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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2年第9期|左雯姬:?海上生曉日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9期 | 左雯姬  2022年10月28日08:29

    那位老爺子從干癟的胸腔里發出一聲爆吼,似廣闊迷霧間突兀的火團,讓人注目。他尖削的五官,蒼老而散發腐氣的面頰,或許因生氣,面部神經微微地驚跳。連帶著,他整個柴棍似的身軀,不和諧地、僵硬地,折腰、戳拐杖,敲擊木地板(他似乎忘了這是在船上)。顯然他力量不夠,看似漂萍,即使漂萍的死命掙扎,也不足以讓人上心……但,這一切,都令我很不舒服。

    穿過十二層巨輪之外,剛駛離的天津港,依然是籠罩一天的迷霧陰沉。它拖著長長濕重的尾翼。從岸邊一直蔓延至無邊的大海,這種迷霧讓人感到沮喪,甚至——絕望吧。調皮的海水碎細浪兒,也一齊被裹挾,勁頭不是那么足了。

    門口的迎賓侍者是中國人,我聽到了熟悉的京腔,他正跟暴怒的老爺子掰扯:“您怎么能這樣兒?”老爺子毫不示弱,喑啞的嗓子就像干草,好像時刻待命,即將燃起火把:“我怎樣?……”迎賓者兩手一擺,似乎怕了,忙以輕巧的語氣說:“您不至于,生這么大氣對您不好。”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匆匆趕來,把剛才被老爺子推倒的小孩扶起。

    孩子沒哭,還很倔,硬是在大人的雙手中極力傾身,非要蹭到老爺子前面去,惹得這個大人極為尷尬。孩子帶著哭腔說:“本來,離開隊伍就得重新排隊,這兒寫著呢。”老爺子不示弱地說:“排隊一家子一起排,你一個人往前沖,這是規矩?不懂規矩,還強詞奪理。我就方便了一下,我沒辦法,得有人陪著……你趁機就跑過來占了……”

    這位年輕的爸爸一味向老爺子點頭道歉,又忙不迭地勸慰兒子:“多大點事呀……”“爸爸我餓。”孩子有點哽咽了,說。“大家都在等呢,回媽媽那兒去吧,她那里有好吃的,咱們墊巴點……”

    爸爸終于勸好了孩子,拉著小手往隊伍后邊走,老爺子還不依不饒,從他們背后,以喑啞的嗓音,將每個字都從口中清晰送達:“多大點兒事?哼,以小見大,什么都不當回事兒,現在的年輕人都沒心沒肺,沒德行。我還能有幾天活頭?你們有的是時間等,我沒有了。”老爺子身邊的老太太,摸著他的背,又輕輕拍撫他干癟的胸脯,不住地小聲碎碎念:“不發脾氣,咱不發脾氣……”

    那對父子走過我們身邊,我老公突然叫道:“晨總工。”

    那父親抬頭看到我老公,臉上立馬呈現出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笑意,有“他鄉遇故知”般的喜悅。他連忙跟我老公握手,依然保持適度的客氣禮貌,說:“真是巧哇秦總!您好您好!……”他在說話過程中,瞥了我一眼,并有意將目光停頓了一下。我老公卻一味自顧自地說:“真是啊,在北京都趕不上這么巧的,咱們可是在同一條船上啦,緣分緣分。你站我們前邊吧。”晨總工連連擺手,說:“不啦不啦,孩子媽在后頭排著呢,我們能等。看你家孩子,比我家的還小吧,有五歲沒?……”老公跟晨總工一陣寒暄之后,擺擺手,說:“在郵輪上得待上好幾天呢,咱們約一起玩啊!”“好好好!”晨總工被兒子拉拽著,跑回他媽媽那里去了。

    “維斯塔餐廳歡迎你們!”

