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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2年第5期|王蘇辛:傳聲筒(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王蘇辛  2022年10月14日08:30

    王蘇辛,作家,出版《象人渡》《在平原》《白夜照相館》等小說作品。

     

    傳聲筒

    王蘇辛

    病區里都是女人。大部分是開始年老的女人,掉了頭發,都像仍年輕著。她們四散坐在護士站對面的幾張椅子上,目光到處游蕩。有的人擠在走廊深處的角落拍抖音,也不避人,咧著嘴,搖著頭,表情足夠夸張。第一次踏進病區時,她眼皮上還粘著雙眼皮貼,踩著七厘米跟的皮靴,身板一閃一閃,許多個光頭像小山包一樣在她眼前波浪狀游動。

    現在,她臉上的妝容褪去,條紋連衣裙是第一次陪護時網購的,后來幾次入院都穿著。白色皮平底休閑鞋已經臟了,沒法洗,只能用紙巾擦,邊角的皮蹭破不少。不久前,劉建梅把跟她的合影發在朋友圈,仍有一兩個人在評論里說她們母女倆長得一點都不像。她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過去她會生氣劉建梅把她的素顏照發出去,現在不會了。她甚至有點喜歡用自己襯托劉建梅的美。

    病房墻上、電梯內外,貼著病區分布圖。不同的直達電梯送病人和家屬到不同的病區。箭頭和指示牌標識得清楚,第一次來的人,如穿行3D建模圖的內部,一開始還東張西望,很快就了然于胸。電梯下行,血液病患者住頂層,其他病區根據身體結構分布從上到下排列——頭頸甲狀腺外科、普外科……最龐大的病區屬乳腺科,占三層,六個病區,婦科次之,占兩層半,五個病區。電梯向下,一波波人流進進出出,從壯年到老年,面部表情引出的肉身細節溢出一條條具體的人。一位佝僂著身的矮小老人立在她左側,幾乎靜置在一旁,全靠肉體機能運行中彌漫的氣息提示著自身的存在。一個神色冷淡的光頭少年垂著眼邁進來,應是進錯電梯,很快走出去,電梯內最后一點話音隨之退出,氣氛再次歸入集體般的靜止。

    人雖然多,烈日下,醫院顯得比它本身要安靜。每一出口,都有兩個保安把守。她跟著人流走,有時被帶到北門,有時被帶到西門。她辨認兩個門的方式也簡單——越走越高,那就是西門;越走越低,那就是北門。此刻,她站在西門內,一眼沒看見江浩平,也不慌,只等他電話打來,說了一聲。江浩平也習慣得很,很快從北門趕來。在百米之外邊走邊朝她招手。手似乎已在她看見之前揮舞多次,臂膊僵硬,臉上是困倦的淡漠。外面陽光刺目,戴著高度近視眼鏡,她更睜不開眼,只好瞇著。直到走近了,才試圖慢慢睜開,額間現出兩條明顯的抬頭紋,眼睛看起來仍像瞇著。她感覺面部肌肉略有緊張,很快收束了表情。但舒緩太快,看起來顯得極其不耐煩。她雙手貼著衣縫兩側,上半身有些前傾。江浩平身上沒有汗味,但額頭上的汗仍讓她感到似有若無的黏膩。他應該在陽光下站了很久,此刻看見她,汗松懈下來,被不知哪來的氣體形成的一縷風,帶到面頰,又帶到下巴。她不禁后退一步。

    “箏箏。”他喊她小名。隔著口罩,江浩平的聲音有些鈍,像含著什么東西,在陽傘的輕微晃動中,帶出刺刺啦啦的回聲。

    剛過九點,陽光下他們的倒影已是一條彎曲且清晰的邊緣線,仿佛再站得直一點,最后一點影子也將被他們身體的暗面吸收。右手攥著的腕帶上,藍色字跡的姓名已變淺。她把傘遞給江浩平,從雙肩包拿出買好的飯,把腕帶脫下,戴到他的右手。

    “等下你就戴著我媽的腕帶進去。到病房門口,你就說來探親,很快就走。”她道,“下來太晚了,食堂早飯賣光了,叫了米飯套餐。”

    江浩平咕咕噥噥,仿佛說了一句什么,她聽不清。下樓前,劉建梅囑咐過她,江浩平現在反應慢,得大聲跟他說話。

    “大聲說他就反應快了?”她道,“從小到大你們倆有事兒不都是我傳話,橫豎是我聽,你還管我聲大聲小?”

