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與王老、啟老
啟功給范用的手札
范用曾說:“我的辦公室對門是洗手間,朋友們封我為‘文史館長’。‘文’者,‘聞’也。我如入芝蘭之室,久聞不覺其香,客人陪聞,我很抱歉……有一天,真的文史館長啟功先生來了,老人家居然登高(五樓,沒電梯),贈我一書一畫。我從不敢跟人討字畫(王世襄、郁風除外),更不敢向啟老討,看他吃力的樣子,我不知說什么好。”通過此段話,可以看出他與王世襄和啟功的朋友關系。
啟功(1912-2005),字元白,滿族,北京市人,清代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他是中國當代書畫家、古典文獻學家、鑒定家;王世襄(1914—2009),字暢安,原籍福建福州,生于北京。文物專家、學者、收藏家。這兩位都堪稱奇人。啟功的書法在市場上曾經賣到好幾萬元一尺,但他本人并不貪錢,范用找他為一些商家或城市公共設施題名,他堅決不要回報。王世襄一生好玩,養鴿子、鷹,玩蟈蟈、蟋蟀,溜獾狗,收藏明清家具,而且是美食家,他做的紅燒大蔥,那叫一個絕!去范用家做飯,所有家伙事和調料都要自己帶——可是他玩,卻玩出了學問,一些別人不研究的學問,自成一家,名滿天下。范用太愛這二老了,潛移默化,趣味日近。比如喜歡書畫,尤其是文人畫、文人字;再如能燒幾個好菜,吃食不講豪奢排場,但講究品位……
夏衍曾說:“范用哪里是開書店啊,他是在交朋友。”范用說:“我交朋友,還是為了出書。”在范用這里,再好的朋友,最后還都是落在書上。他希望兩位老先生都能把自己多年寫作的文章集中起來出書。沒想到第一本卻是王世襄的《北京鴿哨》。先是,1988年2月,王世襄給三聯書店寫信:
拙稿《北京鴿哨》遵囑已全部重抄,改成簡體字。對其出版,本人無任何要求,只希望今年8月間應香港大學之邀,前往講學,可以有少量樣書,分贈友好。字數甚少,圖盡黑白,想可辦到。書簽印章及《鴿鈴賦》標點,如能套紅,則感甚。
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親自做責任編輯,并簽署意見:
早點安排,但非急件。年內出最好;
版式大方點;
此稿提前看一下,等我回來即簽發。(不要找作者,有問題等我解決。)
沈昌文同時給范用一封信:
范用同志:
王世襄專程找我,談《鴿哨》事。謂此書只求快出,次求印裝質量。他8月去港,一定要帶去。附上給“三聯”公函一件。
若然,可否用小32開平裝,文排五宋,橫排,即交雙橋印刷廠排印,否則恐要誤事。如直排,如文排五仿,繁體,怕都來不及。如膠印,照排,怕又因篇幅太少,印數也少,而且成本太高。只是王要求書前后題簽等要雙色套印,是應照辦的。王向我懇切說明,時間因素是第一的。他怕搞得精益求精,使他未能帶出去,影響使用。你看怎么辦好?
范用在信的下方簽意見說:“既然如此,就請按你們的要求辦,我就不設計了,免得難辦。我原想設計成一本別致、文雅一點的書。”
可是不知為何,這部稿子1989年9月才出書。
1993年8月21日,范用給苑興華寫了一封信:
我一直希望出版一部王世襄文集(選那些可讀性很強的文章,如談鴿哨、秋蟲、葫蘆、竹刻之類),哪一個出版社出都可以,三聯出,更是我所希望的。我不斷做催生工作,總算說動了王先生,所以我曾經首先寫信給您,現在才知道此信未能轉到,不知丟失在哪里了。
兩個月前,人民出版社(東方出版社)表示非常愿意出這部書,甚至不惜成本,虧本也出。近日此事起了變化,王先生……怎么也不愿給人民出了(此事董秀玉知道)。在此情況下,我又想到何不仍由三聯來出。這是一部很有價值的著作,可以垂之久遠。可以用與港臺(出版社)合作的辦法出版,我想港臺一定有出版社愿意與三聯合作,此事董經理很容易辦到。
目前王先生正在編這部書,我仍然以一個局外人催生。請你們研究一下。如三聯無意,我再介紹到別的出版社去(深圳有一出版社愿出)。
幾天后,苑興華寫了一份選題報告,報告中說:“范用同志幾次提及王世襄文集事。我認為這本書有情趣,有格調,可保留國粹使之‘垂之久遠’。我意可以接受下來(據老寧講,王先生即將編就)。如能從港臺找到合作者則更好。如有此意向,我去王先生處進一步洽談,有關篇目、字數。附:范用信二紙。”董秀玉即日批復:“擬同意選題。”
編輯過程中,范用又幾次給苑興華寫信。其一曰:
王世襄先生來電話,說他的文集即將付印。出版這部文集,是他的一件大事,一生留下的唯一有點用處的東西都在這里了。希望印得講究一點。
