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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莽原》2022年第5期 | 光盤:關于手機的玩笑(節選)
    來源:《莽原》2022年第5期 | 光盤  2022年10月25日08:55

    光盤,廣西桂林人,中國作協會員,廣西作協副主席。作品散見《當代》《十月》《鐘山》《花城》等,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十余部。

     

    關于手機的玩笑

    ◎光盤

    朋友相聚,自然免不了好酒好菜,這還不夠,結束飯局后,古果又邀請大家去他的工作室喝茶,就去了。反正周末也沒什么事情。

    古果早年在福利醫院當心理醫生,后來辭職做醫療器械生意,沒幾年就發了。人有了錢,好像就嫌錢俗了,挖空心思附庸風雅,就弄了間工作室。其實也不在這里工作,主要是安置搜羅來的文玩古董,名人字畫,再就是邀朋友來雅聚清談。

    酒精還在大腦里燃燒,大伙說話聲音大,嘴上也把不住門。不知怎么就談到了手機。武詒能說,當下人誰也離不開手機,丟掉手機就像丟了魂。

    “誰敢把手機放我這里24小時,我請他吃大餐。”古果設下一個賭局。

    大伙聽了都發出冷笑,卻不應戰。吃大餐算不了什么,24小時啊,誰知道會發生多少事?大事或小事,正經事或不那么正經的事,保不準啊一件事就會惹下天大的麻煩。

    “那我降低難度,手機鎖我這里15小時。”古果看看時間,到明天12點半,正好15個小時。“有人敢嗎?”

    “我!”蔡朋舉起手,“我跟你賭這15小時!”

    朋友們紛紛鼓掌。不論他倆誰輸,大伙都是這場賭局的受益者,都能吃上大餐。

    古果搶過蔡朋的手機,按下關機鍵。

    又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兒,散場了,各自打車回家。

    回到家里,蔡朋習慣性地掏手機,卻掏了個空,跟著,心也空了,好像那塊重要的肉從他胸腔里叛逃了。他有些后悔參與這場無聊的賭局。五十多歲的人了,他從沒跟人賭過,任何形式的賭博都沒有。他是個怕輸的人,寧可破財丟面子也不敢跟人打賭。真是貪酒誤事啊!他使勁拍了下腦袋。今晚的白酒是武詒能提供的,他剛從貴陽回來,帶回一種醬香型白酒。口感很好,大伙都說離茅臺鎮不會超過五公里。現在看來這酒吃生,專門欺負他這個教書匠,不然,他怎么會燒壞腦子,跟古果打這個無聊的賭?

    臥室門關著,蔡朋低頭看門底縫隙,見不到光亮,料想太太伍蓯已經入睡。他不想驚擾她,就和衣在沙發上躺下了。

    躺下以后,卻始終無法入睡,好像有人隨時會給他打電話、發信息,又好像有人會偷看他的手機。蔡朋不斷提醒自己,手機沒丟,只是放在古果工作室了;三更半夜的,也不會有誰跟他聯系;手機設置有開機密碼,別人更不會偷看。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焦慮,不要胡思亂想。但他做不到,提醒得越勤,就越是惶恐不安。他甚至動過念頭,立即向古果認輸,讓古果把手機給他送來,或他自己去取。可自從有了手機,家里座機早就拆了,太太已經入睡,也不便為這點事去打擾她,所以,他無法跟古果取得聯系。焦慮,懊悔,自責,責他,交織在腦子里,蔡朋在壓抑中迷迷糊入睡了。一夜都在做夢,都是噩夢,夢中每個情節都圍繞著手機,其中最可怕的是夢見手機掉進深淵,他剛要伸手去抓,身子也跟著墜了下去。驚叫一聲,醒了。

    聽到伍蓯起床的聲音,蔡朋也趕緊從沙發上爬起來。

    “昨晚干啥去了?手機也打不通。”伍蓯從臥室出來,抱怨道。

    “手機落在古果工作室了……”蔡朋說。

    “那也不至于關機呀,誰知道你干的什么好事。”伍蓯撇了下嘴。

    “我能干什么好事,跟古果武詒能他們喝酒喝茶了,你都認識的。”蔡朋說。

    “你那幫狐朋狗友,喝高了什么事做不出來。昨晚落手機,今天可別把心落到別人那里。”伍蓯諷刺說,一邊扭身進了衛生間。

    “其實昨晚都沒喝多。落手機是件平常的事,不喝酒也可能落手機。”蔡朋申辯說。

    衛生間,伍蓯有意把洗漱聲音弄得很響。

    忐忑不安地挨到中午,蔡朋就迫不及待地出門了。從家里開車到古果工作室也就15分鐘路程,他卻好像走過了春夏秋冬,千秋萬代。然而,古果工作室的大門卻關著。

    蔡朋只好等著。雖然知道他跟他的手機只隔了一道門,心里卻越發焦躁起來,就像第一次跟伍蓯約會,離見面的時間越近,就越是緊張不安。好不容易等到12點40分,還是不見古果到來。他來到隔壁的小賣部,想借個手機催一下古果。小賣店老板娘警惕性很高,她口氣生硬地說:“我憑什么借給你手機?我們認識嗎?”蔡朋無法證明自己是好人,只能反復說明理由,強調他跟古果是朋友。

