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

那天早上，我住在山坡上一個叫作星空部落的蒙古包內。拉開窗簾，數朵紫色的牽牛花在眼前搖曳。還沒來得及細看，萬道霞光從右側的山坳里升起，擋在胸前的是墨綠色的山峰，如詩如畫。左側的山峰矮下去、矮下去直到淹沒在茫茫的云霧里。視野里竹林幽深、槐樹挺拔，紅瓦白墻若隱若現，一想便是農家了。這些農家散落在五仙湖畔，我知道這就是被三水源環抱著的五老峪村。

五老峪村是山東省淄博市博山區內省級貧困村，一百來戶人家，四百口子人，據說在2016年脫貧成為省級美麗鄉村。這是我的興奮點，我從2012年開始，專門跟蹤自然資源系統扶貧一事，我為此寫過很多文章。而這里有著十年余的生態修復、土地整理、道路修建、水系打造等，我怎能不掛念？

剛走出門，紫氣東來，就與一樹精神抖擻、青春勃發的紫色牽牛花不期而遇。此時此刻的牽牛花是秋季最有精神頭的花，在我眼中它一花獨秀。蔓上有著綠色的三裂葉片，像楓葉層層托起，送出一朵朵花，白色的花莖、深紫色的唇，像一個個小喇叭。是的，牽牛花又叫喇叭花，是秋季常見的野花之一。它屬于旋花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因為生命力的頑強，在鄉村路邊肆意生長，已經遍布世界各地。這些牽牛花繞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上，帶著露珠、神采奕奕，要告訴我什么？

綠是三水源的底色，水是三水源的脈搏。腳底下是鵝卵石組成的八卦圖，縫隙中生長著婆婆丁、茅草、蘭草，身后是大片的槐樹大片的黃金竹，風吹竹影，婆婆娑娑。陽臺上有兩把藤椅，很想坐下來，看日出。但我心里更想看的是五老峪村到底什么樣子？十多年前，在這里三界山以東的青州，廟子鎮的女黨委書記不無傷感地說過，十年村里沒有一對結婚的。乍一聽，我還以為村里年輕人找不上媳婦，再一聽是村里的年輕人到縣城買樓房結婚去了。

昨天在代表著一生一世我愛你的心蔓橋邊，有個兩個交叉戒指雕塑，是網紅打卡處，三水源文化總監、三十多歲的杜嬋，渾身洋溢著仙氣，她畢業于某重點大學，剛剛來這里就職，她說，在這里舉辦過五老峪村民的婚禮。

二

五老峪村的五老有兩個版本，一個是清代初年形成的村落，村民遷來時，村中有五個耄耋壽星；二是有五位名人孔子、蒲松齡等代表有道德、有才華的人從這里路過。

這里也孕育了齊文化、魯文化、莒文化三國文化。順著竹海，過了迎仙橋，說也巧，在五老峪村頭第一戶人家的門口，就有一樹粉紅色的牽牛花正朝著我們笑，同來的文峰老師非常驚喜，抬手就攝入了他的鏡頭。

我卻發現了大片的紫色牽牛花安靜地匍匐在河底，與雜草染綠了河床，一條清澈的溪流潺潺而過。岸上綠竹潮涌，波濤陣陣。這是一個分布在河兩岸的村子，岸上大樹小樹高低相和，村頭的槐樹、梧桐樹棵棵挺拔。駐足細察，河邊的柳樹一抱粗，一連四五棵，整齊排列，似乎上百年的歷史，村人說只有二十年，可見有水，樹也長得快。這段河里蘆花浩蕩，擠擠丫丫，銀光閃閃，搖曳生姿。

五老峪村的早晨，那么寧靜和祥和。

忽然有個中年大叔騎著紅色的大摩托車從大門樓沖出來，朝我們歉意地一笑，說去山里摘栗子。這個人家的后面空地上，碎石壘起一塊長方形地盤，冬青繞著，里面一畦小蔥長勢茂盛，碧綠的蔥葉，令人垂涎。看得出五老峪村的房子都是原貌，大小不一，高低不齊，卻用白灰粉刷過。我們沿河而走，對面有一位婆婆在河沿露天做飯，炊煙繚繞，像極了江南水鄉的千年古鎮。文峰喊，做什么好吃的？婆婆笑著說，熬飯！文峰老師因為沒看到人家門上有對聯而失落，轉過來發現了墻上有宣傳畫，湊近了，發現是一處標語：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正因為有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情懷，三水源人牢牢守住這一萬兩千畝的土地，十二年中有八年在植樹，如今山上種植了三百萬棵各種樹木，餐飲處一片茂盛的七葉樹，是在當年挖礦留下坑里種植的。正在創業階段的三水源如一棵正茁壯成長的梧桐樹，吸引了無數只像務實的蔣勇、美麗纖細的杜嬋這樣的金鳳凰。

