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得主系列專訪 楊鐵軍:翻譯是一項拓寬視野、錘煉語言的事業
編者按:2022年8月25日,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各類別評獎委員會經過投票表決,產生了獲獎作品。其中,許小凡譯《T.S.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楊鐵軍譯《奧麥羅斯》、陳方譯《我的孩子們》、竺祖慈譯《小說周邊》、薛慶國譯《風的作品之目錄》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5部獲獎作品涵蓋了傳記、詩歌、小說、隨筆札記等不同體裁,涉及英語、俄語、日語、阿拉伯語等語種。獲獎者中,有已過古稀之年的資深出版人、翻譯家,也有憑借首部文學翻譯作品就獲此殊榮的后起之秀;有橫跨文理兩界的詩人,也有穿梭于教學、研究和翻譯等多個領域的高校學者。他們和文學翻譯之間有怎樣的故事,如何游弋于兩種語言之間,成為不同文化間的信使?中國作家網特別策劃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得主系列專訪,逐一呈現每位譯者的翻譯人生。
楊鐵軍:山西芮城人。出版有詩集《且向前》《和一個聲音的對話》。翻譯著作包括弗羅斯特《林間空地》,謝默斯·希尼《電燈光》,佩索阿《想象一朵未來的玫瑰 》(獲選 2019年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特德·休斯《詩的鍛造》,沃爾科特《奧麥羅斯》(獲得2019年袁可嘉詩歌獎·翻譯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阿肯色證言》等。
楊鐵軍的經歷堪稱“奇特”。當發現博士階段的理論學習脫離文學性,意味今后從事教學工作可能讓他更加遠離“寫作”時,果斷選擇了肄業,轉行到計算機專業。轉業之后,他很快恢復寫作,并在工作之余開始翻譯詩歌。在他看來,翻譯也是寫作的一部分,是一項可以“拓寬視野、錘煉語言”的事業。從弗羅斯特開始,經過謝默斯·希尼、佩索阿、特德·休斯,再到沃爾科特……多年的積累,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奧麥羅斯》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今后,他將繼續為中國讀者帶來更多優秀的西方詩歌作品,最新翻譯的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的《生活研究暨致聯邦死者》已經交稿,正等待面世。
“對我最重要的,始終是寫作”
中國作家網:我發現您的求學經歷里非常有趣的一點是,您在美國讀比較文學博士的時候轉向了計算機專業,是什么原因讓您做出這么大跨度的轉變?事實上,您在轉行后,仍然從事詩歌寫作和翻譯,這是不是意味著您熱愛的始終是文學?您在訪談里談到,你厭惡的不是文學,而是文學理論,它戕害了您對寫作的熱愛。
楊鐵軍:那時候我在愛荷華大學的比較文學系已經讀了四年,課程基本都已修完,就差畢業論文了,但我對自己所學的東西越來越感到厭煩。四年里所學的大量理論,包括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文化研究、解構主義、人類學等,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即不存在文學性。文學研究關心的是文本所反映的具體歷史境況下的權力關系。既然文學性不存在,那么寫詩有什么意義呢?只是給理論提供剖析的文本?那做廣告,甚至寫小紙條豈不是更好?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出國四五年,幾乎沒寫什么詩,覺得自己陷入了極度的焦慮。對我最重要的始終是寫作。自從我開始寫詩以來,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圍繞著寫作進行的,我想象不出不寫作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既然寫作遇到了麻煩,那么肯定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于是“理所當然”地把問題歸咎于與寫作相互沖突的那些文學理論。其實后來想,這也許只是一個潛意識里的借口,雖然這個借口有其現實的緊迫性和合理性。寫作上的焦慮,以及我對所學理論的不滿導致的焦慮,交織在一起,越來越強烈,互為因果,也無法去細究了。
中國作家網:您會感謝當時做出的這個決定嗎?如果沒有轉行,您覺得現在的自己大概會怎樣生活?