    “什么古果水果,我不認識!”老板娘說。

    “待我拿到手機,我付你10元。”蔡朋說。

    老板娘搖搖頭,不再理他,扭身開始整理貨架上的貨物。

    想想也是,這年頭騙子多,騙術不斷翻新,手機到了騙子手上,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蔡朋回到古果工作室門前,身邊有來來往往的人,他不好意思再向人開口借手機聯系古果,怕被再次拒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蔡朋開始著急,火氣不斷往上躥。他心里罵著古果,背時鬼的,怕賭輸啊?躲著不見面了?又想,躲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啊,難不成昧下手機不還我了?

    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走到小區門口,跟保安說明了情況。年輕的保安倒是通情達理,遞過來手機,說:“只要不打國際長途,國內電話隨便打。”

    蔡朋說:“你是好人,等我拿到手機送你一包煙酬謝。”

    保安說:“不用,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誰都有作難的時候。”

    蔡朋說:“必須的,好人做好事應該表示感謝。”

    拿到保安的手機,蔡朋卻想不起古果的電話號碼;想問問其他幾個朋友,卻誰的號碼也想不起來。蔡朋一下子蒙了。他一向對自己的記憶力是很自信的,中考,高考,碩士,博士,大小考試無數次,不敢說過目不忘,也算是智商超群的,怎么就連一個電話號碼也記不住了?是了,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手機越來越智能化。過去手機不能存儲電話時,別人都把號碼記在本子上,蔡朋不用,他常用的號碼都在腦子里,隨便要用哪個,眼睛都不用眨,就脫口而出了。自從手機有了號碼簿功能,就洗腦了,就空空如也了。

    正無計可施,忽然想起古果的公司,也許他在那邊公司呢;就是不在,員工也會知道老板電話的。

    蔡朋把手機還給保安,說,老弟,沒法給你買煙了,我手機還沒到手呢。保安說沒事沒事,你快去找手機吧。

    蔡朋離開小區,上車打火,一腳油門就沖了出去。

    來到古果的公司,一個員工幫他打通了古果的電話。電話里人聲嘈雜,古果似乎忘記了昨晚的賭局,問蔡朋有什么事。蔡朋一再提醒,古果這才想起,說:“壞了壞了,我馬上登機飛往上海,要去參加一個醫療器械博覽會……”

    蔡朋說:“那我的手機咋辦?”

    古果說:“你想辦法先克服兩天,我最多三天就回去了。忍過這三天不用手機,也許以后你就不再依賴手機了……好了,不跟你說了,我要登機了……”

    古果掛斷了電話。

    蔡朋悻悻回到家里,伍蓯卻不在。伍蓯是一所中學的高級教師,原來忙歸忙,一日三餐卻都是回家做飯的,自去年底退休以后,閑下來了,應酬也多了起來,不是跟朋友逛街,就是約同學吃飯。過去伍蓯可不是這樣,她極少在外面吃飯,嫌飯店不衛生,食材不好。現在,伍蓯大約嘗到了下館子的樂趣,把家當飯館,飯館當家。

    還在等古果那陣,蔡朋的肚子就已經餓得咕咕叫了,沒取回手機,又被古果放了鴿子,他憋了一肚子火,感覺飽飽的,一點胃口也沒有。他莫名其妙地罵了一聲,打開電視,將疲憊的身子交給沙發,胡亂地看著少滋沒味的節目。

    躺到下午三點,伍蓯回來了。進門就說:“你搞什么鬼啊,干嗎老關機?”

