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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9期|徐可:啟功夫子逸事狀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9期 | 徐可  2022年09月20日09:00

    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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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家雪村給我畫過一幅側面頭像素描,臉蛋圓圓的,眼睛笑成一道縫,慈眉善目,自帶喜感。看過的朋友都說,真像啟功先生,“面微圓,皮欠厚”。我也覺得有點像。

    我把這張素描用在《仁者啟功》一書的勒口上。

    我與先生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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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葉至末期,我就讀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期間,曾親聞先生謦欬;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中氣十足,再加上風趣幽默,光聽先生說話就是一種享受。每逢先生講座,都是一樁轟動全校的盛事。五百座的大講堂里,座無虛席,過道上坐滿了人,窗戶外擠滿了腦袋。膽大的同學還截留先生的書法作品。九十年代初至2005年先生駕鶴西游,更有幸與先生相交十數年,與先生“情逾祖孫”,獲聞先生諸多嘉言善行與趣聞逸事。

    身世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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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嘗自述:“本人姓啟名功字元白。”了解先生身世的朋友都知道,先生是滿族人,姓愛新覺羅,是清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雖然爵位逐代累降,到他的曾祖父這一輩,所能領到的俸祿已很微薄;但是,一直到他祖父那一代,都還做著高官;他父親去世得早,未及封爵;后來他被按“清室優待條件”留在故宮內的宣統小王朝,封了一個“三等奉恩將軍”的虛銜。他出生的時候,家里還有140間房子,占地近5000平方米,家境非尋常人家可比。他的外祖家是蒙古族貴族,也是世代高官。

    但先生從不以此自矜。他自創“啟”姓,自當“始祖”,決心“不吃祖宗飯,不當‘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領謀生”。有人給他寫信,信封上寫著“愛新覺羅·啟功收”。先生批注:“查無此人,請退回。”有一個時期,“愛新覺羅”頗為吃香的時候,很多人絞盡腦汁往上貼,正宗的愛新覺羅·啟功卻避之唯恐不及。他曾經寫詩,表達了對以姓氏相矜的不屑:“聞道烏衣燕,新雛話舊家。誰知王逸少,曾不署瑯琊。”(《族人作書畫,猶以姓氏相矜,征書同展,拈此辭之,二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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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出生的1912年7月26日,清王朝已經覆滅,家道開始中落。一歲喪父,拉開家族急劇衰敗的序幕;十歲那年,曾祖父、祖父等五位親人連續去世,被迫賣光了家產,用來發喪、還債。家敗如山倒,孤兒寡母,衣食無著,幸得祖父幾位門生仗義相助,募集2000元購買公債,靠著每月30元利息勉強度日。但是到啟功十八歲時,門生們捐助的錢連本帶利都用完了,一家人生活又陷入困頓。他不得不輟學,扛起全家生活的重擔,比常人更早地嘗到了世情的冷暖、生活的艱難。中學肄業成了他的最高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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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能可貴的是,先生并沒有被厄運壓倒。學校生活結束了,他的學習卻沒有結束。在小學和中學階段,先生就師承著名學者戴姜福先生學習古文,又跟隨著名畫家賈羲民、吳鏡汀先生學習繪畫,很快顯示出了高于常人的天賦。中學輟學后,他一邊教家館、打零工,掙錢養家糊口;一邊繼續跟隨幾位老師學習,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習作詩詞文章,練習書畫創作。賈老師經常帶他去故宮看書畫藏品,邊看邊給他講解、點評,增長了鑒別書畫的知識。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正規的科班教育,是他的缺憾;但是“東抓一把,西抓一把”的學習方式,反而學到了很多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為后來成為“大雜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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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著名學者傅增湘先生把啟功舉薦給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先生。陳垣看了他的文章、繪畫后,說了四個字:“寫、作俱佳。”遂大膽啟用只有中學學歷的啟功進輔仁附中教國文;未幾,被主事者以“學歷不夠”為由辭退;陳垣又安排他到輔仁大學美術系任助教,又被以同樣理由辭退;陳垣堅信啟功是一位有真才實學的青年,不應被埋沒,再次聘請他回到輔仁,執教大一國文。從此,先生在陳垣身邊,一邊認真教書,一邊潛心學習,并得到溥心畬、溥雪齋、張大千、齊白石等先生的指點與熏陶,在詩詞書畫、古典文學、文物鑒定等方面都嶄露頭角,與同為輔仁青年教師的余遜、柴德賡、周祖謨一起被人稱為校長身邊“四翰林”,又被戲稱為“南書房四行走”。