    我們終于進入餐廳,踩在厚而軟綿的地毯上。地毯的圖案似海藻,如水波般推涌至數百米的觀景飄窗。觀景飄窗的墻體做成了斜拉式的木板船身與翹尾造型。我們非常幸運,被安排在觀景座位上用餐。五歲的兒子把斜拉式的木制墻體當滑梯,滑來滑去,像條歡快的小魚兒。我望著歡蹦的孩子,穿過他身后那大玻璃窗外,是海天無限延伸的暮色。過了一陣,船身的燈亮了,暈開焦黑的周遭,呈現的依然是一團團灰白的霧,霧色彌漫而縹緲,似縷縷青煙,或飄散或交融。

    船餐廳內卻是燈火輝煌,除了服務生端盤穿梭其間,還有幾個工作人員打扮的中國人在跟每一個餐位上的游客打招呼拍照,這是郵輪上的一項業務了。老公跟我說:“那個小晨是公司的同事。”我問:“哪家公司?”老公離開他的老東家快一年了,但還不算正式離開,檔案留在了老單位。老公說:“是原來那家公司的。小晨是程序總工程師,最近剛提的總工,命不好哇。”我一愣,問:“怎么?”老公說:“每年體檢,我們單位都能查出十來個患絕癥的。今年,剛體檢完,小晨就查出癌癥,中晚期了……”

    我沉默了一陣,仔細地感受著這艘意大利制造的郵輪,正在穩穩地行駛,但,似乎太緩慢了。迷霧壓制了大浪?我漸漸感到渾身刺癢。我們將駛入日本海……初春的駿河灣,在東京西南方120公里之外,冷冽的冰海水中,一條巨大的海鱔,正從軟珊瑚的“枝條”中蛇行穿梭。海灣深而狹窄,海床直落2400米以上。海鱔在深海的水波紋中層層推涌,身子一環一環的幾乎是“斷崖式”跌落——我感到輕微失重,有點暈而且反胃。

    我皺了皺眉頭,隨口問:“那怎么辦?”

    老公說:“什么怎么辦?噢,按常規辦唄。哎,你可就知道了吧,為什么體檢,大家都不愿去,一拖再拖,拖到沒轍了才……說不好自己就被‘宣判’了。”

    “這算什么,鴕鳥嗎?不是早發現早治療比較好嗎?”

    “可年年都體檢了呀又怎么樣?一旦被查出,基本是中晚期了。”

    “那,你說流程……”

    “他可以提出病退,辭職。反正醫療保險那塊正常用唄。但通常情況……”

    “小晨呢?繼續工作還是回家養病?”

    “剛查出來呢……還會復查,進一步確診吧。心理這關……雖說我跟他關系不錯,但其實不熟。”老公又繼續說,“有些人呢會繼續工作,通常都會這樣。像我們這群人,哪個不是奮斗出來的,都很拼命。這下好了,命眼看著要拼盡了。反正,大家表面看上去還是挺鎮定的,也不知道是裝呢還是好面子……大家都這樣,對自己的身體,有時諱莫如深哪,就像沒發生任何事情一樣,或沒拿這當回事,照常工作,直到——倒下。”

    “啊,聽起來,你們挺壯烈。”

    老公沒聽出我的諷刺,一味感嘆:“算什么壯烈呀,反正人都得死。”

    我說:“他,不到四十吧?”

    “三十七八了吧。關鍵是孩子太小。”

    我再次望向窗外,嘆出一口氣。再怎么樣,也無法吹散那團已漸入漆黑的濃霧,我的目光里已溢出一種無望感。晚上會下雨吧。入春四月,北方的四月,冰碴正暗流涌動,這不是乘坐郵輪的最佳季節;但,是最低價的尾聲。

    我們很久沒有出來旅行了,主要還是經濟上的原因。老公原來的老東家,前年出了大問題——老板被拘,集團一幫高管大咖便作鳥獸散。我們忽然間,一分錢收入都沒有了,而我們還是“普天之下”的房奴,天天頭懸近兩百萬房貸的利劍。老公只得暫別這家他已經服務了近二十年的民營企業,去一家創業型小公司。老公說,小晨的境況要比他好。小晨是在集團下邊的一家上市公司里,目前收入還算有保障。

    我總覺得,老公的工作非常吊詭。我們的生活就像在大霧中開車,不得不行駛,可是前方的路看不清。其實,我們還存在其他問題,都被近幾年來這種怪異的感覺覆蓋了。我只想偷閑片刻,腦子放空一陣。最近,我的制片人也不再給我派活兒了(寫故事大綱或分集劇本)。這才上郵輪第一天,進第一頓餐,吃下去的卻是生死這樣的大命題,我真有點哭笑不得。

    我極目遠眺,我腦海不覺冒出曾經看過的文字:“在東庫頁島的冬季海冰,還沒有完全融化。小小的浪頭,艱難地翻涌,咕嘟冒著藍色玻璃珠似的漂浮物。”我盯著幽深的“海際線”——我不知道是遠還是近,總之,什么也看不見。

