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1期|任林舉:周寧有“鯉”(節選)
任林舉,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近年主要從事報告文學、散文及文學評論的創作。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此心此念》《家住大澤西》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老舍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
周寧有“鯉”(節選)
任林舉
一
閩東多山,亦多山溪,但象征著生機與財富的水,自古難留,俱從地理上的高處涓涓綿綿地流淌、聚集到了低處。包括很知名的寧德和不很知名的周寧,這些居于山中高地的諸市縣,雖在當代的行政區劃上都屬于沿海發達地區,歷史上卻困苦多于福祉,與發達、富庶等詞匯并無深緣。
偶爾有發達起來或從中原避難而來的顯族、富戶,依世代積累下來的生存和生活經驗,在山中筑起高院大宅,往往必背靠青山臨水而居。水為生命之源,臨水而居不但風光秀麗、養眼養心,也養人養家,吃水澆田、打魚行舟都方便。通則達,暢則順,日子自然能過得人丁興旺、順順當當。
南宋嘉定年間,有河南開封的鄭氏一族,厭倦了兵荒馬亂,舉家南遷。一路風餐露宿、兵匪相襲,拖著驚懼、疲憊的腳步,來至遠離紅塵的紫云山麓。舉目四望,此處山青水碧、花香鳥語,一派寧和景象,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間平壩蜿蜒而過,其光粼粼,其聲淙淙,似絮語、似叮嚀,似命運之神預設的殷殷挽留。鄭氏先祖頓覺此地正是一族人理想的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停下遠徙之足,壘土成墻,伐木為屋,面對一條明亮的溪水建起了永久家園,一住就是八百年悠長的歲月。
溪水本來是一脈野水,由紫云山上數十條山澗清泉匯流而成,因溪水中生有鯉魚,便被后來人命名為鯉魚溪,而鯉魚溪邊的村莊則一直叫浦源。有水未必有魚,有魚則必然有水。只有有魚的水才是好水、富水、大善之水、滋養生命之水。八百年間,浦源村的世代居民一直像呵護生命一樣呵護著這段溪水,同時以溪中鯉魚作為溪水不敗不壞的標志,如敬畏神靈一樣呵護著溪中之魚。
為了保護溪中的鯉魚不被捕撈、傷害,浦源村的先輩們立下很嚴格的規矩,如果誰捕撈了溪中的鯉魚,要承受嚴厲的懲罰。歷代村民也自覺嚴守族規、村規,不捕鯉魚,不吃鯉魚,甚至不對鯉魚產生任何不敬或殺傷之念。若遇鯉魚自然死亡,村里人就會認為鯉魚“升天”,要將它送到專門的安葬之所——魚冢進行“土葬”,也有人祭祀后用柴草把魚體燒成灰,再埋葬在魚冢里。
八百年的世事更迭、八百年的歲月滄桑,多少浩繁的往事、多少紛雜的記憶,都隨一代又一代人的消逝而煙消云散,變得渺渺然無跡可尋。唯有鯉魚溪依然如從前一樣在不緊不慢地流,唯有溪中鯉魚在不緊不慢地游。仿佛溪還是從前的溪,魚還是從前的魚,它們都成功地逃脫了時間的淘洗,進入某種永恒。至于為什么周寧會有這樣一條鯉魚溪的存在,這里的人們為什么代代相傳以恒定的情感、信念和行為維護著一個十分獨特的傳統,隨著時代和人群的變化,從古至今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但并沒有哪一種說法被證明就是歷史的真實,一切都是人們基于自己理解的猜測或推斷。
某日,我也和所有來鯉魚溪的人一樣,站在岸邊饒有興趣地“臨淵羨魚”。在我之前,應該有無以計數的人們懷著好奇心來探視過鯉魚溪里的鯉魚,其間自然也有一些關于鯉魚溪的感悟和議論留存下來。其中有清代詞人王鴻就告誡鯉魚溪觀魚的人們:“澗水拖蘭翠,游鱗逐浪多,羨魚休唱釣魚歌。”如果按照古人的規勸,我的內心之“羨”,也只能是純粹的“羨”,羨慕的羨,羨慕鯉魚溪里鯉魚的神奇。既然無意得魚,就只能思魚,因羨而思,問蒼茫的流水和歲月,鯉魚溪中的鯉魚究竟代表了什么,竟擁有征服人類某種貪欲的巨大魔力?
