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十年敘事詩
2012年,我開始用原名“陳崇正”寫作。在此之前,我嘗試過諸多筆名,其實可以理解為網名;所謂網名,就是怎么容易讓人記住就怎么來。那時候管互聯網叫上網沖浪,每個人都是弄潮兒。不過“80后”這一代作家,最初的確是被“校園文學”“青春文學”“網絡文學”這三波接踵而至的浪潮給卷起來的,還沒睡醒就被包裝成為明星推到鏡頭前面。2013年立春,我應邀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十五周年的慶典,郭敬明走進會場,臺下新概念的作者多還是中學生,都站了起來張望,人群騷動。如果沒記錯,當時正在臺上講話的是作家孫甘露,他剛講完第二點準備展開第三點,見此情景,孫老師笑著說,那我就不講了,接下來讓小四上臺發言。
2015年我再到上海,又見到新概念作文大賽總干事李其綱老師,飯桌上他談及青春文學的盛衰及刊物浮沉,酒入愁腸,性情中人不禁凝噎。我懂得其中的冷暖,好在多年以前,我已悄悄跟青春文學告別,明白校園里人手一冊青春雜志的時光不可能再回來了。而也就是在2014年,我從教師行業轉而進入出版行業,每天看稿子,改錯字,研究知識付費,琢磨如何在新舊媒體融合的背景下讓出版社能夠站在風口盈利。國內文學期刊普遍迎來漲稿費的好日子,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在此之前文學期刊的稿費普遍很低,經營面臨困難,連年都在低位;自2014年秋天開始,文學期刊迎來一波漲稿費的熱潮,千字500差不多是行業稿酬金線,高于這條線文學編輯才能大大方方約稿。通過有嚴格篩選機制的文學期刊讓作家多領一點稿費,確實給文學創作帶來了生長所需要的熱力。如今回頭看時,大概能明白一條屬于文學生產的曲線就在這幾年中悄然轉向。
我向來認為,作家重視稿費從來不是什么庸俗的事,相反,假裝自己不在乎稿費才是最庸俗的。與稿費的增長同步轉變的,還有收稿費的方式。十年以前,多數稿費還是從郵局發放,綠色的取款通知單,為了不浪費時間,我都是湊足數量再一起到郵局去取。那時候在東莞,從市區到鎮區,郵局常常人滿為患,跟我一起排隊的,是到廣東來打工的外地人,有老有少,穿什么衣服的人都有,到了發薪的日子,或者重要節日,他們便來到郵局寄錢,寄包裹,隊伍的移動很慢,柜臺那邊的工作人員反復詢問地址,小心核對,因為寫錯地址就什么也收不到了。我擠在人群里,總是顯得格格不入:他們是來寄錢的,而我是來取錢的。沒有人喜歡排隊,但如今想起那樣火熱的場景,卻很懷念。
排隊取稿費不容易,但投稿更是困難。那時候我經常被退稿,郵箱投稿每次都石沉大海。于是有個朋友告訴我一個秘訣,就是打印的稿子比較容易被刊物編輯看到,因為刊物編輯更喜歡看紙質稿件,在電腦上看稿子傷眼睛。故此有那么幾年時間,我相信并執行了這個做法,認認真真打印稿子,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查閱了刊物的地址再到郵局寄出去,每一份投稿都鄭重其事;如果沒有回音,隔兩個月再寄其他刊物。后來有了微信,與很多編輯也成了朋友,有一回我曬了一封《收獲》的退稿信,作家甫躍輝跟我說,信封上的字是他寫的,那時候他還是學生,在編輯部實習。現在大概只有幾家比較老派的雜志還要求紙質投稿,大部分文學期刊都用郵箱收稿子。郵箱來稿確實十分雜亂,少了紙質稿件的鄭重其事。但在一個凡事掃碼的時代,信封和信紙是終將消逝的事物。
2012年我29歲,在東莞松山湖邊一所中學里教書。那一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和語文科組的同事們一起商量后,做了好幾張海報張貼到學校的宣傳欄,介紹莫言和他的高密東北鄉。那天晚上明月當空,我們喝著小酒談著文學,大家越說越激動,我也很激動。那些日子,數理化的老師知道我也在寫小說,不知道為什么也對我客氣了一些,好像我和諾貝爾文學獎之間,就只隔著一個莫言。可惜不久之后我就被分配到一個成績很差的班級,在班級平均分的計算中,是沒有任何修辭手法的。我開始反觀這種安逸而又危機四伏的生活,然后在2014年從東莞來到廣州,開啟了一條更為奔波的路途。也許更多年月之后,歲月的流逝會帶走生活的溝壑,但具體到在一時一地生活的人來說,我們只能在溝壑中過日子,并無法憑空躍升。那時,我生活中遭遇了很大的困難,家人生病之類的事讓人疲憊不堪,最后我咬咬牙,鉚足勁,告訴自己如果加法運算不行,那就運行人生的乘法。誰也不想活成一個勵志故事,但生活總是身不由己。
