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2年第10期|張同武:結緣三十多年的漢中“菜豆腐”
三十多年前,我曾經到漢中的城固縣“下基層”鍛煉半年多,也就在那時候,開始接觸到漢中美食——菜豆腐。
住所的正對面就是一家“面皮店”,漢中人把“涼皮”一定稱之為“面皮”,用當地口音,“面”讀作普通話的三聲,“皮”讀作四聲,而且“面”字帶點拖音,“皮”則很干脆,連起來讀的話,很能體現漢中人既溫和又爽利的性情,特別是那里靚麗的大姐小妹們,溫婉秀麗又潑辣能干。
記得那家面皮店的房子是老式的瓦房,也許是門前的路面后來抬高了,所以進這房子要下一點小坡,房子也就感覺低矮起來。第一次吃這家的面皮,是那里的朋友給端回來的,那是剛到的第一天,過了飯點,體貼的朋友怕我餓著,就去買了面皮端回來。說實話那碗面皮味道真好,較之前在西安吃的好很多。而與面皮一同端回來的另一碗東西,當時還真是第一次見,那是一碗看似清湯寡水的稀湯,中間盛放著幾塊碩大的豆腐,出于禮貌沒表現出驚詫不解,只是心想這地方的人怎么用水泡著豆腐給人吃?看著我大口吃著面皮,似乎沒有動一動這碗“水泡豆腐”的意思,朋友可能明白了,于是告訴我:“這是漢中的‘菜豆腐’,你嘗一嘗,就點碟子里的小菜?!眲偤贸粤嗣嫫び悬c發干,于是端起碗來先喝了口“清湯”,哦喲,好爽口啊,原來這看似清湯寡水的東西,內里有乾坤哦?!澳阍賴L嘗這豆腐,這是漿水點的,跟你們關中的不一樣?!庇谑怯每曜訆A一點里面夾雜著菜葉子的豆腐,甫一入口,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豆腐滋味充盈了口腔,吃了幾十年豆腐了么,這種豆腐還真是第一次見!
那碗菜豆腐之后是被我風卷殘云地打掃了的,一種從未見過嘗試過的食物,就此成了心頭好。知道我喜歡這口之后,朋友隔三差五地去買了來給我開小灶,這怎么好意思?于是在慢慢熟悉了環境之后,自己去店里面吃面皮、喝“菜豆腐”。一來二去跟店家熟悉了,也看到了他們制作“菜豆腐”的過程。
泡豆子、磨豆子,用的是自家的石磨,這石磨到現在應該都是加工糧食最好的東西,效率低費力氣,但它之于糧食是溫柔的,沒有飛速旋轉的機器帶來的灼熱,最大限度地保持糧食的本真。磨好的豆漿要先過濾,店里的夫婦倆合作,在一個大盆上繃好紗布,之后把豆漿一勺一勺地倒進去,豆渣留在紗布上,細膩的豆漿進了盆里。之后會被派上別的用場。過濾好的豆漿被倒入房子一角的大鍋里,早已引燃的柴火此時開始為豆漿加熱,不一會工夫就會沸騰,夫婦倆一個燒火、一個守在鍋邊,不時用勺子攪拌,防止糊鍋,間或也會“揚湯止沸”。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生冷的豆漿此時已經灼熱沸騰,房間里氤氳起豆香濃郁的蒸汽,這就是煙火氣哦。待豆漿被燒煮得熟度合適了,夫婦倆開始了劃重點的一步——點豆腐。
放置在房子另一角的幾個大缸,是他們精心“窩”好的“漿水菜”,這漿水菜是漢中人家家戶戶須臾不可離的,每一家都會有,當然各有訣竅。一般情況下,漿水菜是用來吃面條的,漢中的漿水面極其美味。但此時,在這個店里,漿水菜被派上了特殊的用場——點豆腐。都知道鹵水點豆腐、石膏點豆腐等,但“漿水”點豆腐還是第一次見。只見妻子先撈一些漿水菜出來,在案上細細切了,之后均勻地撒在沸騰著的豆漿鍋里,稍一燒煮,便接續最重要的一環,漿水點豆腐。用干凈的大勺舀出的漿水,被緩緩地、細細地沿著鍋邊,徐徐澆在豆漿上,并緩緩地攪動。那邊燒火的丈夫,隨著妻子點漿水的動作,也即刻撤火,讓豆漿鍋受熱的力度減小,這是要讓豆漿與漿水細細地融合。就這么小火燒煮著,眼見鍋里的豆漿在慢慢收縮,這是要成就豆腐了。約莫四五分鐘,妻子又重復剛才的動作,丈夫也默契地配合著,認真地控制著火候。如是者三,點豆腐的程序完成,完全熄火,靜等,十分鐘左右,鍋里變戲法一般,出現了大塊的雜著菜葉的豆腐,白綠交織,煞是清雅。
這個過程中,妻子是一直站在鍋邊的,她要一直注視著豆腐的凝結,不時用手勺小心地推動,好讓漿水與豆漿充分融合。“要想豆腐多,鍋邊站出窩”,開朗的男主人笑言,“懶婆娘慌慌張張的,肯定點不出好豆腐,呵呵?!倍嗄甑慕涷灢]有讓他們絲毫懈怠,就這么認真地做著既定的程序,那鍋里凝結出的色相喜人、數量也喜人的豆腐,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
