膽小鬼,貪生怕死,你知道新中國是怎么來的,沒有那些烈士的流血犧牲,怎么會有我們的今天?經(jīng)胡八一這一上綱上線,小爐匠的神色不再猶豫,他下了決心似的說:那好吧。說完站到我們隊列里。

    后來小爐匠隨我們又下過一次地道,我們這次做了準備,把家里的手電筒還有蠟燭什么的都帶來了,地道里也被營造出了許多生氣。我們就著光,就像在前沿陣地上開骨干會議一樣,氣氛神秘而又悲壯。此時的小爐匠又提出了一個想法,他望著我們說:咱們這敢死隊咋一個女的也沒有哇。我也想學著胡八一的樣子踢他一腳,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不合時宜,這么嚴肅的事,他怎么還想著女的。他馬上又補充說:我們上前線,一定會流血犧牲,怎么也得有護士、衛(wèi)生員啥的吧,到時好搶救我們。我和胡八一對視一眼,覺得小爐匠說得有道理。班里那么多女生,讓誰參加合適呢?胡八一學著電影里指揮員的樣子,用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抱在胸前,然后說:那就讓馬雅琴來。馬雅琴就是馬雅舒的妹妹,姐倆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她剛上五年級,個子在女生中最高。馬雅琴雖然不像她姐長得像水蜜桃一樣,卻也有了些征兆。胡八一的提議,得到了我們一致的認可。

    第二天在放學的路上,我們團團地把馬雅琴圍住了,胡八一鄭重地把我們成立“敢死隊”的想法對她說了。她先是翻著白眼依次瞟了我們,我怕她臨陣當逃兵,便上前一步說:想想你姐,她在前線正流血犧牲,你好意思見死不救么?她又白了我一眼,紅口白牙地說:你怎么知道我貪生怕死?呸,我參加可以,我要叫上張小紅、白娟一起參加。她說的張小紅、白娟都是我們同學。她的提議,得到了我們熱烈的掌聲。

    在馬雅琴的影響下,張小紅、白娟終于加入了我們的敢死隊。我們又從胡八一家的廚房魚貫鉆進了地道,人員整齊地召開了一次敢死隊成立大會。這件事是胡八一挑的頭,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隊長,我是副隊長,小爐匠是參謀,馬雅琴和張小紅、白娟是隨隊護士。十幾個人的敢死隊就此成立。

    胡八一還從懷里掏出一面紅旗,展示在我們面前。他擎著那面旗,激動地說:這就是我們敢死隊的旗幟,人在旗在。我們也齊聲附和道:人在陣地在。

    向 北

    北方的四月天,還是有些冷。

    我們少年敢死隊出發(fā)的時間,是一個周末的早晨,為的是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為了這次北上,我們已經(jīng)準備了幾天了,出發(fā)的頭天晚上,我讓母親烙了兩張餅,還煮了幾個雞蛋。我的理由是,明天學校組織野外軍訓(xùn)。母親對我的謊言沒有異議,因為之前,學校也不時組織我們學軍學農(nóng)什么的,況且,現(xiàn)在又在哏節(jié)上,整個營區(qū)都空了,上了前線,學校組織軍訓(xùn)也純屬正常。早晨出發(fā)時,我把烙餅和雞蛋裝在書包里,想和母親鄭重地做一次告別。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出門遠行,又是敢死隊副隊長的身份,想起來就有些悲壯。這次去前線不知還能不能回來,我想說兩句感謝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話,又怕被她發(fā)現(xiàn)而走不了,于是什么都沒有說,打開屋門,沖母親揮了揮手,母親抬頭說:別在外面瘋得沒夠,現(xiàn)在是戰(zhàn)備時期。母親的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了擔憂之色。我轉(zhuǎn)回頭時,眼淚差點流出來,飛跑著向樓梯口奔去。