    當時,她腦海中突然浮現起曾經一家三口共同生活時的樣子。江浩平在臥室,劉建梅在廚房,她在三室一廳內游走。像不停要給家里電視機換臺一樣,她用不同的怪腔怪調傳話,氣氛不斷被打破,父母卻仿佛因此有更多話講,一些原本細微的爭執也平息了,房間內閃爍著更加和諧的音符。她給這個家庭添加了潤滑劑,又像增多一層空間。夜幕降臨,她按劉建梅的要求,把跑出去的江浩平叫回來,整個家庭才終于再次嚴肅起來。這一習慣甚至延續至今——在劉建梅偶爾需要父親幫忙的時刻,她依舊拿起電話,假說是自己需要,在電話那頭,在電腦云端,和母親一起,等著江浩平前來。

    “我跟你說話呢!你跟你爸,你得大聲說。”劉建梅重復一遍剛才的話,音量比之前更大。

    她想起母親第一次化療期間,姥姥問劉建梅“那啥,誰照顧你”。沒等聽到回答,又問“箏箏咋樣”。很快又說“你表姐說想去看你,你不要給她甩臉子”。若不是劉建梅嚷嚷,姥姥或許還會繼續說下去。

    “你照顧自己要緊,別操那么多心!”劉建梅嚷道。

    “我看你不像有病,啥……你趕緊回家去!”姥姥的音量比女兒更大。

    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可能會被這對母女的電話嚇到。姥姥說話間帶出的“啥”“嗯”“哼”這些語氣詞,和姥姥的呼吸交疊在一起,把她內心的焦躁震成一片密如蚊蚋的“嗡嗡嗡”。她起初以為姥姥是怕別人聽不清,所以總是說得特別大聲,后來發現,姥姥只是自己聽不清。她不知道母親以后,會不會也變成姥姥這樣。

    “我覺得我爸有些蔫兒。”她道,“就不讓他過來了吧。”

    “誰想讓他來?他自己要來!”劉建梅說完,背過身去。過兩秒,又叫疼。想要按應答鈴,卻按不動。

    “別按了,護士讓盡量去護士臺喊人。”

    “那你叫啊,你怎么不去。”劉建梅背過身,“就這,你不讓你爸來,我能靠住你?”

    “很有道理。”她聳了下肩膀,皺著眉頭和護士迎面而過。

    “你姑娘脾氣不太好啊。”護士順著劉建梅嘮叨了一句。她假裝沒聽見,繼續往外走。

    江浩平的穿著仍是十年前的風格,盡管鬢角已有輕微灰白。米色網眼運動鞋,深藍休閑褲,掛著中國李寧四個字的白色T恤,還有鼻梁上突然多出的金絲圓框眼鏡。肚子更鼓了,兩條腿顯得更瘦,總感覺褲腿過寬。如果不是那副眼鏡,她覺得他身上有一些上世紀末小混混的氣息。

    “你們這代懂什么,我們那時候,是真的反叛。”當年,江浩平是系統內較年輕的主任之一,意氣風發,開著車把她從機場帶回家,一邊還給收費站的人遞好煙。

    “你們現在這些都是小兒科。”他后腦勺對著她,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而此刻,面前的江浩平低著頭,時而還東張西望。手機的四個角都有嚴重磨損,屏幕正中間有兩條明顯裂紋。這是個十年前會用最新款手機,每季都要穿新衣的人,她想著,把菜推到江浩平跟前。他扒拉半天,把里面的牛肉吃了。

    一到醫院,她的飲食便規律一回,但一回去又開始不應時。來回數次,又加上本身消化就不怎么好,竟攢出慢性胃炎。剛化療那幾天,醫生讓她給劉建梅買食堂的營養粥,母女倆吃幾口就吐。后來,她只給劉建梅買清炒或清蒸的菜,煮爛的龍須面。這次因為手術,江浩平本要帶飯來,可從住處到醫院單程就要兩個半小時,他只帶了一次就沒繼續。江浩平這幾年健康狀況大不如前,僅憑每年幾個節假日的短電話,她也早已對他的遲鈍越來越熟悉。

