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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2年第10期|周華誠:廊橋上的人生(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10期 | 周華誠  2022年10月20日08:32

    周華誠,稻田工作者、作家、出版人。“雅活書系”“我們的日常之美”等叢書策劃主編。著有《江南三書》《素履以往》《陪花再坐一會兒》《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飯一世界》等。

     

    廊橋上的人生(節選)

    周華誠

    廊橋,是連接此岸與彼岸的道路,也是連接人與人的道路,更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道路。

    ——題記

    旅 人

    不同的人,面對同一座橋時的感受有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世間的悲歡原本無法相通——人太渺小了,而世界又太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來處,每座橋也有每座橋的來處;即便有時同處一條河流之中,有些地方水流平緩,而有些地方卻暗流涌動——怎能相通,如何相通?

    產生這些想法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這個春夜,老段有些心緒不寧。他從杭州驅車六個多小時來到浙南泰順,原本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不過是想找個地方散散心。在這個飄著細雨的深夜,導航把他帶到了國道上,然后途經泗溪鎮。這是一個寧靜極了的小鎮,尤其是在一點多鐘的凌晨,整座小鎮陷入酣然大睡中,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老段瞟了一眼車上的導航軟件,上面提示這附近有一個廊橋公園,還有一座北澗橋——他知道泰順有很多古老的廊橋,遂決定下車走一走。應該沒有人在半夜拜訪一座廊橋吧?他這樣想著,停好了車,在黑漆漆的深夜里朝著一座廊橋走去。

    遠遠地,他聽到了溪水的聲音。大約是因為下了幾天雨,泗溪春水猛漲,這樣的水聲在靜夜之中愈加喧嘩。這聲音甚至讓老段略微有些激動。一座陌生的小鎮,一個從未有過的春夜,就這樣接納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旅人。

    愈是接近北澗橋,溪水愈是轟然作響。在一盞路燈的映照下,老段看見兩棵巨大的古樹如巨傘撐開在岸邊。古樹之下,溪水奔流向前,在碇步上擊打起雪白的水花。在大樹的護佑下,一座廊橋黑黝黝地橫臥溪上,像是騰龍跨越兩岸。這一切對于老段來說都是新奇的,也是陌生的——三百五十歲的北澗橋、一千歲的烏桕樹、一千兩百歲的香樟樹,以及比大樹還要古老的一萬年的溪流,此時正顯示出它們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既是寧靜的,又是震撼的。

    老段不再往前走了。這里的一切如此安詳,作為一個不約而至的旅人,他生怕驚擾這廊橋的夢境。腳下石階濕滑,反射著幽暗的光。廊橋邊寂無一人,似乎天地之間從來蒼涼如此。返回到車上,他感覺內心忽然間獲得了一種寧靜的力量。

    事實上,這兩年因為疫情的影響,老段的公司和事業都面臨著巨大的考驗與壓力。這種壓力,更多時候無法與外人道也,只有獨自默默承受,一個人在黑暗之中咬牙扛下來。正如這河上的廊橋。廊橋數百年矗立于水上,誰知道它有沒有承受過什么壓力呢?有沒有掙扎過呢?當臺風來臨,巨大的山洪奔襲而下,一座橋有可能在風雨之中轟然倒塌。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河依然是河,橋依然是橋。終有一天,橋會毀于洪水,這幾乎是橋無法逃脫的最終宿命——但在毀壞之后,橋依然會在河上出現。可以說,正因有河,橋才有了存在的價值。如果世上從未有深澗與洪流,又何必有橋?如果世上從未有困難與艱辛,那么人存在于世上,是不是也會缺少一些意義?