從《花城》的作者到成為編輯,我無疑是幸運的,在花城出版社的那幾年,我的生活奔波忙碌,沒有松山湖邊的閑適,但文學編輯的經歷讓我更好地看清楚文學生產的所有角落。雖然文壇的段子知道得越多,對很多人和事就會喜歡不起來,但是文學始終還是好的,它是一扇對著月空的窗戶,給每一個追尋意義的人以希望。我喜歡一切新奇事物,看到《花城》新媒體發生“從0到1”的轉變也十分開心,從無到有是一個艱辛的過程,只是我為此付出了許多本來應該屬于創作的時間,用我朋友的話說就是:“不要天天鼓搗你那個破網站,多寫兩篇小說。”但那時我想,這么大一個出版社,少一個文學編輯無關緊要,但多一個網絡平臺可能會多一個突圍的希望。所以來到《廣州文藝》之后,我對期刊數字化的方向從不懷疑,只是對待很多事情更為理性。畢竟,寫作之為志業,與編輯之為職業,又是兩碼事了。
確實,如果回到寫作的出發地,我就是一個土里土氣的鄉下人,無妨更為務實一些。或者說,我與當年在郵局里排隊的打工者從來也沒有什么兩樣,都是在流水線上努力工作希望獲得認可。如果要說有任何不同,那么作家可能更傾向于占領時間,越過生活的溝壑,去完成為虛構真實命名的野心。是的,一個作家如果沒有占領時間的野心,那跟咸魚有什么區別?況且我身處粵港澳大灣區,它不斷在召喚新的文學可能。2018年,許多人的目光看向南方以南,贊美改革開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同時也開始反思在經濟騰飛的背景下,文學的坐標卻是傾斜的。一些評論家提出,南方以南的文學存在重新被評估的可能性。大家很快形成共識,重新思考南方以南文學何為,思考南方以南的文學的存量和增量,有哪些特質和共性。所以“新南方寫作”提法最初就是為了去遮蔽,重新確立新坐標。長期以來,文學的南方往往到江南為止,南方以南自古以來都是荒蕪之地,是文人被貶之地。改革開放40多年了,是時候刷新一下屏幕,重新看一看新南方的文學生態。如果把南海考慮進來,文化的坐標就不一樣了。海洋在地圖上看似乎一無所有,但在現實中它波濤洶涌,在歷史上它充滿了各種故事。比如我的故鄉潮州,歷史浩蕩,多少潮州人在驚濤駭浪之中討生活,紅頭船的遠征代表了未知的維度。所以從這角度來看,整個嶺南,以粵港澳大灣區為核心,應該正好處于華語寫作圈的地理中心,是文化的腹地,而不是一個邊緣之地,更不應是一個流放之地。它不是旅程的結束,而是重新出發的開始。“新南方”的提出是希望更多的寫作能夠被重新看見,它試圖告訴大家,在新時代,不應該用老眼光看待中國文學,而應該具有國際視野的大格局。新南方在中國最前沿,這里有最新的科技,有最新的生活方式,有蓬勃的經濟體,有斑斕的文化景觀,也有各種改革探索,有不同的人在這里生生死死。
在討論新南方寫作的過程中,我發現這樣的概念也會反過來作用于作家的創作,比如對于海洋、嶺南、科幻等題材,新南方作家逐漸有了新的自覺。也許認識很多事物都需要時間。比如說我自己,從對嶺東巫風的書寫開始轉而凝視科技和未來,最近又對大海的故事充滿了興趣。寫作確實如艱苦卓絕的遠航,未知的題材具有某種魔力,誘惑著作家,又折磨著作家。過去十年,我虛構了碧河世界,從半步村到美人城,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這片看不見的土地上生活,他們在深夜竊竊私語,他們的聲音像深秋的蟋蟀,他們偶爾讓我自信又常常讓我忐忑,讓我不斷在自負與自卑之間震蕩。
而轉眼間,我已快40歲了。年少的時候曾經覺得40歲是一個老得不行的年齡。25歲那年,我在電腦里建了一個文件夾,叫“陳崇正四十歲”,準備用來裝我此生必須完成的偉大作品。現在揣測當時的良苦用心,大概是擔心自己的人生活成一個笑話,在一個心高氣傲的青年人眼中,40歲理應完成一部巨著,然后事了拂衣去,像個大俠那樣歸隱山林。但現在,我正琢磨著應該在40歲生日那天,無恥地將這個文件夾重命名為“陳崇正五十歲”,好讓自己有繼續寫作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