    “她哪行。讓她給我捏背,捏幾下就不捏了!拿病號服,只拿了上衣沒拿褲子。”

    劉建梅繼續數落,她調整了心情,只是笑。進來的護士再次跟她贊嘆,劉建梅根本不像剛經歷完化療的患者。她則回想起剛住進來時,劉建梅像小媳婦般抽泣著說:“本來要直接做,但是市醫院讓手術切……我怎么能切……那里切了,站都站不直。”

    當時,她難過極了,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現在,她似乎還是不會安慰,并且總是心情不佳,覺得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沒有盡頭。剛入院時,劉建梅老是哭,對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讓她很有壓力。但沒幾天,劉建梅就表現出強大的適應能力,密切關注著病區的許多病人。有一個姓喬的女病人,生有三個女兒,有時候大女兒來陪,有時候小女兒來,二女兒似乎很忙,來得少,三個女兒都來的時候,就光流淚。劉建梅很在行地道:“她一個人帶大三個女兒,也沒再婚,多難。”后來又贊嘆道:“她化療完也不想吃東西,身上臉上都是黑斑,一曬太陽,斑就更黑,有的斑脫落了還長。但是她的腫塊小得比我們都快。”

    “我就是外強中干,不如她!”劉建梅站起來,右手不自覺指向窗戶,“再不好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說完又嘆氣,嘆完又道:“倒數第二關了!”她還沉浸在劉建梅制造的悲傷中時,劉建梅竟已給自己打完氣,呈現出所有病友都希冀的進取姿態。

    第一次住院期間,劉建梅每天都要在整個病區穿梭。名義上是為了認識同組的病友,結果把整個病區的病人,都變成了朋友。這些年紀不等的女人,有的加了她的抖音,有的在美篇上看她的《抗癌日記》。劉建梅戴著老花鏡,低著眼,像個熟齡知識分子,對她們講述著身體的變化,高高低低的聲音混合著不斷的抱怨和應對的積極,讓她的話語流淌出適度的體貼。一些消息時不時從手機上蹦出來,有語音,有文字,都是那些需要臥床,不便起身來開“茶話會”的病友。劉建梅對著手機跟她們說話,聲音不自覺又大了。原本圍著她的人散開幾個,留出的缺口很快又被別人補上。她當時震驚著母親神奇的交友能力,覺得自己反而更像陰郁的病人。因為她本不怎么說話,一說話總惹得劉建梅跳起來道:“我怎么就討好型人格了!”

    她想起這一幕,又開始像當時化解言語沖突那樣,切橙子給她吃,再摸摸她的光頭。

    “你這是心情好了又?你這哪是照顧我?”劉建梅佯裝把她推開,她則尷尬一笑,趕忙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又看了看母親的輸液管是不是還在繼續滴。

    劉建梅皮膚好,臉皮好,頭皮也好,身上更是白花花。劉建梅說,她要不是女兒,就算遺傳不上自己的雙眼皮大眼睛,沒準能遺傳上自己的白。她實在太像江浩平,黑就算了,上半身偏胖,小腿纖細,整個人像圓規。這身材,她十八歲之前就有了,現在也只是圓得更加標準。剛開始會搭配衣服的時候,她拼命用落肩大T恤遮住自己的腰和臀,兩條細腿晃悠悠踢踏著板鞋,船襪經常脫落到腳底,后腳跟每年春夏都磨出血泡。她還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笑起來呈彎曲的月牙狀,略顯可愛,不笑的時候,就像兩條門縫。