    6

    1946年,輔仁大學教授英千里被任命為北平市教育局局長,想請年輕有為的啟功去擔任科長,薪水比當教師高得多。先生拿不定主意,去請教陳垣先生。陳先生問他:“你自己覺得怎么樣?”先生答曰:“我‘少無宦情’。”陳先生捋著胡子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并無宦情,那我就可以直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以后見了他們可以搖搖擺擺;衙門發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你要惟命是從。你想想看,你適合干哪個?”先生恍然大悟,回去立即寫了一封辭謝信。他把信拿給老師過目,老師只說了一句話:“值三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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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初,風華正茂的先生突然被打成“右派”,教授職稱及其他社會職務均遭黜免,工資也降了一級。后來又被打成“準牛鬼蛇神”,接受集中學習和勞動改造,工資停發,靠借貸度日,精神上更是受到極大打擊。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先生白天接受批判和勞動改造,寫檢查材料,晚上就偷偷研究學問,撰寫了大量的論文和書稿。還起草了學術著作《詩文聲律論稿》,用蠅頭小楷抄在最薄的油紙上,卷成小卷藏起來,躲過那場浩劫,于1977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在多年的苦難和磨難中,先生已成為在諸多領域頗有建樹的一代大家。

    藝術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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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的書法名滿天下,人們名之曰“啟體書法”。

    關于先生書法,書法界這樣評價:“不僅是書家之書,更是學者之書,詩人之書。它淵雅而具古韻,饒有書卷氣息;它雋永而兼灑脫,使觀者覺得余味無窮。因為這是從學問中來,從詩境中來的結果。”品賞先生書法多年,我有六點突出感受:

    一曰清。眉清目朗,神清骨秀,干凈利落,清新俊逸,恰如“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沒有一絲污濁氣、煙火氣、油膩氣,沒有一毫暴戾氣、市儈氣、江湖氣。讀先生法書,如對清風明月,如臨一泓清水,令人神清氣爽,塵雜俱滅。

    一曰正。不僅字體端正,謹嚴方正,更有一股浩然正氣,氣象端莊。一筆一劃,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無偷奸耍滑之心;氣定神閑,沉穩安詳,無浮躁草率之態。

    一曰秀。字體秀麗,氣韻生動,亭亭玉立,瀟灑飄逸,絕無呆板雕琢、拘泥窘迫之氣,沒有按模脫墼、矯揉造作之態。如藍天閑云,隨風勢而蒸騰;如山間泉水,隨山勢而賦形。尤其是友好間的書札,更是極盡自然揮灑之能事,飄逸婉轉,筆走龍蛇。宛如一位細眉鳳眼的翩翩美少年,春日馳馬于柳岸花溪,只見一派從容和悠然,令人賞心悅目。

    一曰雅。有意蘊,有品位,溫文爾雅,典則俊雅,無粗俗、狂野、怪異之氣。兼有歷史的底蘊和學人的才情,深具廟堂氣象與君子風度,恰似“藍田日暖玉生煙”。一筆一畫都浸潤著中國文化的墨香,蘊涵了儒家、道家、釋家的心境。他將詩文修養與書法藝術結合在一起,增添了書法的文人氣、書卷氣。

    一曰勁。結體精嚴而超逸,疏可跑馬,密不透風;點畫遒勁而俊雅,風神俊秀,晉唐風骨;章法爽利而寬博,疏朗瀟灑,骨肉停勻。他晚期的書法作品,更是體現了“書貴瘦硬方通神”的風格,中宮緊湊,四外開合,瘦勁挺拔,剛柔相濟,外有柔美秀潤之態,內有骨力洞達之氣,體現出“啟體書法”特有的神韻。

    一曰潤。字形瘦長,筆道清癯,但瘦而不干、硬而不僵,因枯筆而帶出的飛白枯中帶潤、枯而不澀。字體勻稱含蓄,如處子肌膚,冰清玉潤。充溢著溫潤、平靜的沖和之氣,蕩漾著舒朗、飄逸的曠達之風。