明媚的陽光照亮了遠處的青山、山下的古村落、村頭的小橋和橋下的流水,一脈清溪里映射出現實的五光十色和歷史的蔚藍、幽深。魚在溪水的浮光里,在各種各樣的倒影中,怡然自得地游弋,恍恍然如在歷史和現實中往來穿梭。它們或三三兩兩,或五七成群,或一二十條排成一個長長的矩陣,看上去一條條皆肥碩飽滿、雍容華貴,循著岸上人們紛雜的腳步,從一個方向游向另一個方向,卻無意追波逐浪,一副從容淡定的紳士派頭。很顯然,這溪中的鯉魚一如這溪邊村落里的先民,世代安守、享受著自己衣食無憂、富足穩定的日子。如此想來,這溪中的鯉魚不正是千年以來溪邊民眾以生命、以信念滋養而成最樸素、真實的民心和民愿嘛。
魚在水里游弋,呈現出生動、有趣的千姿百態,透射出魚在水中的自在、美好與和諧,也透射出生命與生命,人與其他物種、與自然之間命運與共的真義。趁給魚投食的機會,我也和其他游人一樣,禁不住那些美好事物的誘惑,試圖伸手撫摸其中一條色彩鮮艷的錦鯉。結果,那鯉魚可能是誤以為我要伸手捕捉加害于它,突然受驚,魚頭一晃,巨尾一擺,嘩啦一聲攪起巨大的水花,隨之群魚四散而去,原來這水中精靈竟也如此敏感。
二
轉眼間,冬蕊民宿的女老板徐冬蕊已嫁到浦源三十多年了。雖然丈夫鄭成欽是鄭氏家族正宗正源的后裔,但時至今日她也不太能說清楚,鄭氏先祖為什么費盡心機留下家族鐵律,堅決保護鯉魚溪里的鯉魚。她從丈夫的口里以及丈夫的父親、爺爺的口里聽到的,都是一樣的話語:“誰吃了鯉魚溪里的魚,誰家就會患病招災、子嗣不旺;誰能讓鯉魚溪的魚更好地生存或繁殖得更多,誰家就會人丁興旺、生活富足。”如此說,守護鯉魚溪里的鯉魚,就是守護自家的“香火”。
這條家訓,深深扎根在浦源世世代代鄭家子弟的心中,也深深扎根在徐冬蕊一家人的心中。為了讓溪中的鯉魚沒有饑餓之虞,她和丈夫以及村里的人一樣,每頓飯都要在碗底留一點兒投到溪中給魚吃,即便在最困難時、人都吃不飽時也不例外。徐冬蕊在恪守村規家訓的同時,也曾懷疑過自己和溪中那些鯉魚之間的關系:魚和人究竟誰更重要?假如有一天人餓得活不下去了,也不能吃一條溪中的鯉魚嗎?特別是那些經濟十分困難的日子,她甚至懷疑過先人的智慧,說溪中的鯉魚是佑人興盛的靈物,可除了鄭氏子孫由當初一族發展成了后來的千余戶,人們的生活并沒有實現傳說中的富足。沒有富足倒也可以接受,可為什么有些年代有些人竟然因為經濟上的拮據而成了“困難戶”?這魚,究竟給人們帶來了什么益處?那時,徐冬蕊沒有想到有一天鯉魚溪真的給她和浦源村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
習近平總書記在福建工作期間曾數次來到浦源考察指導工作,其中有一次說過,鯉魚溪有文化、有傳統,可以發展旅游業,帶動當地發展。為了踐行總書記的指示,周寧縣一鼓作氣制定出一個發揮本縣的生態優勢、爭創國家級全域旅游示范縣的大目標。舉全縣之資大力發展旅游業,推出“中國夏都”“天然空調城”和“周寧涼”“熱產業”等一系列響當當的生態旅游品牌。其中,就包括“中國鯉魚文化之鄉”、國家風景名勝區、國家A級景區等“國字號”旅游品牌三十個,省級旅游品牌四十五個。鯉魚溪·九龍漈和仙風山日出、陳峭云海、蘇家山玻璃棧道等一起成為周寧獨具特色的旅游景點,并成為全國著名“打卡地”。之后,鯉魚溪的情況果然發生了神奇的變化,世界各地來鯉魚溪觀魚的人蜂擁而至,不但要從村民手里買魚食,親自喂溪中的鯉魚,還在浦源村吃,在浦源村住,很情愿、很慷慨地把錢花在這個有文化、有傳統、有情趣的地方。
沿鯉魚溪繼續下行數公里之后,便到了具有中國十大瀑布之一、“福建第一、中國少有”之譽的華東第一大瀑布——九龍漈瀑布群。此瀑布由九級瀑布組成,在一公里的流程中,落差達三百多米,形成奇絕、壯美的飛瀑深潭景觀,是所謂“浩浩溪水排空降,皚皚積雪動地來”。九龍漈與鯉魚溪雖屬同一個水系,卻具有一動一靜、一張一斂兩種不同風格,很恰當地映射了周寧地域性格的兩個不同側面。即便同時、同步成為了國家級風景名勝,鯉魚溪依然如處子般靜雅含羞、待字閨中;而九龍漈卻野性難收,跳躍著,歡呼著,將內心的波瀾與激越之情傳向遠方。