    當車的燈光劈開黑暗的道路,老段重新驅車前行,此時的內心已然堅定許多。

    少 年

    一座廊橋,對于“老董司”董直機來說,剛好是一輩子的長度。

    第一次對廊橋產生興趣,是在他十三歲時。那年春節,少年在閩北壽寧的親戚家中做客,一個叫楊梅洲的地方正在修造一座廊橋。少年跟著親戚一起前往現場觀看,木匠師傅們正用木滑輪和架子把一根根重達千斤的橫梁吊到半空中。這一幕令少年大為震撼——原來廊橋是這樣建造而成的。一連幾天,他都跑到工地上去看。一根根笨重的木料,在師傅們的指揮下分門別類各安其位,一座廊橋很快就現出雄姿。

    少年董直機對造橋一事充滿了好奇。他湊到老師傅跟前,為老師傅遞工具打下手。這師傅也喜歡他的聰明伶俐,向他傳授了一些造橋的原理。

    木匠是山里人常見的一種謀生職業。一個木匠安穩的日常,是晨昏之間挑著家什擔子,行走在漫長的村莊古道上,從一戶人家到另一戶人家。每一個東家都有不同的造屋木工活要做,做完那些活兒可能要十天半個月。木匠把上家的活兒做完,再到下一家,開始同樣的歷程。

    董直機十七歲時便開始跟隨師傅學做木匠,借以謀生。苦干三年后,他依然沒有機會修建廊橋。山野之間,修橋鋪路從來都是一件大事,不唯花費巨大,牽涉也廣,若干年月里也難得有一回。再者,即便有這樣的修建廊橋的機會,村民又怎會輕易相信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呢?

    一個造橋的愿望被深深埋在心底。

    年輕的木匠在浙南閩北的鄉間道上行走,光陰在晨昏之間老去。董直機早已能夠獨立擔當木構大屋民宅的建造,并承攬此類村民需要的木工活,成為兩省邊際村民口口相傳的好工匠。修建廊橋的機會,終于在他二十四歲那年降臨——在離村尾村不遠的上洋,有一座廊橋要建,但找遍了附近的木匠,沒有一個人能夠勝任這個工作。于是有人找到了董直機。

    接到建造木廊橋的邀請之后,董直機激動得幾夜都沒睡好。

    一座廊橋跨于山水之間,木匠手中簡單的一根墨斗線,彈起來卻很難。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建造廊橋的失敗例子在歷史上不乏其事其人。一次建橋的失敗,會使一個木匠一生都抬不起頭來,他的技藝不再能得到鄉人的信任,一輩子的職業生涯毀于一旦。還有什么比這更糟糕的事呢?因此,很多木匠不會輕易去挑戰那些高難度的動作。但是對于年輕的董直機來說,這些困擾都不存在,他等待這一個機會已經很久了。

    一座石拱廊橋,終于如他所愿地出現在了上洋村的水口。這座橋造型典雅,身姿優美。在一九四八年的泰順山野之間,一座新建的廊橋迎來了人們贊頌的目光。這座橋被命名為“泰福橋”。

    在泰福橋的建造過程中有非常豐富的民俗活動,選棟梁、擇吉、祭木工神、祭梁神、拋梁等,每一個程序都充滿了人們對吉祥和福祉的期望,也寄托了鄉民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董直機全程參與,他也因此懂得了一座廊橋對于一個木匠、一個村莊的重要意義。

    此后的數十年間,董直機再也沒有機會展示他的造橋技藝。像雪藏了絕世武功的大俠,董直機就這樣在平凡的日常里蟄伏下來。無數普普通通的日子,細密的生活掩蓋在他的身上,將他從一個蓬勃的青年裝扮成一個尋常的老頭。

    人生里那些高光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會被重新打開,綻放光芒?

    泰福橋的建造,一直在董直機的心中留下一些缺憾。原來的計劃是,廊橋有兩層廊檐,橋屋有十一間。可是村民在籌資修橋的過程中并未籌齊原定所需的錢款,工程只好打了折扣,以此縮減一定的開支。橋的廊檐改為一層,十一間橋屋改成九間,廊橋的氣勢大減。同樣,泰福橋的廊屋是修在石跨梁上,并非是純粹懸空而架的木架梁。從這兩點來看,泰福橋離董直機心中理想的廊橋,還有很大的距離。