    9

    面對先生書法,我總會想起曹植《洛神賦》中那段描寫:“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

    在書法創作上,先生堅守自己的美學原則:雅俗共賞,賞心悅目。對于那些打著創新的旗號,粗服亂頭、東倒西歪、以怪為美甚至以丑為美的行為,先生嗤之以鼻。

    10

    其實,書法只是先生的“副業”。他的好友鐘敬文先生就多次“批評”他“不務正業”,為世人對他的誤解深感惋惜:“詩思清深詩語雋,文衡史鑒總菁華。先生自富千秋業,世論徒將墨法夸。”

    先生的書法光芒萬丈,以致遮蔽了他在諸多領域的杰出成就。

    11

    先生工詩。

    先生從小就打下了古典詩詞的底子,青年時代就經常參加詩壇名士溥心畬、溥雪齋等人主持的筆會,與師友談詩論詞、酬唱應和。先生的詩詞聯語,格律嚴謹工整,語言典雅豐瞻,意境深遠含蓄,學力深厚堅實,深具古典風韻。他為香港作家董橋寫的對聯素來為人稱道:“窺園圣學傳繁露,納履玄機獲素書。”上下聯各藏“董”“橋”之典,清芬可挹,風流蘊藉,殊堪玩味。

    先生詩思極其敏捷,堪比“曹植七步成詩”。1985年9月應邀訪問澳門,歡迎會上,澳門文藝界長老梁披云先生題贈《啟老法書香港展出謹賦志佩》一首:“瘦硬通神孰比倫。騷壇月旦更精淳。興來能事成三絕,上苑花開海國春。”先生接過詩稿,略一沉吟,立即援筆疾書《敬次披云先生賜詩元韻》:“雅座書壇邁等倫。德成為上藝深淳。行來南國瞻光霽,喜沐清風四座春。”

    同時先生又能堅持“我手寫我口、我口道我心”,“筆隨意到平生樂,語自天成任所遭。”他有深情款款的悼亡詩:“夢里分明笑語長,醒來號痛臥空床。鰥魚豈愛常開眼,為怕深宵出睡鄉。”(《痛心篇二十首》)他有詼諧幽默的打油詩:“門有縫,腳無根,四肢著地眼全昏。行人問我尋何物,近視先生看草根。”(《鷓鴣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車》)他的題畫詩托物詠志,富于比興,詩、書、畫達到了高度的和諧統一,讓人領略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白露橫江曉月孤,篷窗斷夢醒來初。荷香十里清難寫,昨夜沈吟記已無。”(《題荷記》)

    先生還對古典詩詞發表了很多精辟的見解,從理論上對詩詞創作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他用精煉而形象的語言總結了歷代詩歌特點:“唐以前詩次第長。三唐氣壯脫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憑仿。”他在給學生講課時解釋道:“嚷者,理直氣壯,出以無心。想者,熟慮深思,行以有意耳。”他在《詩文聲律論稿》中精辟地歸納了舊體詩的格律,借以詮釋古典詩歌的語言藝術,探索詩體的革新,為中國詩的發展尋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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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擅畫。

    他從小用功最勤的就是畫畫,二十多歲就小有名氣。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創作的“師元人法”山水八幀、擬“元四家”山水四條屏等作品,畫面氣勢雄渾,層次分明,青松挺拔,遠山崔嵬,已成為傳世精品。先生的畫,是傳統意義上的典型文人畫,以山水、竹石為主,俊美、秀雅、清麗,富于文人之雅趣、深厚之學養、和諧之韻味、高遠之意境。遺憾的是,由于歷史的原因,在他的黃金年齡,先生不得不放下鐘愛的畫筆。他晚年留下的畫作不多,幅幅都是難得的精品。如1985年為迎接首屆教師節創作的巨幅《竹石圖》,1986年為教師節創作的《蒼松茂竹圖》,贈給香港愛國人士的《四季竹石圖》等,即為先生晚年的代表作。