三

在五仙湖畔，我們遇到了一位管理游船的大哥，他穿著蔚藍色的工作服正在認真地擦地，他是附近村里的人，和不遠處正在掃樹葉子的大姐是夫妻，他們經營著湖畔燒烤。大姐腳下有一花一白兩只小貓，見人就會過來，蹭在你的腳下和你親熱，嬌美的模樣人見人愛。大姐說這小貓從來不吃貓糧，都是和人一樣吃飯，喜歡吃肉。她說燒烤周日和假期里很忙，一天到晚連軸轉，沒有閑的時候，他們經營的烤肉可好吃了，方圓幾百里的人都過來吃。

路邊山坡上是長葉子的巨型苦菜，有圓球形的松樹，忽然一只長長的綠色螞蚱躍上了蔣總的指頭，牢牢抱住了他的大拇指；還有一只黑色大蝴蝶在他的腳下舞動。蔣勇說，剛來的時候，因為村民種果樹，打農藥，湖里除了魚，沒有其他的生物，現在蝦、蟹都有了。有水種樹，有樹又涵養水源，三水源就秀色可餐了。蔣勇和杜嬋領著我們從五仙湖畔轉到了村的另一半，蔣勇提議到村委會看看。值班的人叫謝春翠，是村里的婦女主任，她笑盈盈地給我們讓座。她原來是五老峪村的姑娘，嫁給了本村人，變成村里的媳婦。干了二十年村委工作了，光當婦女主任也有十年了。她說了五老峪村的過去和現在，也說到了我關心的問題。她說，以前這個村光棍可多了，五六個是最少的時候，但是現在五十多歲的人都能找上媳婦，其他附近的村里女人都愿意嫁到這個村里來，怕我不信，她一一說出了名字。她說，以前山坡上只種土豆、果樹，賣不了幾個錢，還要買糧食吃，村里可窮了。當年蒲松齡路過三水源時寫了《雙燈》故事，《雙燈》是寫青州有一個叫魏運旺的人與狐的愛情。不適應現代人忠誠的愛情，汪曾祺老先生寫了篇小說也叫《雙燈》，略改了一下內容，說是主人公小魏父母雙亡，沒有結婚，跟著舅舅賣酒，與一個女子發生了這樣的故事。到了今天，三水源處處洋溢著愛，她希望如今的青年男女都能享受新時代的愛情婚姻。

四

蔣勇在城市里長大，在一個人最好的年華，懷揣著創業的夢想，來這里做了三水源的行政總監，那是2014年的一個春天。從此他和農民一樣在這里勞作。

我不知道該勸他回城休息還是留下來，因為我知道，他去年年底剛剛動了手術。動了手術的人應該休息，可是他對一片土地的深情，能放棄嗎？也許這里的好山好水能夠給他以溫潤的回報，治愈他的身心。

他們把青春和汗水灑在這一片土地上，才有了今天的水鄉竹海、四季常青的三水源。建設新農村不一定非要搬遷，在原址上，把每家每戶的房子建好，更符合村民的心意，更經濟更合算。打眼望去，五老峪村有一棟寬大的別墅建在一處山頂上，更多的村民可以住上這樣的房子。三水源可以在此建學校，建醫院，給人們帶來更多的方便，也是另一種自力更生。

我又看到牽牛花了，它們纏繞在山坡蘋果園的圍柵上，圍欄里套著袋子的蘋果密密匝匝，在樹枝頭晃動。陽光照過來，牽牛花一起晃動起來，似乎在歡呼。

“不忘初心”的地方是一處黨建文化園，對面有鄉村振興學苑。樹叢里有一些名人的塑像，如焦裕祿、王盡美、朱彥夫等。想不到中午的時候，濟南的王桂鵬、呂樹建加上淄博的于學軍、圣元一同把著名攝影師《俺爹俺娘》的作者焦波邀請到了三水源。焦波老師愛父母，愛自己成長的地方，這就是最深的鄉愁。眾所周知，宋朝是我國歷史上最富裕的朝代，農村最大的特點是大大小小的莊園林立，蠶農、果農、蔗農都吃商品糧，也有三百里地只種蘿卜的農場。莊園“一周遭青縷如煙，四下里綠蔭似染。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雞鴨成群”。新時代的三水源有著現代化設施，不知道比宋朝的莊園好多少倍。我想如果三水源繼續培植這棵梧桐樹，水有源，樹有根，五年、八年、十年……相信多少年后，參加建設三水源的一定是附近村里的后生小嫚，因為三水源已經這樣做了，他給了年輕人報效家鄉的機會。

那一片紫色的牽牛花似乎聽懂了我的話，一起晃動起來，他們攀在樹上，樹有多高，他們就有多高的希望。隨行的年輕人宗梅、玉春、厚勤、德亭和我一樣聽懂了牽牛花的花語，也都笑起來，這笑聲蕩漾在三水源的五仙湖畔，蕩漾在五老峪村的上空。

【周習，中國自然資源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特聘作家，《大地文學》執行主編。著有長篇小說《土窯》《天干地支》等多部，發表過《魯院紀事》《行走烏蒙》等紀實文學；有《鹽諾》《鹽堿地》等中短篇小說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