    荒 野

    幸運的話,一個木匠一輩子可能有一次機會修建廊橋。

    遺憾的是,很多木匠再沒有機會修建第二座廊橋。

    泰順處于浙南的山區,東北接文成,西北接景寧,南面跟福建省毗鄰,這里山高路遙,層巒疊翠。在這里,千米以上的山峰有一百七十九座,平均海拔四百九十余米。高山出深峽,在被人稱為“浙南屋脊”的崇山峻嶺之下,是幽遠僻靜的曠谷深溝,飛云江、交溪、沙埕港、鰲江四條水脈如同深山里的靜脈,沿山谷一路蜿蜒而下,漸聚漸多,最后分別從東北、西南、東南等方向殊途同歸,奔流到海不復回。

    山與水的力量,造就了泰順溪山的雄奇秀美,也使泰順這個地方成為與世隔絕的仙境。廊橋,便是先輩們留下的珍貴文化遺產,是大地上的冊頁,每一頁都寫滿故園風雨。在泰順,山水之間有古老的廊橋三十三座,其中十五座被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一座廊橋,不只是一座簡簡單單的橋。世世代代的村民,把廊橋叫作“柴橋”,也叫作“風水橋”,人們把廊橋看作關乎人的禍福、家族的盛衰、村落的興敗的物質載體,廊橋也成為當地人生命中具有神奇力量和無限想象的事物。

    古老的廊橋穿越時間的存在,但懂得廊橋營造技藝的老師傅已不多了。在找到“老董司”董直機之前,許多人以為這一門技藝已經失傳。

    泰順有石拱廊橋、木平梁廊橋、伸臂疊梁式廊橋、八字撐木平梁廊橋、木拱廊橋等樣式,在這些廊橋當中,木拱廊橋的營造技藝最為復雜,是世界橋梁史上的絕品,也是我國古橋梁研究的活化石。其中,編梁木拱廊橋的拱架結構是一項神奇的創造,除了兩端拱木腳架在橋臺卡口外,其他木料構件縱橫相貫,穿頂別壓,相互承托,逐節伸展,達到整個結構的完整與穩定。構件之間不用釘鉚,純粹只受重力的負荷,負荷越大,橋就越穩定。為了增加橋上的重量,古代的工匠又在橋上增設廊屋,這不但沒有成為廊橋的負擔,反而增加了橋的穩定性、美觀性與實用性。

    木拱廊橋營造技藝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該種營造技藝在以往的資料記載中并不多見,尤其是對于營造技藝的“老司”(泰順當地方言,即老師傅的尊稱),資料更少。

    而今,木拱廊橋的技藝還有人傳承嗎?

    歷史上的那些民間造橋大師,難道只能隱藏于廣袤的山村,悄無聲息地存在,又悄無聲息地湮沒于時間的荒野嗎?

    誰都說不清。

    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許多文物工作者數度尋找,結果都令人失望。物比人長久。雖然廊橋還在,但是,恐怕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再以傳統技法造出一座新的廊橋來了。

    二〇〇三年,幾位文物工作者到上洋村考察,發現泰福廊橋的梁上留有“繩墨董直機”字樣。

    建廊橋的人,以前叫“繩墨”或是“主墨”。繩墨或主墨的名字,都會寫在橋的重要位置。這座泰福橋建于一九四八年,如果當時建這座橋的師傅正當年輕,說不定尚在人世。于是,文保工作者們立即改變行程,在嶺北一帶四處打聽,想要尋找這位叫董直機的廊橋建造者。

    這一條嶺北古道,一頭可經嶺北到達浙江的泰順,另一頭延伸至福建境內,古道兩旁古樹名木甚多,山林郁郁蔥蔥,路邊流水潺潺。嶺北溪繞了個半圓穿過上洋、板場、村尾等村落,溪回路轉,民居沿水分布,錯落有致,寧靜恬然。

    在這個叫村尾的村落,當七十九歲的老人家終于被工作人員找到時,“老董司”內心微弱的火焰還是被點燃了。

    彼時,老人已是唯一健在的、尚能建造木拱廊橋的民間匠人。

    “老人家,您還會建造柴橋嗎?”

    “會啊,當然會!”