    學術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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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是當代少見的通才,一位全能型的學者,可謂諸子百家無所不知,三教九流無所不曉,自戲為“雜貨鋪”。他學問廣博,在文字學、文獻學、語言學、聲律學等方面都有過人的成就,一時不可盡述。謹舉一例。先生并不專事《紅樓夢》研究,但他在紅學研究中具有權威地位。195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出版《紅樓夢》程乙本,俞平伯先生推薦先生作注釋,說:“注釋《紅樓夢》非元白不可。”

    在文物鑒定方面,先生居功至偉。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平生用力最勤、功效最顯的事業之一就是書畫鑒定。”先生35歲即受聘為故宮文物鑒定小組成員,后又長期擔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其間所經眼的書畫文物數以萬計。由于他在書畫鑒定方面的權威地位,先生的意見往往一言九鼎。故宮博物院珍藏西晉陸機《平復帖》,因用字、用筆都古奧難辨,一向被視為天書。先生34歲時就憑借深厚的學術功力,不但釋出全文,而且把殘損的五個字補出了三個。新中國成立后,故宮博物院收購流失在外的古代字畫,每遇疑難問題,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就說:“一定要找啟功來!”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唐蘭先生曾開玩笑道:“公之一言,定則定矣。”謙遜的先生馬上回應道:“公何以遺漏‘我輩數人’四字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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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功是怎樣練成的?那是數十年如一日勤學苦練出來的。

    有人說啟功的字好學,好模仿。那是低看了先生、高看了自己。的確,網絡上、市面上假冒啟功字滿天飛,有的甚至比真的寫得還“好”。可仔細品味,那些模仿的字寫得再好,也只是徒有其形而無其魂,空有其表而無其實。一筆一畫也許模仿得非常完美,但是沒有先生的神韻,沒有先生的自信,沒有先生的瀟灑,特別是沒有先生那掩飾不住的文人氣、書卷氣。

    先生從小就對書法有著與生俱來的喜愛。他十歲那年的夏天,一個人蹲在屋里翻看祖父從琉璃廠買來的各種石印碑帖。當看到顏真卿的《多寶塔》時,好像突然從它的點畫波磔中領悟到他用筆時的起止使轉,不由得大叫一聲:“原來如此!”當時他祖父正坐在院子里乘涼,聽到他一個人在屋子里大聲地自言自語,大笑道:“這孩子!居然知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們大家所熟悉的,是先生的“啟體”。其實先生的書法創作是經歷了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的。他先后學習過顏真卿、趙孟頫、董其昌、歐陽詢、米芾、智永、柳公權、懷素、蘇軾等人以及唐人寫經等。他在多方吸納傳統書法成就的基礎上,自辟蹊徑,形成獨特書體,獨創“啟體”之一格,明顯不同于歐、顏、柳、趙等傳統字體。先生終生臨帖,一直到八十多歲依然每天臨帖不輟。他曾寫下過這樣的警句:“筆成塚,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如此苦功,豈是心浮氣躁、急功近利的模仿所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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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善于學習的一個特點是不迷信,不盲從,敢于獨立思考、破除迷信。比如,宋元書法家趙孟頫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先生通過幾十年的實踐得出的結論卻不同。他認為:“從書法藝術上講,用筆和結字是辯證的關系。但從學習書法的深淺階段講,則與趙氏所說,恰恰相反。”他經過多年的探索,發現練字的九宮格、米字格并不準確,因為字的重心聚處并不是在格的中心點,而是在距離中心不遠的四角處。根據這些體會,他大膽地修正了趙孟頫“書法以用筆為上”的理論,提出“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的結論。

    先生不囿于陳規,他總是鼓勵習書者不要被一些不合理的清規戒律唬住。比如“三指握管法”“懸腕”“懸肘”等等,那是古人席地而坐,沒有高桌,所采取的執筆法,現在則完全沒有必要墨守成規。在“師碑”與“師帖”的關系上,他主張“師筆不師刀”“透過刀鋒看筆鋒”。

    2000年,先生88歲的時候,還寫成一萬多字的論文《讀〈論語〉獻疑》,就《論語》中的一些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表現了他對思想史重要問題的思考。2001年10月28日,89歲高齡、疾病纏身的先生,坐著輪椅來到國家圖書館舉辦講座,對中國詩歌韻律來自印度的說法予以反駁。

