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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9期|皮皮:火焰樹下
    來源:《草原》2022年第9期 | 皮皮  2022年09月19日09:07

    老屋的房門敞開著,她站在門口猶豫要不要敲門,擋住了太陽,也減弱了曬在老人后背上太陽的溫暖。他轉身看見忽然出現的她,像門檻外長出的一株新草。他看著她像沒看見一樣,既不好奇也沒有疑問,也許他足夠老了,世上已無新事。

    她說,她是跟劇組那些人一起的,她一個人又回來了,想多待兩天……

    他沒說話,還是那樣看著她,他的臉和老屋的木板都有舊色,比古銅色淡,比古銅色豐富,是時間調制出的顏色。

    她沒等到允許就邁進了門檻。這屋子的顏色還有老人讓她心安,昨天離開后她一直在想這個老人的屋子和他在屋子里的樣子:他總是默默地待在暗處,散發著比陰影明亮的安靜的暗色,沖淡了濃重陰影的壓抑。他在角落里,在人們忽視的地方,導演跟他搭訕,他就微微點頭,一次也沒搖頭。導演就不再問他什么了,那些向導不確定的事情,需要他回答時,他仍然都是點頭回答。

    我住另一個老鄉家里,白天過來幫你干活,行嗎?

    他走到火塘旁,端下冒氣的鍋,放上鐵勺。他抬頭看她一眼,然后把幾片肥瘦相間的臘肉放入鐵勺。油煙在小木窗投下的那片陽光里扭來扭去,最后順著敞開的窗戶扭了出去。他放入油菜心,蒸汽和油煙混合后升起一片白煙,白煙一團急切地沖出窗口,好像彼此都不能再忍受了。

    老人把小木凳遞給她,自己坐到火塘旁的石頭上,原來放在那里的鋁鍋被老人挪到地上了。

    老人給她一碗白飯,上面蓋上臘肉油菜。

    她連吃兩大口,發現自己真餓了,像是好久沒吃過飯了。電視機開著,老人轉身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她也轉身和老人一起看電視的購物頻道,正在賣一種膠囊。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強調著,這種膠囊絕對可以清除血管里的血栓!

    無論你多大年紀,血管里沒有血栓以后,你根本想不到會發生什么!你會感覺自己回到了二十,對,感覺自己像重生一樣,渾身輕松得像羽毛……

    他們認真地吃著看著,電視里的喧囂剛出來就被他們周圍的寂靜吞了。靜謐中的鳥叫在為喧囂和寧靜的較量助威。她很快吃完了,在這喧囂和寂寞的反差中,她非常想再吃一碗。老人放下自己的飯碗,給她添飯添菜。小窗截了一塊兒蔥郁的遠山,映入她的眼里,即使還有推銷的聲音,她還是覺得自己逃了出來,進了這個意外之地。昨天傍晚,劇組離開這個毛南族山寨時,看著四周的青山和青山間的灰磚小樓,她就不想走,這里的靜謐和安然拉著她。與劇組離開的路上,她想,即使他們拍攝的宣傳片會引來游客,把游客硬塞給這個山寨,它也會把他們吐出去,回歸寧靜。這安然之最在全寨唯一的這間老屋里,人們來過離去直到她再回來,蹤跡皆無。老人和他老屋里的生活像行船分開的水流,重歸寂靜。

    老人在昏暗的角落,像一個緩慢的幻影,他在洗碗。她走過去請求老人讓她來洗,老人擦干手上樓去了。樓梯發出吱吱的響聲,像是老木頭疼痛發出的聲響。黑貓輕盈地經過老人,跑上二樓跳到耳廊的寬欄桿上,等待老人的到達。老人邁進耳廊,在竹椅上躺下。貓,在欄桿上踱著步子,走到老人近處,臥下。

    她在樓梯的半中央,看著他們慢慢滑進午睡的夢鄉,回到一樓的木窗前。正午的陽光烤著遠山送來的濕潤,尚存的熱浪飄進屋里,又被老屋里的涼爽蓋住了。她一點一點兒地關小電視機的音量,直到完全關閉,再看老人依然睡著。