    老人家口氣堅定,不容置疑。

    他把人領到一個水口——那里正是千年古道嶺北方向的道口,蒼松掩映,風景極佳。他從小就聽人說,這里以前有座明代的同樂橋,清末時毀于洪水。原先還有一塊記載建橋之事的石碑,現已無跡可尋。橋毀后,村尾村也一直無力集資重建廊橋。

    “老董司”想在人生有限的時光里,重新建造一座廊橋。這樣的機會,他魂牽夢繞了一輩子。要是能在這里重新建造一座同樂橋,那就此生無憾了。

    斧 頭

    廊橋在天地之間靜默,等待能真正讀懂它的人到來。

    當地山民叫作柴橋的那些橋,在不懂得它的人眼里,無非是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老而舊,也不喧嘩,也不繁盛,只是靜立在深山小村,無人注目,無人欣賞,任他風霜雨雪,水流云在。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家鄉的廊橋發生興趣的,曾家快已經記不清了。小時候,他天天赤腳跑過那座北澗橋,有時捧著飯碗在橋上吃飯,夏天則躺在橋上納涼,聽老人講故事。廊橋不過是日常生活里普普通通的事物。

    直到后來,越來越多的游客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城,他們都是奔著廊橋來的,其中不乏外國人。他們對著廊橋拍照、繪圖、指指點點,這讓曾家快極為好奇——這座北澗廊橋,為什么會成為“世界最美廊橋”呢?這橋又是怎么架到河上去的呢?

    十八歲時,家快成了一名木匠。不僅他是木匠,他家三代都是木匠,這是一個木匠世家。只是跟一般做家具、農具的小木匠不同,家快是大木匠,是上梁裝架、造房子的人。

    二十九歲時,他開始琢磨廊橋。有人問他,你是一個大木匠,會造廊橋嗎?家快沒造過廊橋,他沒好意思回答會還是不會。他偷偷搬個板凳坐在橋下,開始琢磨把北澗橋的每一個部件都畫下來。

    之后,他弄了一堆小棍子,居然照葫蘆畫瓢地搭出了一座北澗橋的模型來。雖然只是模型,但這橋的每一個構件、每一處穿插,都是依照北澗橋的樣子來的。

    家快是個愛琢磨事又倔強的人,既然干上了木匠這一行,哪能說有什么是自己不會干的呢?那太丟人了。廊橋沒造過,但可以研究一年半載,不行就研究兩年三年,哪能不會呢?他不信這個邪。

    北澗橋的模型造出來,還真讓人感到驚奇,原來一座橋還能用這種方式來觀察!曾家快忙起來了。有人來找他定制廊橋的模型,卻沒有人來找他造真正的廊橋。

    是啊,這年頭交通便利了,公路變得四通八達,人們不再需要建造廊橋來解決行路問題。廊橋更多是傳統技藝的展示與“風水”的寄寓了。

    說巧也是巧,后來有家單位找到曾家快,說愿意出資九千元,讓他去建一座真正的木拱廊橋。九千元在那時也不是小數目,家快沒有辜負人家的信任,果真用這筆錢建了一座小廊橋出來。廊橋建在不遠的南溪上,溪不寬,橋也不長,十米多些,七米高,三米多寬,充其量是一座袖珍的廊橋吧。但那也是家快負責建造的第一座廊橋——他終于建起一座真正的廊橋了。

    建廊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曾家快要很多年后,才會認識廊橋建造大師董直機。或者說,要很多年后,董直機才會被人們從鄉野之間挖掘出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中央電視臺《狀元360》節目找到了曾家快。他拎著一把十斤重的鐵斧上了電視。

    作為一個木匠,他出場的方式略微有些特別。在鏡頭前,他拎著這把斧頭開始剝雞蛋。唰唰唰、唰唰唰,手起斧落,他在極短的時間里迅速地剝出一顆雞蛋,而雞蛋絲毫未損。

    這次在電視上的亮相,為曾家快贏得了一個“斧頭王”的稱號。不過,曾家快心里有自己的盤算——他并不想只是用斧頭剝雞蛋,他真正的夢想,還是造廊橋。

    二〇〇四年,曾家快正式拜董直機為師。那時,董直機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同樂橋,終于要動工了。老人家年事已高,雖然造一座橋所需的每一根木料的樣子都明白于胸,但爬高爬低的事,只能讓年輕人來做。他需要年輕的匠人搭把手了。

