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2年第10期|梁衡:夢回塞上二章(節選)
梁衡,著名散文家、學者、新聞理論家和科普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人教版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國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學者。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有新聞四部曲:《記者札記》《評委筆記》《署長筆記》《總編手記》;散文集《覓渡》《洗塵》《樹梢上的中國》《把欄桿拍遍》《千秋人物》;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有《梁衡文集》九卷。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先后有《晉祠》《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壺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欄桿拍遍》等60多篇次的文章入選大、中、小學教材。
夢回塞上二章(節選)
梁 衡
搭車
大約在自己無車,而又不得不出行時,才求人搭車,這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尷尬之事。而搭車又分兩種,一是搭熟人的車有友情墊底;二是在路邊攔車,一廂情愿,兩不相識,一個敢坐,一個敢拉,最能見出世風的淳樸與人情的厚道。
一
我第一次搭車是搭的馬車,當時我們七八個大學生在內蒙古河套農村勞動鍛煉,房前正守著一條沙土公路。路上汽車很少,多是馬車。一到秋天滿是送公糧的車隊(現在免了農業稅,農民已經不交公糧了),還有用紅柳笆子圍得老高的甜菜,送往糖廠去榨糖。可謂車轔轔,馬蕭蕭,糧糖不絕馳于道。我們的駐地離公社、醫院、供銷社等行政中心大約有五里地,常有些小事要去辦。最方便的出行方式就是在路邊搭車,只要一招手就能跳上一輛,好像這就是我們的專車。
時間長了我們也摸出一點規律。車倌有年輕一點的、有老一點的,一般來講老一點的好說話。在他們眼里大學生是稀罕動物。奇怪這些洋學生怎么一下子就掉到這個沙窩子里?至少我們當時所在的公社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車又分空車、實車,空車好搭。實車裝滿貨很難再坐人,但在車轅頭再捎一個人也是可以的。俗話說人一出門小一輩兒,對車倌我們一律喊大叔或大爺,先喊得對方心軟。還有一個竅門是女生好搭車,鮮有被拒絕的,男生就可能讓人家找個借口給懟回來。異性相吸,同性相斥,這個中學物理課上就學過的定律也同樣適用于人類。如遇有急事就讓女同學出面去攔車(如那一年黨的“九大”召開,要忙著進城去打聽精神,這事關我們的分配和前程),我們就躲在屋里趴在窗戶上看,等到車把式“吁——”的一聲勒住馬,剎住車,我們就立馬沖出來喊道:“還有一個,捎上我。”而且一上車就掏出進城帶的干糧說,大爺嘗嘗我們烙的發面餅。車把式就不好意思說什么。但這種“美女招手法”很少用,有損女生的尊嚴。