楊鐵軍:如果沒有改行,我大概率會在美國的某所大學里教書,或許之后也會回到國內大學教書,寫作大概也會繼續,但是作品的面貌應該會有很大的不同吧。
那時候的選擇,現在想來其實不是選擇,在我現在的認識里,生命就是一條路,雖然這條路是曲折的,似乎還有很多岔路,但是你的選擇其實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除非你每次都擲硬幣解決問題。即使擲硬幣,也是一樣,馬拉美有一本詩集題目就叫做《骰子一擲……》,很多事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只是到生命的后期你才能翻牌而已。
中國作家網:我個人非常佩服您。您是運城地區的高考文科狀元,先是學習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后來又輕松跨入計算機行業。這兩個專業好似分列文理科兩極,一端需要極強的感性思維,另一端則需要極強的理性思維。兩者在您身上會發生沖突嗎,您怎么協調這兩種思維的差異?
楊鐵軍:我之所以不學比較文學,就是覺得我所學的東西和我的寫作之間,有解決不了的矛盾。改行計算機后,很快就恢復了寫作,也許并不是巧合。寫作狀態好的時候,往往也是工作效率高的時候。所以,我并沒有強烈地感覺到兩者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至少對我來說,基本都是想象中的。當然,后來我回國到上海以后,工作繁忙,強度太大,兩者確實有時間上的沖突。
中國作家網:創作和翻譯,都是從閱讀開始的。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詩歌的?可以分享下您最早的閱讀記憶嗎?
楊鐵軍:我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大二的時候開始寫詩。大學期間看了大量的西方文學,尤其是“現代派”文學,當時能找到的幾乎都看過,對西方的哲學也有很大的興趣。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每天看一二百頁,花了大約半年的時間看完,其間還模仿普魯斯特寫了一些觀察性的文字。當然讀的比較多的還是詩歌翻譯。
我一開始寫詩,學的是里爾克的物像詩,然后很快就轉到了T.S.艾略特、布羅茨基,學他們的語氣和說話方式。我很喜歡布羅茨基分節的沉思詩,后來寫詩,很多時候也以之為楷模,寫出了自己的東西。
中國作家網:后來開始翻譯詩歌呢,基于怎樣的契機?從一開始,您把翻譯當作個人愛好,還是說把它作為一項可以持續終生的事業?
楊鐵軍:大學的時候我就翻譯過美國詩人阿胥伯萊,但是當時英語水平太有限,那種翻譯基本沒有意義。真正開始翻譯是很后來的事,那時候我已在美國工作多年,一度迷上了弗羅斯特,每晚睡前都要捧著他的書看一些,于是就試著譯了幾首,貼在網上,經北大葡語系的閔雪飛推薦,上海九久文化的何家煒邀約,出了一本弗羅斯特詩選。
我把翻譯看作我寫作的一部分,所以嚴格說來,翻譯不是“個人愛好”,而是一項拓寬自己視野、錘煉自己語言的事業。
《奧麥羅斯》中譯本書影
在“史詩已死”的時代,復活長詩的生命力
中國作家網:您翻譯了沃爾科特、弗羅斯特、謝默斯·希尼、佩索阿、特德·休斯……這些詩人跨越整個二十世紀,風格有很大的不同。在選擇上,您是否有自己的特殊考慮?
楊鐵軍:這些人的共同點在于,都在不同層面對我有挑戰性,都可以讓我從中學到一些東西。
中國作家網:《奧麥羅斯》在2019年就獲得了第四屆袁可嘉詩歌獎·翻譯獎,今年又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您有想過該書會得到這樣高的榮譽嗎?這些獎項對您又有何種意義?
楊鐵軍:完全沒想到,之所以能獲獎,可能還是得益于沃爾科特這本書的魅力吧。這些獎對我的意義還是很大的,是對我多年努力的肯定,讓我更有把事情做好的動力了。
中國作家網:《奧麥羅斯》是一部真正的史詩,堪稱“現代版的奧德修斯漫游記”。請您談談這部詩集最讓您驚嘆的地方吧?