    第二天,我找到可以獨自飲酒的機會。

    郵輪有幫帶孩子的業務,我們先在甲板上領略了一下海風,濃霧依舊,使得海面沒什么看頭。我叫老公給我拍幾張照片,他很應付地,看也不看鏡頭就拍完了,并拒絕“返工”。他反感地對我說:“時間要到了,得去接兒子。”他飛快地溜掉,丟下我一個人,去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我走進郵輪,三家酒吧中的一家——歌詩達競技酒吧。

    這些酒吧裝修的品格都很不錯,可是這杯雞尾酒,我喝得格外漫長。眼前總是忙亂的,不停歇地人來人往——一個老外在帶領大媽們跳拉丁舞,動作比做操還簡單,更是惹得我煩緒不斷。

    我透過瑪蒂妮那藍、紅色分層的酒精液體,終于看到了一群年輕人。他們都戴著威尼斯面具,穿中世紀歐洲華服,帶領一群小朋友呼啦啦地走進舞池。大媽們退場——拉丁舞結束了,歡快的童謠響起。孩子們跟隨領舞的年輕人,歡蹦起來。

    我看到小晨一家,小晨正為他的妻兒不停地拍照。他見到我,向我點頭揮手。過了一陣,走了過來跟我客氣地打招呼:“秦總夫人。”我說:“別搞得這么正式。”“那,叫您楊姐吧。”我一愣,又是一笑。我在老公原單位大概算得上“知名人士”了。我說:“好。”

    看著滿眼熱騰的景象,我也能感受到小晨那清亮的眼睛。他這雙眼睛的確長得格外美的,不過,能達到攝人心魄的程度,還是叫人驚訝。

    我隨意地問:“有沒有后悔上這條船啊?”小晨坦然地說:“嗐,只要兒子開心就好。”“他開心嗎?”“當然啦。我媳婦也想坐回郵輪。”“噢,我聽出來了,你是沒有自己生活的人,一切為別人。”“哈哈,也不是啦。我是沒有想法的人,沒什么愿望。所以他們的愿望就當我的了……”

    我們看著對方,有種老相識的感覺。他像是意猶未盡,繼續說:“我為了兒子,也感受到很多樂趣,比如他去什么幼兒園,給他準備什么生日禮物,他要上什么興趣班,就好像我也回到了童年,他的童年比我們那會兒更精彩,不是嗎?”我又是一笑,喝了一口酒,感嘆道:“倒是簡單啊。”轉而,我又低著頭說,“看來,我是很自我的人,難怪三十幾歲后,就覺得生活極無趣了。”他看著我,我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清澈明亮,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但的確有點心驚而不自在起來。

    我有點不甘地問他:“你這樣的人生,也沒什么拓展啊。不過是沉浸在童年里,這是人生的初級階段吧,你這個段位……”我是故意挑釁的,我有著固有的觀念——80后永遠長不大,他們的人生都停在童稚期,這讓我很瞧不上。

    我再次聽到他清朗的聲音:“不錯,我是很喜歡童年,童年也有拓展游戲,也許不如成年,但也許成年還不如童年……”我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說:“繞口令就算了,童年終歸簡單,當然這是個人選擇,咱們就別在這里爭辯了。”我看他欲言又止,或許是看到我老公帶著兒子走過來了。

    兒子用稚嫩的聲音,卻十分老到的腔調對我說:“哎呀媽呀,您又喝上啦。”

    小晨和我老公都在不斷地給孩子拍照、攝像。我感到幾許寒意,像針刺……他們都在忙活,我為什么不忙活?

    我站在這里,如身處一團濃霧,不知時光流逝。然而在忽明忽暗間,我感到時間的滴漏,像從我的神經末梢滴出滾燙的血。

    我們被告知,目前對我們免費午餐所開放的餐廳,只有馬可·波羅自助餐廳了。

    餐廳必經日光浴泳池。這對中國人而言,頗為尷尬。我知道,意大利人是不在乎的。聽說他們在家里接待并不熟的客人,也不介意展現裸體。他們不認為裸體有什么不妥,更何況這里還穿著三角泳褲或三點式泳裝。這艘巨輪里唯一的室內泳池,又小且又淺的,下幾個體態臃腫的人,就感覺把整個泳池都占滿了。

