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少年游
高二,文科生,教室挨著一排宿舍,平房,窗前是食堂栽種的豆角秧。秋天的豆角花醬紫色,女孩們坐在秧下背唐詩。也沒有人熱衷學習,大部分都在談戀愛,打籃球,織手套,人人都不知不覺地往學渣路上偷偷地走。只有我刻苦地寫著武俠小說,我記得主人公是個喜歡吃豬頭肉的車把式。那時金庸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已拿下,古龍的陸小鳳、楚留香系列也都寢食難安地讀完。我自認為滿腹經綸,胸中盛著江湖,急于將這江湖的恩怨講給別人,于是我開始悶頭寫,上課寫,下課寫,熄燈了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寫……寫完了給班里的女孩們看。她們嘁嘁喳喳地閱讀,不時歪頭交換意見,最后叮囑我:張三刻薄可惡,要早早死掉!李四武功低微,可憨厚老實,務必讓他遇見高人練成絕世神功!她們最愜意的可能就是我會按照她們的囑咐續寫小說,當然,她們給我的回饋也讓我無比懷念那時的秋天:羞怯的笑聲、偷偷塞給我的劣質香煙、黏牙又難吃的糖瓜子……這些都像納博科夫捕捉過的蝴蝶標本,讓一個越來越健忘的人心動不已。
讀了楊渡的武俠小說《丸子,丸子》后,我難免回憶了我的高中時代。他比當時的我寫得好多了。要是他在我們班,那些女孩肯定都是他的迷妹。讓我意外的是,楊渡寫這篇小說時只有十三歲。我們談及武俠小說時往往定位是“成年人的童話”,那么在一個少年眼中,江湖是如何的江湖?楊渡按照自己的理解構建了波云詭譎的世界:人人皆是草莽英雄,人人皆是棋盤中人,人人都想做武林盟主,即便身負絕學,也擺脫不掉名利誘惑。當然,這些只是一個少年眼中的武林,這個武林跟那時我眼中的武林幾乎沒有區別。
這篇小說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是篇老派的武俠小說,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位,楊渡成長的時代網絡小說已經流行,盜墓、穿越、修仙題材頗受歡迎,楊渡肯定也會受影響,那么他為何寫一篇如此傳統的武俠小說?他不僅寫了,且寫得有板有眼,猶如古龍喜歡給武器弄個排行榜一樣,楊渡也給他的俠客們制造了種種古怪霸氣的兵刃,而且一絲不茍、津津樂道地描寫著它們的行狀、功能和擺脫了傳統物理學的神奇之處。他對排名的熱愛跟我小時候背誦“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七徐八黃九姜維”一樣,有種小小的洋洋自得和煞有介事。他在描寫俠客們對決時的那種超越了孩子氣的沉穩、鄭重和對創建新生事物的熱愛,讓我刮目相看。而裁決誰當武林盟主的關鍵之物竟然是顆能吃的丸子,我私下想,也許丸子是楊渡喜愛的食物吧?不然他不會讓一顆由四五十種動物肉類組成、花費了十年時光制造的食物成為類似繡球的道具。這個道具在被爭奪的過程中,互相傷害是難免的,人人面目猙獰也是難免的,種種江湖恩怨、陰謀詭計也都在這奪寶游戲中和盤托出,主人公“我”終于曉得,這全是潤秋雨(死去盟主司徒寒的朋友兼廚子)在瞞天過海、布局排線,這些真相都在爭奪丸子的過程中層層剝繭顯露真相,筆法類似推理偵探小說。當然,小說的機鋒和人物的心機,都烙著少年之氣。
小說的最后,不是我們印象中老派武俠小說的結尾,惡人被懲罰,正義被伸張,相反,楊渡讓英雄被丸子里的迷藥暈倒,大奸大惡之徒得逞,武林之未來如入迷霧。少年的楊渡,不僅作風老派,還是個悲觀主義者。
再讀《幻》,有些意外,竟然是篇科幻小說。這個跨度有些大,譬如畫國畫的果斷地去畫油彩,或者練雜技的去練散打。如果說《丸子,丸子》是篇傳統武俠小說,那么《幻》則是篇新派科幻小說。“幻”的世界是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世界,當然,無論科技如何發達,文明如何璀璨,戰爭總是避免不了的,好像大家都比較認可黑暗森林法則,高端文明會毫不猶豫地消滅低端文明,段位相當的文明也會為了資源相互討伐。我對這種觀點一直抱著懷疑態度: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把滾燙的開水倒進螞蟻窩里,除了頑劣的孩子,好像沒有誰去刻意關注螞蟻的生存和未來。難道不是嗎?
