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5期|大解:石頭記(節選)
推薦語
相對于人類,石頭是持久的。一塊石頭的生成和死亡過程可能需要幾億年的時間,在這期間,自然作為塑造者對它們進行了不懈的削減,其創作過程既不刻意也不疏忽,每一塊石頭都獲得了自己的形體。而人類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在自然中尋找對應物,賦予石頭人文含量,并因此而體現出其價值。作者沉迷于物色和收藏石頭,在這篇散文里,他分享了自己這些年的“迷石”逸事和廣博有趣的石文化,石頭中見天地深意,石頭中獲歲月厚藏,石頭中得人生清歡,寫得津津有味意趣盎然。
石頭記
□ 大 解
放生一塊石頭
2019年秋天,我們一家人在太行山的河灘里撿石頭。那是河北邢臺的一段河道,在亂石滾滾的河灘里,我們遇見了另外兩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也在河灘里轉悠,我就走了過去搭話,聊一陣才知道他們也是撿石頭的,其中一個撿到了一塊小石頭,在手心里攥著,并且拍攝了視頻發到網絡上。我說我在停車的地方撿到了一塊石頭,大概有五六十斤重,是黑色的。我描述了那個石頭的形狀,其中一個人說,你撿到的那塊石頭是我放生的,是我以前撿的,現在我不喜歡了,就把它運回到它原來的地方,放生了。你若喜歡,就把它搬走吧。
聽他說放生一塊石頭,我的心里忽悠一下,受到了強烈的震撼,立即對這個石友充滿了敬意。在許多人看來,一塊石頭是沒有生命的,喜歡的就撿回去,當做大自然的藝術品,擺放在家里,不喜歡的石頭隨便扔掉就是。而他,竟然把自己不喜歡的石頭開車運回到原來的地方,完好地安放在地上,并且稱之為放生,這就不同尋常了,他把石頭視為了一個生命體,放了。
放生動物的,放生魚鳥昆蟲的,我都聽說過,但是放生一塊石頭,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以前,我在河灘里撿石頭,把需要帶走的石頭豎起來,或者放在高處便于發現的地方,以便臨走時搬走。對于舍棄的石頭,要好好地放在河灘里,輕拿輕放,絕不磕碰。一塊石頭,我不喜歡,說不定別人會喜歡,即使沒有一個人喜歡,也沒有毀壞它的理由。石頭在河灘里,遵守著自然的秩序,你翻動它本來就是一種冒犯,擾亂了它的平靜,如果再磕碰或暴力撞擊,就不厚道了。石頭本來在河灘里待得好好的,沒有招誰惹誰,你沒有理由擾亂或傷害它,即使你不喜歡它。
一塊石頭,不是為了你的喜歡而生長的,它們是山脈和巖壁的碎片,從山體上崩落下來后經過億萬年的滾動摩擦和河水沖刷,才變成現在的樣子。在人類出現以前很久,石頭就已經存在了,可以肯定的是,等到人類都滅絕了,石頭還會存在,并且山脈和巖壁還會不斷地隆起和崩塌,生出新的石頭。在時間的長河里,大石頭會變小,小石頭會變成沙子和泥土,泥土也可能重新變成石頭。人類選取石頭,是按照人的審美原則在自然中挑選藝術品,而一只黑猩猩選取石頭,可能僅僅是用石頭砸開一個果核。石頭的生死和循環,不是為了討好人類,而是服從自然的秩序。
那天,我們與放生石頭的人在河灘里偶遇,聊了多時,我們之間仿佛是前世的熟人,說話非常投機,隨后各自散開,繼續在河灘里撿石頭,后來我們沒有再見過面。那天臨走時,我把他放生的石頭搬到車里,運回了家,收藏至今。我在想,今后,如果我不喜歡的石頭,我也要放生,把它們送回到河灘里,讓它們回歸大自然,重新接受風吹日曬,接受自然的塑造和進化。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那個放生石頭的人,一定是個善人,他的行為教育了我,讓我認識到,一個人不但要尊重生命,也要敬畏天地萬物,尊重昆蟲走獸、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那么,一塊被人放生的石頭,又被我請到了家里,使它再次離開河灘,成為我的藏品,我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呢?我覺得每一塊石頭都有自己的命數,也許它必定輾轉多次,來到我的家里。很久以后,說不定它還會輾轉到誰的家里,或者又回到河灘,一切都看機緣,一切都是造化,這就是它的命。
那次撿石頭,我不僅得到了一塊石頭,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教育。從那以后,我把石頭視為有生命的東西,甚至把撿石頭看成是一種獵石的過程。我經常去河灘里捕獵石頭,尋覓它,捉住它,抱走它,但絕不傷害它。我獵捕到手的石頭,帶回家里,洗凈,養起來,擺放在適當的位置。我家里養了好多石頭,它們不吃不喝,不用澆水施肥,也不逃跑或亂竄,比養花草和小動物都省心。在家里石頭是老實安生的,但在河灘里卻并非如此,有好幾次,我在河灘里發現了好石頭,由于沒有及時豎起來放在高處,結果沒走多遠就找不到了,后來反復找都找不到,好像石頭逃跑了一樣。所以,捕獵到的石頭,最好放在高處或者在旁邊做一個明顯的記號,否則它即使不逃跑也可能隱身,讓你在茫茫大河灘里苦苦尋找卻視而不見。
我善待每一塊石頭,即使不喜歡它,也不傷害它。養石頭,是一種修行,無論是捕獵或放生石頭,都給我帶來了慈悲和快樂。
石頭記
在講述石頭之前,我首先要說的是,玩石頭是閑人的游戲。
寫此文,我設定了兩種潛在的讀者,一是不喜歡石頭的人,當他們硬著頭皮讀過此文之后,或許會喜歡上石頭,從此關注石頭的特征和價值;另一些讀者,我假設他們原來就是石頭迷,我愿意跟他們分享我收藏石頭的快樂。
