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申琳:北牧南歸(節選)
申琳,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長于中原大地。新聞老兵,偶涉文學,努力記錄時代、講好中國故事。近年在工作之余,在《人民日報》發表散文《槐花飄香》、報告文學《格林村的“甜蜜事業”》等。
北牧南歸(節選)
申 琳
雙湖在哪里?
它孤懸在青藏高原海拔5000米的羌塘草原深處、茫茫數萬平方公里無人區的邊緣。
“天邊的雙湖”,是我國海拔最高的縣。
最高意味著什么?
缺氧,空氣含氧量相當于海平面的40%。
高寒,年平均氣溫在零下13度,8月的夜間仍時有霜凍。
大風,每年8級以上大風達200余天。
干旱,年降水量低于150毫米,而蒸發量卻高達2250毫米,是降水量的15倍……
極高、極苦、極寒,西藏那曲市雙湖縣11.67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被稱為“人類生理極限的試驗場”。然而,卻有1.48萬人長期生活在這里,其中1.38萬是牧民。
46年前,這里還是茫茫無人區。1976年前后,一批批牧民從草原南部遷徙至此;2019年前后,一批批牧民又開始從這里南遷至遠方的河谷。發生在這海拔5000米高原上的兩次生命遷徙,背后究竟有著怎樣難以忘卻的故事?去年以來,我兩赴雙湖,每次輾轉近兩千公里,一路追尋兩次大遷徙的茫茫蹤跡……
一
80歲的白瑪老人,自1974年開始,做了28年的鄉級黨委書記——從那曲市申扎縣的嘎措公社到雙湖的嘎措鄉,一直到2002年退休。如今,坐在山南市貢嘎縣森布日安居點寬敞明亮的新家里,老人愜意地喝著甜茶,思緒卻飄得越來越遠,“我這輩子搬遷了兩次,有三個家……”
從拉薩向北,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白雪覆蓋的埡口,繞過碧玉般清澈的納木錯湖北岸,我們一路向西600多公里,來到那曲曾經最大的牧業縣——申扎。20世紀70年代初,申扎縣面積有30多萬平方公里,白瑪老人的家鄉嘎措公社,就在申扎縣水草豐美的南部區域。
次日,從申扎縣城出發,沿著綿延數十公里的格仁錯湖一路向西,沿途是望不到邊的碧綠草原,偶爾有白色的羊群“飄蕩”其間,格仁錯澄碧的湖水映著藍天白云,猶如“天空之鏡”。行至格仁錯湖的西岸,放眼望去,青青的牧場、潔白的羊群、安靜的牧民……這里,就是白瑪老人魂牽夢縈的故鄉。
“草畜矛盾大??!全縣30多萬平方公里,北部20多萬平方公里沒有人,差不多都集中在南部這十幾萬草原上放牧。”講起當年,白瑪無奈地搖著頭。僅嘎措公社當年的牲畜已達3萬多只,有限的草場已無法讓這些牛羊吃飽,“所以要爭草場,要打架,頭破血流,矛盾越來越激烈……”
當時的申扎縣縣長洛桑丹珍,對日益突出的草畜矛盾憂心忡忡,他把目光轉向了北部20余萬平方公里的茫茫無人區。從1972年起,洛桑丹珍帶人幾次北上無人區,探訪這片神秘之地的生命密碼。大片的高原草場,星羅棋布的湖泊,成群的野牦牛、藏野驢和藏羚羊……這里原來是野生動物的天堂!當然,這里更有稀薄的空氣、高寒的氣候、經年不化的雪山冰川,洛桑丹珍所騎的一頭騾子,就凍斃在無人區的風雪途中。這里,也是人類生存能力的嚴峻“考場”!
1973年初,申扎縣委正式決定開發無人區;1976年初,西藏自治區政府正式批準成立那曲市雙湖辦事處。一場從4600米海拔向5000米海拔的生命遷徙就此拉開帷幕。
“那里是無人區,又缺氧又寒冷,哪里比得上我們家鄉!”向雙湖搬遷的消息傳出,嘎措公社的不少牧民不愿意搬離,作為黨委書記的白瑪只能一家家做工作,“這里的草場已經快要養不活我們的牛羊了,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得尋找新的草場啊!”