    我們十幾個敢死隊員在院外集合,胡八一不知在哪兒弄了條皮帶扎在腰上,那把與他形影不離的火藥槍此時也堂而皇之地別在了腰間。小爐匠戴了頂軍帽,我猜一定是他哥戴過的,雖然有些大,但不失威嚴。馬雅琴、張小紅、白娟,她們頭發(fā)都扎了起來,比平時干練了許多。胡八一從包里把那面旗子擎在手上,說了句:出發(fā)。胡八一走在最前面,手上的旗幟迎風招展,許多路過的行人紛紛側(cè)目。

    在人們的注視下,我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竟有了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壯烈感,我看著眼前熟悉的街道和匆匆而過的人流,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是那么親近。我瞪大眼睛,讓熟悉的這一切刻在心里,也許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太陽偏西時分,我們才走出城市,胡八一又從挎包里掏出一枚指北針,我們就順著北方一路走去。我們爬過了一座山,又踩著即將融化的冰面過了一條河。又爬上一座山時,眼見著太陽在西天滑落下去,暮色便籠罩了四野。

    一天的行軍,大家都疲憊不堪,幾個女生東倒西歪地半躺半坐在山坡上,山坡上還有殘存的積雪,半融半凍的樣子,踩在上面吱嘎聲響成一片。胡八一環(huán)顧左右道:咱們應(yīng)該生一堆篝火。他的提議,得到了男生的擁護。走了一天了,太陽一落山,冷風嗖嗖地吹過來,直入骨頭。雖然又累又餓,我們還是掙扎著四散開到林子里撿干樹枝。

    篝火燃起來時,四周已經(jīng)漆黑一片,有了火,周身就感到了溫暖。早晨各自從家里帶來的干糧還剩下一些,我們就著火光大口吃了起來。胡八一還學著在電影里看到的紅軍長征時的樣子,在地上抓起一把半硬的殘雪填進嘴里,一邊吃還不忘鼓勵我們道: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經(jīng)胡八一這樣一鼓動,我們似乎又有了力氣。馬雅琴這時也站起來,兩眼晶亮地沖著火光說:我們唱支歌吧。說完便起了一個頭,是《游擊隊之歌》,于是我們一起參差地唱了起來: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歌聲嘹亮,激情而又高亢,從開始的參差到最后整齊起來,我們唱得氣勢如虹,旁邊林地里還有幾只鳥被驚飛了。

    半夜時分,篝火漸漸地熄滅了,我們東倒西歪地躺在山坡上。我被凍醒了,艱難地爬起來,活動著四肢,抬起頭時,竟看到了遠方城市的燈火,心里頓時溫暖起來,想起以前這時間,自己睡在熱被窩里的樣子,想起了溫暖的家,竟有種想哭的感覺。此時,我又冷又餓,望著星星點點的殘火,又想到自己即將奔赴前線,剛涌起的軟弱就被戰(zhàn)勝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胡八一等人也跳了起來,他們也被凍醒了,眾人都開始痛苦地活動四肢。既然大家都醒了,再睡肯定也睡不著了,我提議立即出發(fā)。我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響應(yīng),胡八一又掏出指北針,確定了方向,我們又一次上路了。

    馬雅琴幾個女生體力明顯跟不上節(jié)奏,沒走多遠就掉隊了。胡八一在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少年敢死隊的旗幟此時被他扛在肩上,山風很有勁道的樣子,把那面旗幟吹得獵獵作響。因為三個女生掉隊,走在前面的胡八一不時地停下來,讓男生的隊伍慢下來,等待她們;待她們走近,才又加快步伐向前走去,結(jié)果,三個女生就又被拉下一截。幾次反復(fù)之后,胡八一就把火氣發(fā)泄到小爐匠的身上,沖他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都怪你,需要什么狗屁護士,這仗還沒打呢,我們都快成了擔架隊員了。小爐匠面子掛不住,又不好反駁胡八一,就梗著脖子說:要不你們先走,我等她們,就是拉也不能讓她們掉隊。說完慢下腳步等她們。我和胡八一等人喘了一會,還是向前走去。

    就聽身后的小爐匠說:你們還行不行了,難道想當逃兵不成。馬雅琴說: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又不是男生,又沒吃的,天又這么冷,我們怎么走?小爐匠軟下聲音道:別忘了,你們是護士,戰(zhàn)斗打響時,你們是要負責搶救傷員的。

