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識:《悠悠歲月》暗含法國知識女性閱讀史
安妮·埃爾諾憑借《悠悠歲月》獲得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這本書最早在2008年經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后即獲杜拉斯文學大獎,201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首次在中國出版發行,并于2021年再版。
天才女作家
1940年9月1日,安妮·埃爾諾出生于法國諾曼底大區的一個小鎮。她的父母做過工人,后來經營一家兼賣雜貨的咖啡館,勉強維持生計。她的母親受家庭條件所限早早輟學進入工廠,因此深信教育可以改變現狀,實現社會階層的跨越,總是激勵女兒努力學習。安妮·埃爾諾不負母親的期望,一直成績優秀,先后考入魯昂大學和波爾多大學,成功取得教師資格,教授現代文學。
安妮·埃爾諾很早就展現出她在文學方面的天賦。她在二十歲時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部手稿,卻始終未能發表,此后忙于種種生活瑣事,直到1974年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說《空衣櫥》,從此再未停下探索的腳步。她通過寫作探索的不僅是個人生活經歷,更是同代人、父母、女性、不知名的人和被遺忘的人的經歷。在安妮·埃爾諾的書中,個人經歷,哪怕是最私密的那些,也有著集體性和社會學的維度。她的寫作沿著不同的方向展開:身體和性、人際關系、社會發展、教育、時間與記憶,以及寫作本身,這條線索真正地串聯起她關心的方方面面。人文社副總編輯肖麗媛認為:“她的語言讀來平實、干凈,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能夠剖析我們生活中的尖銳問題。”
不把自己的生活寫出來,我們就無法真正地理解它
在一次采訪中,安妮·埃爾諾回憶寫作初衷時說:“我總感覺我經歷的很多事情,如果這些經歷能真正存在下去,就必須把它們寫下來。這些經歷必須通過這種形式存在,必須這樣傳遞給他人……我沒有寫作計劃,我就是寫。最早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寫日記,當時是為了為我所在階層的人正名。”但她的寫作生涯被生計所困一度中斷:“我希望從事寫作,但必須工作賺錢。”父親去世后,她在一所中學任教,班里大多數學生來自于當地條件非常一般的家庭——工人家庭,這些班級培訓秘書或會計助理,正是這樣的經歷讓她重新面對自己的出身、原生家庭和社會階層。
對安妮·埃爾諾來說,寫作的動力來自“一種打破文學和社會固有等級的愿望,通過以同樣的方式描寫并結合那些在文學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超市、鐵路等)和那些更高級的事物(如記憶的機制、時間的感覺等)。”在書中她這樣寫道:“這個世界留給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來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從很久以前逐漸轉變到今天的時代,以便在個人記憶里發現集體記憶的部分的同時,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埃爾諾異常深刻地感受到社會的演變和人生的短暫,“一切事情都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被遺忘”,因此她要寫作一部反映時間流逝的作品。
但她不想像伍爾夫那樣寫一部現代派小說,也不想寫一部歷史著作,而是要寫出多數人的回憶,為此她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醞釀,在退休后經過充分思考和推敲,用她創造的名為“無人稱自傳”的新體裁,寫出了被稱為“社會自傳”的杰作——《悠悠歲月》。書中最后一句完美地概括了安妮·埃爾諾作品中的思想和風格:“挽回我們將永遠不再存在的時代里的某些東西”,挽回一切將要消失的景象。
什么是“無人稱自傳”?
安妮·埃爾諾的作品有著濃厚的社會學色彩,試圖在個人記憶中找回集體記憶,對自傳這種體裁做出了新的定義:“個人的依然是并永遠是社會的,因為一個任何其他因素如法律、歷史都不存在的‘我’是不可想象的。”她追求的是一種客觀的寫作風格:“不加評判、隱喻以及浪漫的對比”“既不抬高也不貶低講述的事情”“循著歷史事件和文獻資料的線索前進”。《悠悠歲月》采用的“無人稱自傳”這種前所未有的體裁,無疑對創建二十一世紀的法國新文學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這一創舉使《悠悠歲月》成為將要形成的新文學的一部先驅之作,也使埃爾諾當之無愧地躋身于法國當代第一流作家之列。
中文版譯者吳岳添在書中《譯者前言》里對這種新的體裁有一段精妙闡釋:“無論多么生動的回憶錄,都只是作者本人的記憶,正如無論多么感人的老照片,都是社會狀況的反映一樣,與讀者本人并無密切的關系,因而也就無法使讀者感同身受。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埃爾諾創造了‘無人稱自傳’這種嶄新的體裁。她的自傳從頭到尾都不用人稱‘我’,而是采用第三人稱、也就是無人稱的泛指代詞來表示‘我們’,實際上是在自己回憶的同時也促使別人回憶,以人們共有的經歷反映出時代的演變,從而引起人們內心的強烈共鳴,發現原來我們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一位法國現代知識女性的閱讀史
《悠悠歲月》不單是一部對法國社會過去幾十年變遷的回憶之書,也是一本書中之書。本書涉及大量文學和社會科學作品,反映了一位法國現代知識女性的閱讀史,也折射出法國幾十年來的社會思潮變遷。
