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馬茲洛夫:語言和詩歌的沉默邊界
帶著每一個寫就的詞語,我出發前去尋找遺失的沉默。尋找在女人分娩的哭喊和嬰兒的啼哭之間、在作家的不確定性和政客的言之鑿鑿之間、在寺廟里的祈禱和寺廟門檻上的疑問之間的寂靜。或許出于對詞語里疼痛的真理的恐懼,真真假假的先知們用詩歌書寫他們的預言。在安全墻的后面,詩歌已經祛除了偉大敘事的神秘感,并使得官方歷史和民族界定的層級制發生了變形。柏拉圖的“理想國”和今天的“全球共和國”的區別在于,在柏拉圖的時代詩人被逐出了社會權力領域,而今天,正是詩人在嘗試把國家逐出他自身。關于距離的現代美學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每一次旅行都關涉到與我童年語言的距離。讓我一直保持活力的,是這樣一種觀念——詩歌安靜地反抗著所有強化了民族和歷史先決性的理論。在詩歌中,仍有無須殺戮就可征服的空間。與此相反,自從科學標注出世界地圖上的每一個腳步,人類的本性就開始無情地撕毀當前方位和身份的羊皮書,去征服能征服的一切,并同時以逝者和未出生者的名義許諾和殺戮。每個入侵者的目標首先是擦除記憶,甚至連河流的河段也被重新命名——同一條河流在穿過邊界時從一個名字流向另一個名字。這是在地圖集的同一頁上,以重命名而不是頁碼替換的方式,對身份進行翻譯。軍事命令是最難翻譯的,因為它們只會被它們的喧響所銘記。它們的確不需要讓人知道含義就可以殺戮。
我們該不該相信權力的傳聲筒傳出來的被修改過的詩歌的聲音?詩歌能否成為飄揚的旗幟上看得見的風?在大自然中,寶石不會以單體的形式出現,然而詩人被認為是絕無僅有的孤獨的種類,是他們自身的恐懼和渴望的密鑰持有者。在過去,他們被認為是帝王的良心(或恥辱),而后又被認為是人民的……當他們寫下永恒,寫下被種植到信仰的花盆里的身份時,他們往往被加冕。今天,這一切都由媒體來承擔了。然而,在一些國家,你依然能夠聽到人們像這樣招呼著詩人們:“詩歌萬歲!革命萬歲!”1941年,蘇聯的一份報紙在頭版刊發了康斯坦丁·西蒙諾夫的挽歌《等著我》,詩句“等著我,我會回來,但請耐心等待”像祈禱詞一樣在成千上萬年輕的蘇聯士兵口中傳誦,他們正用肉身筑起法西斯不可逾越的邊界。如果不和那種繼承下來的歸屬意識保持距離,詩歌可能仍然僅僅是一個地緣政治的參考指標,其中承載著明確的行政邊界之內全能的神話。我相信疆界和詩歌的演變,相信他人的記憶里那個轉瞬即逝的世界,相信一個人未完成的馬賽克留下的考古學意義上的在場。我奮力尋找著每一個至少能讓我離沉默、離那種與“缺席的本質”截然相反的“本質的缺席”更接近一點的詞語。我想要屬于世界,因為我不想世界屬于我。我沒有在夢中描畫或者涂在臉上的旗幟。當我書寫逃離時,我不想眼望窗外;當我談論成熟時,我不想從家庭相冊里取出一張照片;當我說到“非戰”時,我不想變成一個士兵。
柏林墻倒塌之后,某種界限分明的美學的砌石也隨之垮塌。我開始意識到詞語的易損性,以及它們在強制閱讀的教科書之外的活力。波蘭詩人塔德烏什·魯熱維奇在一首名為《未知字符》的詩中,提到當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靠近耶穌的時候,耶穌是如何覆蓋并永久擦除了他用手指寫在地面上的字。就連從未寫下任何東西的他,也深知詞語的暗示性力量。我并沒有幻覺般地認為自己在講什么新鮮東西。