    “手機還在古果工作室,他突然出差去上海了……”蔡朋坐起來,聲音很小,像個罪犯。

    “鬼知道你們搞什么把戲!”伍蓯冷笑。

    “借你手機給我一用,我找他太太。”蔡朋說。

    “我干嗎要借你手機?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幫你們一起搞鬼啊?”伍蓯耍起小孩脾氣。

    蔡朋不想跟伍蓯計較,出門去了小區的日雜店。他跟那兩口子都熟,要了店主手機,才想起并不知道古果太太的電話,剛才跟古果通話時也忘記問了。再打古果電話,關機了。蔡朋站在那里,跟店主聊起碰到的難題,店主出主意說你上他家找呀,讓他老婆拿鑰匙開工作室大門。

    這主意的確不錯。可是蔡朋跟古果認識十多年了,從未進過對方的家。聊天,喝酒,辦事,都是在酒店茶館完成。他隱約記得古果家住瑞城花園小區,但不確定現在是否還住那里。不過也沒別的辦法了,瞎貓去逮死耗子吧。

    到了瑞城花園,找到物業,物業管理員看了蔡朋的工作證,見他文質彬彬的模樣,倒也符合大學教師的身份,就查了資料,給蔡朋提供了精確的房號信息。古果敲門,沒人應。許久,從樓上下來一位老人,說,這房有一年沒住人了。蔡明不甘心,繼續敲了兩分鐘,還是沒有動靜。

    蔡朋去找武詒能,又花去了大半天時間。武詒能打古果電話,這回倒是很快接通了。古果說:“我在上海,今晚飯局不能參加了……”武詒能說:“今晚沒飯局,你趕快叫你太太打開你工作室大門,蔡朋手機還在里面呢!”古果說:“我太太沒我工作室鑰匙,她從不去那里。不就兩三天嗎?老蔡克服克服就過去了。他一個大學老師,又無生意來往,哪來重要電話?好了好了,我這邊正忙著呢。回去請你們吃大餐啊。”就掛了電話。

    “你倆手機的賭局,古果已經輸了;又扣留你的手機,他再輸一局。古果欠大伙兩頓大餐呢。”武詒能笑著對蔡朋說。

    毫無辦法,只能苦等古果出差回來。

    蔡朋垂頭喪氣回到家,伍蓯半躺在沙發上刷微信,問:“手機取回來了?”

    蔡朋對沙發踢出報復的一腳,攤開雙手,嘆了口氣。

    伍蓯說:“你手機沒取回來,拿沙發撒什么氣?”

    蔡朋沒說話,朝房間里走去。

    兒子給他那套房子安裝網絡時,電信局送過兩個號碼,兒子用了其中一個,另一個一直沒人用,蔡朋想把它放舊手機里臨時用一下。蔡朋翻出芯片,又拉開堆滿舊手機的抽屜,挑出其中一部蘋果。這部手機,蔡朋用了好幾年一直沒壞,有一天單位聚餐,被美女同事小寧譏笑以后,他才意識到這部舊貨實在拿不出手了,這才換了一部新的,大屏的。事后想想,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為什么在意小寧的感覺?不會是喜歡上了她吧?新手機到手后,他借故到小寧面前,裝作不經意地亮出新手機。沒想到小寧像沒看到他的新手機,認真地回答了他請教的問題,就轉了話題。蔡朋本來想約她吃飯,讓兩人感情試著開個頭,但他還是有賊心沒賊膽,壓住念頭,帶著狂跳的心告辭了。

    蔡朋正在往舊蘋果手機插卡,伍蓯挑釁地說:“你不是說過要用國貨,拒絕洋貨嗎?咋又屈膝投降了?”

    “使用洋貨怎么了?使用洋貨就不愛國了?什么邏輯!”蔡朋說。

    一邊說著,一邊給舊手機充電,按下開關鍵,卻無法開機。怪了,一年前用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放了一年就休克了?繼續在柜子里翻著,目光忽然落在一個新盒子上,打開看時,竟是一部嶄新的老年機。才想起這部手機原是伍蓯給她媽買的,老人沒來得及用上,就突發心梗去世了,正好讓蔡朋撿漏救急。插入手機卡,使用正常。

    蔡朋先打了伍蓯的電話。伍蓯說:“面對面你打我電話干嗎,有病啊?”

    “你看看來電顯示,這個電話號碼是多少?”蔡朋說。

    伍蓯嘴里不耐煩地嘟噥著,將號碼抄在紙上給他。

    有了手機,多少緩解些蔡朋的焦慮,晚上睡覺時,也踏實了許多。

    第二天,蔡朋出去吃早點,在付款時卻遇到了麻煩——老板提示他掃碼支付,他掃不了,老年機沒支付功能。他遞過一張百元鈔票,老板打開錢匣子,里邊沒幾張零錢,說:

    “沒關系,你先吃著。”

    等蔡朋吃完了,老板也沒收到多少零錢,食客中也無一人能換開一百元零錢。老板把鈔票扔過來,說:“我看你年紀不算太大,怎么連微信都不會用啊?算了,今天我請你客了。”

    “你自己找不開,倒還怨我了。你也沒說不收現金啊。”蔡朋有點生氣,把鈔票又扔回給老板。

    鈔票掉到地上,一時誰也沒去揀。兩人僵持好一會,最后還是蔡朋彎腰撿起鈔票,說:“真是見了鬼了……”