1976年3月,白瑪一家和公社260多人,趕著3萬多只牛羊,踏上了北上無人區的漫漫長路。茫茫的草原、肆虐的風雪,沒有路,只知道目標在北方。白瑪和鄉親們帶著對故鄉的不舍,也帶著建設新家園的豪情一路向北,牛馱著僅有的糧食和帳篷,人背著易碎的水瓶和用具,向北,向北,向北……
這時候,申扎縣15歲少年達瓦一家,也同鄰居家一起,趕著400多只牛羊,跋涉在北上無人區的路上。“搬家前,我正在上學,聽說要去的地方連學校都沒有,我真的不愿意走,我要上學!”達瓦帶著對學校的依依不舍,跟著父母踏上遷徙之路。
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白瑪一家在雙湖的嘎措鄉落下了腳。新家的帳篷,面對著雖沒有格仁錯湖水面大,但同樣蔚藍的恰崗錯湖。牛羊已經在湖邊歡快地吃草了。
達瓦在比嘎措鄉更遠的措折羌瑪鄉有了新家,村子名字叫查倉村。“查”,在藏語里是一種隼,“查倉”就是隼聚集的地方。達瓦沒有了學校,他在查倉村成了一名牧羊少年,每天不能再看書,而是仰望高原雄鷹振翅在遼闊的天宇。
那一年,申扎縣一共有2053名牧民,趕著16萬只牛羊進入這片無人區,開始了在這塊陌生土地上戰天斗地的歲月。
第二年,白瑪的女兒白卓在新家的帳篷里出生,新的生命,孕育著新的生活和希望。
再后來,白瑪家、達瓦家陸續用石頭圈出了小院,用土坯蓋起了新房,新房有了暖棚、暖爐,不再是用三塊石頭圍起牛糞來燒火取暖……在遼闊的草場上,牛羊則吃得膘肥體壯。
在這片海拔5000米的土地上,生活漸漸回歸到海拔4600米故鄉的狀態。
“生存,比什么都重要!”白瑪老人談到46年前這場遷徙的必要性,語氣依然堅定和自信。
二
汽車在茫茫的羌塘草原上疾馳。我們從申扎一路向北,輾轉600余公里,去追尋1976年那場北上無人區的生命遷徙的蹤跡。當年只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大草原,現在已有平坦的公路縱貫其間。
車窗兩側,不時看見遼闊草原上奔跑著成群的野驢、黃羊、藏羚羊。在駛出申扎、進入雙湖的路上,一頭野牦牛突然橫在了路中間,兇猛的眼神、俯首欲沖的氣勢逼著我們的汽車趕緊后退。看得出,在這個面積11.67萬平方公里、人口僅1.48萬的海拔最高縣,野生動物仍然是遼闊大地上的主宰。
雙湖人說:“雙湖,是動物的天堂,是人類的憂傷……”
莽莽蒼蒼的羌塘大草原,大小湖泊星星般灑落其間,明凈的藍天白云下面,野生動物在縱情奔跑,牛羊則盡情地從一個草場吃到另一個草場。
但是,對牧民來說,極高海拔意味著兩大生理考驗,一是缺氧,二是極寒。
在雙湖,多數人的嘴唇都呈黑紫色,那是長期缺氧的直接體現。而缺氧對人身體的傷害,則是高血脂、高血壓、心臟肥大等心腦疾病的高發,還是呼吸困難、長期失眠……
雙湖的干部說,這里沒有四季,只有兩季:雪季和雨季。從九月到次年四、五月份是雪季,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雪,積雪覆蓋的日子長達四五個月。雨季只有短暫的兩三個月,但白天溫度也只有十幾度。我們第一次到時正是八月,牧民們家里還生著暖爐。
雙湖人笑言,無論雪季、雨季,雙湖總是“大約在冬季”!極寒,造成許多人患有關節疾病,不少人甚至發展到骨節變形。又因為常年寒冷、不出汗,很多人患有痛風病。
雙湖牧民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狀態?我們從縣城驅車200余公里,一路顛簸向西北行進,前往最北端的兩個鄉,也是海拔最高的兩個鄉——嘎措鄉、措折羌瑪鄉看個究竟。
很巧,一位剛剛高中畢業的19歲女孩強曲巴姆要搭車回家,她的家就在查倉村,父親正是46年前那個15歲的少年達瓦。我們決定先到巴姆家,探訪高原上一個牧民家庭近半個世紀的歲月。
汽車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奔馳,放眼望去,眼前是青青的牧場,遠處是隆起的青色山崗,再遠就是與草原、山崗連在一起的藍天、白云……雙湖,有著高寒草原獨特的美,但雙湖人有另一種刻骨的感受:這里,是“眼睛的天堂,身體的地獄”。