    “都能知道開門聲得多大。”劉建梅有次說道。

    她覺得母親每每這時候十分有語言天賦。不像江浩平,即便在剛剛升主任那幾年,也只是高興的時候哼兩聲,不高興的時候板著臉看電視。此刻,他在碎裂的屏幕上小心翼翼地看東京奧運會。她看不過眼,把iPad推過去,江浩平不會用,讓她調到中央五套的奧運頻道。她不耐煩了,喊道:“這就是五套,哪有奧運頻道。”江浩平噤聲,小心地想把iPad接過來。她突然一陣心酸,這才好好把頻道轉換,再遞給他。這是她和江浩平多年來的講話方式,她本已漸漸習慣,但此刻還是感到一些沮喪,可是,她依舊沒辦法跟他像多年前那般交流。此番見面,仿佛一旦不談母親的病情,父女倆更沒什么可聊的東西。

    當年的事,在江家一眾親戚看來,江浩平只是犯了常見錯誤。何況情人已懷有身孕,劉建梅生氣可以理解,但她有什么可不待見父親的?那女人肚子里,是跟她有血緣關系的人。可對她來說,自江浩平把自己的東西都搬到情人那,他就變得和過去不太一樣了。互相平靜后,父女再見,江浩平突然晃動的雙腿,透著與年紀不符的浮躁。他也許早就不信任劉建梅,但同樣開始不信任她。可他的不信任卻是通過提多種看似微小的要求來表達。他希望她多多出現在親戚面前,希望她能帶來一些禮物,希望她時不時問候一下親戚們。這都讓她倍感厭惡。這次江浩平到來,她雖對他表現出一些難得的信任,心里仍有疙瘩。

    江浩平似以為矛盾只需時間就可以淡化,還覺得劉建梅應該順應著曾經的生活習慣,繼續在那棟房子里默默守著。仿佛不知道一個人的空缺,會讓一個家庭剩余的人感到難堪。時間一層層疊加在她的身上,她隨著時間的流逝注視著曾經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并沒有達成的諒解,被切割成小蝌蚪,環繞著她,而她一次次奮力游走。她發現與一切有著距離的,沒有和一些人真正活成親人的,不僅僅是別人,還有她。她從未跟自己的故鄉真正親近過,甚至從未真正熟悉過所在大家庭的其他人。她不會,甚至拒絕使用這里的語言和辦事方式。她有時像母親那樣,不管不顧地只說自己要說的話,有時像常常沉默木訥的父親在猶豫中消解自己的敏銳,一邊壓制一邊又把暴躁寫在臉上。實際上,她所有的接受里,都沒有她自己,也因此,都不是真正的接受。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連被辱罵、躲在臥室不敢報警,哭哭啼啼的劉建梅,也混合在她生氣時恨鐵不成鋼的一聲“唉”中,漸漸煙消云散了。她一度接受了這種羈絆方式,直到劉建梅生病,主動啟用這層情感關系。她害怕父母單獨重建聯系的同時,劉建梅再次成為一個被親近的“外人”。在和父母仿佛成為兩個世界的人之后,她試圖進行的許多保護,都像在試圖合攏兩段長城。

    想到這一點,她突然覺得,客氣和爭執,是她和父親母親表達溫情的方式。這是他們共同的選擇,她不應該那么緊張。劉建梅右手在胸口上方揮舞,她趕忙幫她解開了上衣的一個扣子。

    第一次走進醫院,她才知道母親具體的病情。盡管治療難度不大,總歸要一年的治療和兩三年以上的恢復期。她心里難過,又不知道怎么表達,只好在醫院洗手間小小哭了一場。

    當年的官司一結束,劉建梅一度覺得丟臉。不僅不跟別人說話,也不跟她說話。也是那時候,高級職稱評比結果突然下來,劉建梅位列全縣第三。被這股勁鼓勵著,劉建梅仿佛堅強起來,在市區租了新的房子,學車,甚至也相了幾次親。如果不是看到劉建梅對陌生病友宣泄情感往事,她都忘記多年前母親在臥室無聲地流淚、江浩平在床的另一端默默注視著的場景。那時,過于年輕的她,只覺得父母情感的形狀,讓她尷尬。而現在,那個柔弱的劉建梅重新鉆出來,復合在看似強悍的劉建梅體內。她不禁為自己曾經感到的尷尬而尷尬。

    “現在的孩子啊……誰獨立?有獨立的嗎?掙點錢就獨立了?別說不獨立,她就裝個獨立的樣子都不會,不結婚,也不談朋友,錢呢,沒見賺多少……”劉建梅繼續在病房不知跟誰說著話。