    造一座真正的廊橋是老人家的夙愿,同時也是曾家快的夢想。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如此奇妙。無數素昧平生的人,終有一天會帶著夢想,在橋上相見。

    道 路

    二〇〇四年八月,在村尾村村主任潘長松的帶領下,村委會成員負責籌資,董直機師傅負責廊橋建造技術支持,眾人準備木材,正式動工重建同樂橋。

    建橋資金不菲,需要籌措幾十萬元錢,對于一個經濟落后、沒有什么集體收入的小山村來說,困難重重。也因此,這座廊橋的修建比預想的要困難得多。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用了兩年多時間,同樂橋才終于竣工。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六日晚,村尾村人殺豬宰羊,備下豐盛菜肴,圓桌從村頭擺到村尾。次日,“老董司”董直機在徒弟曾家快等人的攙扶下,參加圓橋儀式。圓橋之時,老人家把橋面上最后一塊空缺的木板裝上,其時鼓樂同奏,鞭炮齊鳴,同樂橋圓滿落成。

    這座同樂橋,為一九四九年之后第一座以傳統技藝建造的編梁木拱橋。

    二〇〇九年六月,董直機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名單。

    三個月后,由浙江省和福建省聯合申報的“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相關會議上被正式批準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營造這些橋梁的傳統設計與實踐,融合了木材的應用、傳統建筑工具、技藝、核心編梁技術和榫卯接合,以及一個有經驗的工匠對不同環境和必要的結構力學的了解……這種傳統的衰落緣于最近幾年的快速城市化和現有建筑空間的不足,這些原因結合起來,威脅到了這項技藝的傳承與生存。”

    通過建造廊橋的實踐,“老董司”將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傳授給了六個徒弟,帶出了四個專業從事木拱橋修建的團隊,其中省級傳承人兩人,市級傳承人三人,縣級傳承人七人。

    這里頭就包括“斧頭王”曾家快。

    曾家快是很執著的人,認定要做一件事就堅持不懈做好——最開始鉆研木拱廊橋的建造技巧,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泰順的每一座古廊橋走一遍,測量橋的各項數據,包括橋長、橋高、主梁,甚至每一塊主要木構件的厚度。他還把這些數據一一整理,繪制成圖紙,有的做成模型。

    十幾年前,交通還不是很便利,曾家快幾乎是靠著兩條腿遍訪了山中的古廊橋。

    很多人都以為建造廊橋全程一定要在現場,其實不然。大多數的構件都可以在別的地方完成,然后搬運過去搭建。

    從一個初中文憑的普通木匠,到修造廊橋的繩墨“老司”,曾家快可謂是當下的一個“繩墨傳奇”。

    一座廊橋,又一座廊橋,后來曾家快一共負責建造了十幾座廊橋。最遠的一座,是在臺灣的南投。

    據二〇一九年《浙江日報》報道——

    2月23日,臺灣南投縣集集鎮清水溪上,來自浙江的“泰順廊橋”舉行“圓橋”暨項目交接儀式。這是浙江首次于溫州以外興建的木拱廊橋,也是臺灣首座木拱廊橋,意味著兩岸文化交流合作再添新成果。

    該橋由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溫州市半屏山兩岸旅游經貿文化發展促進會、泰順縣廊橋文化協會共同捐建,總長43.5米、橋跨28米、橋寬5.5米,采用三重檐結構,兩端橋頭設亭,完全采用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施工建設,歷時數月建成。

    “建橋材料全部由溫州運到南投再搭建組裝。整座廊橋以木拱結構為主,橋身以榫卯結構搭建,沒有使用一根鐵釘。”泰順縣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省級傳承人曾家快說。

    “‘泰順廊橋’架起了兩岸文化交流合作的連心橋。”溫州市非遺中心副主任季海波說,以廊橋為媒,兩地文化交流將進一步深化。

    對曾家快來說,這座橋的意義非同一般。

    從籌備到完工,從紙上到落成,曾家快共六次踏上寶島臺灣。

    跟他一起建橋的八位工匠,也都是泰順人。雖然在臺灣時間不長,但大家都對這片土地有著別樣的情誼,這期間的點點滴滴,曾家快難以忘懷。

    那時候的曾家快,已經對廊橋的營建技藝熟稔于心。也許是二十多歲時多看了廊橋幾眼,曾家快的人生就這樣被廊橋改變。每一座最終在大地上呈現的廊橋,都首先在他的心中構建起來。每一根構件如何架設、如何穿插,哪一根構件是多少長度,合龍之后是多少寬度,每一個數字都在他的心里。