    德行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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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從小從母親和老師們身上學會了做人的道理,深受儒家思想特別是佛教的影響。這些為他仁者情懷的養成奠定了基礎。他說:“我從佛教和我師傅那里,學到了人應該以慈悲為懷,悲天憫人,關切眾生;以博愛為懷,與人為善,寬宏大度;以超脫為懷,面對現實,脫離苦難。”熱愛他的人們甚至發出這樣的贊嘆:“世無完人,啟功例外。”

    17

    先生是個大孝子,他由衷感恩母親和姑姑對他的撫養,對母親和姑姑非常孝順,從不忤逆。已過而立之年的先生,經常在老人面前做嬉戲之態,講各種笑話,只為逗老人開心。而每當母親不悅,要用雞毛撣子打他的時候,他總是畢恭畢敬地說:“奶奶(民國時期滿人稱母親為‘奶奶’,稱祖母為‘太太’),等兒子把眼鏡摘了,靜等受打。”一句話逗得母親氣也消了。

    18

    先生的婚姻是“謹遵母命”的產物,但婚后感情篤甚,相濡以沫。妻子不幸早逝,先生把自己和妻子關在屋子里,繞著妻子的遺體,為她念了好多遍“往生咒”,還寫下《痛心篇二十首》及其他悼亡詩作。趙樸初先生曾感慨道:“啟功先生最感人的作品是他的《痛心篇》。”妻子去世后,說親的和“自薦”的絡繹不絕,先生干脆把雙人床換成單人床,絕了他們的念想。每年清明節,先生都要去墓地“帶”妻子回家。他用一生的堅守實現了對妻子的鄭重承諾:“不管靈魂有無有,此心終不負雙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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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看上去樂呵呵的,其實內心有大悲哀存焉。先生幼年喪父,是寡母和姑姑把他拉扯大,是妻子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支持。可是她們在世的時候,先生沒有能力讓她們過上一天好日子。等他有能力回報她們了,他最親的親人都不在了。因此,晚年的先生內心經受極大煎熬。他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午睡欲醒時夢慈親與先妻,忽痛哭。”這種大悲哀經常流露在他的詩文中:“鈔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米擔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中宵不寐,傾篋數錢,凄然有作》)好友邀他出游,先生婉言謝絕:“先母晚多病,高樓難再登。先妻值貧困,佳景未一經。今友邀我游,婉謝力不勝。風物每入眼,凄惻偷吞聲。”(《古詩四十首·十一》)

    20

    1971年,恩師陳垣先生去世,以先生的身份,不能進入靈堂吊唁。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他一字一淚地撰寫了一副情真意切的挽聯:“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刊習作二三冊,痛馀文字答陶甄!”

    1980年,北京師范大學舉行陳垣校長100周年誕辰紀念大會,先生主動請命書寫會標。先生當時住著逼仄的小平房,也沒有寫大字的抓筆。年近七旬的老人就自制工具,跪在不足兩平方米的空地上書寫。在一旁幫忙的學生感動地問:“先生怎么下跪了?”先生回答:“給老師下跪,有什么不應該的呢?”

    1991年11月,先生以義賣書畫作品所得,為北師大貧困學生設立獎學助學基金。先生謝絕校方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建議,而是以陳垣先生書齋名將其命名為“勵耘獎學助學金”,以感謝恩師對自己的培養并作永久紀念。趙樸初先生題詩贊曰:“輸肝折齒勵耕耘。此日逾知師道尊。萬翼垂天鸞鳳起,千秋不倦誨人心。”

    21

    先生畢生以“教師”為自己的主業,視“為人師表”是世間第一等高尚的事情。他為北京師范大學擬定的校訓“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為天下為人師者樹立了為學、為人的標桿。

    有一學期,先生按計劃講完“唐代文學”,又主動加講“八股文”和“古詩詞作法”。講完這兩門課后,學生沒有聽夠,先生意猶未盡,又決定延長課時,加講“明清詩文”和“書目答問”。但教室實在排不開,先生干脆把課堂搬到學生宿舍。一間小小的學生宿舍,擠滿了十五六個人,有先生的研究生,也有本系的青年教師,還有慕名來“蹭課”的外系師生。先生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在學生宿舍里為學生“加餐”,成為古今中外教育史上少有的佳話。