    寂靜中她再看這個老屋,像是初看。八仙桌上供奉的祖先牌位,木板墻上用圖釘按了很多獎狀,優秀學生、模范社員和領袖的圖片……這些昨天她都看到了,但沒留印象。昨天和今天的差別是什么?她在心里輕聲回答自己,今天比昨天清晰,她如此確定,她在她的今天里。貓忽然出現在她的腳邊,她看它時,它走到了她的背包前。黑貓繞著她的背包走了一圈然后坐到背包旁邊,再把目光轉向了她。

    她蹲下,與貓平視。

    她知道貓知道她是這個扎染雙肩背的主人,在她還是小女孩兒的時候就不喜歡貓,因為她相信貓知道她在想什么。與貓對視讓她剛剛降落的恐懼再度緊繃起來,她擔心貓知道她的秘密。她像是給自己壯膽,站起來走向那個明亮的屋角,貓還在原地。一片陽光從屋頂的亮瓦投射下來,在長凳上落下一個直立的三角形。她坐到光里立刻看見了對面的棺材。棺木沒有油漆,靜靜地等待著被使用。昨天講解的人已經告訴他們,這里的風俗是老人活著的時候準備好棺材,放在家里。老人和他們的棺材住在一起,慢慢熟悉,之后就沒什么需要準備了。死,就像一次遠行,準備好了,什么時候上路都是準備好的,不慌張。

    棺木上面有幾行工整的粉筆字:

    母親,生于1933年5月22日,亥時。

    于2019年12月21日去世,下午6點34分。

    享年87歲。

    老人輕輕走來,看著自己的棺材,看著木墻上的粉筆字……她站到他的對面,看著老人黝黑的面容發散著幽靜的光亮。

    媽媽。她說。

    老人點頭,重復了一句——媽媽。

    老人煮水沏茶,然后端著自己的大茶缸再去耳廊。太陽開始西去,山上的暗影一點點抹去光,收回自己的領地。她端著老人留下的另一缸熱茶,也去耳廊,坐到老人旁邊另一張躺椅上。

    是阿婆的椅子么?

    老人指指起伏的山巒,她不確定,他是讓她看山,還是告訴她,阿婆已經埋到山里。

    老人喝茶,忽然開始說話。他說的土語像輕輕滾動的鵝卵石,好聽但她聽不懂。

    ——山上有很多核桃樹?

    ——孩子們去學校要翻山?

    ——山是他的朋友,他死了,就要永遠睡在山里……他不再說話,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他每喝一口茶,便凝視片刻遠山濃重的綠色,有時候看得久些忘記喝茶,便再連喝兩口茶。

    老人起身離開,她調整一下躺椅,看著遠山想起畫家塞尚。塞尚是宇光最崇拜的畫家,對她來說是另一個老人。住在這里的老人有山,塞尚也有他的圣維克托山,他們都端詳自己的山,然后就不再離開自己的山。她還不知道眼前的綠山叫什么名字,老人回來,遞給她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坐著的年輕女人,她的兩旁站著兩個幾乎一般高的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他們穿著毛南族的衣服,小男孩兒的眼波如一汪安然的湖水,讓她遙望進去,仿佛越過了高山穿過了歲月……她的目光仿佛看見了他上學的山路,看見了他婚禮上的舞蹈……回到眼前老人黝黑的面龐上,那目光還在,沒變。

    她指著男孩兒對他說,是你?

    老人指著年輕的女人說,媽媽。

    她仔細看年輕女人的面容,她的臉上有暗金般的光澤,襯托著她緊致的皮膚。她摟著自己的孩子沒有微笑也沒有憂慮,她臉上的寧靜和淡然,仿佛有陽光本身月光本身才有的那種存在的淡然,被她摟在懷里的孩子和母親一起似乎也有了植物的屬性:一切都將發生;一切發生都將適合。照片上沒有父親,但年輕母親的表情告訴所有人,他們什么都不缺。她看了又看,看久了,看見了兒時的自己站到了那位媽媽的身前,站到了兩個孩子的中間……

    媽媽。她說。

    這張照片上有她一直想要的東西。但她還不知道,那是什么。

    嗯呢……嗯呢……老人聽到了貓的腳步,扭頭喚它。

    貓蹲到老人的腳邊,定定地看著她。

    嗯呢……嗯呢?它是叫這個名字嗎?

