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神女”讓娜·艾布泰勒納
一個世紀前,1920年1月26日的凌晨,巴黎先賢祠區阿米奧街的庭院里一棟樓六層的窗戶突然打開,一個女子如流星隕落般墜地。自戕慘案的墜樓者是讓娜·艾布泰勒納,她是畫家莫迪格里阿尼的女伴侶。現場一個工人收攏女子的殘體,把她抬至其父母住家樓層平臺。死者雙親驚駭失色,緊閉大門拒收。那個工人只得用有篷的小推車將女子殘骸運到俗稱“大茅廬”的畫坊。但作坊守門人聲稱,死者并非正式住戶,將其拒之門外。工人無奈,只得轉赴警署。
讓娜·艾布泰勒納
讓娜·艾布泰勒納1898年生于法國塞納-馬恩省的莫市,哥哥安德烈是個風景畫家。在兄長關懷下,她青年時期進入位于巴黎蒙巴納斯大茅廬街的科拉羅西美術學院習畫,兼給日本雕塑家福吉塔當模特兒,人們稱她為“椰子”。因為她冰肌雪膚,一頭褐色秀發結成長辮,身段苗條,婀娜生姿。據傳,意大利血統的畫家莫迪格里阿尼在大路上偶遇“妙曼如驚鴻,飄逸如神女”的讓娜,好像當年但丁看見貝雅特里絲,彗星復現一般,立時屬意于這位杏眼女郎。1917年3月,經由烏克蘭雕刻家夏納·奧爾洛夫介紹,二人在“赫桐德大酒店”邂逅,際會如期,雙方一見鐘情。另有一說是,莫迪為女方的容貌所迷,覺得自己遇見了終生紅顏知己。他在一個假面舞會上,戴著“彼埃羅”面具向讓娜獻殷勤。其時,讓娜尚未成年,但情竇初開,毫不遲疑地投入了莫迪的懷抱,跟他到大茅廬街八號陋舍同居。
讓娜的父母對女兒的輕率異常震驚,他們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憎惡這個年長女兒14歲,身無分文,還是猶太人的莫迪格里阿尼。莫迪格里阿尼彼時名聲不佳,還跟一伙出自蒙馬特爾的潦倒畫家廝混,身患多種疾病。讓娜的父母篤信教條,嚴辭要女兒跟“浪蕩子”了斷。但讓娜已迷上莫迪,執拗不從,竟與家庭斷絕關系,一對情侶的生活也陷入困境。1918年3月,二人經波蘭詩人、友人列奧波德·茲波洛夫斯基安排,為打開畫作出路搬去南方尼斯安頓。
認識讓娜前,莫迪曾與英國女詩人兼記者貝雅特里絲·哈斯汀來往。此女有怪癖,經常身著奇裝異服,用籮筐裝一只活鴨,在蒙巴納斯林蔭大道上招搖過市。或許,“貝雅特里絲”這一稱謂誘惑了莫迪這個但丁的崇拜者,二人交往了兩年。貝雅特里絲·哈斯汀認為他不務正業,耽于畫身材細長的“死亡女神”,又不愿將作品當成商品出售,以致窮得難以糊口。貝雅特里絲怒其不爭,棄他而去。
莫迪格里阿尼可謂一個十足的“摩羅”畫家,他在年輕的畢加索引領下,選擇到蒙馬特爾高地拉斐特街一伙藝術圈名流的屋檐下棲身。靠著俊朗的相貌,他到蒙馬特爾街巷隨意拉女子當模特,養成放蕩惡習。莫迪與讓娜·艾布泰勒納同居后,照舊在外鬼混,經常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回家,幾至不省人事。最令人難以容忍的,是他依然走花街柳巷,一切都令對他忠貞不渝的讓娜心碎。
莫迪格里阿尼
莫迪格里阿尼的不少出名畫作都是以讓娜為原型所作。莫迪1917年和1918年繪的兩幅《讓娜·艾布泰勒納》肖像,反映出畫家異常獨特的風格。巴黎盧森堡博物館和格朗宮相繼舉辦“莫迪格里阿尼作品巡回展”,曾擺出多幅讓娜·艾布泰勒納的肖像。在莫迪妙筆下,讓娜如圣母般潔凈明瑟。