61歲的達瓦迎在院外,雖然已是8月,達瓦還穿著厚厚的藏袍。他說因為長期缺氧和寒冷,自己身患多種疾病,高血脂、高血壓、關節炎、胃病?!岸熳铍y熬,渾身不舒服,胸口難受、關節疼痛……”達瓦說。雖然多年來政府給牧民們提供了盡可能好的醫療條件和醫保政策,但是,“這么高的海拔,這樣的病根本避免不了?!?/p>
達瓦家的院子,是用一圈鐵絲網圍成的,問原因,達瓦帶我們來到雜物間的門前,木門殘破,一團鐵絲網拉在窗前?!伴T是被狗熊拍破的,鐵絲網是為了防狗熊翻到屋子里去。”在這野生動物的天堂,人類的危險卻要多上幾分。
坐在達瓦家簡陋的牧屋里,聽他娓娓講起在這里度過的難忘歲月……
這處簡陋的土坯房,是1998年建成的,當時家里的草場分在這里。20多年來,一家人就在這里放牧、生活,巴姆和另外兩個女兒就在這里出生、長大,歲月平淡得每天幾乎都是一樣的。但不一樣的是天氣。雨季放牧自然是輕松的事,到了大雪覆蓋的漫長寒冬,只有等大風把山坡上的雪吹開,家里人趕緊趕著羊群上山,一直到夜色降臨才把牛羊趕回村子。漫長冬天里徹骨的冷,是達瓦夫婦和女兒們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
在政府給牧民裝上太陽能發電設備前,這里沒有電,黑夜就尤其漫長,一家人在北風吹雪的呼嘯中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最困難的,是冬天沒有水,家門前如今淙淙流淌的溪流,是一家人主要的水源。一進入九、十月份,溪流就要結冰,家里用水就要敲開冰層取水。等到冰雪覆蓋的嚴冬,就只能將凍結的冰一塊塊砸下來,拉回家中慢慢融化取水。
在這里,時間是緩慢的,外面的世界是遙遠的。1979年,達瓦第一次去雙湖縣城,騎著馬一路奔波,路上走了四天;30多年后,巴姆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到雙湖縣城上學,是坐著東風大卡車,也要從早晨天剛亮一路顛簸到天黑……
正說著,巴姆端上來酥油茶,達瓦慈愛地看著女兒說:“國家對我們西藏實行15年公費教育,政策這么好,孩子們只要愿意,我就支持她們一直讀書,將來能到更遠的地方去……”達瓦的眼睛里閃著亮光,不知道他是否在回憶自己少年時那美好的讀書歲月。
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生活了幾十年,為什么沒想過走出去?
“走,去哪里?咱們牧民,牛羊就是咱們的命,離開草場咱們怎么生活?村里成立合作社時,我們家有1500多只羊,到哪里能找到這么大的草場?”達瓦說,去年查倉村牧民合作社分紅,自己家現金收入有8萬多元,還分到了80只羊。
揮別達瓦一家,汽車重又在草原上奔馳,我們的心情卻無法輕松。據衛生健康部門統計,在這個全國海拔最高縣,人均壽命只有58.5歲,這比西藏自治區人均壽命的71.1歲少了12.6歲。
三
雙湖的歲月悠悠。隨著牧業不斷發展,雙湖有一半草場因過度放牧開始退化,草量減少、草質下降、草原矮化、草場沙化……在申扎,養活一只羊平均要28畝草場,而在雙湖,養活一只羊平均要超過50畝草場,有的鄉更是高達98畝草場。
雙湖地廣人稀,平均約8平方公里才有一個人,但政府多年來在交通、電力、衛生、教育等基礎設施和民生領域投入了大量財力物力。特別是在脫貧攻堅中,雙湖通了高標準公路、接上了大電網,但從遙遠的幾百公里外架進來的電線常常因為惡劣天氣而停電。我們在雙湖縣城的兩天就遭遇了停電,據說是雷電擊壞了線路,這兩個晚上就只能摸黑度過,用賓館水桶里存的水洗漱,在全縣城唯一靠發電機發電營業的餐館吃飯時排了近兩個小時的隊……
西藏自治區政府曾有負責同志對雙湖的牧民們坦言:過去沒有路,黨和政府來修;沒有電,黨和政府來建;沒有好醫生、好教師,黨和政府來派……但是,我們改變不了惡劣的自然條件,改變不了海拔??!
