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網絡小說的字數相較于傳統文學作品要多得多。如今的起點中文網上，申請簽約的字數是10萬字，上架收費的字數則在20到40萬字左右。這樣在傳統文學作品中已經能算上長篇小說的字數在網絡小說領域僅是一個開頭，是讀者用來檢驗后續值得付費與否的“試用期”。任何一個網站的完本排行榜都很難看到250萬字以下的作品，就連上千萬字的作品都時有出現。傳統文學作品能稱為“鴻篇巨著”的百萬級別體量，在網絡小說中幾乎成為了“短篇小說”。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短視頻的興起。數分鐘乃至數十秒的短視頻通過抖音、快手、B站等媒介迅速侵占了每一臺智能手機，相較于時長在一個半至兩個小時左右的電影大大縮短。兩相比較，一個問題就顯露了出來：為什么視頻越來越短，小說卻越來越長呢？

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承載小說的文字形式經歷了時間漫長的技術變革。寫作成本隨著科技的發展和識字率的增加逐漸降低。人們用來承載文字的媒介從龜甲獸骨到竹簡，再到紙張，最后到了計算機。人類進入信息時代之后，負擔了研發維護成本和網絡帶寬的企業以低廉的價格提供網絡服務。創作者只需要支付并不昂貴的寬帶費用，便可以享用幾乎免費的全網信息。傳統意義上的材料成本已經被壓縮到了極低的數字，而發行成本又隨著網絡信息分享的簡易性降低到幾乎為零。識字率在近兩個世紀的增加同樣是爆炸式的。幾乎人人識字，人人都有能力閱讀和創作的場面同樣是中古時期的人們無法想象的。

這世界上總存在一些人天生就有創作和閱讀長篇小說的欲望，只是囿于原先高昂的材料、發行和受教育成本難以實現罷了。古人創作長篇小說，往往需要幾代人合力，或者基于前人遺存。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是基于《三國志》《蕩寇志》和玄奘法師的傳記，結合流傳多年的大量民間話本傳說而成，因此才有接近百萬字的體量。等到了更晚近的清代，天縱奇才的曹雪芹耗盡畢生心血，留下了《紅樓夢》。這種純原創的百萬字長篇小說，已經逼近了中古時期小說個人創作的天花板。

當印刷術真正普及，人們可以用鋼筆而非毛筆創作后，金庸、古龍等人創作的字數都輕松突破了這個天花板。古龍的系列中篇作品如果合并為一本，最著名的小李飛刀系列《多情劍客無情劍》《邊城浪子》《九月鷹飛》《天涯明月刀》四部總量在120萬字左右。金庸的《天龍八部》和《鹿鼎記》則在150萬字上下。這樣突破了前人畢生精力上限的巨著僅僅是他們作品的一部分罷了。西方的通俗文學作品，如大仲馬的《達達尼昂三部曲》和《基督山伯爵》都在百萬字左右，而這同樣只是大仲馬本人作品的一小部分。考慮到《三個火槍手》也是報刊連載作品，東西方作家作品在這個階段有頗多相似之處，也證明了連載的文學作品擁有百萬字以上的宏大體量并不值得意外。

網絡文學的早期作品很多依舊停留在150到200萬字的區間，如《飄邈之旅》180萬字，《誅仙》160萬字等，同時期的《悟空傳》只有20余萬字。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風姿物語》這部超過500萬字的“大長篇”也已經出現。可以說，早期網絡文學受到紙媒文學，尤其是金庸與古龍時代的文學影響極大，可是成本下降帶來的篇幅增加已經出現。時至今日，我們一般認為300萬字是一部傳統網文的常規字數，然而突破了1000萬字的超長篇也不在少數，如《修真四萬年》1080萬字，《神話版三國》1230萬字，《武煉巔峰》1800萬字等等。當創作成本低廉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時，制約小說篇幅的就變成了作者精力、成本效益等其他因素了。