在這篇小說里,有兩個一直戰火不斷的國家,幻國和靈國。“除了必要的幾名坐鎮總部,其余高階幻兵全被派往前線。于是,把‘幻’所有零件安全送到戰場上的任務就落在了仍是六星幻兵的哥哥身上。至于我,就是被哥哥拉來蹭點兒軍功的。”哥哥幻夢和弟弟幻心去執行任務,還未到達戰場就被敵軍星艦包圍。幻夢將幻心傳送到安全的星系,自己卻暴露在敵人的包圍中,最終犧牲。這只是小說的起點。幻夢的去世給幻心留下了不可避免的心理傷害,他經常去“記憶室”利用模擬器重返當時的現場,妄圖拯救幻夢,但是每次都會從失敗中醒來——現實世界就是如此殘酷,按照時光穿越的法則,過去不可更改,幻心當然也不可能讓幻夢死而復生。
在這個糾結的過程中,楊渡的心理描寫細膩而微妙,一方面,幻夢為救幻心而亡,幻心當然自責愧疚,另一方面,幻心的心結又不只是愧疚這么簡單,似乎還隱藏著難言之隱。“但我還是經常回到那一天,回到那個戰場,和哥哥一同死在那兒。只有這樣,我心里才能好受一點兒。這能夠證明,哥哥的死的確和我的弱小無關,的確和我無關。”幻心在為自己尋找理由,這個理由是他坦然面對世界的支點。但是到了最后,我們才發現,楊渡絕不會讓敘事停留至此,他讓被逮捕的叛軍出現了,幻夢死亡的真相也浮出水面,原來在哥倆執行任務的前夜,喜歡喝酒的幻心被敵人下了迷藥,說出了即將和幻夢去執行軍事任務的真相——這才是悲劇的起源,這也是幻心將記憶裁剪隱藏的真相。當這個情節被構建的時候,楊渡將科幻小說的重心轉移到了對人性的探討之上。而此時我們會發現,無論科技如何發達,武器如何先進,真正讓我們處于囹圄之地的,總是人性的脆弱和復雜。這篇科幻小說展現出來的哲學意味和思辨色彩讓我們看到了楊渡的敏銳與沉滯,它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意味。這讓我想到,自1980年代鄭文光提出“科學現實主義”以來,啟蒙立場和現實關懷便成為謀求文學性的科幻作家致力的方向。詹玲在《后人類時代的文學“人學”觀念變革及重構——以新世紀以來中國科幻小說中的“后人類”書寫為中心》中曾對此做過深入闡述,她認為,當科技想象僅僅是將現實進行夸張、變形,被作為一種敘事美學手段來使用時,它“面向星辰大海”的前瞻性和廣闊性就被大大減弱了。
讓我感覺到欣慰的是,楊渡在這篇精短美妙的《幻》里探討傳統人文主義精神時,并未陷入以科技理性為主導的功利主義人學陷阱。
雖然只讀了兩篇小說,但我卻看到了少年楊渡未來文學之路的多種可能性。楊渡只比我的兒子大一歲,我在羨慕他時,其實也在羨慕楊渡的父親——他的父親有個讓人難忘的名字,楊邪——他是如何在把孩子培養成學霸的同時,又挖掘到孩子的文學天賦呢?這種勘探本身是否也是一種天賦?當然,羨慕也只是徒添煩惱,除了證明我們的衰老,似乎也沒有旁的益處。那么,還是讓我們靜靜地注視著少年楊渡,當他背起行囊刀劍步履平暢或踉蹌地闖蕩江湖時,送上我們最誠摯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