    她把護士叫來拔掉輸液管,又發現距離醫生昨日說的手術時間只剩一個小時。江浩平拿出買好的塑料盆和一次性坐墊。她則趕緊拉著劉建梅去洗手間脫掉了內衣,又擦拭了母親副乳褶皺處的汗漬。

    “別給你爸錢。”劉建梅低聲交代道,“他有錢。他現在每個月工資可以養活自己。給他就是給那個女人和她兒子。”

    她突然對母親放下心來。當年,她態度強硬地要求劉建梅離婚,甚至怒斥父親。每一個試圖在她面前為父親說話的親戚都被她罵了回去。她完完全全站在母親這邊,不是要站隊,不是因為母親沒有錯誤,而是因為母親需要她,也只有她。

    “你不離婚,就是給他養孩子。”她當時說的這句話,現在也如在自己耳邊。然而,替母親做了決定的是她,一次次為這場離婚背地里難過的也是她。而這一點,她從未跟母親提起。

    “想什么呢?拿毛巾!”劉建梅繼續指揮道。

    她不禁抖了一下,毛巾從劉建梅的后背滑落到腳踝。

    “哎呀,又臟了。”劉建梅叫著。她覺得整個病房的人都聽見了,但她突然覺得無所謂。眼下對她來說要緊的,除了接下來劉建梅的手術,就是她自己的狀態。她必須讓自己保持在一個適度的情緒波動之中,這是她的耐心來源。她突然意識到此刻能對母親生命承擔保護責任的,只有她。想到這里,她快速把衣服套在了劉建梅的身上,又把毛巾徹底洗了一遍。

    江浩平去護士站問手術室的位置,被攆了回來。家屬現在只能在病房等通知,不許在手術室外聚集。今天,整個病房,加上母親,三個人要做手術。術前醫生例行談話,問能不能接受全切。劉建梅自然不肯,可今天又開始糾結。

    “會不會真的全切了。”劉建梅一邊照著鏡子,一邊輕撫乳房上方化療置管開的傷口,還有傷口旁青色的筋。

    “怎么會。”她道,“不會全切的。”

    “你懂?”劉建梅翻白眼,“全切的多了!”

    “如果全切,就做乳房再造。”

    “我昨天傍晚在外面散步,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要全切。”劉建梅低下頭,“她把我拉到一邊,給我看她的乳房,你都不知道……我都沒見過生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乳房還可以那么挺,那么圓潤。可惜了……”

    “你放心。你就算要全切,也不是一次手術可以完成的。醫生已經說了,一旦發現這種可能性,要下來再做好幾項檢查,再確認新的手術日期。乳房再造也是。無論怎樣,都不是一次手術就能結束治療的。按自己的心意來,這是你的病,不是醫生的,不要妥協。”

    劉建梅再次低頭嘆氣:“你記住,可別給你爸錢!”她趕緊又摸了摸她的光頭。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第一個紅綠燈在中心大街設立,圍著交警站的護欄內塞滿了人,她一只手被江浩平拉著,一只手被劉建梅拉著。父母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她就一遍遍重復他們兩人的話。最后,他們仨終于移步到人少的地方,江浩平和劉建梅齊聲道“別吵了”。那個遙遠記憶中的她,比后來,也比現在遲鈍得多,只是被一種既定的情景拖著走。江浩平抓她的那只手都是汗,劉建梅冒冒失失扯住她的頭發。她那時沒有留意過他們的表情,后來也從未想象過那表情,現在再想起,卻仿佛有了補全那段記憶的能力。她覺得,父母當時的表情,既不是責怪,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只向第三人開放的隱約情感。

    她想:也許這情感,母親在獨自生活的這些年中也曾展現過。只是那時她還不似現在這樣,稍微能讓她信任,母親的悲傷只能對她關閉。等到這悲傷終于一點點朝她開放,她卻覺得劉建梅不再那么獨立。她希望的獨立是一種合理的姿態,可母親過于直接的反應,也依然是母親的獨立方式。這么一想,她感覺真正不獨立的,始終是她自己。