如果將微信等社交工具，各種新聞和段子，視頻的字幕、彈幕等人們從各個渠道獲取的信息折算成字數，現代人一天閱讀的字數可能超過了古代人的一生。在這樣的高強度“鍛煉”下，人們早已練就了極快的閱讀速度和信息獲取能力，甚至因此喪失了仔細閱讀的耐心。而有閱讀習慣的人閱讀速度則更為突出。對于他們而言，同時追更數本網絡小說，每天吞吐數萬字已經成為剛需。因此，跨時代對比網絡小說和傳統文學作品的字數并沒有太大意義。

網絡文學的日更特性使得讀者每天只能閱讀每部小說大約在4000字到20000字之間的一小部分內容，總的閱讀時間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如果切割到每一天其實并不算長。超長篇小說基本上都是圍繞著主角或者主角團隊線性發展的故事形式，連載時間在數年左右。當每天都有半個小時與固定的人物有關后，追更數年的讀者很容易與小說中人物產生一定感情，將閱讀網絡小說變成生活方式和習慣。為了維護并利用這種習慣，作者往往會選擇每日筆耕不輟的同時盡力加長故事長度，在低廉創作的成本下盡可能獲得最大收益。數年積累下來，這些超長篇的網絡小說便逐漸誕生。

而當這些超長篇的傳統網文成為主流之后，網絡文學的讀者也就被培養出了閱讀超長篇小說的習慣，很難再去適應較為短小的、十幾萬字的小說。于是后晉的作者在創作之初就會設計一個300萬字左右的故事。作者和讀者雙方隨著行業的不斷成熟和發展形成了一定的默契，網絡小說的體量也就固定了下來。

然而有人有創作和閱讀長篇小說的欲望，也自然有人有閱讀短平快的需求。和傳統網文相對的“腦洞文”便搶占了這一市場。這個類型的網絡小說集中在“飛盧”等網站，以一個天馬行空的腦洞作為吸引眼球的主要工具，在極短的篇幅內多次調動讀者情緒，制造“爽點”著稱。這樣的小說故事情節單薄，往往只能支撐不超過50萬字，讀者和作者都非常清楚此書不可能“完結”而只會“太監”（在未完結狀態下停止更新）或者“爛尾”（為了完結而匆匆結尾）。但是這種類型小說的讀者只希望獲取簡單粗暴的直接刺激，并不追求一個完整的、有頭有尾的故事。于是在網絡時代，這種總體量較小的“腦洞文”也有其一席之地。

如果從創作網絡小說的角度出發，“爽點”的安排和設計也是一門學問。網絡小說作家們往往會在三五章內設計一個小高潮，十余章內設計一個大高潮并完成一段情節。網絡小說常常被人詬病的一點就是套路的單調和重復，這卻也說明了網絡小說其實是可以細分為很多個小情節的。這些情節本質上和莎士比亞等人創造的故事套路如出一轍，同時進行了大幅度的精簡。以此觀之，“腦洞文”之外的傳統網文在每一個單元上同樣是短平快的，其體量的龐大只是由于單元數量多而已。習慣閱讀網絡小說的讀者們在閱讀“經典文學”時，即使這些經典作品的總字數并不多，對于某些細節的大量描寫卻會讓他們感到繁冗。同樣是一個“王子復仇記”的故事，《哈姆雷特》會大篇幅描繪哈姆雷特的心理，讓“To be or not to be”的獨白成為經典。而同樣的橋段在網絡小說中則會選擇完全聚焦主人公的行動，其背后的心理將被略去，讓讀者有自己填補空白的自由，以此增強讀者的代入感。作者解釋復仇原因的文字反而會被讀者嫌棄啰嗦。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網絡小說和傳統文學在同樣故事的敘述上是更為簡潔的。

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在技術進步到工業時代后，如果將網絡小說按更新的時間頻率或者內容的事件進行切分，其篇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龐大。由于網絡小說的商業化程度更高，其細分的種類也就更多，某些種類的網絡小說比之前的通俗文學篇幅更短。如果選取傳統文學和網絡小說中相似的故事情節進行對比，網絡小說從某些角度確實有“簡潔”的特征。然而網絡時代的低廉創作成本，網絡小說發展中逐漸形成的創作模式使得網絡小說比起傳統文學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