    你能想象,你在泳池里,四周全是穿著各式鞋子的雙腳,不斷地踩踏,就好像即將踏向你的背……你上了岸,渾身濕漉漉,冷颼颼,裹著浴巾,穿梭在徜徉的人群里格格不入——漫長的路,進電梯,下到你所住的那一層,又要走一段路,或許還很長,才到你的房間。你會不會早已羞紅了臉,而成年人是必須故作厚臉皮的無所謂,在這個過程里無時無刻不接受眾人目光的“洗禮”。

    我進入餐廳取餐時,人潮正向我涌來。幾乎要撞到幾個大媽,有些人已端著一碟堆得高高的螃蟹(那技術嘆為觀止)。有一桌,幾個大媽,個個水桶腰,大肚子,穿花裙,夢回唐朝的感覺。桌上擺著五大盤——“五座大山”似的,巴掌大的螃蟹堆成的。

    “一只還只是硬幣大小的阿拉斯加帝王蟹,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十二年后可長到推土機的輪胎般大。”我暗自神傷地看著大媽們盤中的小蟹。它們已經“出意外”了,她們吃完一盤螃蟹,最多只需十來分鐘吧。

    當我端盤快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一個大爺正踉踉蹌蹌地,把我的椅子推向窗邊。我一下子有些憋屈,直愣愣地瞅著那老人。旁邊還坐著我的家人呢,怎么就不先問一下有沒有人坐?搞得我老公和孩子也是一臉茫然。直到我把盤子放在餐桌上,才看清那老頭的側面。他此時剛把椅子挪到窗前,準備坐下觀景。噢,是那個老頭兒呀!

    我們在郵輪的第一晚,就領教了他的厲害。

    算了,看他這病病歪歪的樣子。我那心氣一下子放下,反倒舒坦了不少。倒是老爺子身后的大媽,看著我,有點怯怯而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

    我心里雖厭惡那老頭兒,但以我的修養,我并不想表露出來,反倒更滿臉洋溢出甜蜜而暢快的笑顏。我到不遠處又尋得一把椅子,準備推送給那位老太太,說:“您拿去吧。”老太太有些吃驚地頓了一下,受寵若驚地擺手,忙說:“不,不用啦,真不好意思啊,謝謝啦!”

    我在品嘗那味道差強人意的螃蟹時,腦海中回閃出那晚老爺子發飆時發表的“多大點兒事”的言論……我內心陡然一沉,像直墜幾千米的深海,有點窒息,有點眩暈。

    我將目光瞥向正襟危坐在玻璃落地窗前觀海的老爺子。他能瞅得那么入神,我真納悶。外邊只有一團白霧,什么也看不見呀……

    他身邊的老太太一直站著,似乎對他格外小心,又慢慢開始輕聲細語說些什么了。我內心不住哂笑,真是做無用功,看這頑固不化……我大概也是很殘忍的。

    又見有人吃完飯,開始游玩。三個老閨密在泳池一側的沙灘椅上擠坐一堆,個個濃妝艷抹,穿著渾身繁花朵朵的裙衫,肩頭披著艷色絲巾,不管肥瘦,死活要擺出“婀娜”樣兒來……人生就這么自拍下去了,臉笑僵。

    把兒子又送到“思高兒童俱樂部”待兩個小時。我和老公兵分兩路,各玩各的——這已是習慣。人群密密麻麻,從三樓的酒吧盤旋而上的滾梯,有兩層環繞走廊,全是門面店,日本商品及免稅名牌,儼然一座商業城。

    十二層是郵輪的頂層有美容中心,占據了郵輪最好的觀景位置。最好的享受永遠是需要另付費用的。我只能以作家的眼光去旁觀這些消費,而無法像一個“人生贏家”,去享受郵輪上的另一部分歡愉。

    穿過歌詩達競技酒吧,就是賭場。我邁進去時還有點忐忑,想看看這里到底有沒有賭徒——“海上賭徒”。郵輪剛駛入公海,即可開賭了。這一定很刺激,作為普通人能夠旁觀一下這種刺激,也不錯了。可是這里空無一人,連放置在公共區域的賭博機都閑置著,似乎已經“無聊”了很久。這里不愧是“金錢打造”的,處處都盡顯裝潢奢豪之感。我便忙不迭地與這些奢華景致合影留念——自拍起來。

    “姑娘,你也在這兒啊。”我回頭一看,有點吃驚。是那位老太太,那——老頭兒呢?我順著那老太太的目光看去,不遠處,那老頭兒拄著拐杖一步步蹭著,正往另一個方向去。他似乎總有自己的主張,且意志強大——身子迫不及待地往前傾,同時在不停地顫抖,像個電動木偶。

    我一笑,對老太太說:“您——你們也來這兒玩兒?”