    老人說了什么。

    她想,他說的是“嗯呢”在毛南語是什么意思吧。她喚了兩聲貓,貓繼續像先前那樣看她,它的目光繼續讓她不安。太陽退得很快,夕陽跌到半山以下了,她端起茶缸去添水。

    她起身有些慌亂,老人說了什么,估計是囑咐她小心,別從樓梯上滾落下去。貓又坐到她的背包前,她給兩個茶缸添水后,它仍舊坐在那里看著她。她放下茶缸,打開背包拿出手機,坐到棺材對面的昏暗中。陽光走了,月光還沒來,似乎可以開機了。

    貓還在原地,看著她開機,看著開機后的她。

    手機的提示音子彈般連連響起,她關掉聲音把手機放到長凳上。震動的手機朝她緊逼過來……她看貓,貓看她,她把手機抓到手里打開聲音,開始外放留言給貓聽。

    “你趕緊給我回來!”

    “不管你去哪兒了,立刻給我回來!不信你就試試!”

    “你回來,我們好好談談,有話好說,我向你保證!”

    “你走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我告訴你,兩天都不用,我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你給我等著吧!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跟我示威,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貓仍然那樣看她。

    “瓊,求你了,回來吧。別聽我胡說八道,你還不知道我嗎?沒有你,我死定了……”

    “我明白了,你是鐵心了,對吧?我也不求了,你好自為之,咱們各走各的吧。”

    “我沒嚇唬你,我早就不想活了。這跟你也沒什么關系,我要是不認識你,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了。你讓我在人間多耽擱了兩年。以后,你來墓前看我的時候,再也不用擔心了,我們肯定不會吵架,更不會動手。這回不用向你保證了,老天替我向你保證了!”

    老人站在樓梯那兒,看著她。

    她又艱難地關了手機,像關上潘多拉盒子那樣費勁。她看看老人,他像樓梯上的一道剪影。他說話,沒有手勢,沒有身體語言,她不懂也無力去猜。他喚他的貓嗯呢,會伸出一只手捻動手指。他別的話語都是從他微開的唇中溪流般涌出,他可以把話說得無聲無息,甚至不用驚動房屋各處的黑暗。仿佛有什么包裹了她,她捂著嘴像孩子一樣哭了。她哭得嚶嚶的,像早已喪盡氣力的小動物。哭了一會兒,似乎連最后的氣力也消失了,她蜷縮躺在長凳上,貓蹲坐到她跟前,她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前,對貓最后的感覺是,他們已經擦肩而過。

    她睡著了。

    好久以來,這是第一次,她不知道她睡著了。

    有人說,只有死是屬于自己的,我們的生不能屬于自己,這也許就是活著的全部困難。她在鳥叫和炊煙中一點一點醒過來,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落回來。老人在做晚飯,黃昏讓老屋更老,但火塘讓它更親切。她走出木屋,低洼里的村子,絲毫不經意的小溪潺潺流過,石板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四處升起的炊煙彼此寒暄,訴說著傍晚的故事。她沒去村里的公廁,轉到老屋后,去山上。老屋的一樓是豬舍,但一只豬也沒有;旁邊的雞舍也沒有雞。她蹲在山上的林子里小解,居然很不容易。

    火光映著老人平靜黝黑的臉,他人中很長,下頜稍短,脖子上的腫包外凸出弧形,也許是甲狀腺疾病。老人眼簾低垂,眉骨稍高,眼泡浮腫,從額頭到圓潤的顴骨,又是兩道和緩的弧線。她想拿出速寫本畫畫老人,但一想到背包就打消了念頭。

    去看過醫生嗎?

    她說著比畫一下自己的脖子。老人看她一眼,說了什么。

    自己身上的東西還用別人看嗎?

    醫生還能比你自己更聰明?

    這是她姥爺說過的話,她對老人點頭,把這當成老人說的話。

    另外木墻上還有粉筆寫的一行字:

    大救星

    139××××3019

    是你女兒的電話嗎?