這里的生產生活條件本就惡劣,生態環境又漸趨惡化,面對雙湖日益突出的發展困境,2019年前后,西藏自治區堅持“以人為本”,決定對以雙湖為代表的極高海拔地區實施搬遷,將這里的農牧民分期分批搬遷至拉薩、山南等地海拔較低、人居環境良好的河谷地帶。
2019年底,在雙湖肆虐的風雪中,達瓦帶著全家人坐上溫暖的汽車,向著第三個家——千里之外的山南市貢嘎縣森布日安居點出發了。這次搬遷,一共有嘎措鄉、措折羌瑪鄉和雅曲鄉三個極高海拔鄉的2900多名牧民。
一排排整齊的二層藏式民居,高大、明亮,陽光暖暖地從暖棚照射進來,一打開水龍頭,清亮亮的自來水嘩嘩地流出來……“太好了,這就是夢想里的家??!”達瓦激動不已,在新家里來來回回走個不停,“森布日的冬天,就像查倉村的夏天一樣!”
達瓦在森布日的新家住了一個冬天,關節炎的疼痛幾乎消失了,治療高血壓、高血脂的藥也沒有再吃?!霸谏既?,這輩子頭一次一覺睡到天亮?!边_瓦說,過去躺在床上難以入睡、夜間被缺氧憋醒好幾次的情況,在森布日再也沒有出現。
海拔下降1400多米,加上森布日燦爛的太陽,許多搬遷來的雙湖人像達瓦一樣,重拾健康人的生命快樂。查倉村72歲的老人羅達瓦,患有嚴重的大骨節病,關節又粗又腫幾近扭曲,在漫長的冬天幾乎無法行走。他曾經遠赴四川等地看病,醫生也只能無奈搖頭:環境造成的病,很難治?。≡谏既盏倪@兩個冬天,因為氣候溫暖,加上有了家庭簽約醫生的經常問診,羅達瓦老人幾乎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到處走動了。
55歲的巴查日,在雙湖住在達瓦的鄰村挪貴措果村,歲數不算大,卻也患有關節炎、支氣管炎等高原常見病。“在雙湖,年年冬天呼吸困難,喘不過氣?!卑筒槿照f,到了森布日,呼吸也正常了,關節也不疼了,“海拔的變化不服不行啊,我這些病,一過了中途4500米的班戈縣馬上就有反應了?!?/p>
身體在恢復健康,生活在變好。搬進森布日的新家快兩年了,羅達瓦每次接完自來水,總是小心翼翼地把水龍頭關好。“自來水夠用的生活可得好好愛惜!”羅達瓦說。在查倉村的家,40多年來總放有幾個大桶和小推車,家里的飲用水夏天是去鄉政府后面的水井里打,一到冬天就要靠融冰、融雪來維持了。
按照西藏自治區前期出臺的搬遷方案,雙湖的多數人口將主要入住森布日安居點,部分青壯年將輪流留在牧區,在過渡期內繼續原來的牧業生產,各村的牛羊以合作社的形式進行集中放牧。
從牧場遷徙到河谷,從牧民變為居民,陌生的生活環境,讓這些世代只會放牧的人們如何才能住得安心,活出低海拔地區的精彩?
區政府在規劃森布日搬遷定居區的同時,即開始著手配套相關產業。
查倉村40歲的層桑,2019年底搬遷到森布日后,很快成為森布日經濟林果基地的一名固定工。在雙湖,他只會放牧和做點兒小生意,林果樹見都不曾見過。到了森布日,在林果基地經過為期一個月的上崗培訓、師傅幫帶,這個過去只會拿著長鞭的牧民已經可以熟練地在他負責的一大片蘋果林里進行日常管理了,澆水、防蟲、采摘……
層桑的妻子美朵措姆,則在森布日蔬果市場里承包了一個攤位,每天批發新鮮的蔬菜、水果來售賣。加上層桑在林果基地每月4500元的工資,夫妻兩個一年差不多有10萬余元的收入?!氨仍陔p湖收入多了不少!”層桑樂呵呵地在蘋果林里忙碌著。
嘎措鄉九○后小伙丹巴頓珠很有生意頭腦,在嘎措鄉時就開有一個小商店。一到森布日,他很快開起一個以服裝為主的商店,第一個月利潤就有1000多元。“嘎措鄉一共就500多人,東西再好有幾個人買?森布日只第一期就住進來4000多人,以后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搬遷過來,生意肯定是越來越好做。”丹巴頓珠對自家的生意很有信心。
在森布日生活了兩年多,這些習慣了放牧為生的牧民內心還是有些糾結:森布日的新家很舒適,可是自家的牛羊還在雙湖,每當剪羊毛、擠奶的季節,內心還是掩不住回雙湖的躁動……新的生活,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適應、慢慢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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