    因為我們走在前面,逐漸又和他們拉開了距離,他們是如何打嘴仗的便聽不見了。沒多久,太陽就從東方的天際冒出了頭,不一會兒,整個天地就明晃晃一片了。我看見胡八一的頭頂上冒著熱氣,再看其他人的頭頂上也是,整個男生隊伍喘著粗氣,全不見出發(fā)時意氣風發(fā)的場面了。胡八一走路的身子也歪斜起來,有幾次扛在肩上的那面旗險些掉下來,我?guī)状伪硎疽嫠改敲嫫欤急凰芙^了,胡八一咬著后槽牙說:人在旗在。他鐵了心要與旗幟生死在一起了。

    我們男生又爬上一座山坡,回頭望去,看見小爐匠和幾個女生剛從對面的山坡上下來。小爐匠和那幾個女生全然沒有了斗志,松垮著身子,連滾帶爬地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不知是誰,肚子咕嚕響了一聲,這種咕嚕聲音便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我第一次知道,饑餓是會傳染的。昨天出發(fā)時,我們從各自家里帶來的干糧早就吃完了。胡八一肚子響成一片時,他的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一臉的堅定也在搖擺著。

    劉振東就湊過來,瞅著胡八一的臉說:隊長哇,這樣走下去不行呀,肚子沒食了,就等于戰(zhàn)士手里沒有了子彈,這仗是打不贏的。劉振東和胡八一家住對門,胡八一的父親是部長,劉振東的爸是副部長,不知怎么搞的,父親的形態(tài)傳染到了他們身上,劉振東在胡八一面前總是擺出弱者心態(tài)。我們報名參加少年敢死隊時,劉振東本來有些猶豫,縮著脖子,袖著手躲在人群后,不停地用嘆氣質(zhì)疑我和胡八一的提議,最后胡八一把目光落在劉振東的臉上,劉振東的腰板才一點點直起來,臉上的神色也堅定起來,大著聲音說:去唄,誰怕死呀。

    劉振東的提議讓胡八一左右為難起來,胡八一把插著旗幟的樹枝抱在胸前,佝僂著身子倚在一棵樹上,等了一會兒,小爐匠帶著三個女生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們面前。馬雅琴叫了一聲:媽呀,累死我了。就不管不顧地坐在地上,那兩個女生也隨后坐下。張小紅一邊揉著腿一邊說:我真走不動了,你們愛走就走,反正我是不走了。白娟還抹開了眼淚,一張缺血的小臉寡白著。

    劉振東又不失時機地沖胡八一說:胡隊長,再這樣下去,隊伍就要垮掉了。還沒到前線,我們就都得“壯烈”了。

    胡八一的目光望向了我,顯然,他的意志也在一點點地被瓦解。于是我提議,要先找吃的。肚里有糧,心里不慌。胡八一終于下了決心,揮了下手里的旗幟道:我們下山,去找吃的。眾人聽說去找吃的,一下子都振作起來,紛紛從地上站起來,隨著胡八一的旗幟趔趄著向山下走去。

    我們之所以爬山越嶺,出發(fā)前我們想過了,有兩點好處:第一點,這樣向北走路最近;第二點,也是重要的一點,就是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都知道,要是被發(fā)現(xiàn),意味著什么。我們趔趄著,東倒西歪地終于出現(xiàn)在一個村子里,引來了大小孩娃的參觀。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擔著一擔牛糞正要出村,見到我們一臉詫異,放下?lián)哟舐暤貑枺盒⊥瑢W,你們這是要去哪里?胡八一把肩上的旗幟又向上舉了舉,聲音雖然發(fā)虛,還是大聲地答:我們要去前線,我們是少年敢死隊。中年漢子目光在我們七零八落的隊伍里掃了一遍,嘆了口氣。劉振東湊過去叫了聲“叔”然后就說:我們要去前線,萬里長征剛邁出第一步,我們斷糧了,能不能給我們找點吃的。我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們可以打借條。等我們從前線凱旋,我們一定還給你們。