    老人沒回答,也許沒聽見,繼續切泡菜一樣的東西。

    她想撥這個號碼,但一想到背包又打消了念頭。

    老人遞給她晚飯,印有蘭花的盤子還有個豁口,盤子上是糯米夾肉。這是毛南族的美味叫腩醒,旁邊是幾塊泡菜。她抬頭看看老人,老人端著自己的盤子和一個玻璃杯,上樓去了。她走到另一個玻璃杯前聞聞,是白酒。

    他們再次分別坐在耳廊自己的椅子上,老人把玻璃杯放到寬欄桿上。貓的飯也準備好了,老人喚嗯呢嗯呢,貓跑過來,大家一起吃飯。天暗了好多,太陽看不見了,但還沒走太遠,余光尚在。云落在山頂,月亮隱約可見……兒時的感覺攫取了她,小時候在姥姥家也是這樣吃飯的,飯桌在院子里或者在炕上,無論在哪里吃飯,都能看見對面的山。

    山,像一個在身邊的好人。

    我媽媽不喜歡山,她喜歡錢。她領著我嫁過兩個有錢的男人,都離婚了。

    她像是對著山說,對老人,對貓,對自己說。她喝了一口杯中的白酒,不辣,再喝能感到勁頭兒,鼓起勇氣需要的那種力氣在她心里升起。

    謝謝你,老伯,謝謝……一會兒我去老鄉家睡覺,跟他們說好了……我……我累了,老伯,再讓我待幾天吧……

    隨著天色轉暗,酒愜意地搖晃著她的感覺,她還記得老人把她扶到旁邊的小屋,替她蓋上薄被子,最后是一點一點籠罩過來的夢鄉。

    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像是把之前的自己睡丟了,在一個新人里面醒過來。她聞著火的味道,看見貓來了,看見貓的目光友好親切,她對貓報以微笑。她走到一樓,老人在掃地,她的早飯扣在火塘邊。她喝干了粥吃了粥里的兩個雞蛋和泡菜,很飽。她從背包里拿出洗漱包,蹲在老屋前的石板上刷牙。清晨的清新里偶爾飄過一縷炊煙的味道,像經過的旅人。她原來要住的那家的老鄉開著三輪車經過,她對他們擺手。

    昨晚喝酒了,在老伯這里睡的。

    他們笑著說,好好好。今晚還住嗎?她吐出牙膏說看看再定。老伯拿著鐵鍬從老屋里出來,他們向他招手繼續朝村外開。貓跟著她回到屋里,她洗完臉把洗漱包放回背包時,拿起手機,貓對她叫了一聲。她看它,它又喵了兩聲,卻沒有逼迫她開機的意思了,總之她是這么感覺的。她伸手撫摸嗯呢滑順的脊背,它很受用。這時,她看見另外一把鐵鍬,決定先幫老人干活。老人在起豬圈,糞土裝到旁邊的兩個籃子里。曾經在這里哼吃哼睡的豬都被做成了臘肉,老人也許要養小豬。她問他,他看看她說了什么,然后朝山上擺手。她想,他說的是要把這些豬糞挑到山上去,山上或許有他的菜地。土籃裝滿后,老人果然挑起來朝后山走。她跟在后面,拎著兩把鐵鍬。

    石板路連著山坡的林間小路,他們向上沒爬多高,就轉向左邊一條岔路,向東而去。很快,他們來到一快平地,六棵樹像兩排士兵整齊地站在那里。樹木并不高大,樹冠上開滿了紅色的花朵,非常漂亮。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樹,下意識去掏手機想拍照查詢,老人對她說了什么,也許是告訴她樹的名字……他走到一棵前,摘下一朵紅色的花,仰頭喝里面的雨水或者露水。花朵從下往上散開,花瓣里面點綴著一片橙黃。她走近一簇低矮的花朵,才發現花朵的中心有菊花花瓣一樣的古銅色內核。她再看別的花,有些內核又開出了幾朵紅花,原來每一個花瓣又是一個花蕾,還能盛開紅色的花。花朵簇擁出的茂盛,不知為什么讓她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老人開始把土籃里的糞土撒向樹根,她用鐵鍬砸開大塊兒,將糞土灑勻。

    這些樹是你種的嗎?