    老板不高興了,說:“我免費讓你吃早餐,怎么就見了鬼了?你不向我道謝也就罷了,還說三道四的。”

    其實蔡朋并不是說老板見鬼了,而是說他自己這兩天的遭遇。想進一步解釋,又怕越描越丑,只好彎腰揀了鈔票,但他覺得受了極大的羞辱。回到家里,跟伍蓯說了這事,想讓伍蓯去小吃店送錢,可伍蓯不愿意,說:“人家都說了給你免費,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我愿意占這幾塊錢的小便宜?我的臉面就值這幾塊錢?”蔡朋哼了一聲。

    “那你就給人家送錢啊,把你的臉面買回來。”伍蓯陰陽怪氣地說

    “我不想再見他那可惡的嘴臉。這樣做生意,早晚得倒閉!”蔡朋咬著牙,惡毒地說。

    蔡朋的老年機好像患了老年癡呆癥,全天沒響過一次,連垃圾電話和信息都沒有一個。這個新號碼從沒用過,自然也沒人知道,但他心里卻空落落的,好像他被世界拋棄了。百無聊賴,蔡朋只能泡電視,幾十個臺胡亂地翻了一遍,卻沒有找到能打動自己的節目。他關了電視,走進書房,抽出一本小說。書架上的書百分之九十都是伍蓯的,她是語文老師,訂閱了許多文學雜志,也買了不少中外文學名著。蔡朋是一個工科生,高中畢業后就基本沒再讀過文學作品。他不感興趣,也讀不進去,甚至有些書根本讀不懂。但今天還真是見了鬼了,這本書他居然一下子就看進去了。可能是閱歷多了,也可能是拿對了書。他想。任何事情開頭至關重要,開頭對了,才會有好的結局。

    眼下又到一年一度準備申報職稱材料的時間,蔡朋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差那篇10月份將要發表的論文。現在是9月下旬,10月初出刊,申報截止時間為10月20日22點,來得及。

    蔡朋今年57歲,他45歲評上的副教授。副教授期滿之后,每年都在申報教授,連續五六年了,都沒有評上。他自嘲為留級生,實際上也是如此,許多比他資歷晚的,最多申請兩次就通過評審了,而他一直在原地踏步。全校教授指標有限,每個院系、每一個人都在爭。不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是狼多肉少啊。蔡朋為人隨和,不善于競爭,盡管他特別在乎教授這個頭銜,但一碰上硬茬,就知難而退,主動放棄了。可放棄后又特別悔恨——蔡朋與伍蓯同年上大學,伍蓯早蔡朋四年就取得了副高職稱。蔡朋在學院里資格最老,副教授職稱卻拿得最晚,他學生輩都有人當教授好幾年了,所以伍蓯老是罵他窩囊。

    蔡朋評不上教授的原因,是學術著作和專業論文不夠;往深處究,是他拿不到學校分配的科研項目;再往深處究呢,是有了含金量高的項目,校領導、院系的頭頭腦腦們便秘密截留,他們吃完了上等好肉,普通老師才能喝到湯。這些,蔡朋看得一清二楚,卻不爭不搶,甘當睜眼瞎,一切順其自然。他自己找來的研究項目,大部分因為經費缺乏,半途而廢。于是,就把興趣轉移到了教學上,一上講臺,他能忘記所有的煩惱,全身心投入到講課中。不少人評上教授后,平均一周上不了一節課,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做科研項目,帶研究生,帶博士生,遠離了本科生。全學院只有蔡朋的課時最多。

    蔡朋自己無多少科研成果,卻喜歡傳授別人的科研成果。學術期刊上讀到產生共鳴的論文,蔡朋便將其消化,編成教材,及時傳授給學生。而不像有的老師,用差不多要淘汰的知識教了一波又一波學生,這些學生一畢業直接就落伍了。打個通俗的比喻,人家都已制造自動駕駛汽車了,你學的還是如何造燒柴油的手扶拖拉機。所以,蔡朋在學生中擁有眾多粉絲,盡管他只是副教授,在學生眼里卻比教授還教授。蔡朋倒不這么看,他向學生坦誠,他教授的最新科研成果都是別人研究出來的,他只是一個知識的搬運工。但是學生心中有桿公平秤,他們覺得蔡朋比那些著作等身成果卓著而不給學生上一節課的教授強十倍。每年學生給老師評分,蔡朋絕對最高。不過,這種評分沒有實際作用,學生打分不能增加年底績效,五十個課時不及人家一篇省級論文有含金量。好在,蔡朋不覺得丟份,快樂就好。