    她把劉建梅扶回病床,幫她按著肩,又捶了捶后背。化療期間,劉建梅的頸椎和肩周似再也不痛了。現在化療結束,這些原本的疼痛再次找到了她。可頭發還沒有長出來,劉建梅甚是不快。

    “你是想來一樣走一樣,還是走一樣來一樣?”她笑道。

    劉建梅撇撇嘴:“唉,趕緊手術完吧。我也去戴那個葫蘆。”

    劉建梅第一次這么說的時候,連護士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么。直到漸漸整個病房的人都覺得術后引流管非常像葫蘆,才紛紛默認這一說法。只是,這說法到底只在臨近幾個病房流通,劉建梅卻仿佛不知道這一點,到哪都這么說。只是,一寫起《抗癌日記》,劉建梅又變得慎之又慎了,每一樣器具的名稱,都向護士打聽好。天氣,劉建梅也都記得清楚,即使有一些忘記了,也要查出那天的信息。現在,窗簾拉上,劉建梅要求她查詢今天的天氣。

    “說白天有雨,但我剛才出去的時候,還是大晴天。”她道。

    “天氣預報說下,就一定會下。”

    許是被劉建梅這句話影響了。沒過多久,外面的雨聲,樓上也已能聽到了。一些原本躺著的病人也都起來看。說起來,干燥了這么多天,下場雨是挺好的。但她不喜歡雨,一下雨,就意味著可能降溫。降溫,就仿佛在宣告傷口愈合得慢——她總是有這些心煩意亂的聯想。這么想著,她又皺著眉看了一眼母親。

    “愁容騎士。”劉建梅沖她喊。

    “你還知道這?”

    “你不就是嗎?愁容騎士!”劉建梅又喊了一遍,末了,平躺下道,“手術就手術,全切就全切,反正我也沒多少年活頭啦!”

    “按照聯合國的年齡劃分,你還算中年。”她道。

    板凳上剛看完一場球賽的江浩平也附和:“不到六十歲,不算老年人。”

    她想到上次父親電話里說起養老問題。她故意頂了一句:“你還沒過六十,沒到需要我贍養的時候。”那時,她自認為話已留一半,否則應該說“去找你兒子”。自從江浩平的情人誕下一子,幾個姑姑和伯伯就像得了一個寶貝,有的甚至還在朋友圈曬這個孩子,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會看到一樣。也難怪,她常年不去探望他們。后來,連朋友圈互動也沒有了。可她也沒把他們屏蔽,仿佛這種默認存在的互相觀看,是親情的生態。

    幾個剛從手術臺下來不久的病人,被推到各自的病房門前,等著家屬抬進去。藍綠色的手術臺布,被這么推來推去,竟也沒有明顯的波動。她出去慢走了幾步,仿佛希望時間因為自己動作變慢,也一樣慢下來。直到一個護士突然急匆匆走過來,看了她一眼:“雨太大,那邊剛停電了,上臺手術延遲,等下一結束就是你們。”她趕緊又回病房,只見江浩平和劉建梅面對面坐著,各自木然。江浩平看見她進來,再次看向手機。劉建梅則再次喋喋不休。只要江浩平在場,她不提一句往事。

    第一次住院期間,劉建梅把家里的事廣而告之,她聽到,立刻躲進走廊最深處的晾衣間。后來,這成了每次入院的固定節目。對著打開的窗戶點上煙,或者打開最新的喜劇節目,成了她難得的放空時段。但她知道,她的心仍在劉建梅訴苦的病房,腦子還在圍繞著往事轉動。她知道病房的氣氛會在劉建梅絮絮叨叨后變得沉重。盡管這一切,劉建梅似乎并不知道。或者,劉建梅期待這種沉甸甸的氣氛,好加重自己身上的悲劇色彩,讓自己由此得到諸多善意——她更傾向后者,因為這樣她便可以相信,劉建梅的悲傷中有表演成分,真實的情景里并沒有那么多痛苦。這些年在外,她越來越喜歡獨來獨往,哪怕遇到真的關心,她也不回應。有的同齡人有了穩定交往的對象,會有一個公開儀式,可她不。她不發朋友圈,也不介紹給朋友,甚至不愿意跟戀人合影。她把私人信息壓縮到最低,連升職加薪,取得行業內勤奮獎,也僅在簡歷里一筆帶過。少數幾個親近的朋友,被她按照相熟的場景區別對待。作為同事認識的人,成了朋友也依然只是好同事。其他生活場景中熟識的人又有其交往和交流方式。她把自己保護得很好,直到大部分人都覺得她十分有距離感,直到每一個可能走入婚姻的伴侶最終遠離了她。她似乎用了一部分劉建梅的方式,成為了劉建梅的反面。她對這部分事務的冷淡,讓她對漸漸變得沉默的江浩平產生了一絲親切。盡管絕對不會跟他私下過多交流,可這種遙遠的憐惜,讓她這回沒有反對江浩平的到來。