當周寧的旅游熱到來時,徐冬蕊大膽抓住有利時機,集中了自己和親友們的積蓄在鯉魚溪邊開了一家擁有十六個房間的民宿。旅游旺季一到,賓客日日爆滿,一年下來少說七八萬、多則十余萬的進賬,雖然談不上日進斗金、大富大貴,至少可以讓一家人過上衣食無憂的舒服日子。直到這時,徐冬蕊才恍然大悟,原來浦源村的人涵養了近千年的風水,直到今天才顯現出它的作用,溪水也能流金淌銀,讓村民們真正過上幸福、富足的生活。
也只有到了這時,徐冬蕊才從浦源村今昔變化和自己的切身感受中朦朧地意識到,愿望歸愿望,現實歸現實,也只有在那些民眾愿望被高度重視、被當成頭等大事、被在現實生活中落實并推進的時候,美好的愿望才可能變成美好的現實。
三
現年九十四歲的黃振芳老人所在的七步鎮后洋村,多山少水,開門見山,舉步即林,顯然與浦源村的情況大不相同。這個村莊自古以山林為護村風水,家邊的山林直接被村里人命名為風水林。從記事起,家里的長輩就教育黃振芳要愛護山林,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觸碰家邊的山林。
對那些毀林的人,村里自然不會聽之任之,要懲罰,要讓其背上全村人的歧視,而對護林造林的人,也有相應的鼓勵政策。很早以前,村里就有一個家喻戶曉不成文的規矩:在村莊風水林之外的那些荒山上,誰都可以種樹,誰種誰得,只要這家人還在,林子的支配權就歸這家人所有,人走了,山與林由村子收歸全村所有。
然而,在整個社會發展進程中,一個小小村莊并無法、無力決定自己的發展方向和走勢。在二十世紀中期,后洋村的山林支配權上劃,村民們不再擁有“誰種誰得”的權利。隨著“大躍進”、“大煉鋼鐵”等運動的相繼推進,后洋村樸素的護林理念體系遭到破壞,風水林遭到大規模砍伐,村子周邊的山漸漸變成荒山、禿山。此后的后洋村常年地質災害頻發,每逢暴雨山洪傾瀉、良田被毀,村民的生活很困苦,黃振芳一家七口人經常連肚子都吃不飽。
改革開放之后,周寧縣全面落實國家政策,推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號召農民勤勞致富,在林業發展上順應民意實行了“誰造、誰有、誰受益”鼓勵政策。這明明是一件恢復生態、以林致富、利國利民的好事,可是人們在經受了之前諸多變故之后,大多如驚弓之鳥,采取謹慎觀望的態度“按兵不動”。當時已經年逾半百的黃振芳敏銳地看到了希望,苦思數日,最后做出了一個承包山地、開荒種樹的大膽決定,在后洋村率先搞起了家庭林場。多年后,當一切都水到渠成有了明確結果,我問這位老人:“為什么當年別人沒有做到的你能做到?”這個老實巴交的普通農民,說出了一句讓我感到震驚的話,他說:“因為我相信國家的政策不會變,是信,成全了我。”
一九八三年,黃振芳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又通過向親友拆借、向銀行貸款等方式,湊齊了三十萬元錢,與村里簽訂了一紙承包合同之后,就帶領全家上山開墾荒山。時值寒冬,一家人冒著嚴寒上山,扒雪堆、敲冰塊、挖林穴、種樹苗,一口氣植樹造林五十畝。為了彌補經濟上的不足,黃振芳同時在林下套種茶葉、馬鈴薯、魔芋等經濟作物,實行“以短養長、長短結合”的科學模式,當年就見了效果,獲得顯著的經濟效益。此后,他們就按照這個模式干下去,林場的規模迅速擴大,眼看著荒山一年年綠了起來。在他的帶動下,后洋村觀望的群眾也開始了因地制宜、植樹造林的熱潮,幾年之內全村林地面積迅速擴增到七千三百零七畝。