    今年的教授評審,蔡朋是很有底氣的。他有一篇重磅論文將在10月份刊發。那是一家國內雙核心期刊,電子行業里學術雜志的老大。能在那家期刊發表論文,學術水平基本能達到頂級。蔡朋在這個領域,已經繞來繞去研究了二十年,四年前,無意中,研究有了突破。寫好論文投到那家權威雜志,不到二十天便接到留用通知。可是,這一留就到了第三個年頭。蔡朋不擅長拉關系,節假日不給刊物編輯打電話,不寄土特產,不邀請對方來旅游,他只憑自己的耐心等待。

    今年運氣總算來了,在焦渴的三年等待中,蔡朋接到雜志社通知,說論文將于10月份刊出。憑他的學術敏感,這篇論文出來后,學術界一定會掀起不小的波瀾。蔡朋這輩子最高科研成就就指望這篇論文了。有了這篇論文,職稱評委就算是木頭,就算有要照顧的關系,也不能不投蔡朋一票。57歲,是幸運之年。蔡朋已經看到了曙光。

    今天,蔡朋的課在上午最后兩節,可他還是早早就來到了學校。進學校大門前,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觀察附近有沒有熟人。他害怕碰上他心儀的那個女人,似乎她能透過他的提包看到里邊的老人機,這種只有在偏僻農村才會露面的手機,出現在這所著名的高校,絕對貽笑大方。他的手緊緊抓住提包拉鏈,擔心老人機有意跳出來丟他的丑。

    蔡朋一路謹慎來到學院的小會議室,趁會議室沒人,飛快地拉開提包拉鏈,取出手機,關閉電源,又迅速裝進去,拉上拉鏈。這套動作一氣呵成,像做賊一樣小心而迅疾。老人機一次也沒響過,他完全可以不帶在身上,但是不帶在身上,他就是個沒手機的人,沒手機就像失去了身份,是個黑戶,會讓他恐慌不安。做完這些,他開啟會議室的公用電腦,找到職稱申報系統,輸入用戶名和密碼,打開申報表格和云盤里裝著各種材料的文件夾。

    這時,教學秘書小寧進了會議室,她對蔡朋說:“蔡老師,今年他們再不給你教授,天理難容。”

    蔡朋故作矜持地笑笑,說:“憑什么啊,我不過是個極其普通的副教授。”

    “憑你在學生中的口碑,你就不是個普通的副教授。何況,還有你那篇A刊發表的論文,A刊啊,學院能上A刊的可是鳳毛麟角。”小寧胸有成竹。

    學院老師都知道蔡朋的論文將在A刊發表,他們都期待著轟動呢。小寧私下評價說,蔡朋是學院品行最好的老師,首先不那么自我,更不自私。排課表,排不下去的課時安排給蔡朋,他從無二話,還會對小寧說聲謝謝。這就給她解決了許多難題。不像其他學院的教學秘書,一到排課季,就頭大,就惶恐不安。很多老師都鬼精鬼精的,誰也不愿多上一節課,不愿吃一丁點虧。

    小寧湊過來看蔡朋的申報材料,蔡朋說:“正好,我對這軟件不熟,有幾個地方你幫我改一下。”

    小寧說:“沒問題,我幫你弄。”

    小寧電腦操作熟練,她發現蔡朋排得不整齊不規范的地方,一一幫著改正過來;掃描件不清楚的,她說等會兒幫他重新掃描錄入。

    “你科研成果也許不是最多的,但教學成果誰能跟你比?”小寧說,“只看科研,不看教學,他們就是欺負人。”

    這話說到了蔡朋的心里,他輕輕嘆口氣,又無奈搖搖頭。想起這些年的委屈,鼻子酸酸的。這時,電話響了,蔡朋下意識地伸手去包里掏手機,隨即意識到包里是一部老人機,不能讓小寧看到,便起身出了會議室。

    蔡朋希望是古果的電話。換了手機以后,他跟古果通了一次話,讓古果回來后馬上聯系他。走進衛生間,他把自己關進一間蹲坑,這才從包里拿出手機。卻是一個陌生電話,推薦股票的。蔡朋已經有六七年不炒股了,當初他糊里糊涂地入市,頭腦清醒地出市,手頭積攢的那點小金庫折騰得一分不剩,這成了他心頭的一個傷疤,時不時會被伍蓯捅一下。本想立馬掛斷電話,又想趁著打電話消磨時間,讓小寧把他的材料修改完。所以,他十分耐心地跟對方說話,詢問對方發財之道。

    一通電話之后,上課時間也到了。蔡朋出了衛生間,整整衣服,照照鏡子,大步走出辦公樓,剛到教室門口,學生們歡呼的掌聲已經春雷般響起……

    上課期間,電話在包里振動過兩回,他沒接。他向來如此,一進教室就會把手機調到靜音或振動狀態,決不會因私事耽誤講課。下課以后,他走出教室,來到一處沒人的地方,這才拿出手機,是古果的電話。回撥過去,古果的手機卻無法接通;走到辦公樓門口,又打了一次,還是無法接通,也只好作罷。