在我眼里,大自然中的石頭分兩種,一種是普通的石頭,是自然中普遍的存在,它們已經存在了無數年,從未被人類認識、使用或賞識,它們遵循著自然的秩序,坦然地待在它們的所在之處,從未被打擾;還有一種石頭被人類發現,在人的眼中具有某種審美價值和經濟價值,那么,這些石頭就有可能被人撿走或者挖取,成為人們珍愛的藏品,不管它們是不是真的值錢。
有些石頭,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一塊石頭,在一些人的眼里可能一文不值,在另一些人的眼里卻視若寶貝。審美的差異,個人的情趣,都會決定一塊石頭的價值。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石頭的特殊造型、圖案、質地、硬度、表面紋理、完整度等等,決定了石頭的總體價值。假如一塊石頭的圖案、造型、完整度都好,而質地又是羊脂白玉,那么它的價值肯定比同樣圖案造型完整度都好的質地為粗糲砂巖的石頭要貴重很多。
我收藏石頭,盡管也很挑剔,但我深知一塊石頭的形成是多么漫長和不易,因此我從不埋怨大自然的造化,我理解石頭。我經常與朋友們一起去河灘里撿石頭,對于不想帶走的石頭,翻動時都非常小心,絕不損壞或磕碰。我愛石頭,也尊重石頭,從不傷害石頭,如同我可以不喜歡一個人,但我沒有理由去傷害一個與我無關的人。
在我看來,每一塊石頭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有些寬闊的大河灘,一眼望不到邊,其間卵石無數,總有一些被人選擇并帶走,成為收藏品。關于石頭,我曾經寫過一些相關的文章,這里引用其中的一篇,就算是偷懶吧:
“在自然藝術中,最能體現減法雕塑的東西莫過于石頭。尤其是河灘里的那些卵石,經過上億年的沖刷、摩擦和風化,表面上多余的東西都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部分仍然處在不斷的減縮之中。自然法則具有消磨和耗散的性質,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經受住時間的摧毀。萬物遵循著自然的規律,把生長性交給那些速朽的草木和生靈,而讓石頭來抵擋腐朽,體現生命的意志。但石頭的承受力也是有限的,萬物最終都要化為泥土。因此也可以說,任何事物都處在臨時聚合物的離散過程之中,好像一開始就是為了解體和粉碎。
“相對于人類,石頭是持久的。一塊石頭的生成和死亡過程可能需要幾億年的時間,在這期間,自然作為塑造者對它們進行了不懈的削減,其創作過程既不刻意也不疏忽,每一塊石頭都獲得了自己的形體。自然創作沒有原意,只有過程和結果。人類所喜歡的石頭,是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在自然中尋找對應物,并賦予其人文含量,并因此而體現出價值。這些,都是人類強加給它們的,作為石頭本身,并不會因此而有結構和元素性質的改變。
“根據人類的藝術觀和價值觀,在石頭中尋找藝術品,確實是一種審美行為。有些石頭的質地和造型符合了我們的審美需求,給人以美的享受。當我們遇到那些簡單到最佳狀態的石頭,你就無法不佩服自然的創造力。我相信石頭是有生命的東西,并在人們的審視中獲得了靈魂,與人進行心靈的溝通和對話。我把石頭當作自然雕塑的藝術品,比之于人類的作品,更樸素、簡潔、大膽,也更渾然天成,不可重復。因此,我尊重石頭勝過尊重人類的制品。畢竟它們是天造之物,每一塊石頭都歷時數百萬年、數千萬年甚至數十億年,每一塊都是唯一的、絕對的。大自然從不創造相同的作品。你所見到的每一塊石頭都是孤品。
“在一個以標準化和機械化批量生產的時代,完全相同的東西已經成為商品市場的主角,而且正在源源不斷地被制造出來。時間仿佛也是同謀,以適應這個瘋狂運轉的時代。在這種以復制為能事的人類活動中,石頭依然保持著原始的惰性,以慢和沉來抵消人類的浮躁。它們慢慢地變化,慢慢地衰老,慢慢地成為泥土。石頭有足夠的耐力,等待下一次創造、凝固和循環。而在這變化過程中,上帝之手一再地雕塑它們,像減負一樣卸掉它們多余的部分,成就自然的藝術。而那些從石頭上脫落下來的塵土,將作為自然的元素沉淀下來,成為埋葬我們的東西。”
以上帶引號的這些文字寫于2006年11月7日,那時,我收藏石頭已經有十年之久,應該說對石頭有了一些粗淺的認識,但是現在回頭看,那時候討論石頭時還是帶了很強的文氣,像是一塊玉石雖然經歷了風化,但老氣尚顯不足。
說到老氣,可以說每一塊石頭都是壽星,都有著漫長的進化史,但是并不是每一塊石頭都會露出老氣。有些石頭在河道里一直經歷著滾動和摩擦,表皮被不斷磨損,無法形成皮質,而有些石頭處于穩定的河床里,也許幾千年都不曾移動過,一直處于風吹日曬之中,漸漸地在石頭表層形成了深厚光滑的石皮,看上去老氣橫秋,一身的滄桑感。由于處境不同,石頭的皮色也不同,比如彩陶石、沙漠漆、戈壁石等等,都有一層老皮。還有一種石頭,一直在深水里,被河水浸泡和沖刷,形成了一種水沖的老皮,比如大化石就是如此。大化石產自廣西大化縣境內的河道里,皮色厚重,富麗堂皇,形狀大多沉穩大氣,是雅石收藏的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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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五期)
大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居石家莊。著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