    “看看。”老太太和善地微笑,說。

    “老爺子想來的?”

    老太太點點頭。

    我就感覺自己是沒話找話。原本有深想的問題,但又感到不便去探問,只好咽了咽口水,算是打住。

    “哎,你過來……”老頭的聲音低沉、干啞,但口氣堅決。這老頭一開腔,我就止不住厭惡。老太太趕緊撇開我,走向老頭兒。我又覺得好笑。

    老頭兒走進那面朝大海的一間小房間,里邊只放了一張小牌桌。明明有“閑人免進”的牌子,老頭兒視而不見,反倒叫老太太把門關上。老太太順從照做,我錯愕地站在那門外半天,始終也不見有一個工作人員。

    這晚,兒子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一個勁兒地在床上蹦,我和老公不止一次警告他,他就是不聽,最終一頭栽倒在床腳,這才消停。

    老公連忙抱起他,不住地責罵:“這下好了吧,去醫務室吧……醫療費超貴的,不花上幾千不算完啊!其實,船上沒什么能給治療的。但凡出點血,都會把你送回去……派直升機把你接走,我們仨幾萬塊錢是打不住啦,十幾萬可能都不行……”我吼道:“你打住吧,孩子沒流血,就是額頭上鼓了個包,去找些冰塊來。”

    我們在郵輪上選擇的是一間觀景房,實際上非常小,并沒有陽臺。所謂“觀景”,不過是有一扇圓形的小窗戶罷了,還打不開的。老公轉著圈兒找,連連問:“哪里有冰塊?”我想了一下,叫老公去酒吧,那里應該有冰塊。

    我安慰兒子,讓他躺在床上。他這會兒是最可愛的,溫順得像小綿羊。我用濕冷的毛巾給他頭上開始漸漸鼓起像犄角一樣堅硬的大包降溫。老公終于把冰塊拿來,我用孩子的洗臉毛巾包上,按在他頭上。這會兒安靜極了,大家都已經休息了嗎?只聽到“哐——哐——哐”的郵輪發動機的聲響,偶爾也還能感受到郵輪在大浪中起起伏伏。

    老公見兒子沒事,便開始繼續惦念今晚唯一一場收費的艷舞表演。我對他的這種興致很是不解。咱們多大年紀了,四十好幾的人了,什么沒見過?我是不會花這冤枉錢的。

    我開始沒有表態,老公嘮叨個沒完,他在聽我指令。我煩透了,發話道:“去吧。”

    老公立馬走到門邊,不忘叮囑:“別給他洗澡了,讓他直接睡吧。”我說:“我會看著辦。”

    這場艷舞表演,從我們上船第一天就開始遞上宣傳冊宣傳了,一張票要三四百元人民幣。

    多年前,我們在西南邊境的一座小縣城,由導游買票,看了一場表演。不是泰國人妖,而是一支俄羅斯舞蹈團隊的表演。俄羅斯人在全世界各地的娛樂場所,尤其在中國,大放異彩。導游并未大加渲染,但我們心知肚明。早在20世紀90年代,那種色情舞蹈表演就在內地盛行了。就我當時所在的南方小城,總能聽到周圍的人談論俄羅斯人或東歐人來表演艷舞。

    但那次的觀看,還是被十足地驚艷到了。

    開場的幾個節目,幾乎三分之一的演出時間里,男女演員竟然是全裸的。這超出了我的預期,并且讓我見識到了這方面的高級。整臺節目,沒有任何色情動作,他們的動作都是很規范的舞蹈和雜技。真有一種錯覺,仿佛進入了伊甸園,或,凡人去偷窺了一下天庭。回想當年,舞臺布景和燈光遠不及現在高端華美,但那些演員的技巧和藝術水準,才是真正有沖擊力的。后來,老公去了拉斯維加斯,去看了艷舞表演,他回來告訴我,那真是有色情內容的。我一笑,俄羅斯人的那場表演,只能成為唯一的了。