    老人點頭。

    火熱的花猶如飄浮在綠葉的清新之上,令人難忘的奇特花姿。老人挑著土籃繼續向上走,她跟在他后面。老人腳步輕盈穩健不像老人,不像安靜坐在陽光里的那個人。他們穿過一片茂密的樹叢,又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樹,來到一片樹木相對稀疏的緩坡。老人站在陽光下頭頂冒著熱氣,汗水浸透了他綠色的軍上衣。他的呼吸似乎和上了樹木的呼吸,同在陽光下,他站成了樹木一樣。接著,他們爬到山頂,他坐到那棵古老的栗子樹下,又變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她把栗子樹落下的栗蓬撿到籃子里,老人示意她也坐下。她坐到老人對面另一棵栗子樹下,這棵樹要年輕很多,果實也少。當她靠著栗子樹席地而坐沒多久,有一種東西從她的頭頂開始,一點一點向她的全身蔓延開來,直到她的腳趾。她脫下鞋子,像是有什么穿過了她,回到了土里。

    她看著周圍散落的栗蓬,這些果實已經死了。明年栗子樹再結出的果實還與它們有關嗎?明年將躺在地上的栗蓬會有和它們相同的靈魂嗎?這些栗蓬脫離樹枝的瞬間害怕嗎?它們知道這將是它們最后的飛落嗎?……她想到了宇光,他真的像他說的那么想死嗎?他之所以還活著,真的是因為愛她嗎?還是被死嚇住了?想死的人會被死攔住嗎?他真的會殺了她嗎?……

    老人坐在樹下,像現身的樹精,目光散在各處,淡然無力。過了一會兒,老人對她笑笑,仿佛看見了她腦海中閃過的念頭,這時,她才意識到,這是好久以來,她第一次想到宇光,想到他們的苦境時,無感。宇光和她變成她熟悉的兩個人,她遠遠看著他們。

    在山和老人的身后,她從薄霧般的空氣中看見了宇光的微笑。除了宇光她還沒在別人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他不會笑,不是不會笑,是他不經意笑的時候,剛笑,笑就沒了。可那笑容……總是讓她感動……宇光的笑容那么柔軟那么脆弱卻那么燦爛!她第一次想到,他要是能笑出來,就可以活過來。

    老人默默看著周圍的樹林,仿佛準備化身入樹。她看著他的胸膛,仿佛要見證他最后的消遁。一只松鼠竄到他們之間,在滿地栗蓬間跳躍。她用余光看著松鼠,也看著老人……這一刻里,她忽然看見了自己——一個早已支離破碎的人形。

    那片宇光帶給她,還是她帶給宇光,還是他們前世共同擁有過的陰霾回來了,她被重新投入禁錮中。她的力氣不夠留在宇光身邊……她無比乏力,感覺自己比宇光離死更近……忽然,她感到了宇光的感覺,剩下的力氣不夠活的時候,死就是休息。

    老人起身撿栗蓬,她也幫著撿。他們撿光了地上的栗蓬,分到兩個土籃里,老人挑著土籃走在前面,像一頭悠閑的大象,走著搖晃著。他的背影讓她想到放在堂屋的棺木,他們朝夕相處,彼此走近分開再走近再分開,直到有一天再也不分開了,會不會也是從容和歡喜呢?

    黑貓嗯呢像狗一樣等在老屋門口,老人進門它也跟了進去,把她甩在后面好像她們剛剛建立的友誼過期了。老人把兩個土籃拎到耳廊,把栗蓬折到一個土籃里,她明白,另一個土籃用來放剝下的蓬殼。他們坐下剝栗子,貓看著,清爽的風刮來刮去,帶給人熟悉的感覺,好像它們是同一陣風,永恒刮著為了永遠的風和日麗。

    媽媽……老人接下來的話,在她猜想中,是他的媽媽喜歡吃栗子。

    她媽媽也喜歡吃栗子,但她跳躍的思緒轉到了已經去世的爸爸那里,她忽然想,爸爸的死因應該是沉默,而不是癌癥。他要是像媽媽那樣,任何事情哪怕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情都說出來,就不會得癌癥。

    我爸爸死了很多年了。

    老人聽見了她的話,但沒說話,好像她的話屬于過去的,可以隨風而去。他們快剝完栗子的時候,老人下樓去,她想他是去泡茶,她正好也渴了。黑貓跟了下去……她剝完所有的栗蓬,聽見老人喚貓。嗯呢……嗯呢,嗯呢都沒有過來。她很好奇,起身張望嗯呢在哪兒。