    雨越下越大,打開窗戶,一排排雨傘遮住了地上的積水。

    江浩平剝好的橘子堆滿床頭柜。有的病人提前開始午睡,整個病房變得安靜。直到通知手術的人終于來了,熱鬧再次被喚醒。跟著一起來的,還有一位陌生人。

    劉建梅剛還在抱怨頸椎痛,此刻卻噌一下坐起來,“是我表姐,你該叫表姨。”

    “表姨。”她怯懦地叫著,迅速回到一個小女孩的狀態。但她很快發現了這一點,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內迅速膨脹般成長起來。

    “表姨。”她再叫道,“你從哪來?”

    眼前的中年女子十分瘦小,目光卻也因身形嬌小顯得銳利。

    “不容易。”表姨嘆道,“還得讓你大老遠來這一趟,要不是你得簽字,我都跟你媽說,我來就行。”說罷,看了江浩平一眼對劉建梅道,“這就是箏箏爸爸?”

    “他要來的。”劉建梅瞥了一眼,“我都說讓他不要來,他非來。”

    表姨擺擺手:“東西帶齊了?”說罷,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東西道:“吸管呢?到時候怎么喝水。”

    “我去買!”江浩平難得喊了一聲,站起來,佯裝拍了拍身上的幾粒浮塵。她意識到父親也許獲得了難得的短暫自由。

    “哎呀,你去。”劉建梅又指揮道,“等下說不定還用得上你爸。”

    她瞬間黑了臉。雨越下越大,她撐著傘一路小跑到了對面的超市。說是買吸管,卻也買了不少別的東西。再沖進病區的時候,劉建梅的聲音在走廊也能聽到。

    “唉,表姐,我害怕。”

    “不怕,一會兒就好了。我把你送進手術室再回來。”

    “家屬不能進手術室。”

    “那我送到手術室外。”

    她的雨傘還在滴水,表姨和劉建梅卻像都沒有看見她。她跟她們的側影和背影打了照面,而她們像更親近的一家人,很快走過了她。在表姨鞋跟踩踏出的尾音中,她看向坐在板凳上發呆的江浩平:“我媽啥時候有個表姐了。”

    “我不知道啊。”江浩平訥訥道。

    “我們去吃午飯吧。”她說。

    醫院電臺輪番播著暴雨信息,檢查進出的保安也多了幾位。整個一樓變得更擁擠。院外的馬路,一排排人踩著水去買飯,馬路上更吵了。她和江浩平各自撐著傘,從并排走,漸漸變成一前一后。她自覺在前面帶路,江浩平跟著她。走了一會兒,江浩平帶路,她跟著他。

    “我們要不要給那位表姨帶飯?剛才我都忘了問。”

    “能帶就帶點,恁媽手術完,說不定也要吃點。”

    幾滴雨落在她的鏡片上,一排小吃店招牌上的漢字迅速變形。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在選餐館,而是幼時選龐中華和顏真卿的字帖。江浩平似乎看到了她的走神,很快進了一家餃子店,點好了餐。

    “你現在算退休了?”

    “還沒有。”江浩平道,“有時候還得下鄉防火,尤其是夏天。”

    “那是什么?”