    “哐哐哐”,沉悶喑啞的機械的聲音,延綿不絕,不斷在叩擊我的腦神經。我懷抱的孩子已沉沉入睡,呼吸深沉而均勻。他頭上的包已經平復了。我起身,穿上睡袍,坐在床邊,瞅著圓形的小窗。窗外一片黑水,只能聽到郵輪那“哐哐哐”的聲音。這時已經有一個老男人的聲音漸入穿插其間,沉悶喑啞,令人心煩。繼而,那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大,就像聚攏的水柱,從海底升起……

    我的蕁麻疹又犯了,渾身刺癢。我失去了耐性,悄然而迅猛地走出門。這是在郵輪的二層,狹長的通道,全是房間門,雖然門很厚,也很沉,但并不怎么隔音。

    我聽到那蒼老的咽喉里發出咕嚕聲,夾著濃重的哮喘,胸腔像風箱,在不住地拉響,也許還有并不干凈也不消停的肺葉輪轉出來的雜音。那聲音在說:“他們害死的老四!”又是一種判決的聲音,惹得我渾身刺癢而發紅,起了一層像被毒蚊子叮咬的大包。

    四通八達的通道,燈是昏暗的,我只身佇立,焦慮地盯著……我內心的沖動,被堵住。

    大概在漆黑而寒冷的海灣底下,還有深水柳珊瑚,它貌似一大團扭彎的廢鋼筋,透出銹色的光芒。郵輪“哐哐哐”地響,柳珊瑚每一根枝條都附滿了進食的珊瑚水螅體,正個個伸著細微的觸手,抓取洋流里漂浮的食物。——而我分外沮喪。

    “不是的……您別再瞎想了。”一個無比疲憊的老太太的聲音。她似乎心有不甘,又繼續說:“您得想開點啊。”“他們想害死我。”我再次聽到老頭兒固執的聲音。“我求您啦別再想了。您的身體不允許。”“你不恨他們?他們那么對你。”“不恨。我只是個外人,他們怎么對我,我都無所謂。……他們是您的孩子,您別較這個勁了。想想吧,您對這幾個孩子也并不公平,這才惹得……”“我死了他們才高興。”“誰會高興,您總是想當然。”“他們多想踏著我的尸首……老四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唉,別再說了……”“老四打小兒那么精,他怎么會去澳門賭?他們慫恿的,他們害死的老四……”“您……還是想想,我們這次出行的目的吧……”

    我感覺腳底起伏,艙內昏黃的燈光照著如烏賊觸手的通道。明顯感到外邊風大,郵輪在加速行駛,起伏晃動得厲害。

    離我們最近的電梯門開了,我猛回頭,一個人影出現,他站定,問我:“你,這是干嗎呢?”

    我胃里有氣,不禁打了個嗝。在微弱的燈光里,我漸漸看清那人的輪廓。其實,我早已聽出這個人清亮的嗓音——是小晨。“啊,沒什么,透口氣。”我有些無力地說。

    小晨頓了頓,我又抬頭看他,問:“你,住這邊啊?”“嗯,剛去服務臺了,要了點暈船藥,孩子有點不舒服。”“那,快去吧。”小晨不動,又說:“要是可以,能聊會兒嗎?”我奇怪地看著他,想了想,說:“我先回房看看孩子,你也把藥送去吧,十分鐘后到三樓大廳見吧。”“好的。”

    不太晚,老公回來了。他說:“艷舞表演沒啥看頭。”他似乎無比失落,我卻偷笑不已。盡管在意料之中,我問:“都穿著衣服?”“哼,三點式唄。”我故意把腔調“引擎”拉上,說:“那你還想看到啥?”他說:“總之沒什么特別。”我只問,觀看這場秀花了多少銀子。他說:“打折價,因為臨了就開場了,所以賣得便宜。”我說:“我得出去一下,蕁麻疹犯了,或許吃海鮮的緣故。真是年紀大了,都無福消受。”我說完,就換好衣服出門。老公一定不解,但有時多余的解釋沒必要,我懶得再說,也沒聽他再問。

    三樓大廳,是這艘郵輪的中心位置。它像羅馬萬神殿,高高的穹頂,散射柔和而寧謐的光芒。各式各樣顏色的燈,調和成中國人所感受的“紫氣東來”“氣象萬千”。周圍層層疊疊向上,每一層都環繞著,華麗時髦的古典戲劇扮裝的“仙人”塑像,踩著“云朵”,似引領,似召喚……