等鍋里的豆腐稍微冷凝,夫婦倆便又配合著做下一步動作:小心地撈出豆腐,仍然是把紗布鋪在大盆里,放進盆里的豆腐被紗布包裹起來,“再壓一壓,這樣口感好”,碩大的紗布包里的豆腐,靜置在案板上,剩下的就交給時間了。
鍋里現在是清亮的汁液了,有些發黃,豆漿的“干貨”已經凝結成豆腐了,鍋里殘留的是豆漿留下的味道、漿水熬制好的味道,這兩種好東西融合在一起,可不是稀湯寡水,那是充滿綠色營養的上好的東西。這“黃漿”舀一勺嘗嘗,一絲淡淡的酸爽、一縷清幽的豆香。
“現在要煮稀飯了”,淘好的大米被下進鍋里熬粥,漢中人把“粥”稱之為“稀飯”。一鍋稀飯熬煮開來,屋子里就又升騰起米香、豆香和漿水酸香的混合滋味了,真好聞哦。
“現在把豆腐再放進鍋里。”丈夫告訴我,只見妻子把基本壓制成型的“菜豆腐”,用手勺挖出一塊一塊的來,之后放入沸騰的稀飯鍋里?!斑@是回鍋稀飯么!”不懂的我打趣道。灶膛里爐火熊熊,鍋里粥飯與豆腐相融,白的豆腐、黃的清湯、綠的菜葉,共同享受著熱火的親炙,在一起為人間成就出美味——菜豆腐稀飯。
盛一碗出來,你先嘗嘗!熱情的男主人笑道。而女主人則從一個小盆里盛出一小碟小菜來,這可是精心準備的“菜豆腐伴侶”,那是小蔥、姜末、蒜末與紅豆腐(豆腐乳)精心調制的,味道很咸,那是要對應菜豆腐的清淡,濃妝艷抹與天然去雕飾結合,這是不二的美好之道。
吃一口菜豆腐,那是一種不同于其他豆腐的特別滋味,清香、綿軟,不稀糊爛,也不梆梆硬,沒有生澀或是苦味,有的只是菜的醇香、漿水的淡酸。喝一口稀飯,那被豆漿、漿水成就的稀粥,此時是幾種植物混合的香味,甚至有一絲淡淡的清甜,倏忽間流過口腔、喉嚨進入腹腔,一種溫潤與熨帖直抵心田。如是吃一口喝一口,滋味淡了,用筷子挾一丟丟碟子里的特制的“咸菜”,互相中和的感覺,不寡淡不濃烈,恰到好處哦。
之后,吃面皮的時候一定配這么一碗“菜豆腐稀飯”,酸辣筋道的面皮吃了,再用這清淡雅致的稀飯溜溜縫、合合味,那可真是中和得天衣無縫的“中庸”了,濃烈與清雅、重口味與清淡,在這里完美地搭配、交織、融合。那這“菜豆腐稀飯”是不是也是漢中人為面皮尋覓到的最佳伴侶?應該是。
說起來,這個“菜豆腐稀飯”,亮點與焦點在于那“漿水”上?!皾{水”古已有之,謂之“酸漿”?!侗静菥V目》中記載:“氣味甘、酸,微溫,無毒。調中引氣,宣和強力,通關開胃止渴,霍亂泄利,消宿食。宜作粥薄暮啜之,解煩去睡,調理腑臟。煎令酸,止嘔噦,白人膚,體如繒帛,利小便?!痹S是知道這些科學論斷,許是清苦歲月里的生活調劑,在陜西,尤其是陜南,“窩”漿水菜、吃漿水面,早已是飲食中不可缺的。它雖然出身低微、價值菲薄,但味道極佳,且糾合“百搭”,“一缸漿水菜,啥客都能待。一碗漿水湯,能治五勞傷”。可能是知道了這些竅道,漢中人便把“漿水”的功用擴大到極致,不獨熱炒涼吃、拌和面條,而且創制了這道獨特、科學、美味的“菜豆腐”。
離開漢中之后,就又多了一份嗜好,吃“面皮”、喝“菜豆腐”,但西安城里,“面皮”常有,“菜豆腐”卻難覓。每每問及店家,他們大多數就是漢中過來經營的,聽到念叨“菜豆腐”,眼中也是一亮,許是也想家鄉的這口了。但制作的繁復,讓追求效益的店家兩難,“帶上菜豆腐太費事了,再說西安人好像也不一定愛吃。”“理解你們的苦衷,但西安人慢慢會愛上它的,好東西哪里人都喜歡,再說也會慢慢習慣的?!?/p>
再后來,欣喜地遇到了在涼皮店里帶著“菜豆腐”的,于是美美地吃喝一大碗,心滿意足,與店家說起對這一口的想念,來自漢中南鄭的主人,也是遇到知音地欣喜呢。
現如今,在西安經營“面皮”的漢中店家,一般都會有“菜豆腐”,這一是經營意識的提升,二也是加工器具的便捷,讓菜豆腐做起來也不那么費事了。于是,一碗“面皮”、一碗“菜豆腐稀飯”,已然成為大多饕餮的標配與至愛。
只是再難吃到三十多年前的那種感覺的“菜豆腐”了,那農家最純粹樸實的做法、那灶膛里熊熊的烈火沒有了,“菜豆腐”的感覺似乎少了煙火氣,也就少了“地氣”。但時代在發展著,生活的節奏在加快著,沒有理由要求經營者必須遵循傳統,他們也要利益最大化,于是乎,降低一點要求,就把眼前這碗“菜豆腐”當做之當年那一碗,這樣想著,那菜豆腐的滋味似乎也更好了……
記住漢中的這個美好的食物——菜豆腐,能用漢中方言念出來,感覺更好。
張同武,政府機關供職,著有散文集《未央橋畔》,曾獲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獎等。近年專注于飲食文化研究寫作,特別致力于挖掘陜西傳統飲食文化積淀,梳理陜西小吃文化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