    到了小會議室,小寧已經把申報材料給他修改好了,果然格式規范,條目清晰,只是因為個人成果的原件在家里,小寧無法給他重新掃描。他很想請小寧吃頓飯,但有兩個老師在場,終于還是沒有開口,只在嘴上表示了感謝。

    回到家里,古果的電話卻打過來了,開口就埋怨蔡朋不接電話,又說他剛下飛機,眼下在法國戴高樂機場,十天后才能回國。蔡朋說,你個混蛋都到法國了才給我電話,我接了又能怎樣?你還能返回不成?古果解釋說他并不是說話不算數,確實是德國那邊突然有了商機,在商言商,他不能看著腳下的銀子不彎腰吧?蔡朋說,你去德國進口醫療器械,怎么跑到法國去了?古果說,已經到了歐洲總不能只待在德國吧?想在歐洲玩幾天,好不容易來一趟,要充分用足飛機票,說他已經三年沒到歐洲了。蔡朋說,我大半輩子沒去歐洲呢!當然,蔡朋怪罪也沒用,古果道歉也沒用。古果說,你已經有了老人機了,先用著,我回去給你帶一部最新款手機。又說,我掙了錢,能少得了請你吃香的喝辣的嗎?

    跟古果通完電話,蔡朋走進書房,想找出那本沒看完的小說繼續看,卻忘了書名,只記得是個淡藍色封面,上面畫著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鳥。翻了半天,還是沒找到。書柜太大了,占了整整一面墻,每一層都碼著各類書籍和雜志,卻大部分都是伍蓯的。剛搬新家時,原本也給蔡朋留了一組,可他這些年很少添新書,慢慢地就被伍蓯蠶食得只剩下一個角落了。蔡朋多次向伍蓯抗議,伍蓯說,只要他有書到來,她隨時騰地方。

    伍蓯不在家,到了午飯時也沒回來,想必又去跟那幫老閨蜜們聚會了。蔡朋自己弄了一碗泡面,少滋沒味地吃了,本想躺沙發上睡個午覺,忽然心念一動,想到小寧中午應該一個人在辦公室,難得的單獨相處的機會,就是一起說說話也比悶在家里有意思。

    于是,蔡朋找出申報職稱所需成果的原件,去了學校。小寧答應過幫他重新掃描,替換那些質量欠佳的圖片。

    到了學院辦公室,小寧卻不在。怪了,小寧離婚后一直單著,住得離學校很遠,平日中午從來不回家的,這會兒不在辦公室,會去哪里呢?蔡朋掏出手機,想給小寧打電話,又覺得貿然打電話有些唐突,就沒打。不過,看著手里的老人機,他產生了一個想法:古果說從歐洲回來,會給他帶一部新手機,以古果的做派,新手機應該不錯,到時候他就把新手機送給小寧,就說是感謝她幫他修改申報材料,想必她不會拒絕。多么美妙的主意啊!對,就這樣,送手機,然后請小寧吃頓飯;然后,如果氣氛融洽,還可以去看場電影;再然后呢?他不敢想下去了,他為自己的設想激動起來。

    門吱呀響了一聲。聲音不大,蔡朋卻被嚇了一跳,他以為是小寧回來了,抬頭看時,卻不是小寧,是副校長胡尚文。不愿碰到胡尚文,卻偏偏碰上,躲都躲不開。

    胡尚文和蔡朋原是同一個系的同事,兩個人同一年畢業,同一年留校,但很快就把蔡朋甩到了后面。這個人官癮很大,也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剛參加工作,就跟許多人說過他的目標是系主任。許多人也都當笑話聽,沒想到后來他真的當上了副主任,隨后交流到別的系當了主任。系改學院時,輪崗當了兩任書記后,趕上全省教育系統副廳級干部升職公考,他考了兩次,沒考上,三年前沒經過考試,卻提拔當了副校長。胡尚文確實有才能,對待同事也不算太壞,能爬上高位,也算是實至名歸。只是這人野心大,遇到機會當仁不讓,爭副教授時,蔡朋沒爭過他,爭教授時,蔡朋也沒能爭過。他們上大學時不在同一所學校,后來兩所學校合并成新的綜合性大學,這樣,他們成了校友。胡尚文一路順風順水,職稱官場兩不誤,讓很多人羨慕嫉妒也只能眼巴巴看著人家平步青云。

    胡尚文進門就向蔡朋道喜,蔡朋問他喜從何來,胡尚文說A刊那篇論文啊,校級領導也聽說了,能在A刊發表論文,也算是給學校爭光了啊。說今年的教授評審確實該輪到蔡朋了。現在評職稱不再由省教育廳組織評審,本校的學術委員會就有資格。胡尚文每年都是學術委員會的專家、評委團成員,到時一定給蔡朋爭取。

    蔡朋聽得明白,趁機客氣道:“多謝胡校長關照!”