因為這是一條固定的路線,時間長了與車倌也混熟了,話也多了。他們總愛向我們打聽城里的稀罕事兒。我也常能從他們嘴里聽到在城里聽不到的故事。一般車倌都年紀偏大,有的是兒子娶了媳婦忘了爹和娘,他不愿意在家里看兒媳婦的白眼,就出來趕車,多掙工分還落得個逍遙。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起兒媳婦摔盆罵狗,我們聽了都傷心。也有家庭和睦的,會給你展示剛從城里出車回來給小孫子買的玩具。有的光棍車倌還會悄悄地告訴你,這條線上的車馬店里有他相好的老板娘。當時一到秋天,公路兩邊的房主就會騰出些房子來燒個大炕,接待過夜的車馬,一般是趕車人自帶糧食和馬料,房主收一點柴火錢。也有人吃馬喂,吃住全包的,類似現在的民居。一時,車馬店里人聲喧嘩,騾嘶馬叫,人們套車卸車,大聲地互相招呼。土炕上彌漫著旱煙味,有時還一點酒香。還有一件最讓孩子們高興的事,可以到甜菜車上去抽一個糖蘿卜,生吃或切片蒸熟,堪比現在的口香糖。總之,一到秋天,這條路上就鞭聲不絕兮塵飛揚,馬鈴兒響來人四方。搭車成了一種文化,我們很懷念那些不期而遇的人,和那一條永遠流動著故事的路。
二
勞動鍛煉結束后我到縣里工作。當時縣與縣之間有老舊的柏油路相通,每天只有一趟班車。無論公私,出門辦事也少不了到路邊去攔車搭車,這好像已經成了一種共享的社會福利。
杭錦后旗(簡稱杭后)離臨河縣四十公里。曾經是當年傅作義晉綏軍的根據地,這里留下不少舊的房屋街道和文化遺存。內蒙古巴盟機關先是設在蹬口縣(就是我從北京畢業千里迢迢去報到的地方)后又搬到臨河,因房產不夠,許多活動就到杭后去舉辦。一次我在那里住黨校,學員都是當地的公社干部,每人一輛自行車。一到周末即“飛鴿”(當時的名牌自行車)而去。我因有事,昨天沒有走成,原打算這一周不回家了。不想早晨一覺醒來,面對一個空蕩蕩的院落,不覺又動了歸心,便去城邊的路口去等班車。這條大路直通四十公里外臨河縣委的大門。當時我新婚不久,家安在縣委大院里的一間辦公平房里。老婆剛從外地調來,還沒有安排工作,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我在路之頭,她在路之尾,也許這時她正在大門外的路口遙望班車,“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我這邊左等右等班車不來,卻過來一輛油罐車,我一揮手司機居然慢慢地停了下來。車上是一個光溜溜的橢圓形大油罐,罐的兩側各有一條一尺高的鐵護欄,這是唯一的抓手。我喊一聲“師傅好,我是臨河縣委的,搭個車行嗎?”他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用嘴巴指向車上的油罐說:“咋的?敢上去不?”沒有想到幸福來得這么容易,我連說:“敢!”話音未落,便翻身上車,坐在罐側。以雙腳頂住護欄,雙手左右托住油罐,找好平衡。司機一踩油門就像大象背上吸了一只蝸牛狂奔而去。以現在的交通規則論,這絕對是要重罰重處的。但那時天高皇帝遠,地僻無王法,又年少輕狂,無知無畏。這竟成就了我搭車史上最具傳奇的一筆,現在想來還后怕中夾雜著自豪。
還有一種搭車是半搭半掛。一九七二年八月,我調內蒙古日報駐巴盟記者站,從此開始了一生的新聞職業。記者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自行車。好在人還年輕,有的是力氣。河套是個大平原,除北部靠近國境線的幾個縣外,套內數百里之內都可以蹬車前往。只要任務不急或走或停,很有點類似現在的驢友騎行。那時國內還沒有流行頭盔、護膝之類,否則一定很瀟灑。我一個舊黃布書包拴在車把上,迎風趕路,天黑宿店,蓬頭垢面。這就是當時中國西部一個最基層記者的形象。因為再低一級就是縣委報道組的通訊員了,這只能算是新聞外圍人員,我也曾干過兩年。
這種搭車沒有預先的計劃,也不必與司機打招呼征得同意。一般是在夏秋季節,風和日麗,你騎行在路上,如果覺得累了,就物色一輛掛有拖斗的卡車,這種車子車速比較慢,或者選一輛拖拉機也行,就是噪聲大一點,也顛簸一些。你把騎行位置調整在拖車的右前方,等它從左邊追上你兩車平行時,你讓過車頭,右手扶定車把,騰出左手一把拉住拖車后馬槽上的插銷把,那粗細長短與弧度簡直就像是為搭車人量身定做的。這時你就可以挺起身子,揚眉吐氣,一展酸困的腰背,單手扶把保持平衡,任由拖車帶著你長驅急奔。這樣子極像海上的沖浪運動,快艇后面用繩子拖著一個腳踏浪板手系牽繩的人。這時我會解開衣扣,任風鼓蕩著衣裳,想象自己是一只正在被牽引的風箏,就要升上天空。大有李清照詞“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味道。這樣的搭行十里二十里不在話下,累時可以脫開手慢行片刻,反正路上有的是車,一會兒就可順手牽羊,再抓一輛繼續滑行。