    黑貓嗯呢在她的背包旁邊蹲著,無論老人怎樣喚它,它都固執地不動。老人在火塘旁燒水,水開了,水壺發出尖厲的哨音。她下樓走到背包那里,黑貓叫了兩聲躲到一米開外的陽光里。她拿出手機開機,傳來微信的提示音但并不多——沒有宇光的留言。她看到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她媽媽打來的。

    她給媽媽回電話,立刻傳出的怒吼迫使她把手機拿開。

    你在哪兒?你瘋了嗎?宇光要自殺,你瘋了嗎……

    她掐斷了電話,手抖,手機掉到了地上。老人走過來,扶著她坐到棺木對面的長凳上。淚水流進了衣領,她沒說話,只是默默流淚。老人打開自己的棺木,里面是白色的緞襯。老人脫下鞋,踏進棺木,躺下把手合在胸前。她開始號啕大哭,老人起身踏出棺木,蓋好它的蓋子。他扶著她上樓去,他給她找來一條白色的新毛巾放到她的手上。她捂著哭聲,哭聲已經變成嚶嚶的哀鳴,一聲跟著一聲去了山里……

    宇光想死。

    老人對她說了什么。她反問他:

    你是說那是他自己的事?

    老人點頭。

    他也許真的不想活了。

    老人急切說了什么。她問他:

    你說,這是他自己的事情?

    老人確切地點頭。

    老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忽然離她無比遙遠。她下樓去找自己的背包,仿佛從未來借到了力量,她覺得自己可以回去了,無論發生什么。但她找不到背包,她看看黑貓,它也默默地看她,再也不給她任何暗示。

    您看見我的背包了嗎?我得走了。

    他指指樓上,她以為他將她的背包放到樓上了。她上樓老人也上樓,端著一杯茶跟在她身后。她四處找背包時,他把茶缸放到她躺椅前的欄桿上,然后拉著她回到那里。他按住她坐下,指指對面明暗分明的青山,把茶遞給她。

    她不再執拗,坐下立刻打了一個寒戰。老人拿來一個厚被單披到她的肩上,她用被單圍好自己,頭靠到了椅背……在她頭仰起的剎那,遠山抬高了一截,在她仰視中更加莊嚴。她拿過茶杯并握緊,溫暖沁入她的手心,一點一點在她身體里面散開。她隨著這溫暖的節奏,緩慢地把身體徹底交給椅背……真的有什么在她體內松開。她閉上眼睛還能看見緊張飄散前最后的暗影,這是之前她曾經夢想過的放棄的力量嗎……她默默問自己,這就是絕望的力量嗎……無論是什么,這股力量像一股暖流,淹沒了她心里的——緊。

    與絕望,與因絕望而放棄相比,心里“緊”的顫抖更難忍受。緊,仍在縮緊的緊,在每個下一秒來臨之前,都讓她充滿了恐懼,仿佛每一個下一秒里她都有可能被“緊”崩斷。她曾經祈求,現在就崩掉,讓遲早要發生的一切立刻發生,至少可以免除恐懼的折磨。老人走近遞給她一條熱騰騰的白毛巾,她把茶杯交出去,把毛巾放到自己的額頭。老人帶著她的茶杯下樓去了。樹之巔空氣在攢動……仿佛有什么驚擾了它們剛才的安息和寧靜。她聽見鳥的叫聲看不見鳥的身影,歌德的那句詩浮出她的記憶,“山巒之上,樹梢之上,藍天之下,一切的一切都將安息……”她的心顫終于停止了。

    宇光的笑容如約而至!

    他笑著看她,笑容甜而斂,眼睛瞇縫著,像是對濃烈太陽的羞澀反應。

    她在心里對他揮手,這是她愛的人,他也是宇光嗎?

    這笑容沒有像以往那樣瞬間消失,反而笑得更加不羈,像是青春對這個世界魯莽的反應,也有生命對青春坦蕩的承諾,不計后果,好像青春比生命更昂貴,擔得起任何抵押……她的眼淚忽然涌滿了眼窩,她害怕宇光的以死相脅,因為宇光真的可能去死,他認定的某些價值對他來說,超過了生死。這些她在宇光不經意間的笑容和沉思中見過并深深愛戀過!她還記得那些感覺帶給她的堅信:他們能找到路找到辦法找到運氣,讓他們和睦共處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它就是那該死的希望!