    22

    先生的朋友中,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平頭百姓”,他都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對那些普通的人,飯店的廚師、賓館的服務員、上門修理的水暖工、開車的司機……他都彬彬有禮,沒有一點架子。參加各種會議,先生利用余暇為眾人寫字,總會想到那些工作人員、服務人員。在一次宴會上,廚師出來請先生寫字。先生放下筷子,接過他們拿來的筆記本,認真地題詞落款。周圍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帶著驚異的神情,靜靜地看著先生寫字。

    還有一次,一位工人師傅在路上遇到先生和幾位領導,正想回避,沒想到先生卻主動伸出手來,說:“小董師傅你好。”董師傅連忙說:“先生您好,我的手太臟了,就免了吧。”先生風趣地說:“不要緊,只要不是黑手黨就行。”

    雅量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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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為人素來“謙己敬人”。談話、行文,經常自稱為仆,而對對方則用敬語。別人給先生來信,他會把原信中敬稱字樣剪下寄回,回信講明“敬璧”。他給人題字,落款“啟功敬題”,招來黃苗子先生“抗議”。先生這樣“解釋”:“我改名‘啟功敬’了。”自謙到這個份兒上,讓人沒有脾氣。

    1987年4月,浙江省有關人士請先生為剛剛成立的樹人大學題寫校名。先生說:“浙江省有沙(孟海)老在,他是我的前輩,我不能題樹人大學的校名,校名應該請沙老題。我只能題學校內的圖書館。”

    1992年,北京佛教居士林恢復活動,禮請趙樸初和啟功二位先生擔任名譽理事長。先生堅辭不就,他說:樸老是當代中國佛教領袖,德高望重,自己決不能接受與樸老同級的職位。直到樸初先生逝世后,他才接任名譽理事長一職。

    人們心疼先生,在他家門上貼上字條:“大熊貓病了,謝絕參觀。”先生一本正經地請我為他“辟謠”:“大熊貓是國寶,我怎么敢自稱大熊貓?”

    24

    1980年,北師大中文系決定為先生調整工資。先生得知后,除當面向系領導表示拒絕外,又專門寫信,書面陳述自己的意見,懇切希望把機會讓給其他更需要的人。他在信中寫道:

    1、我得到黨和國家的鼓勵已經太多了,我自己生活上沒有更多的需要,再多即是浪費了。

    2、現在名額分配在我所在的這一層人員,實際負擔比我大,而能力比我高、工作比我努力的同志確實不少,處理必費周折,騰出一額多一回旋馀地。

    3、我不是只表“不要”,只求“緩給”,我確實相信今后國民經濟一定很快增加,下次調整,為期不遠,兩三年后爭取學習改造工作貢獻有所進展,那時再調,豈不心安。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有一個老板請先生題字,送了厚厚的一疊紅包,紅包下面附了一張名單,都是一些權貴的名字。先生很生氣:“我給人寫字,從來不會問人要錢的。”

    1999年6月,有關方面擬請先生擔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對于很多人來說,這不啻喜從天降,可先生卻真誠辭謝,而推薦另一位先生擔任。后來中央還是安排先生擔任館長,有人祝賀說:“這可是部級呢!”先生說:“不急不急,我真的不急。”

    25

    1978年1月,先生將所藏清康熙皇帝自用御硯、清雍正皇帝賞田文鏡的“玉音”端硯、和親王弘晝鎏金如意,以及其他珍貴書畫藏品共十九件,無償捐給遼寧省博物館。博物館館長來先生住處接收捐贈物品時,看到先生案頭有一幅《溥心畬山水小卷》,遂要求一并帶走,先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先生的老友張中行得知后感嘆:“啟先生可真不把東西當東西!”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先生的字就已“一字千金”,風行天下;可是先生從來都沒有拿自己的字當回事,他老是說:“我的字不值錢,你們不用收藏。”他寫好了隨手送人,一點也不心疼,從未想過以此為己牟利。