這種搭車是旁門左道,但是“盜也有道”,你可以慢慢領悟規律,熟能生巧,漸至完美 。一是要找對位置,你必須跟在拖車的右外側,若在左內側,則有與對面來車相撞的危險。二是雖然省力卻不可省腦,要隨時緊盯前方數百米的路況,一旦發現有路面不平或對面有車來時要立即松手,以免司機猛剎車造成你連人帶車的追尾。由于膽大心細,我這樣搭行兩年,行程數百公里,還從來沒有出現過意外。駕駛室(他們叫車樓子)里的司機師傅也從沒有苛責過我不許蹭掛,倒是遇有錯車或路況不好時,還會主動減速鳴笛提醒后面,人性之憨厚善良可見一斑。
三
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一次長途搭車。那次到包頭附近的營盤灣煤礦采訪,礦上還有一個磁窯。當時我的小家庭剛剛組建,正缺東少西。我先打聽好有一輛回臨河的順車,便買了一噸煤和一個小水缸,還有些鍋碗瓢盆之類的小雜物。司機是一個姓胡的四十多歲的漢子,正和他的姓氏一樣,一臉大絡腮胡子。助手倒是一個白凈的小伙子姓張。上午吃過早飯后,我們收拾停當,打馬上路。胡子和小張坐在前面的車樓子里。我躺在后車廂的煤堆上,護著我的那些家當。
車子發動起來以后,胡子突然推開車門,從車樓子里甩給我一件老羊皮襖。我平躺在煤堆上,身下墊上皮襖,如在沙發。老羊皮襖是用隔年的老羊宰后剝下的皮制作而成,毛長皮厚,一把握不透。堪比一塊厚毛毯或一床棉被。當地習慣將這種老羊皮熟制后直接縫制成襖,并不需要再罩一層布面。這是車倌、貨車司機、守夜人、野外作業者無論冬夏必備的行頭。當然也能為雪夜冰天中熱戀著的男女抵御風寒,留下難忘的溫暖。它正穿時皮板在外,可擋風寒;反穿時長毛在外不怕雨淋;如在野外,穿則為衣,臥則為褥,蓋則為被,不怕揉搓,不避沙石。待穿過兩三年后,皮子經千揉萬搓已經軟得如一塊海綿。這時再拿去清洗,配上布面(行話叫掛個面子)。幾年的塞外生活,我太熟悉這種萬能皮襖了,甚至已聞慣了它散發出來的膻腥味兒。當時我把這光板老羊皮襖墊在身下如在熱炕,從心里感到這位胡子大哥的熱心腸。
車子順著沿山公路緩緩而行,右山左灘,好個空闊的田野。我仰面朝天看著深遠的藍天。小學地理課上就學過內蒙古高原這個詞,其實沒有在這里生活過的人,恐怕一生也不知道這幾個字的含義。現在形容一個有身份的人叫作“高、大、上”。如果讓我在中國大地的各種地貌中選一個“高、大、上”者,那就是內蒙古高原。單說“高”,珠峰夠高了吧,但是腳下群峰犬牙交錯,無平坦之感。單說“大”,華北平原、長江平原、成都平原都夠大了吧?但阡陌縱橫,市鎮毗連,讓人不能心靜,沒有居高臨下之感。關鍵是這個“上”字,在人為高貴,在地為高原。有包容萬物之心、寧靜安詳之態,不張不揚,十分低調。唯有這內蒙古高原高、大、上俱全,仰望有日月之可觸,俯瞰無群峰之礙眼。亦高亦闊,如川之平,如秋之爽。
我躺在車上,伸手就能摸到藍天; 放眼前方,是一條永遠到達不了的天際線。這時候你才真切地感到地球是圓的,假如對面的遠處出現了一輛車,就像在大海上看見船的桅桿一樣。這種感覺你要是能到內蒙古中部的錫林郭勒或東部呼倫貝爾草原跑車會更加明顯。我們的車在地球的表面飛奔、撒歡兒,又好像要離地而去。可以伸手撕下一片白云,纏繞在脖子上或者貼在胸前,然后再一松手,又放它飄去。