    “防止村民燒麥秸稈子。”

    他們曾經住在縣城邊上的臨街房,馬路又寬又僻靜,常有農民背著玉米在門前的馬路上曬。有時,還有人躺在路中間休息。只是后來沒幾年,整條街熱鬧起來,臨近的田地開始荒蕪。不僅一些農人不見了,連縣城往鄉下去的路也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寬,和城中心的擁擠形成鮮明對比。再后來,似為了填補這部分安靜,一些繁華的商貿城建起來了。先是溫州人,再是臨近縣市的人。很長一段時間,商貿城里的人說普通話,他們這些本地人繼續說著方言。她小時候被江浩平牽著手走進去買小商品,也會突然說起不和諧的普通話。以至于她覺得,那時候的世界,是被口音劃分的。現在,她和江浩平面對面坐著,她說普通話,江浩平繼續說方言,他們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聽起來并沒有什么古怪。

    “其實有口音也挺好。”她突然說,“小時候媽在家里說普通話,我還覺得很怪,現在覺得挺好。”

    “你媽在學校說普通話習慣了,在家里是切換不過來。”

    “她的普通話也不標準。只是普通話口音的方言。”她微笑著說。

    “那也不一樣的。你媽年輕的時候,這口普通話吸引了多少人啊。”江浩平的音量終于正常了一些。

    男服務員粗糙的大手按著臟兮兮的抹布在他們面前的餐桌草率地劃拉了一下,一道露出木頭原色的裂痕無比刺眼,她突然有了沉默的沖動。但很快,她就知道不能允許自己這樣。

    “我媽年輕的時候,喜歡她的人多嗎?”她輕聲問道。

    劉建梅生病前不止一次對她提起自己當年的風采,但她從來沒有關心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是一段因為跟她出生時間接近,讓她覺得雖然沒有記憶卻依然有所了解的時段。在第六代導演們的電影里,光影把片中男女的身體塑造得飽滿又分明,在夜晚和基建設施不夠完善的小城徘徊、跳躍。一切都是動蕩的,隱隱勾出她神往的迷思。但聽劉建梅提起那個時代,她就很快忘了這種感覺。然而現在,在問江浩平的瞬間,那些電影帶給她的印象,又像都回來了,她的思緒停頓在一片虛構烘起的朦朧水汽中,她好奇著江浩平的回答會是怎樣的。她仿佛和父親處在一段林間空地中,四周圍都是灰撲撲的枝丫,但這小塊空地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清潔工掃得整整齊齊。看起來,他們置身四處都是豁口的世界,實則深陷幽閉空間。

    “有時候我覺得。我媽和你,好像還像過去那樣都沒變。”她突然說,“我現在住的地方,小館子關了很多,一出去,感覺路寬了。縣城也變大了,高新區銜接上市區,市區……我不知道。”

    “一些地方變得相似,你就覺得大了。你在上海住的地方,跟咱們縣城有什么區別?”江浩平突然放松起來,目光中似也有了許多往時的色彩。

    四年前的春節,她帶著當時的交往對象,回了趟老家。縣城中心路很窄,補不起拆遷款的老樓堆在道路兩側,行人擠在兩邊,似乎都有迎面對視的機會。江浩平本一臉陰沉地混在隊伍之中,一轉頭,她看見他,同時也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厚厚的鏡片下是和她不一樣的雙眼——雖然近視,但因為足夠大,倒顯得也比她精神。江浩平佝僂著身體,目光時而朝向地面,時而斜著望向別處。密集的人群遮擋了江浩平的視線,他像側著身從她目光的遲疑間隙溜掉了,但臉上的困惑表情似也復刻在她的臉上。她感覺包含著對自我嫌惡的不適神色在自己臉上,在江浩平臉上,逐漸連成一片,一起塑造了她自己對周圍整個環境的拒絕。突然間,她甚至想跟乞丐那樣躺在人行道旁邊,任憑來去的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后來不久,江浩平千里迢迢跑到上海,給她帶了一箱冬桃。她吃不掉,也不想費力分送給任何人。冬天快結束的時候,桃子爛掉一半。直到春天,出租屋內都是桃子的余味。果皮和果肉緊緊貼合,撕不下來,洗干凈直接咬下去,是裹著脆的甜。不似長三角地區的水蜜桃,甜得更柔和,一咬,是牙齒陷進果肉里,汁水滴到下巴。她自己都不知道哪種口感她更喜歡,就像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地生活,她就真的更自在。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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