我告訴他,早在廿年前,我就有一個意愿由三聯出版一部王世襄文集(還有一部啟功文集)。現在我退休了,能看到得能實現,感到欣慰。
我想三聯也會重視它的印制質量。當然要印得十分講究,也有困難。如果能和港臺合作在外面印一印,那就不成問題了。
我特轉達他的意見,以及我的想法。請在研究工作時向董秀玉經理匯報一下,如有可能,也望就此事與王世襄先生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我有一次請他問問啟功先生,可否也編一部文集(交三聯或別處出版都可以)。
董秀玉在信上簽了意見:合約簽訂后我們即商定用料等問題。
完全沒想到,這部書前后用了整整六年多才得以出版,成就了一部煌煌巨制:《錦灰堆——王世襄自選集》(全三卷),1999年8月出版,二十開。第一卷四百七十四頁,第二卷四百七十五頁~八百一十六頁,第三卷四十頁。一、二卷橫排;三卷豎排,手書。分平裝精裝兩種。一、二卷收集了王世襄八十歲以前所寫的大部分文章,計一百零五篇,編為:家具、漆器、竹刻、工藝、則例、書畫、雕塑、樂舞、憶往、游藝、飲食、雜稿等十二類。共有線圖二百三十四幅(夫人袁荃猷手繪),黑白圖四百二十四幅、彩圖二百五十五幅。第三卷選收王世襄歷年所作的詩詞一百二十首,由他和夫人手書影印。
《錦灰堆》出版后獲得極大好評,奠定了王世襄作為中國國學一方重鎮的地位。其間范用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覷。其后十年間,三聯書店又出版了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錦灰二堆》《錦灰三堆》《錦灰不成堆》等一系列著作。在他去世那年還出版了王世襄文章選本《京華憶往》,首印一萬冊,一個月內銷完。
1993年11月28日,啟功給范用寫了一封信:
范老:
手教敬悉,“鞍山鉆石城”亟寫出求教!我公摯友,何敢以世俗手續奉干?只問合格否耳。《啟功絮語》正在印刷中,上海《文匯報》當未見。全書即將出版,序言不忙著看。
王公暢安轉來我公厚意,但拙作雜文不多,亦未專事收集。今后謹當開始剪存,待夠一冊,先行求教!能否值得出版,殊不敢自信也!
1994年2月21日,范用致信苑興華:
我想再推薦出版一本《啟功文集》。啟老寫有不少篇文史雜文,發表在報刊,序跋分印在各本文集,似可建議啟老搜集印一本集子,可與王世襄文集并列為三聯長銷書目。
請與有關領導一議。我手頭有一些書刊可以供參考,如需要,請來取。我曾向啟老提出,他很謙虛,說以后再說。我覺得現在就應當辦。
董秀玉看了范用的信,明確提出:“這類專家都是國寶,他們的書應列入我們的選題。可去要來資料選編,并去拜訪。”
其實早在1986年,范用就有出版啟功的另一本書《論書絕句》的想法。這書先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內地版已交山東齊魯書社,經范用與齊魯書社“懇商”才改交三聯書店。范用認為,啟功為中國一大家,三聯書目中應當有一本他的著作。但考慮到當時正值三聯恢復獨立建制,資力有限,而發行渠道尚未通暢,又拖了一年才正式提出選題。范用在選題報告中寫道:
本書……來稿已兩年多,收錄著者歷來評論書學的七言絕句一百首,每首絕句后另有短評,縱論歷代書法名家及書法名跡;或評名家之得失,或論書跡傳本的優劣真偽,詞簡而意賅,見解每有獨到處。不僅是有關書學的絕句和評論,且可視為小品文佳作。啟老文字有特點,人所稱道。
請董、沈、戴、倪閱
董秀玉認為:今年的條件可以印一些這樣的書了,贊成搞。沈昌文、戴文葆、倪子明都簽字同意。得到確切消息后,范用立即給啟功寫了一封信,信中絲毫沒有流露自己為這個選題所做的工作,反而像局外人一樣說:“《論書絕句》脫銷已久,近從三聯書店得悉,將重印出版,并且設計新的版式,印得更講究些。”作為本書設計者,他向啟功提出封面設計和內頁都需用原稿手跡。啟功回信說:
拙著蒙親自設計,實為厚幸,亦彌增惶悚。
所設計各端,悉遵碩劃……至于拙著手稿,原本已歸港上友人,印本中者俱用照片。其印片前曾以一份奉上,今既不存,北師大只存印片一份……又想到如只用數首,是否可由功另寫做起草之樣,字稍行草,略加修改,做假草稿,雖未免欺人,亦可避免雷同,而稍見別致,不知高明以為如何?
這一段文壇佳話亦可看到啟功之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