車子從營盤灣山里出來后,漸漸進入平坦的套區,除了前面的路,無盡的天際線,四周沒有任何參照物。兩個多小時之后越過沙地草灘進入農耕區,時當八月,序屬仲夏,正是八百里河套小麥的收割期。放眼望去,遍地黃金。麥浪就拍打著車幫,卡車就像是漂在海上的一條船。我的家鄉也是產麥區,但那里是丘嶺、梯田。麥熟季節的風景是沿著山梁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的金黃。我還從未見過這一馬平川,八百里的麥浪,金波滾滾,浩浩蕩蕩。坐在行進中的敞篷車上,有一種檢閱夏季的莊嚴感,一邊看一邊在心里醞釀著詩篇,后來還真的寫成了一首六百行的長詩。但“文革”期間所有的文藝期刊都已經停辦,萬馬齊喑,無處發表,枉自少年輕狂。不過十多年后,這首胎死腹中的長詩被濃縮成一篇六百多字的短文《夏感》,收入小學語文課本一直使用到今,這還要感謝那次搭車撿來的靈感。
我抓著車幫,看累了就四肢放平躺在老羊皮襖上繼續做著天上的遐想。天藍得讓你看不透它的深遠,我又覺得它是一汪大海,車子就是穿行在波浪中的船。我奇怪,空氣是透明的,水是透明的,為什么無數個透明的疊加就成了藍色,如天空,如海洋,愈深愈藍。這恐怕是物理學家該去思考的問題,就像當年牛頓終于從太陽的白光里分出了七色光。我們總有一天會從這個“藍色”中抓到點什么。這么想著,我就伸手去抓到一朵云,然后一松手,又放它歸去。這時才突然理解了神話題材的名著:阿拉伯會飛的神毯、中國的《西游記》、屈原的《天問》、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等等。我這哪里是搭車,是搭了一架飛機或者是一只射向宇宙的火箭。在還沒有乘過飛機之前,這是我距離白云最近的一次旅行。
正當我這樣“目既往還,心亦吐納”,作著天上的遐想時,突然車子搖晃了一下,軟塌塌的,像是撞在棉花堆上,又掙扎了兩下哼了一聲就不動了。我翻身跳下,這時胡子和助手小張也早從車樓子里出來,正蹲下身子四只眼睛瞄著車底。胡子爬到車盤底下摸了半天,出來時滿臉沙土,攤開油污的雙手說:“這可拉下疙蛋了(遇到麻煩了),傳動軸斷了。”我的腦子嗡地一下炸了。雖不懂車,但也知道車軸的重要性,有如人之脊柱,房之大梁。在這四處不著邊的曠野上,斷軸之禍,無異于滅頂之災。小張那張白臉唰的一下更白了。胡子只說了兩個字“皮襖!”小張爬上車幫,嗖的一下抽出剛才還墊在我身下的那張萬能老羊皮襖,麻利地鋪到車底下去。他們兩個搬出工具箱,撿了些家伙就仰躺在皮襖上叮叮當當地干了起來。我無事可做便繞著車查看地形,這時才發現我們前進方向的右手正對著一個山口,一條干河正蜿蜒而下。枯水季節,河床上積滿一層綿軟的細沙。河床并不寬也不深,而且又平,一般不會有司機特別注意到它。誰知我們這個鋼鐵怪物吃硬不吃軟,剛一下河就一頭杵在沙被窩里。就像舊小說上說的有那驕傲的武士打出一拳,卻被對方的軟肚皮吸住,拳頭再也拔不出來。我們的車遇到的正是這種尷尬,咔嚓一聲,軸斷車停,進退不得,幸虧還沒有翻車。
他們在車底鼓搗了半天,最后抽出一根車軸。胡子畢竟是個跑車的老江湖,拄著車軸就如關云長依著一把大刀,賊亮的眼睛把周圍四方掃視了一遍,說:“這個地方沒有人家也很少過車,再說就算有車來也拖不動咱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他用手指著右手北方那個隱隱約約的山口說:“估計公社在那個方向,一般公社里都會有個農機修理點,我們去碰一碰運氣。”然后突然轉向我溫和地說:“小記者,你敢一個人在這里看車嗎?”本來是我搭他的車,好像倒成了他求我。同在危船,有難共擔,我這個搭車的閑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立功表現的機會,連忙大聲說:“敢!”心想這里不用說有壞人,就連個活人影兒也沒有,這片麥子地又吃不了我。說著胡子把我安頓在車樓子里,給我留了一個軍用水壺,還有一把大鐵扳子壯膽,囑咐不管遇到什么事兒,不要開車門兒。然后他們兩個背了一個水壺,扛起車軸,順著河溝一步一彎腰地向那個遠處的山口走去。我拉緊車門,頓時一股莫名的孤寂襲上心頭,剛才那美麗壯闊的麥浪,霎時成了淹沒我這個孤兒的大海,而藍色的天穹也成了吸我而去的黑洞。