    先生有一個小本子,封面書“書債”二字,里面記錄的是求字者姓名和要求。先生夜以繼日,手不停揮,“書債”換了一本又一本,卻終其一生未能還盡。

    有一次,先生利用開會間隙為眾人寫字,三天的時間里,寫了130多幅,會議代表、工作人員、服務員,誰要送誰。旁邊有個人驚嘆:“好家伙,這得值多少錢啊!”先生沒言語,只用眼神剜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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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11月,著名古文字學家容庚先生來北京,老友相見,相談甚歡。先生想借容庚所藏楊西亭臨摹的宋元明古畫袖珍小冊,容庚答應贈送給他。可是容庚回去后又心生悔意,猶豫再三,仍恪遵前諾,寄贈先生。讓容庚沒想到的是,先生收到畫冊之后,臨摹一過,不但將原物璧還,還書贈詩作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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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八十年代,先生已是全國著名學者,慕名來訪者絡繹不絕,更多的人都是找他求字題詞。當年在北師大院里碰見問路的,十有八九是找先生的。先生為人和善,總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結果弄得自己焦頭爛額。學校在先生寓所門前貼上告示,勸說人們不要打擾多病的先生;著名畫家黃苗子也在《人民日報》發表《保護稀有活人歌》,慨言“稀有動物爭護珍,但愿稀有活人亦如此”;還有報紙為他呼吁:“愿天下愛啟功者,為啟功創造一個清靜的寫作環境!”所有這一切努力仍然擋不住“啟粉”們洶涌的步伐。

    諧謔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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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命途多舛,又長年體弱多病,卻始終保持著自信、自愛和自尊,保持著一顆樂觀遼遠的赤子之心,保持著超脫曠達的寬廣胸懷。有人說,啟功就是當代蘇東坡。

    先生天生的一身幽默細胞,他常說自己“非常淘氣,也時常犯點兒壞”。他拿好友尋開心:“摯友平生驢馬熊。驢皮早已化飛鴻。鄙人也有驢肝肺,他日掏來一樣紅。”(《鷓鴣天·就醫》)我對先生說“謝謝”,先生回我一句:“甭謝(卸)了,套著喂就行了(意指拉車的馬)。”他“挖苦”自己比誰都狠:“中學生,副教授。學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自撰墓志銘》)“誰似我,真有名無實,飯桶膿包。”(《沁園春·自敘》)病危搶救,家人都急得不行,先生醒來卻幽幽賦詩:“遙聞低語還陽了,游戲人間又一回。”(《心臟病突發,送入醫院搶救,榻上口占長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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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來,先生的很多視頻和逸聞在網上瘋狂流傳,不少網友驚呼:原來啟功也是“段子手”啊!

    先生與朱家溍先生去故宮,朱家溍對先生說:“到君家了。”先生馬上回答:“不,到君家了。”

    西泠印社在老社長趙樸初先生逝世后,公推先生擔任社長。某年印社舉行例會,先生在會上講話,屢屢提及“西泠”如何如何。旁邊一位好心人士小聲提醒:“是‘西冷’呀。”如是者幾次,先生煩了,應聲道:“你冷,我不冷。”

    有一次,先生給人題字,不料鈐印時顛倒了,旁觀者無不惋惜,先生笑而不語,又拈起筆在鈐印旁補上一行小字:“小印顛倒,蓋表對主人傾倒之意也。”于是舉座重歡。

    一次,有人來訪,見到先生后恭維說:“您老精神真好,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先生立即反問道:“您姓閻嗎?”問得來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先生哈哈一笑說:“閻王爺才知道我能活多大,您怎么也知道?”

    一天早上,一位友人拜訪先生,看到先生腳上沒有穿襪子,腳腕有些腫。友人問先生的腳怎么了,先生說:“呀,我會發酵啦。”

    某客人來到先生家拜訪,進家落座后,先生照例禮讓茶水。客人見先生年邁,為免勞頓,便緊張地客氣道:“您老別麻煩了,我出門不喝水的。”先生應聲說道:“你這不是‘進門’了嗎?”客人頓感親切。

    親朋好友見到先生總是關切地問:“您最近身體如何?”先生常回答:“鳥乎了。”不明就里的人總是莫名其妙地追問:“何謂鳥乎?”先生則笑瞇瞇地答道:“就是差一點就烏乎了!”