    位于臺灣南投的這座廊橋,創造了一項紀錄——世界木結構單孔跨度最大的木拱廊橋。現場圍觀的許多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橋還可以這樣造,也沒有見過橋還可以造得這么美。

    現在,曾家快也成為泰順廊橋營造技藝的傳承人了。一座廊橋建成的時候,他也會把自己的名字用黑墨寫在橋梁的高處——繩墨:曾家快。

    筆墨力透木材,滲入纖維內部。

    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的人已經離去,但一座廊橋可能會在世間留存數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繩墨的名字也將隨之留在世間,跨越漫長的光陰。

    每造完一座橋,曾家快都有一種奇特的感受,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他隱隱相信,只要大地上的橋足夠多,那么,世上所有的道路都可以被連通。

    守 護

    一群年輕的背包客在廊橋冷冷清清的時候,腳步堅定地向它們邁去了。

    面對一座廊橋,你會怎么看它?

    它的老,它的舊,它的不喧嘩,它的不繁盛,怎么就有一種別樣的美呢?即便是風霜雨雪、水流云在,它靜立于此,怎么就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呢?

    年輕人坐在溪流中間的石頭上,聽流水潺潺,看云卷云舒。大家默默地看著廊橋,一直坐了很久。

    衰落、凋敝、破舊、干枯、不完滿的事物,會引起人們對生命、對變遷的嘆惋、感慨、惆悵與留戀。比起滿月,殘月更美。比起盛開的櫻花,凋落的櫻花更美。

    有一種美,是需要以同等的能量才能看見的。

    在這群年輕人里,素秋是年輕的導游。很多時候她在向遠方的客人介紹廊橋,其實也是自己在一次又一次地體悟廊橋之美。

    第一次給客人講解廊橋的知識,素秋手指甲摳著掌心,后來發現已摳紅一片。太緊張了,她生怕自己講不好。

    泰順是廊橋之鄉,境內有幾十座古老的廊橋,但是素秋并不能確切地知道廊橋到底有多么美。稀奇嗎?在泰順,素秋時不時扭頭就能見到一座廊橋,她只覺得平常極了。

    那年素秋剛畢業,她多想留在外面工作。她的很多同學都愿意選擇城市的生活,畢竟城市里工作機會多一些,人也比較自由。找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著朝九晚五的班,休息日呼朋喚友逛街看電影,很多年輕人都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很瀟灑。素秋一開始也不打算回老家,但是家里人不放心,左催催右問問,尤其是爺爺,爺爺年紀大了。爺爺說,老家好啊。素秋聽爺爺的話,就回來了。

    九月,山里涼起來,縣里剛好要招廊橋講解員,素秋就去考了。一考就考上了。那時候,泰順的廊橋文化園正缺人手。到崗上班的第一天,素秋就被派去了廊橋。

    深秋烏桕葉紅,她對著廊橋背解說詞,一邊背,一邊鉆到橋底下去看橋拱的奧秘。時間一長,她覺得廊橋越來越有味道了。

    “木拱廊橋的特別之處,在于橋面之下的編梁木拱結構……這種編梁木拱結構形式的橋梁,在全世界范圍內,也只有在閩浙交界的山區才存在。這種橋的營造技術,已經列入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

    剛講解時緊張的情景,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但是一晃,已經這么多年了。關于廊橋的那些解說詞,她到底講過多少遍呢?素秋也不記得了。

    有幾句話她是越來越清晰——“一個人一生當中,真正重要的抉擇機會并不會太多。正是那看似偶然的幾次選擇,決定了人生道路的方向。”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是把自己對廊橋的體會分享給每位陌生的客人。同樣,在廊橋邊上生活了一輩子的村民,也會向素秋敞開自己的內心。