    我看到了小晨,他正懶懶地坐在酒吧的一角。我走過去,抱歉地說:“我遲到了……”其實差不多晚了一個鐘頭,我擔心他已經走了。他沖我笑了笑說:“沒事兒。其實,大概是一年前吧,秦總要我幫您的電腦程序清理一下。那一天,您的電腦都放在我這兒。很不好意思啊,我忍不住在您的文件夾里看了兩篇作品。有一篇是關于死亡的,您把人生想得很透徹,給我很深的印象。但說實在的,您的一些話讓我感到不那么舒服,也許……”他又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然后才更加輕聲地說,“動搖了我的整個人生信念……可我,我不能確定,我真的是領悟得太晚了吧。”“噢……”我感到很為難,不知該如何說起。我時常感到沮喪,尤其近年來更加深了這種感覺。但面對小晨,我故作輕松狀,說:“我們大多為薪酬寫作,那不是真理,你無須在意。就像廣告詞,明白?我們應‘主子’和領導的要求……”“您說,人生是分段位的,只停留在初級,是對自己不負責,更枉為人……我一直覺得活得簡單會很快樂,沒您那么去深想,是您寫的那句臺詞……這段時間有點折磨人啊。想必秦總已經跟您說過我的狀況了……”“如果你覺得累……”“不,我一直在考慮別人,這讓我很踏實、很心安,但死亡來了,自我意識好像真折磨人,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事情……”“啊,豈不是令人開心的嗎?你可以——歇著了,不必為他人忙碌。”“不,要是只為自己,我才不開心呢。”

    我們沉寂了一陣。我緩緩地說:“你,有點把我弄蒙了。既然你篤信,就不要動搖啊。”“可我一次次失眠了,總在質問自己,而我似乎還有很多事要辦,我沒時間思考……何況老在思考自己,這似乎是一種奢侈。我,很愧疚。可是又心有不甘,還帶著怒火,我不知道,唉,我正走向人生盡頭哇……”我瞪大眼,不知如何回應。半天,我才虛弱地說:“也不必這么快給自己的人生下結論。”他只輕輕一笑。

    在我們一起回房的路上,我有意無意地問小晨:“你跟你妻子還好?”“婚姻雖然不是熱戀的結果,但,平淡里還是有愛的。”我沖他笑笑。我的心思漫開去——我看過一些諜戰片,那些受訊拷打的地下黨,最終的口供里會強調一些詞,但與事實恰恰相反,以迷惑那些壞人。我是不太八卦,但也很想知道天下的夫妻皆為不幸嗎?我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好笑。

    清晨四點多鐘就起床,天氣預報說,今天會出太陽。已經連續好幾天大霧,還沒看過海上日出呢,我得把握住這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我穿著晚禮服長裙,套上一件小羽絨服,蹬著我的高跟尖頭皮鞋,像從晚會上下來,還沒卸妝的藝人。我獨自而款款地走出房門,此時剛五點,我乘上電梯直上十層……我忽略了外邊的天空還是漆黑。好在,我似乎瞅到了天邊有顆啟明星。

    我在十層觀景臺,隔著玻璃門瞅向甲板。天邊那顆啟明星已經“站定”,我看到希望,心情像吃了一口芥末一樣通暢了。

    甲板上還沒有人呢,我猶豫著,是出去上甲板呢,還是待在里邊。

    我回身穿過了此時空蕩無人的日光游泳池,又再上了另一個電梯,到達十二層。在十二層轉悠了一圈,才找到通往制高點的小梯子——慢跑廊和綜合運動場。風迅速向我撲來,將我的長發和裙擺俏皮地高高拋揚。我忙把長裙擺用雙手壓下,但顧不上頭發,四處張揚而凌亂。

    我走過水上滑道,這原本是郵輪上的一個重要項目。這個季節太冷,根本不開放。那造型顯得怪異,彎彎扭扭得像跟自己過不去的鐵巨人。我從這里走過,再也無遮攔了,忽然感覺自己被拋進了冷氣里,被冷風捉弄,快要飛起來。我狂奔,以取暖,但在奔跑中,感覺身后的光影漸漸明亮,這讓我奔跑得更加帶勁兒了。