    “這次你是實至名歸,誰擋你的道,老天都不會答應。”胡尚文說。

    蔡朋明白,是那篇即將發表的論文起了作用,這種順水人情傻瓜都會做。但身為副校長,胡尚文能主動向他表態,蔡朋還是很感激的,他們之前私下幾乎沒有交往,更沒有任何交情,他甚至心里還有些抵觸胡尚文。這一刻,他對胡尚文有了好感,竟然脫口而出:“那今晚我略備薄酒,先表謝意,胡校長肯賞光不?”

    說完這話,蔡朋對自己的隨機應變竟有些佩服了,正好約上小寧作陪,有胡尚文的面子,既可避免唐突,想必小寧也不會拒絕。胡尚文卻說今晚不行,校長辦公會早就定下了,改日一定赴約。蔡朋說:“那就講定了,時間地點你定,我聽你的安排。”

    半月之后,古果回來了。生意很順利,進貨供貨直接完成,他從中大賺了一筆。心里高興,就從歐洲帶回許多禮品,大到高檔皮鞋、名牌包包,小到領帶、香水、剃須刀,不一而足,當然也有答應送給蔡朋的新款手機。他把這些送給朋友們的禮品拉到工作室,分好類,準備根據不同的交情送出不同的禮品。

    打開放置貴重物品的柜門,發現蔡朋那部手機,古果一時有些蒙圈,許是時差還沒倒過來,滿腦子的漿糊,愣了好大一會兒,才想起了半個月前那次打賭,不由地笑了,自言自語說,愿賭服輸,那就請幾個老饕們吃回大餐吧。整理完禮物,他給蔡朋打了電話,說:“我回來了,你快來取你的手機吧。”

    蔡朋火速趕來,這半個多月,用“萬分煎熬”都無法表達他內心的經歷。他異常激動,開機的時候,手都有些顫抖了。關機半月,電量竟沒耗盡,當手機屏幕閃亮后,他有種與親人失散多年復又重逢的感覺。

    半個月積累了太多的短信、微信和未接電話,手機一時堵塞,運行緩慢。

    蔡朋從最早一條微信看起,發微信者叫劉文生,是蔡朋關系不錯的一個朋友。他們有一個共同朋友,叫唐克敏。唐克敏在香河一條支流叫九洞河的上游承包了上萬畝山林,早年做根雕生意,算得上桂城根雕第一人。他有很大的地盤,把大樹古樹做成各種根雕,賣給有錢的單位和個人。從樹根到根雕成品,價格上翻了數十倍,于是,一棵棵古樹大樹,因他的貪婪而消亡。后來,發生了一起車禍,拉樹蔸的卡車撞上山崖,雖然沒出人命,但唐克敏受傷不輕。他想這都是因果報應,每棵樹都是一個生命,你剝奪人家生命,就肯定要付出代價。傷好后,唐克敏關閉了根雕公司,開始大規模植樹造林,發展生態林果茶業,十年下來,九洞河流域生態大為改觀。當地有一種野生茶叫九洞茶,傳說古代是貢品。是不是貢品且不說,但九洞茶品質的確不錯。

    蔡朋跟古果打賭的第二天,唐克敏來電話邀請蔡朋和劉文生他們去他的山莊游玩,可蔡朋因打賭手機關機,沒能參加那次森林氧吧的聚會。活動結束,唐克敏委托劉文生給蔡朋帶回了兩斤春茶。劉文生回來后,給蔡朋打電話,卻一直打不通,就發微信說:“蔡大教授,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也不閑啊。你給個確切地址,我給你快遞過去。”還是沒有收到回復。劉文生就上網查到蔡朋學校的地址,叫來了快遞公司。快遞小哥很快來了,尷尬的是,茶葉卻不見了。尋遍辦公室,問遍了辦公室的人,也沒找到。劉文生只好又給蔡朋發了條微信:“蔡大教授,我錯把你的禮物送人了,你相信嗎?生活中時常有意想不到的怪事發生,你相信嗎?”