讓娜也為莫迪畫肖像,在1916年她畫出了《莫迪》,莫迪當時病臥在床,她的幾幅素描作品楚楚有致,呈現出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狀貌。讓娜的作品大多是自畫像,不為人所知,只有1919年畫的兩幅水彩畫《自盡》和《死亡》引人關注。
讓娜·艾布泰勒納紅顏薄命,其人生的悲劇與莫迪密不可分。1918年秋天,讓娜分娩后,疼愛親生女兒的母親主動前來尼斯幫忙。然而,莫迪格里阿尼性情怪僻,因家里來人覺得礙眼,常無端滋事。最后,他干脆拋下兩個女人,自己單獨住進城里一家旅館,以免雙方鬧翻。莫迪一身疾病,1919年7月,讓娜第二次懷孕,二人回到巴黎。莫迪肺結核病情日益嚴重,他想讓對方解脫,勸說道:“讓娜,你太年輕,太純潔。你的淚水像鮮奶一般,應該回父母家里去了。你生來不是為我的。”然而讓娜用情過深,無法脫身。莫迪自己心里同樣十分矛盾,曾寫下一份保證書,許諾要娶讓娜為妻。到自己病重臥床不起時,又向在病榻旁侍候他的讓娜說,他們的愛情“繾綣永夕”,要她誓死相殉。1920年1月24日晚,莫迪格里阿尼被緊急送往醫院,不治而亡,未能來得及兌現娶讓娜為妻的承諾。在莫迪死后剛兩天,1月26日凌晨,讓娜趁哥哥熟睡不備,穿過屋內,默然走到高樓窗前,懷著8個月身孕,背朝外仰身墜樓殉情,追隨莫迪而去。
讓娜墜樓后,18個月的女兒交由莫迪的妹妹收養。父母不讓她跟安息在拉雪茲神父公墓的莫迪合葬,將她埋在巴黎南郊的巴涅墓地。他們不承認莫迪是艾布泰勒納家族的女婿。直到10年后的1930年,讓娜的雙親才同意把女兒的遺骸移至拉雪茲神父公墓,跟莫迪埋在一處。
莫迪筆下的讓娜(1918年)
莫迪格里阿尼死后,他的作品堪稱天價,可他生時卻貧困潦倒,無人賞識,只有讓娜·艾布泰勒納至死為其癡迷。女歌星維羅尼克·帕斯岱爾為她編了一支曲子《讓娜·艾布泰勒納》,為其獻上凄切的挽歌。2006年,女小說家弗朗西·于瑟寫出小說《橙唇女》,追述讓娜死前的生活場景。1958年,新浪潮導演將莫迪與讓娜的情事搬上銀幕,掀起一股沖擊人心的浪漫情潮。繼之,弗朗戈·達維尼亞拍了描述“畫壇情侶”的彩色傳記片。近年來,巴黎又上演了2004年由米克·達維斯導演的電影,追述莫迪與讓娜機緣不契。
2015年11月,莫迪格里阿尼的一幅《躺臥裸女》竟以1.8億歐元的高價拍出。女作家納狄娜·梵·德雷斯特萊滕不認同這種19世紀到20世紀初重男輕女的趨向,于2017年7月發表長篇畫傳《讓娜·艾布泰勒納,短暫的氣息》。她用了整整7個篇章,詳細陳述讓娜·艾布泰勒納的生死經歷,描繪她的氣質和風度,顯示一個弱不禁風、吹氣如蘭的弱女子仿佛蜉蝣一般展開雙翅在人生波濤上飛翔,而又極短暫地、凄涼神秘地隕滅。結局似乎是命定的,難怪有人將她形容為“法蘭西前拉斐爾派的奧菲麗婭”,這也是一種審視心態。讓娜如此這般歸宿,讓人不禁想到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看見蘭波筆下的《奧菲麗婭》:
噢!蒼白的奧菲麗婭,
雪一般美麗,
是啊,你夭折了……
水里漂浮著柔曼的輕紗,
浮漾著百合花般潔白的奧菲麗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