比起戰爭的秘密,我更相信藏起來的玩具。有時候,為了寫作,一個人有必要置身于孤獨之中,這孤獨帶來的恐懼和記憶不會比死亡更多。回想你剛做的夢的最妥帖的方式,是你醒來之后不要往窗外看。我是一個戰爭移民的后裔,我四處遷徙不是要去尋找一種更好的生活,而是源于存在的迫切需求。因此我并不清楚什么是更好或者更糟——我只能說,什么是更遠的。我相信復述的迫切需求仍將存在,因為離開和返回的神秘感依然存在,悲痛依然是生存的一種普遍狀態——在被征服或者被殖民的土地上悲痛只是一種回答,它并不意味著軟弱。
詩歌打開了一個新的沉默空間,在巴爾干半島上,人們往往在邊界上保持沉默。有時候,是出于對歷史的恐懼,有的時候是源于對古老的文化遺存的敬意。蘇珊·桑塔格在《沉默的美學》中羅列了那些以極為不同尋常的方式歸于沉默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蘭波前往阿比西尼亞,試圖在奴隸貿易中大發橫財;維特根斯坦一開始選擇去做一名醫院護理員;杜尚轉而迷上下棋。我經常問我自己,翻譯只是一種保持沉默或者轉移沉默的方式嗎?它或許是在不屬于我的住所和語言之間安靜地穿行的唯一方式。
翻譯是與被遺棄的詞語們進行生動的對話——在一個新的文學家園中復活它們易碎的身份。閱讀本質上是一種翻譯,翻譯本質上是一種寫作,寫作本質上是對詞語的遺棄。當某人去世的時候,我們說他離開我們了,就好像我們承認逝去的人是離開這一行為的施動者、而我們不過是滿懷恐懼的活著的觀察者而已。在經歷了如此多的戰爭和滅絕之后,害怕被留下來的恐懼感在我身上越來越強烈,我發展出了一種迅速埋葬我所擁有之物的迫切需求,而不是把它們轉移到另一個地方。翻譯幫助我認識到,轉移也是一種貯藏,它是一種安頓下來之前的離開,而不是相反。如果批評是被另一支蠟燭點燃的蠟燭,那么翻譯就是讓燭火能夠持久燃燒的氧氣。有時候,詞語會在新的語言領地里迷失自己,就像一個過于好奇的孩子在一扇扇敞開的大門之間迷了路。回家的愿望,也就是去看熟悉的畫面、去聽熟悉的意思,在翻譯和返鄉這兩種行為中都是成倍出現的。翻譯就是讓詞語返回到沉默中,并讓它們重生于另一種環境。
由于缺少會說馬其頓語的翻譯,每次我出示護照、穿越我“繼承來的安全感”的邊界的時候,都不得不說英語。我的母語因而得以僅僅被保留為我的寫作語言,遠離各種持存的身份。米沃什和維特根斯坦都說過語言是家園或者故鄉,就我的情況而言,詩歌已成為我的語言的唯一故土。
尼古拉·馬茲洛夫詩選
陰影經過我們
有一天我們會相遇,
像一艘紙船
和一只放在河水里冰著的西瓜。
對世界的焦慮
將與我們同在。我們的手掌
將蝕損太陽,我們將手持燈籠
走近對方。
有一天,風
不會改變方向。
樺樹會把樹葉派遣到
門階上我們的鞋子里。
狼群將要出發,去追尋
我們的純真。
一位老婦人將會講述
我們的故事,每天早上在候車室里。
連我此刻正在說的話
也已經被說過:像邊界上的兩面旗幟
我們在等待風。
有一天所有的陰影
都將經過我們。
胡續冬 譯
寫作的人
你寫作。寫那些已經存在的事物。
他們說,你在醒來。
你保持安靜。像偷獵者
撒下的網。像一個天使
知曉夜晚會帶來什么。
你旅行。你忘記,
以便你能夠返回。
你寫作,并不想去記住
石頭、海洋,以及那些
攤開雙手睡去的信徒。
胡續冬 譯
寂靜
世上沒有寂靜。
僧侶們發明了它,
為了每天傾聽馬群,
傾聽羽毛從翅膀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