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雨”相應——讀錢札記
“淚”“雨”之間,其實是沒啥關系的,可它們卻有著顯著的相似之處,在直觀,感性豐裕的古代,便常常被拉在一起相喻論說。
在討論《太平廣記》時,錢鍾書就“淚”“雨”間的聯系,舉出一些例證來:“《徐月英》(出《北夢瑣言》)有詩云:‘枕前淚與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徐月英大約為晚唐人。那個時期,能詩的人真多,身為妓女的徐月英也留下兩首不錯的絕句和這不完整卻情景交融的殘句。殘句中,“淚”“雨”雖各自“滴”著,卻似渾合為一,成為枕前人的內心外化之物。
這兩句的有名,還與后人借襲相關:“按《綠窗新話》卷下載聶勝瓊《鷓鴣天》挦撦之,改‘與階’為‘共簾’。”錢鍾書愛用的“挦撦”,此處當為剝取襲用之意。聶勝瓊為宋時名妓,與一名李之問者相悅。臨別以一首《鷓鴣天》相贈:“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曲,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雖然襲取了徐月英的句子,可在整首詞里,融渾一體,無可分離。“淚”“雨”彼此,更凝結于人生離別的背景之上,撩人心緒。這般總體才情表達,至為濃郁真摯,僅此一首《鷓鴣天》,這位女子也可在全宋詞中占據一席位置。
楊絳先生曾說:錢鍾書“癡”氣旺盛。這一點在閱讀其著述中也能感受到。譬如舉例,一旦開始,就有些停不下來,好像小孩玩具多,樂意不斷拿出來給人炫耀。接下來,錢鍾書對“淚”“雨”相關聯的句子,連續列舉:“白仁甫《梧桐雨》第四折唐明皇唱:‘斟酌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廝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這節唱詞,“雨”“淚”反復強調出現,加之以“銅壺”聲音,“龍袍”相染映襯,那種氣氛,被烘托到極度濃厚而難以分別。對此錢鍾書卻不甚滿意,他評價:“只鋪陳排比而已。”要求真高。
“《玉照新志》卷二載無名氏《眉峰碧》:‘薄暮投村驛,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不別言淚,而徑以雨兼融里外,筆法更勝。”錢鍾書認為,這首詞作者不再把“淚”說出,通過“雨”將其“兼融”起來,從寫作角度而言,“筆法更勝”。
再舉例:“《花草粹編》卷三宋曾揆《謁金門》:‘伴我枕頭雙淚濕,梧桐秋雨滴’,亦即此意,而下一‘伴’字,愈見警練。”所引詞句,將“淚”“雨”聯系,意思與前面一樣,可此處用了個“伴”字,使彼此更顯密切,錢鍾書評價因用了此字而“愈見警練”,照應到了欣賞,對寫作用字也有提示。
“唐劉媛《長門怨》:‘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淚斷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梧桐雨與人面淚尚不緊貼也。”盡管選錄了這位唐代女子的作品,可錢鍾書卻以為此處“淚”“雨”不夠“緊貼”。讀者可以由這般評價體會文字表達的細微處。
“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一〇《秋夜雜詩》:‘雨自屋外鳴,愁自屋中入’,因陳為新,弄巧成拙,上句之‘自’尚可為‘自如’之‘自’,下句之‘自’必為‘自從’之‘自’,是‘愁’在‘屋中’而‘入’‘屋中’也,是底言語!”袁枚是清乾隆時期有名的文人。除去詩文創作,他還有在后世頗具影響的評論《隨園詩話》;愛好廣泛的他還有“食單”這樣論列烹飪、菜點的著述……可這兩句詩著實寫得馬虎,“愁自屋中入”尤其沒道理。難怪錢鍾書批評其“因陳為新,弄巧成拙”,還有些生氣地說:“是底言語”,這是啥話么。
“天下雨而人下淚,兩者見成連類,不費工夫。”錢鍾書做學問,極重視貫通中西。“淚”“雨”既然容易關聯,那么不僅中國古人寫到,西方作者也當有涉及才是:“西方童話寫小兒女不堪后母之虐,姊攜弟出走,適遇零雨,嘆云:‘吾儕酸心下淚,天亦同泣矣!’”這外國兩個小兒女的命運,使得“淚雨”直接結合了起來,情形更見凄苦。
“浪漫主義以‘外景’與‘內景’貫通,圣佩韋論一才媛,謂其心境與天氣印契,雨若蕭蕭,則淚欲澘澘。”圣佩韋是19世紀法國有影響的詩人、評論家。他直接將此有才女子(才媛)的心境與天氣聯系,雨“蕭蕭”而淚“澘澘”,真可謂內外景貫通了。錢鍾書又說:“女郎詩好為悽惋,取境寓情。”他再引一英國女子文字為證:“夏之命運為雨,正如女之命運為淚。如果向內看去,我會發現眼淚;向外,便是雨。我所寫的一切都是憂郁和自覺的,正如所有女性的詩一樣。”(倩人譯)錢鍾書認為這些內容:“更與徐月英、聶勝瓊同聲相應矣。”中西人之間,情感有共振,表達通相應,這是錢先生通過舉證欲傳遞的意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