    蔡朋心想,你心里沒有我,才會隨意把茶葉轉送別人,倒是很會借花獻佛。心生怨氣,卻不好多說什么,就回了條微信:“我相信緣分,這茶葉與我無緣,誰喝到是誰的緣分。”

    回完信息,扭頭看時,古果竟安然睡著了。蔡朋用眼神狠狠剜了古果兩眼,接著看別的微信。

    比起劉文生的微信,比起損失兩斤茶葉,蔡朋還失去了一個盼望已久的艷遇。離婚后一直單身的小寧,與蔡朋的關系十分微妙——她取笑過蔡朋使用的手機不上檔次,卻常常在同事面前維護蔡朋的形象;她有意無意地關心蔡朋,卻拒絕他的任何回報;她明顯對蔡朋心存好感,但蔡朋一旦有所反應,她就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逃開……就在蔡朋的手機躺在古果工作室休眠期間,微信里有小寧的三條留言——第一條是上午剛上班:“你好,夫子!”附帶三朵怒放的紅玫瑰。過了兩個小時,是第二條留言:“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多么美好的季節啊!”到了下午時,出現了第三條信息:“夫子,我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呼喚你,看到請回復!”一天之內,三條信息,讓蔡朋怦然心動。看到這三條信息,他后悔得恨不能摑自己兩個耳光!

    眼前有些迷離,心里卻有了如此這般的設想:假如他及時看到了小寧的信息,會怎樣回應呢?第一條信息,只是日常的問候,那么就回她一句“早安”,最好包裝一下,發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把“早安”放在玫瑰叢中;第二條信息,看似感慨美好的天氣,內容卻豐富多了,那么回復就不能簡單草率了,最好作以延伸,讓明亮的天空象征心情?用清新的大地比喻未來?第三條就直截了當了,他可以不用回復,直接出現在她身邊,也可以先回復她,約一個恰如其分的地點,共赴一場纏綿悱惻的艷遇……可是,這一切都只能是設想或者妄想了,后來他們見過面,但小寧早就恢復了若即若離的狀態。有首歌是怎么唱的?哦,“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再來,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蔡朋拍了下腦袋,繼續往下看。

    比起上面的信息,有一條微信簡直要了蔡朋的命。這條微信是趙編輯發來的。趙編輯就是北京那家A刊的編輯,他是蔡朋論文的責編。論文完成三校,即將下廠印刷時,主編發現有個別提法欠妥,還有一個關鍵數據需要更新。論文是三年前寫的,現在該技術已經有所突破,蔡朋原來的觀點就顯得略為落伍了。趙編輯打電話、發微信,就是聯系不上蔡朋。雜志出刊不等人,無奈之下,主編要求撤換稿子——許多優秀論文都排著隊呢,不差稿子。主編親自挑選一篇篇幅差不多,也特別有分量的論文填補了。

    蔡朋急忙給趙編輯打電話,趙編輯說,哎呀,已經來不及了,都開機付印了。蔡朋問,還有別的補救辦法嗎?趙編輯說,沒有,今年最后兩期全部定稿,一校已經完成,明年前兩期也基本定稿。蔡朋說錯過第十期,我今年申報職稱又將泡湯……又問有沒有可能在10月份出個增刊?趙編輯說,不可能,出增刊的手續特別麻煩,再說,就你這一篇論文,也湊不齊一期增刊。蔡朋說,這篇論文對我特別重要,我57歲了,就指望這篇論文評職稱呢。隨后向趙編輯講了那個可笑的手機賭局。趙編輯說,我能理解,但是我們實在無能為力。大概這就是命吧。

    蔡朋向趙編輯要了主編的電話,打通了,主編態度和藹,他首先肯定了蔡朋論文的價值,說雖然排在所有論文的末條,但能在這家A刊上發表的論文,幾乎不存在多少差別,每一篇論文都是一個科研領域的最新成就;不同的科研領域,哪怕是同領域不同方向之間,沒有高下之分。主編說,非常遺憾,你真的錯過了。這一錯過,我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幫你排上,也許明年,也許又要等一年。主編耐心解釋,讓蔡朋沒有一點脾氣。主編也有難處,他們是正規的刊物,發表論文不僅不收一分錢版面費,還付高額稿費,年度還組織評獎,評上還給予豐厚的獎金,這都是主編爭取來的經費。這么一家公平、公正的權威學術刊物,業內無人不服。

    蔡朋怒吼著叫醒古果。

    古果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腦子略為清醒后,發現蔡朋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蔡朋語無倫次,古果腦子混亂,說的聽的,弄了差不多十分鐘才把事情原委說明白、聽明白。

    “對不起,真對不起,誰知道會出這么大事啊!早知如此,我寧可不做那筆生意了。”古果拍著腦袋,在屋子里哇哇叫著團團轉。忽然停下來,打電話給公司秘書,叫立即訂兩張飛往北京的機票:“我跟你去,直接找編輯部,找他們主編!”

    “沒用的。”蔡朋說。

    “生意是面對面談出來的,電話里能談出好事來?”古果說。做生意古果是行家,他覺得當面找主編談,說不定能把事情談成。“相信我,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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