楊鐵軍:從寫作的角度來說,和很多大詩人一樣,沃爾科特把握住了自己的文化處境和現實遭遇,這是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做到的。這種把握是沃爾科特詩學的根本所在。有了這種把握,不管他寫的是史詩,還是短制,都能立得住。
中國作家網:如果從現代詩歌史的角度來考察,《奧麥羅斯》處在怎樣的位置?沃爾科特當初為何要創作這樣一部鴻篇巨制?
楊鐵軍:《奧麥羅斯》的可貴之處在于,它在一個“史詩已死”的時代,復活了長詩的生命力,拓寬了長詩的道路,把“長詩”從艾略特的枷鎖中解放出來。
從沃爾科特的詩學發展上來看,他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主題,但在形式上,卻一直在求變。他是一個不知疲倦、不斷開拓的詩人。《奧麥羅斯》并不是沃爾科特的第一部長詩,卻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可能就是因為他在其中給一貫的主題賦予了一個完美的形式吧。這部史詩有一個荷馬史詩和加勒比現實的疊映結構。這種結構很有匠心,但又顯得很自然,很理所當然。結合沃爾科特的一貫詩學來看,與其說這種“匹配”的完美是一種詩學的偶然,是“妙手偶得之”,不如說是沃爾科特一生詩學追求的必然結果,是“瓜熟蒂落”。
“絕不寫自己沒有體驗的東西”
中國作家網:您曾在文章里寫到,自己早期的詩歌從抽象入手,把物減縮為觀念的圖像,后來開始“戀物”,把情感投射到物上。詩歌史上,是否存在偏好抽象與偏好具體兩條詩學路徑,這與法德歐陸哲學重思辨、英美分析哲學重經驗是否又有關系?
楊鐵軍:我早期的詩歌受里爾克的影響,物的意義在于其象征,也就是其非物的層面。后來我成了經驗主義者,看重的是物的質感,所以我漸漸遠離法、德的抽象和浪漫,偏好英美的智性經驗主義。以前我寫花不是花,寫樹不是樹,現在我寫花,就是一朵具體的花,寫樹,就是一棵具體的樹。比如河樺,在我回國前幾年的詩里經常出現,因為我每天散步都會碰到。我這些年的寫作講究具體可感,“以修辭立其誠”,絕不寫自己沒有體驗的東西。
中國作家網:許多詩人都身兼譯者的身份,“詩人譯詩”已經成為一種傳統。您覺得相較于專業譯者,詩人在翻譯詩歌時具有何種優勢?
楊鐵軍:“詩人譯詩”的優勢在于對漢語詩歌語言的把握,如果這位詩人能寫出像樣的詩的話,那么他翻譯的時候走偏的可能性肯定會小一些。
不過詩人翻譯的劣勢也許更引人注目,因為很多詩人其實外語并不過關,有的更是差得很遠,對原文的理解有偏差不說,更可怕的是有些人對詩有一種預設,認為詩就得讓人看不懂,如果讀者能讀懂,就不算好詩。在這種理念的支配下,他們完美地誤讀了原文,并以之自傲。
中國作家網:在您看來,在翻譯和引介外國詩歌方面,中國文學界還能做哪些工作?讓“中國文學走出去”還有哪些路要走?
楊鐵軍:現在我們對外國詩歌的翻譯還停留在“重量不重質”的階段,這個好像是大家的共識吧,希望不久的將來會有一種兩者并重的出版機制。
我覺得“中國文學走出去”本身也需要反思。從實際操作層面來看,無論是自己推介還是外國漢學家翻譯中國文學,除了解決“有無”的問題,還要在擴大文化影響力的基礎上,考慮可能產生的誤讀。我們能做的是立足于自己,寫出好作品。
中國作家網:最近一段時間您有在翻譯的新作品或即將出版的新書嗎?
楊鐵軍:我最近交稿了洛威爾的《生活研究暨致聯邦死者》,應該很快就會出版。
中國作家網:您打算一直從事詩歌翻譯嗎?是否想過涉足其他文類,比如小說、散文?
楊鐵軍:是的,我還會繼續翻譯詩歌,不過,我也不排斥翻譯其他文類,如果有合適機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