    天被太陽似乎砸出了一道縫。看那灰藍色的波濤,還有天上變幻著妙不可言的色彩……這才是生活吧:遼闊、無窮、寧靜、安穩,卻又在變化,充實、復雜、有嚼頭……云闊霞飛,大海由下而上包裹,人世間什么事兒在這里都該變得清涼了吧。我深吸著這冷冷的氣息,把自己凍得透透的,這才爽呢。

    天微蒙而亮起,光亮驚跳了一下,光芒再次擴大了一圈。

    我遠遠看到小晨的臉,蒼白而傷感。我似乎感覺到他身體在顫抖。他正背著風,站在水上滑道的下邊,背陽,成為一道暗影。我吃驚地看到了那位老爺子,是一個人,正蹭著步子,碎碎地走著,嘴里還念叨著什么。

    陽光進一步強烈,整整一輪太陽,浮在了海平面上。陽光像涂染,一層層上色,光亮一層層強烈。

    感覺大海很輕,如絲如紗,滑而澄澈,卻在沉落。太陽則很重,金色如銅,如鐵如鋼,一團團往外擴大不可限量的力度,更加重了它的分量,而它在往上升,在飛飄,在揚起。它最后像攤的雞蛋黃,抖了幾抖,輕盈而上……有人歡呼,有人拉起自拍桿,有人三三兩兩地互拍。好像是太陽能的作用力,讓人們都充滿活力。

    但此時,我站在欄桿前,一動不動。在我后方斜角三十度,老爺子也駐足無語。小晨轉向了陽面,迎接陽光與寒風相混的吹襲。

    太陽完全出來,照著甲板已呈“平面”。人們開始紛紛離開。我與小晨對視,他緩緩走了過來。我看到老爺子被老太太扶著,正轉身離開甲板。

    小晨說:“我現在心情平靜多了,也坦然多了。”“真的?沒有遺憾了?”“沒有。想想自己也都經歷過了,幸福也不過如此,不幸也不過如此。”“可我看到你流淚了。”小晨說:“你也是,你怎么想?”“流淚嘛,不代表悲傷,而是激動吧。”

    我們都回頭看著那位老爺子的背影。我說:“人,是該有某種程度的堅定……人生不就是這樣嘛,登山一樣,需要費勁才能登上一個臺階啊。”“我不想費勁了。我想展開雙臂往后仰,墜落……”小晨忽然又說,“至少,我不會像這位老爺子那樣活著的。”

    這天的陽光同樣灑向了我們到達的福岡。在福岡環海的森林公園里,可眾攬千島。這里的樹木、植被繁茂,而且這里的樹多為古樹。我們在等回程車的時候,那位老爺子正拄著拐杖,還坐在開滿杜鵑花的山腳下。老太太在路邊一款自動購物機前不知所措。我上前問:“要幫忙嗎?”老太太忙沖我笑著點點頭。我幫她購取了一瓶酵素茶,她很感激地跟我熱絡起來。

    她忽然提到老爺子,說:“他最喜歡的小兒子,春節得了白血病死了。他心里有梗兒,兒子從患病到去世,他始終沒見到,他就懷疑這懷疑那的。”我說:“這病我知道,不能有外人探視,病人抵抗力低,怕細菌感染。”“……這幾年不消停啊。他小兒子快要退休了被‘雙規’,又加上前幾年股票全套進去了,夫妻一向不和睦……這兒子到六十了,也還叫人操心……一貫的不如意,導致老爺子這臭脾氣、這身體……”“幸虧有您啊。”“我是個外人,在他家做保姆十幾年,有感情,但我也犯不著……鬧得我不敢進他家門了。這次出來散散心,最后一次吧。”“老爺子知道嗎?”“他的心啊,只在他小兒子那兒。可我知道,他要沒了我,唉,這命啊,就聽天由命吧……”老太太抹了把淚。

    當我走到郵輪舷梯當間兒時,滿眼依然是大霧籠罩,裹挾著寒氣。

    左雯姬,生于湖南省湘潭市,現定居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2005年開始發表小說。在《小說月報·原創版》《青年文學》《廣州文藝》《黃河》《廣西文學》《四川文學》等十多家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代表作《迷糊的行走》《夢疾》《老貓的爪印》《真人秀》《追夢古城》《把酒問》及劉麗朵評論,《后視鏡》及創作談等。在《作品與爭鳴》等雜志轉載、評論,《中國作家網》轉發。小說《聲聲慢》曾獲二0一三年“中國當代小說獎”等。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職場深處》,獲北京市優秀長篇小說扶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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