一九八八年,是黃振芳大成大喜的一年。這一年,他不但完成了全部承包荒山的一千二百零七畝造林任務,還收回了全部投資。七月的一天,暑熱難當,黃振芳和家人正在山上為來年造林作準備,竟有干部來山頭看他。讓他沒想到的是,他記憶中那個“滿頭是汗,一臉微笑地看著我”的年輕人,正是時任寧德地委書記的習近平。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一個小小家庭林場后來成為影響全國的一個重要綠色發展理念的策源地。
自此之后,習近平同志又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和一九八九年一月兩次來到黃振芳的家庭農場,一次次鼓勵他要繼續鼓起勁往前奔。其時,習近平同志正在為寧德的經濟發展尋找出路,在黃振芳家庭農場,他發現了閩東地區經濟發展的一條重要途徑。經過數次深入調研,先后撰寫出《弱鳥如何先飛——閩東九縣調查隨感》《閩東的振興在于“林”》等重要理論文章,并正式提出“森林是水庫、錢庫、糧庫”的綠色生態理念。
往事如昨,轉眼三十多年過去。周寧人民飽含著對總書記的深切感恩之情和踐行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堅定決心,始終“不負囑托、逐綠奮進”,堅持從“三庫”理念中感悟思想偉力、汲取智慧力量,全縣上下一心,一代接著一代干,打好藍天、碧水、凈土保衛戰,以堅如磐石的定力守護好一方綠水青山,終讓荒山變青山。全縣林地面積相比三十多年前增加五十二點五萬畝,森林覆蓋率從百分之四十二點八躍升到百分之七十二點九六,空氣監測優良天數比例多年穩居百分之百,二○二一年一舉創成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探索走出一條生態美、產業興、百姓富的綠色發展道路。
三十多年來,周寧、閩東地區以及全國生態發展實踐已經不容置疑地證明,總書記當年提出的“三庫”理念不僅敲在了閩東地區振興發展的關鍵點上,也敲在了中華民族振興發展的關鍵點上。二○二○年一月,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習近平在寧德》一書再次明確提到,他在寧德提出的“三庫”綠色生態理念,是他后來在福建省提出“兩生”思路(即劃定“生態紅線”、建設“生態福建”),乃至后來在浙江省提出的“兩山”思想理論源頭。“三庫”理念是他一系列執政理念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已經九十四歲高齡的黃振芳老人,依然精神矍鑠思維敏捷,偶爾還要徒步上山去林場看一看,但林場中的一應事務他已經不再介入,全部交給了大兒子黃傳融打理。如今,習近平總書記在山口栽下的那三棵杉樹和他自己栽下的樹都長得很高、很大,林子下長滿了分期栽種的林下經濟作物,有金線蓮,有黃精,還有黃傳融擺在花叢中的許多蜂箱。山上的生態變好之后,生長的樹比砍伐的樹給人帶來的利益更多、更長遠,僅僅林下經濟收入一年就有四五十萬的進項,根本用不著再去砍伐樹木。按照黃振芳老人的說法,那些樹只要長在那里,看著好看就夠了。
二○二二年三月三十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首都參加義務植樹活動時強調:森林是水庫、錢庫、糧庫,現在應該再加上一個“碳庫”。這是總書記綠色發展理念的繼續深化和發展。當有人對黃振芳老人提到“三庫”綠色生態理念已經升級為“四庫”綠色生態理念時,他仍是燦然地笑了,目光中閃爍著自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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