一個人在車里無聊,就打開隨身的小黃書包。掏出一本書翻兩頁,看不進去;又掏出采訪本,想捋一下這兩天的采訪記錄,也看不在心上。頓覺心隨事走,人生起落在瞬間。剛才還飛車高原,藍天白云,心花怒放,這時孤身一人縮在車內,北風打門,幾多凄涼。胡子他們扛著沉重的車軸遠去的身影,一步一踩留在沙地上的腳印,總浮現在我的眼前。此去有希望嗎?那個地方有個農機站嗎?全靠運氣了。我這樣一個人胡思亂想著,不覺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我低頭看一下手表已經下午七點,心如落日,暮云沉沉。當我再一抬起頭時,車窗玻璃上卻貼著一張人臉,鼻子都壓成了扁平。我霎時驚出一身冷汗,這里四面曠野,從哪里跑出一個人來?我都能聽到自己心臟的狂跳,努力讓它靜下來,才看清是一個當地老鄉,滿臉皺紋,大概有六十多歲。我還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出現的,就像唐僧在去西天的路上,突然路邊就會出現一個人還是妖。當我確信他就是一當地老鄉后就把車窗搖下一條細縫。老漢一口當地話:“ 后生,車子焊(陷)住了吧?我下午三點就瞭見(看見),這輛車過去了,怎么現在還在這瘩?”我已完全松弛下來,打開車門說:“大爺,沙子焊住車了,軸斷了,師傅到北山根去尋個農機修理站。”老漢一聽馬上露出一臉的同情:“天都擦黑了,肚子餓了吧,到我的道班里去吃點兒東西。”原來老人是個當地的養路工。
河套平原處,各縣與縣之間的正規公路是瀝青路面,而鄉村之間全是沙土路,每隔十里左右就設一養路站,俗稱“道班”。一般配三四個人,一輛毛驢車,遇有雨水沖塌,或者大車軋毀路面,隨時拉土修墊。民工都從生產隊里抽,在隊里記工分,是一種民間養路制度。白天干活晚上各回各家,留一個人看守道班。我隨老人來到他的道班,這是路邊一個高坡上圈出的一個簡易小院,只有一間房子、一盤土炕和灶臺。剛才我們飛車過道班,正“兩岸猿聲啼不住”,放眼高原喜欲狂,哪能顧及這個小院?而老人卻一眼記住了這掛倏忽而過的車輛。老人一進院子就順手在門口抽了一捆柴火,進門后就要挽起袖子做飯。河套農村做飯,無論蒸、煮、炒、烙,都是固定在灶頭上的一口三尺大鍋,就是喝一口水也得用它來燒。我怪不好意思,說:“不餓不餓,喝口水就走。”他說:“你們的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就是那個村里的,離這里七八里地呢。那里還沒有通電,每天要等到晚上天黑了才用柴油發電供照明幾個小時,他們要焊車軸也得等到來電才行。”我這才明白,為什么胡子走了這么長時間沒消息。況且肚子也真的餓了,一天也沒有正經吃口東西,就趕緊幫著老人涮鍋、燒火,這些我在農村勞動一年,早學得麻溜麻溜的了,一邊又與他聊天。老人有兒有女都已成家,他在村里沒多少事兒就出來看道班,一天記一個工,去年隊里分紅每個工五角錢。說著他已經把面和好,搟成一張大餅,攤到鍋底上。河套是產麥區,當地常做這種發面餅,做時里面放一點蘇打,用麥稈之類的軟柴火燒灶,餅子蓬松酥脆,類似西北的鍋盔或新疆的馕,屬于面食中的餅類一族。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心里老是掛記著胡子他們找到農機站沒有,趁著大餅還在鍋底等熟,就跑到外面踩著梯子上到房頂向正北方向瞭望。果然天邊有電焊光一閃一閃,稍微放了點心。我回到屋里把餅子收拾進書包里,加滿一壺熱水,給老人留下半斤糧票、五角錢,就向停車處返去。路上掰了一小塊餅子,胡亂塞到嘴里壓一壓餓火。回到車前我先圍著汽車轉了一圈兒,看有什么動靜,又檢查了車樓子里有沒有什么變化。再翻到車頂上繼續瞭望北邊方向,電焊火花已經熄滅,說明他們已經完工。我就呆呆地透過黑暗一直盯著山口方向。后半夜開始起風了,麥田一浪滾過一浪,我好像置身在一個孤島之上。