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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2年第9期|李凌:追光
    來源:《雨花》2022年第9期 | 李凌  2022年10月10日08:23

    清明,我和兩個哥哥像往常一樣帶著八十八歲高齡的母親來到老家的梨園。這片土地是父親長眠的地方。我手捧一束黃菊花和父親愛吃的水果供奉在墓地,哥哥燒著冥紙,灑下一瓶父親愛喝的白酒,母親照例又是一番哭訴,我無法阻止母親的哀嚎,我知道這是她的宣泄,也是思念的傾訴。父親比母親整整大七歲,七年過去了,今年母親剛好是父親去世時的年齡。

    “我終于理解了咱父親”,還沒走出梨園,半道上,二哥突然說道,“沒人能理解這種痛苦。”

    我知道自始以來父親和二哥的關系一直很緊張,甚至到了劍拔弩張的激烈狀態。他們常常爭執,父親霸道,二哥執拗,誰都不服軟,也無人能制止。這是父子二人一輩子的戰爭。

    “父親想好,想在村里出人頭地,但實力不允許。所以他憋屈。”

    我愣愣地看向二哥,驚訝他的這番理解。“因為我也是這樣。”二哥沉思道,“我理解了他。”

    我長出了一口氣。父親去世七年了,不知他聽到二哥這番話,是該欣慰呢,還是又要暴揍他一頓解氣。

    二哥記恨父親,我是知道的,父親偏向大哥,疼愛大哥,全家都知道。二哥忘不了父親在打麥場揚起掃帚狠揍他的場面,忘不了他從建筑工地勞累回家眼淚汪汪含著饃饃吃飯時的委屈,也忘不了大哥結婚時,為了滿足大嫂的蠻橫要求,父親把給二哥蓋的新房讓給大哥做婚房,二哥委屈地住到了老房里。其實,更讓二哥懷恨在心的還有一件事,這件事才是二哥心里的刺,那就是父親把二哥過繼給了無兒無女的光棍二大爺。二大爺去世得早,去世時,二哥給他摔老盆,那是子女才能做的事,那時,二哥才十幾歲。這一幕幕讓二哥記恨了一輩子,所以,二哥不愛父親,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在父親去世多年后,二哥終于在酒后和我聊起了這些往事。

    父親去世那一年,我正在貴州旅行,途中,接到大哥的電話。我問他有什么事,他回答沒什么事。第六感告訴我,家里有事。我未加停留,立馬收拾行李趕飛機返回家鄉。

    那幾年,父母一直跟著我在城市生活,一個月前,母親起夜時從床上摔了下來,父親起來拉她,不慎跟著摔倒扭到了腰部。母親沒有大礙,父親卻由此臥床不起,飯量減少。我們勸他去醫院看看,他不聽,找醫生來給他針灸,他拒絕醫生靠近。父親開始謀劃著回家,他的倔強我們是領教過的,一旦決定的事情,撞到南墻也不會回頭。如此一來,大哥留在老家照顧父親,我們抽空輪流前去陪護。

    父親能下床走路時,便開始自己操作我們給他買的電動老年輪椅,時不時地開到村委會附近看別人打麻將,近飯點時回家吃飯,很少打擾我們。他是一個不喜歡給子女添麻煩的人,我們呢,也沒把他這次回鄉當回事。大哥偶爾會去陪夜,其他時候,都是母親陪在他身邊。

    在大哥的電話召喚下,我回到老家照顧父親。說是照顧,也不過是陪在一旁,或是請村里衛生室的醫生到家里給他打消炎的吊水。日子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母親燒好了粥,給父親盛好,父親說晚一會兒吃,他要洗把臉。我濕了濕毛巾替他擦了臉和脖子。喝了兩口粥,父親便要出去。我推著他走出院門,想和他說說話,聊聊天。回家照顧了他一周,我們還沒有好好拉過呱,父親每次都是放下碗就自己出去了,我也從來沒想過要陪他走一走。