    一日,先生與友人到無錫游玩,朋友買了條絲綢內褲,并對先生說:“雖然很貴,但穿著真舒服,真輕便,穿上就跟沒穿一樣。”先生應聲說:“我不花錢也能得到這樣的效果。”

    方正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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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脾氣好,很少對人說“不”;但凡碰到不好拒絕的事情,他會用特有的智慧巧妙地化解尷尬。

    1987年9月,先生赴新加坡舉辦書畫展,某一日去拜訪弘一法師的弟子廣洽法師,瞻仰弘一法師紀念堂。臨別時,廣洽法師給先生一行每人一個紅包。先生堅辭不受,賓主幾番推讓。最后先生說:“那我就供佛吧。”然后將紅包畢恭畢敬地放在供佛條案上,隨行者也紛紛效仿。

    某日,先生看到一家店的牌匾落款是自己的名字,再三回憶之下,他確定這字不是自己寫的。他便走過去跟老板說:“我就是啟功,這個字我沒有寫過。”老板說,這個題字是他花了3萬塊錢托朋友請啟功先生寫的。先生說:“這的確不是我寫的。”老板說,那您既然來了,就幫我重新寫一下吧。先生笑著說:“假就假到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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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觸碰底線的人和事,先生往往風輕云淡地一針扎將過去,直奔要害,令撒野者尷尬不已。

    曾有一省長想見先生,先生沒答應。省長秘書說:“我們省長輕易不見人。”先生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也不輕易會見別人。”

    一日,一自稱空軍首長秘書者登門替首長索字,先生客氣地接待,讓他把要寫的內容留下來,容他緩兩天再寫。可秘書說首長讓他今天就寫,有急用。先生斂了笑容,緩緩問道:“我能請問您一個問題嗎?”秘書說:“當然可以。”先生說:“如果我今天不寫,今后也不寫,你們首長會派飛機轟炸我嗎?”秘書怔著了,說:“您您您,哪能呢?您老真會開玩笑。”先生說:“不會炸我吧?那您就告訴你們首長三個字:我不寫。”

    一位畫商到先生家叩門拜訪,想得到先生一件墨寶。但此人聲譽甚不佳,先生久有耳聞,便走近廊前,打開燈后,隔著門問商人:“你來做什么?”商人說:“來看您。”先生貼近門窗,將身體不同方向一一展示給對方看,然后說:“看完了,請回吧!”來人尬然而退。

    又一日,一個地產商準備好了筆墨紙硯,非讓先生給自己的樓盤題詞。先生臉一沉,道:“你給我準備好了筆,我就一定得寫嗎?那你準備好了棺材,我是不是還得往里跳啊?”一句話逗得在場的人都樂了。

    一個時期,一些不法之徒仿冒先生名字在贗品上題字落款,以此牟利。先生得知,非常憤怒,鄭重委托我代為發表聲明:自今而后,啟功不再為任何個人鑒定古字畫真偽。凡有以啟功名義在個人收藏的古字畫上題簽的均為假冒,概與本人無關,并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永懷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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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9月14日,先生送我新出版的《啟功口述歷史》,那時他已坐上輪椅,視力幾乎為零。他在扉頁上摸索著寫道:“徐可老兄教正 啟功呈稿”。這是他老人家送我的最后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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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于2005年6月30日凌晨2時25分于北京逝世,享年93周歲。當日,北京師范大學悲聲一片,前來吊唁的人們絡繹不絕。晚上,師大學子自發在主樓廣場舉行燭光追思會,燭光點點,淚光點點。

    2005年7月7日,啟功先生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公墓舉行。成千上萬的人從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來,最后送先生一程。當天烏云低垂,悲傷逆流成河。我先后三次進入告別室,在先生靈前徘徊復徘徊,努力睜大紅腫的雙眼凝望先生的遺容,久久不忍離去。

    2006年6月30日,一個低調、簡樸的安葬儀式在北京萬安公墓舉行,先生最親近的家人、好友前來送別。陰陽相隔三十年,先生終于與妻子在天國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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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國維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又說:“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家。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遇也。”

    愚以為,設若觀堂在世,肯定會加上一個名字:元白。

    先生遠去,風范永存。夫子之德,山高水長。

    徐可,江蘇如皋人,文學碩士、哲學博士。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作家、評論家、啟功研究專家。著譯有《仁者啟功》《背著故鄉去遠行》《三更有夢書當枕》《寫在文學邊上》《人間圣境》《湯姆·索亞歷險記》《六個恐怖的故事》等二十余部。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豐子愷中外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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