書前引言便引用了俄國作家契訶夫的話:“是的,人們會遺忘我們。這是生活,毫無辦法。”書中提及大量文學作品: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左拉《泰蕾絲·拉甘》,喬伊斯《尤利西斯》,維爾哈倫的詩歌,赫克托爾·馬洛《在家里》,莫里哀《打出來的醫生》《斯卡班的詭計》,拉辛《訟棍》《伊菲革涅亞》,高乃依《熙德》《西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窮人》,薩特《惡心》,斯丹達爾《亨利·布呂亞爾的生平》、福樓拜《情感教育》、莫泊桑《一生》、弗吉尼亞·伍爾夫《海浪》《到燈塔去》、莎士比亞《麥克白》、波伏娃《名士風流》《第二性》、馬爾羅《人的境遇》、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克里斯蒂亞娜·羅什福爾《時代的孩子們》,讓·熱內《屏風》、夏洛蒂·勃朗特《簡愛》、瑪格麗特·米切爾《飄》、塞爾日·勒茨瓦尼《光明年代》、克萊爾·埃特舍雷麗《愛麗絲或真實的生活》、伏爾泰《老實人》、蘇珊娜·奧萊爾《被窒息的創作》、讓-巴蒂斯特·克雷芒《櫻桃時節》、鮑里斯·維昂《逃兵》……
書中涉及的作家還有夏爾·貝璣、魏爾蘭、圣埃克蘇佩里、伏爾泰、米洛茲、阿波利奈爾、加繆、安德烈·馬爾羅、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卡夫卡、布托爾、羅伯-格里耶、娜塔麗·薩洛特、喬治·桑、勒克萊齊奧、安德烈·布勒東、尤內斯庫、艾呂雅、西蒙娜·韋伊、斯蒂芬·金、普利莫·勒維、羅貝爾·安泰爾姆、喬治·佩雷克、塞薩爾·帕維瑟、耶利內克、科萊特等。
此外,書中提及的社會科學著作有杰曼·格里爾的《女宦官》、凱特·米勒特的《男性的政治》、福柯的《詞語與事物》等,涉及的作者布爾迪厄、福柯、巴爾特、拉康、喬姆斯基、波德里亞爾、伊凡·伊里施、讓·饒勒斯等。
關注當下:永不過時的主題
正如人文社副總編輯肖麗媛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說:“埃爾諾的成長經歷決定了她對百姓生活的觀察和體驗細致入微,這也給其作品烙上了鮮明的個人印記。”她在書中看似無厘頭地羅列了大量“當下時刻”,關于希望、絕望、失望、欲望等主題的文字記錄下時代的種種縮影,讓人們翻開隨便哪一頁都能找到一個詞句、段落安放自我:
有一天我們將會處在孫輩兒女們,以及尚未出生的人們的回憶里。正如性欲一樣,記憶是永遠不會停止的。它使死者與活人、真實的與虛構的人、夢幻與歷史相互對應。
它訴說合理的欲望和希望,一份合適的工作,避開惡劣的天氣,吃得飽和死在自己的床上
害怕出門和陌生人,因為從未離開自己家的人,無論哪個城市都是世界的盡頭
自尊和創傷,不是因為是鄉下人就比別人笨
我們的生活幾乎是無法擺脫的困境。它使人發笑。
先天性白癡并不令人擔心。我們害怕的是神秘地一下子降臨在正常人身上的瘋狂。
進步是人類的遠景。
工作、努力和意志會對一切行為做出評價。
某種東西已經隨著見過兩次大戰的祖父母的去世、孩子的成長、城市完成重建、進步和個性化的家具而一去不返了。對占領時期缺吃少穿和農村童年的回憶匯合在一種已經結束的過去之中。人們對于生活得更好具有無比堅定的信念。
別人的回憶確定著我們在世界上的位置。
在敘述之外,走路、坐下、說話和笑的樣子,在街上打招呼,吃飯的姿勢,抓住東西,都從法國和歐洲的鄉村深處一個人一個人地傳遞著過去的記憶。一種關于照片的無形遺產,除了個人之間的不同之處、一些人的善意與另一些人的惡意之間的差別以外,把家庭成員們、區里的居民和一切被說成是和我們同樣的人聯結在一起。
……
《致中國讀者》一信的由來
諾獎消息傳開后,《致中國讀者》一信被大量轉發傳播,但很多中國讀者在此之前其實并不熟悉這位法國作家,那么這封飽含對中國友善情感的信件是如何得來的呢?
實際上,這封信是在2010年,安妮·埃爾諾得知《悠悠歲月》獲得“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時,寫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回信,人文社請譯者吳岳添翻譯后放在書中。在這封信里,埃爾諾講述了自己和中國的緣分,回憶了自己第一次到中國的情形,中國從她想象中的樣子變成了具體的國度,她觀察到:“在中法兩國人民的特性、歷史等一切差別之外,我似乎發覺了某種共同的東西。”這就是《悠悠歲月》中的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人文社去年重新盤點梳理出版的“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文集,精選那些值得一讀再讀的作家作品重新出版,《悠悠歲月》就是其中之一。
有趣的是,在今年安妮·埃爾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有兩位法國作家也是和她一樣,先獲得“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再獲諾貝爾文學獎:2007年勒克萊齊奧的《烏拉尼亞》獲得“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2008年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014年的諾獎得主莫迪亞諾的作品《夜半撞車》在2004年就入選了“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
三位諾獎得主的獲獎作品都是由“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首次引進中國,足見其前瞻性——它令中國讀者接觸到世界當代文學的前沿與潮流,作為世界優秀文學作品第一時間進入中國的寬闊平臺,是由中國出版方組織評選的一項具有國際性意義的重要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