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找天上我認識的星座,數星星。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面出現了兩個晃動的手電光。我興奮地大喊一聲:“胡師傅——”聲音劃破黑暗在寂靜的原野上飄蕩,倒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心里一陣的震顫,眼圈都發熱了。他們聽見了我的聲音,就高舉起手電在空中劃了幾個圓圈。我跳下車向他們迎了上去。還沒有等走到跟前,就聽見在黑暗中胡子喊道:“小記者,餓壞了吧?”我連忙喊:“不餓不餓,我們有好吃的了。”他們來到車前放下沉重的車軸,先不說修車的事兒。胡子從懷里摸出一個油紙包,原來是一包醬牛肉。他說:“沒事了,總算把車軸焊好了。那個窮公社,想吃口飯,晚上連個鬼也找不見。好歹臨走時在伙房里摸見兩塊醬牛肉。”我也趕快從書包里掏出大餅,又說了上道班的事兒。三個人先坐在車下的沙地上,掏出一把電工刀,把肉剁一剁,頂著滿天星光,掰一塊餅就著吃一口肉,再舉起水壺喝一口水。今天不但搭車,還搭了一頓伙。這是我記憶中最香的一頓野餐。我的家鄉出產一種老字號的平遙牛肉,香徹百年,聞名全國。我自己下鄉一年也不知道吃過多少次柴鍋大餅。但唯有今晚這頓野地里、星光下、卡車旁的牛肉加大餅,肉香、面香,還有田野里晚風送來的麥香,讓我終生難忘。
我們吃飽喝足后開始干活。他們兩個鉆到車底下去換軸,我在外面打手電,等到軸換好了又用鐵鍬去清理車輪前面的沙子,為的是讓車啟動時輪胎能夠抓住河床的硬石面。車軸換好了,胡子用沙子搓搓兩手的油膩,跳進車樓子里發動車子,我們兩個在外面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勝敗在此一舉,生怕再聽到那一聲不吉利的“咔嚓”,如果車軸再斷一次,今天晚上真要在這里喂狼了。馬達嗡嗡地轟鳴著車身抖動一下,我和小張在后面用力推車,明知道這點力氣對一輛卡車來說就像蚊子推大象,但還是使出吃奶的力氣自求安慰,終于“咔”一聲,車輪咬住了河床,往上輕輕彈了一下,緩緩轉動了,我們三個人的心都一下落了地。胡子喊了一聲:“上車!”小張從車底抽起那張老羊皮襖,一把甩到車后的煤堆上,推了我一把:“快上!”我不知道哪來的靈活勁,像猴子一樣跳起,手抓馬槽腳踩車輪胎一躍就翻上車頂。
這么一折騰已經是后半夜了,將近黎明時分。我躺在老羊皮襖上看著天邊的月牙,晚風送涼,滿天星斗,萬籟俱靜,感慨萬端。我只是偶然搭了一次車,就攤上這么大一件事兒。蘇東坡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者,不順也,有迎上、插入之意。社會就是一輛行走的快車,每個人告別父母、離開學校,都要來逆搭這輛車,但卻不知道會搭上哪一節車廂,而且還要換多少次車。這么想著,東方漸漸泛出魚肚白色,不一會兒就跳出一輪紅日,霞光照耀八百里河套,連麥浪也被染成了粉紅色。
塞上六年,馬車、拖拉機、汽車,甚至領導的專車,也數不清搭了多少次車。現在想來,那六年的搭車生活真是一種享受。當我坐在慢悠悠的馬車上,聽車倌聊天,看著兩邊的青紗帳、麥田、羊群時,就像是在聽一首古老的歌謠或者喝一壺老酒。而當仰面躺在載貨的卡車上,則是一種追逐在云端的旅行。自從離開河套之后再也沒有搭過一次車了。一是因為進了城,交通方便;二是人情變化,世風日下,搭車之事鮮有所聞,而碰瓷行騙的事例倒是不少。所以就常常想起當年那些搭車的故事,懷念那種萍水相逢,兩不相識,一見交心的淳厚民風。我生也有幸,一入社會就在《詩經》式的古風中熏陶了六年整,度過了一個社會人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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