    在泗溪的北澗橋,好些村民向素秋說起這座橋在他們心中的重要性。“有菩薩保佑的……”村頭茶館里喝茶的老人,呷一口濃茶,悠然地說道。在他看來,這座廊橋保佑了附近所有的人家。

    素秋知道,廊橋從來不單單為交通的便利而存在。在數百年間,北澗橋上中間位置的神龕里,都供奉著幾尊神靈,長年香火不斷。“泰順廊橋大多兼有宮廟的功能,為民間祭祀提供了獨特的場所。”

    廊橋在村民心里,當然不是迷信那么簡單,而是寄托了大家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廊橋在那里,神明在上,人們的內心便覺得安寧。從前的人們造一座廊橋是極不容易的事,必須到處集資“寫緣”,大家出錢出木,集全村之力、耗數年光陰才能建成。廊橋架于水上,山中洪水來急,橋被水沖走是常有的事,當地許多廊橋都屢毀屢建。人們認為,萬物有靈,樹有樹神,橋有橋神,橋神會保護廊橋自身的安寧。人們在橋上多祭拜橋神,橋就不會被湍急的山溪沖走。

    橋神之外,保佑出行平安的路神,還有各種可以保佑一方平安的神靈,也一并被請上廊橋。那些神靈的塑像,許多人往往分不清,但并不影響人們對這些神靈的祭拜。在這些廊橋的神龕里,神靈們默默無言,長久地駐守,自有一份威嚴在此,過路旅人行經此地,都會駐足停留,雙手小心翼翼地合十祈禱,保佑平安。

    廊橋之下,川流不息。廊橋之上,人來人往。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祈求,有自己想要達成的愿望。就在這廊橋上,在看起來甚至有些簡陋的神龕面前,人們與高處的某些神明達成了精神上的溝通。這是一個人神交流、心靈交換的空間。

    鄉民所求,不過是稻麥長得好一些,家人出入平安,種瓜能得瓜,種豆能得豆,如此而已。鄉民在廊橋上的神靈面前,從未有非分之求。

    在這里,人們把內心的祈求交出,把負累交出,把無力交出,把卑微交出。從這廊橋上走出去,走向外面喧喧囂囂的俗世,人們抖擻起精神,去奮斗,去打拼,去為向神明祈禱過的每一個幸福與安寧,一點一滴地交付自己的努力。

    廊橋保護專家季海波,半輩子都在研究廊橋。他說:“它不是一座普通的橋,它甚至反映了泰順人的精神脊梁,它便是民眾心靈的那座橋,可以延伸到內心最柔軟處的。”

    禮失而求諸野。禮在哪里?在鄉間。鄉間蘊藏著深厚的文化瑰寶,而廊橋是承載這些內容的文化瑰寶。一座廊橋的建造,從開工到圓橋,把無數細細密密的傳統習俗重新帶回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在若干年的造橋時光中,整個族群的人得以溫習千百年前的精神禮儀,彼時彼刻,他們與自己早已離去的先輩們心意相通了。

    一座嶄新的廊橋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也留在了村莊的歷史當中。從此之后,這個村莊的人們心中都有了一座廊橋,他們因此變得不一樣了。在經歷過造橋后,他們仿佛忽然間懂得了先輩們從未說出過的秘密。

    一座廊橋接通了新的道路,無數的人將會來到這座廊橋上。人們會在某些特殊又神圣的時候,在神龕前跪下來,虔誠地祈求神明的護佑;也會在平淡的日子里,到廊橋坐下來歇個腳,隨意地聊聊天;甚至還會有很多人帶著他們剛收獲的土特產或山貨來到廊橋,于是這里便成了一個小型的商貿集市。算命的來了,拔牙的游醫也來了,販賣義烏小商品的人帶來了最新款的衣帽鞋襪。這個村莊由此日漸熱鬧起來。

    空閑下來的時候,素秋還是喜歡跑到廊橋上去坐一坐,吹吹溪上的風。時間一點一點,像流水一樣淌走。素秋在這里已經待了七年。后來有了孩子,她就把孩子也帶到廊橋來玩。守護廊橋的時光,是素秋的一整個青春歲月。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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