    “我去搬把小凳子回來陪你啊”,我一轉身的功夫,卻看到父親扭動車把手,而車子像不聽話般對著圍墻開去。我問父親,你要去哪里?父親沒有說話,慢慢地垂下了頭。感覺到異樣后,我喊來母親。母親說,你大走了。我沒聽明白。去喊你大哥,母親接著對我說。我匆忙大聲叫來大哥,大哥俯下身子察看父親,說,大走了。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這一切。父親就這樣走了?等我反應過來時,村里已有鄉親奔向我家,大哥把床在堂屋架好,和鄰居們把父親抬到床上。我握著父親的手,他打吊水的胳膊上還有淤青,手心還很熱,我覺得他應該還沒走,可是,村里的老人拉開了我,給父親蓋上單子,蒙上面容,我遲遲不愿松手,直到父親的胳膊慢慢地變涼,變涼。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此時,二哥正在奔赴上海的路上,從來不出差的二哥卻在那天凌晨出差了,父親去世時,他的車剛進入上海的邊緣,接到我的電話,他沒有說話,返回途中把在南京上學的侄兒接著連夜趕到了家里。他一直沒有流淚,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他是否在為失去父親感到痛苦。

    二哥張羅著一切,鄰居說,去世的前一天,父親到我們為他選的墓地上去看了,這也是應父親的要求為他選的墓地,鄰居還和父親打了招呼。這一切我們都不曾知曉,難道父親知道他要走?知道他的壽命在哪一刻結束?

    父親算是無疾而終嗎?我們都認為是的,我們認為這是父親一生積德行善的結果,是福報。一生沒有為兒女添麻煩,臨終時也沒有像村里的老人一樣身邊有很多人陪著說話,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這對我們子女來說,是一樁憾事。

    父親的一生都在勞作,直到農業機械化普及的時代,我才聽不到田野里激昂高亢的號子聲——那是父親的聲音。

    黃土地,艷陽天,白云飄飄,田野空曠,映襯著天空中的蔚藍,一只犁耙,或兩只高大的牲口,犁耙上站著威武的耕人,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揚著鞭子,“駕……呀……咦……”,聲音高亢嘹亮綿長,愈到最后愈加濃烈渾厚。我遠遠地走在田野的路上,看著父親在犁耙上傾斜清瘦的身影,聽著父親有力的號子聲,心跟著激蕩起來。父親,黃土地上的父親,豪邁勤耕的父親,那畫面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耕種或收獲的季節,都是父親一展身手的大好時光,他毫不吝嗇他的力氣,一米七五的個子,赤裸著上身和雙腳在陽光下暴曬,面容清瘦,膚色白凈,這怎么也曬不黑的膚色與他身體里爆發出來的力量極不相符。父親是勤勞的,卻又是干凈整潔的,正如他犁出的土地般漂亮、利索、工整。他耕過的土地行行如直線,耙過的地面如熨燙般平整干凈,土壤不干不濕、細碎服帖。無論是播種小麥,還是點種玉米,抑或栽種棉花,父親都是行家里手。他對土地的熱愛,深深影響著他的兒女們,他們和他一樣有著對土地濃厚熾熱的記憶。

    父親的汗水灑在了黃土地里,土地的收獲滋養著他的歲月。土地給了父親青春快樂的時光,同樣,也吞噬了父親的大好光陰。他漸漸老了,艱難而充滿激情的歲月一去不復返,當他逐漸走進衰老的時光隧道,才逐漸停下繁重的體力勞作。父親老了,但腰桿并沒有彎下去,這讓我們忽略了他的老,實際上,父親六十多歲的時候依然在田地里勞作,從不讓自己閑著。父親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永遠昂揚著勞作的激情,勞動就是他的快樂源泉。父親對待土地的感情猶如對待他的老煙袋般鐘情。耕作間隙,田間地頭,老煙袋是他的伴,“叭哧叭哧”,每一分鐘都是享受,都是快樂的時光。比起城里人,父親好像永遠年輕著,七十歲時還執掌著村長之位,無人可替代,年至八旬眼不花、耳不聾、腰板挺直、思路清晰,這讓城里的老人們,甚或更年輕的男人們羨慕得嘖嘖稱嘆。我們堅信這得益于他年輕時的體力勞作。然而父親還是去了,在2015年的歲末,在他八十七歲的門檻上。他的子女們又把他送回了土地,他勞碌了一生的土地。

    “駕……呀……咦……”,藍天白云下,黃土地上,父親高亢嘹亮的號子聲從遙遠的記憶里悠揚地傳來。

    這號子聲和父親的一生就此埋在了這片土地上。

    父親走的那天夜里,我夢到了他,他的面容與生前無異,我把他的床鋪墊得很柔軟,好讓他躺得舒服一些。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夢見過他。

    其實,我一直沒有交代,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十月份,我在院子里養了滿滿一院子菊花盆栽,有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特別嬌艷,滿院子都是花兒。那一年,父親養了九年的鵪鶉,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天,不知為什么也死去了。

    【作者簡介:李凌,1973年生,江蘇徐州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洗玉鐲》《獨自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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