    這會兒已經(jīng)從村子里涌出來不少人,鄉(xiāng)親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一邊打量著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幾個好心的大嬸,見我們?nèi)绱死仟N,當即轉(zhuǎn)身回家,不一會兒工夫就拿來了玉米面餅子。有幾個大嬸端來了水,還有煮熟的雞蛋,熱乎乎地塞到我們手上。我想起了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戰(zhàn)士們要開赴前線了,老鄉(xiāng)們來送行。馬雅琴被一個大嬸塞完雞蛋后,還哭了起來,她敲碎蛋殼,一邊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塞,一邊流淚。我們看著眼前的場面,鼻子也有些發(fā)酸。我在心里就想:多么好的老鄉(xiāng)呀,絕不能讓敵人打進來,就是犧牲十回,也要保護我們身后的鄉(xiāng)親們。

    剛才擔糞的那個叔叔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劉振東、小爐匠聊了起來,很快兩個人就把我們學校的名字和我們此行的目的告訴了他。我們又吃又拿地告別了一群熱鬧的老鄉(xiāng),重新北上。我們這兩天沒聽收音機,更沒看報紙,不知前線又發(fā)生了什么,但依據(jù)我們的想象,一定是炮聲隆隆,殺聲震天。前線的部隊一定希望援軍的到來,我們就是他們期盼的救兵,我們要馬不停蹄地奔赴前線。

    我們走出村口,這才發(fā)現(xiàn)隊伍里多了四五個年齡相仿的少年。胡八一警惕地走過去沖他們說:我們要上前線,你們不要再送了。其中一個人就立定站在胡八一面前說:我們也要參加敢死隊,保家衛(wèi)國我們也有責任。

    胡八一想把他們趕走,他們卻不聽,一路尾隨著,小爐匠就替這幾個少年求情道:八一,就帶上他們吧,這一帶他們熟悉,給我們帶帶路也是好的。胡八一見趕不走幾個人,也就隨他們?nèi)チ恕S辛死相l(xiāng)的款待,我們身上有了些力氣,胡八一帶頭唱起了歌: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我們齊聲唱了起來,后加入的幾個少年也一起和我們合唱,歌聲有了力氣,嘹亮得很。

    我們走走停停,吸取了走山路的教訓(xùn),這次沿著國道走,路好走,尋找吃食也方便。胡八一不時地拿出指北針校對著方向。

    大約又走了兩個時辰,太陽偏西了一些,我們正坐在路邊休息,突然看見幾匹馬從后面追了上來。到了近前,我們才發(fā)現(xiàn),端坐在馬上的幾個年輕人,身上都背著槍,領(lǐng)頭的就是我們上午見到的擔糞的中年男人。他們從馬上下來,攔住我們的去路,中年男人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宣讀道:你們軍區(qū)子弟學校的校長命令你們馬上回去。我們一聽到這消息立馬傻眼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我們被迫隨這幾個民兵又回到了剛才途經(jīng)的村子。我們垂頭喪氣,就像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逃兵。傍晚時分,軍區(qū)的一輛卡車駛來,我們的校長從駕駛室里鉆出來,揮了一下手,狠狠地說:上車。胡八一還想最后掙扎一番,上前道:校長,我們上前線有錯么?前線需要戰(zhàn)士,我們不怕死!我們也站在胡八一身后,齊聲說:我們不怕死!校長眼圈紅了,揮了一下手說:前線有你們的父母,有你們的哥哥姐姐,你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跟我回去。

    我們被逼無奈只能爬上了卡車,車便風一樣向回駛?cè)ァN覀兊膲羝扑榱耍S多人都流下了眼淚。劉振東蹲在車廂的一角,一邊流淚一邊抽打自己的臉說:都怪我嘴欠,是我說出了咱們學校的名字。胡八一此時已把敢死隊的旗幟收起來了,他手扶著車廂板,目視前方,咬著腮幫骨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完這話,我看見他臉上流下了兩行淚,很快又被風吹干了。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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