    最先放棄的不是宇光,是她!

    她的淚水奔涌而下,她一躍而起,掀掉身上的東西,奔到樓下,差點兒跟給她端熱茶的老人撞上……她找到手機,一邊哭一邊撥通了宇光的手機。電話鈴聲在老屋中回蕩,那是披頭士的《挪威的森林》。電話沒人接中斷了;她再撥,鈴聲再響……那是她在心里翻譯過無數遍的歌詞……

    我有過一個女孩

    說她擁有我也行

    她讓我看她的房間

    簡直就像美麗的挪威森林

    她讓我留下

    讓我隨便坐

    我環顧四周

    屋子里一把椅子也沒有

    …………

    電話鈴斷了,她接過老人手里的茶杯放到八仙桌上,繼續撥打,鈴聲再響……

    彩鈴的歌聲消失了,但電話接通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嗚咽著,終于開始大聲哭。

    電話里傳出歌聲:

    I sat on a rug biding my time

    drinking her wine

    We talked until two and then she said

    it’s time for bed

    She told me she worked

    in the morning and started to laugh

    I told her I didn’t

    and crawled off to sleep in the bath

    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This bird had flown

    So I lit a fire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我就坐在地毯上打發時間

    喝著她的紅酒

    我們聊啊聊直到她說

    “要睡了!”

    她告訴我她明早還要工作

    咯咯笑著

    我說我不用工作

    然后爬進澡盆睡大覺

    醒來,我獨自一人

    鳥兒已飛走

    我點了火

    這里難道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嗎

    “宇光,我明天就回去……”

    她說。

    “好!我在!”

    宇光說。

    第二天清早,老人的女兒來送她去鎮上。她在二樓的每個屋子里都站了站。她看著老人擁有的東西看上去也是可以隨時扔掉的東西。每個空著的床鋪上都還保留著過去主人的臥姿。她站在耳廊上,再次看見宇光的笑容從山坡上升起,她用微笑回應。他們在傷痛中拾荒,揀回的東西也許足夠應對余生。

    瓊和宇光一年后結婚,兩個人一起回到山寨老屋。老屋仍是原來的樣子,空著。曾經放棺木的地上有一片殘陽,瓊告訴宇光,那棺木還在的時候,這里的感覺更寧靜。

    “那是因為活著。”

    瓊四處看著,宇光說的活著她懂。老人死了,老屋也跟著一點一點死去,光亮緩慢地弱暗,寧靜逐漸變得沉重,瓊似乎感到了寧靜的壓力。

    “我看過一個人寫關于紐扣的文字,他說,紐扣誠實謙遜,不需要認可和贊揚,在所有的忽視中堅守自己的責任,它除了做一個紐扣,什么都不做,活得心安理得,即使襯衫破了,紐扣還留在原地……”

    “你來這里畫畫吧,我陪著你。”

    他們從老人女兒那里租下了老屋,開始修繕。老人的女兒偶爾過來看看,跟他們說起自己的父親。他們漸漸知道了很多關于老人的事情,他叫袁臣理,大家都叫他袁哥。他在山上種下的那些開花艷麗的樹,叫火焰樹。照片上那個小姑娘因為難產去世后,老人種下了火焰樹。那些美麗的花朵讓瓊相信,老人的妹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

    他們在老屋旁邊過去養豬的地方挖出一個池子,造了一個人工的“溫泉”。宇光說,他們需要一個像老人棺木那樣的地方,他們可以躺進去忘記外面。

    “一個像挪威森林那樣的地方?”

    宇光笑著點頭。瓊看著他的笑容,他笑著;她看著,他笑著……笑容變成一粒微小的紐扣,掉進了挪威的森林。

    皮皮,本名馮麗。作家、教授。任職于魯迅美術學院。一半時間居住在德國。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與余華、格非等一起被定義為“先鋒派作家”,多部作品享譽文壇。出版《渴望激情》《比如女人》《愛情句號》《所謂先生》《別戀》《全世界都八歲》等,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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