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9期 | 王蘭亭:我所知道的父輩祖輩(節選)
一只黑鏢
在網絡上查詢我們家族的世代繁衍之地——河北樂亭縣,是這樣介紹的:“樂亭縣,古稱孤竹國,隸屬唐山市。東隔灤河與昌黎相鄰,北與灤南縣接壤,東南瀕臨渤海西岸,總面積1307.7 平方公里。金大定末年(1189年),由馬城縣析出置樂亭縣。1983年,樂亭縣隸屬唐山市,是河北省第一沿海大縣,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李大釗的故鄉,還是‘冀東三只花’樂亭大鼓、皮影、評劇的發祥地?!?/p>
說起樂亭大鼓,曾有“北城義士王誠彥”的故事在傳唱。這個義薄云天的王誠彥,就是我們的爺伯。
具體年代無從考證,大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一天清晨,王家大院的院門上出現了一只傳書的黑鏢。太爺爺王廉一看鏢書,原來自家的兩個公子在午夜被綁票了。綁匪的要價十分貪婪——十六斤黃金!王家的確是有些家業的,有幾百畝良田,遠及東北的生意,然而這是幾代人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換來的,并且誰家會囤著十六斤黃金?如要變現,也得賣田賣地出盤生意才可以淘換。全家陷入一片慌亂。在全家籌錢之際,先是傳出爺伯已被冷酷的綁匪割舌, 令全家更快速地籌措黃金。祖爺爺將黃金備齊,請求鄰居用擔子挑著,上面覆蓋著韭菜做掩護,為綁匪送去了。然而綁匪卻只放回一人。在這生死攸關之際,王誠彥不顧家有妻女,堅決要求把活下去的機會留給弟弟,自己則被綁匪槍殺于灤河岸邊。王家唯一留存的公子——王誠鼐(字育之,寓教育興國之志也),這個英俊儒雅的北京大學畢業生,下定決心要將王家的一支血脈興旺地傳承, 并且將自己的頭生兒子過繼給嫂子,作為兄長的后代以彌補兄長無子而終的遺憾。此后的余生中,在兄長遇難的這一天,王育之用一把凄婉的二胡,拉一天如泣如訴的怨曲,泣血祭奠兄長冤屈的英靈。在人神對接的這一天,王育之終日不食。
拍照的黃曉明
二〇一六年秋的一天, 王育之一支血脈衍生出的大家庭——足有二三十口人, 在樂亭縣東羅各莊的一家餐館宴開四桌完畢, 熱熱鬧鬧地在堂兄家門口拍大合照。前排蹲著的中間坐著的后排站著的, 架勢像拍班級畢業照, 高低胖瘦親疏遠近長幼尊序地折騰了一番, 最后誰拿相機也不合適,照片里一個都不能少, 堂兄無奈到隔壁招呼了一聲:“嘿, 給拍張照了嘿!” 半晌, 隔壁晃出了一個高個漢子,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似乎這一吆喝打斷了自己的午后酣夢, 但是作為近鄰又不敢顯示出心不甘情不愿,只好勉為其難地出來幫忙。這漢子如果只看五官身材,還頗有幾分像俊美的影星黃曉明,然而人真是有氣場這一說,盡管硬件有幾分相似,但是軟件相差甚遠。只見這漢子一件皺皺巴巴的二股筋背心胡亂地套在身上,掀起的一角讓人懷疑剛才午睡時在舒坦地搓著肚皮上的一卷油泥, 褲腿一只卷在膝蓋以上,一只耷拉在腳面,想來初秋的熱度還是讓他睡覺時肆意地拉起了褲腿。這漢子舉著手機照了幾張,未等大家伙起身搬凳子散隊,就將手機還給了堂兄,又晃晃悠悠地睡覺去了。堂兄目送著他的背影漸漸地遠去,才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這就是他家的重孫?!?到底是誰家?王家人都心知肚明。
發怒的灤河
綁票事件之后, 王家失去大公子,變賣大量家產,人丁家業都受到了重創。當然,那時候祖爺爺王廉可能并不知道這只是衰敗的第一步。在王家傷筋動骨療傷止痛之時,奇怪的事情出現了——挑著十六斤黃金送給綁匪的那個鄰居家悄然興旺了起來,娶妻生子,家業逐漸擴大,枝葉繁茂。人們十分奇怪:以他家的實力,如何能夠如此昌盛?明眼人心中塞進了一個謎團:綁匪說好索要十六斤黃金,他挑著十六斤黃金送過去,卻只贖回了二公子,王家大公子卻被撕票,之后他自家卻買房置地,難道那十六斤黃金在送去的路上折了水?這個邏輯推理十分可怕,讓人無法用正常的眼光來審視這個鄰居。然而這是個親如一家的近鄰,否則王家也不會如此信任地將人命關天的大事托付給他,至今也無法為自己的猜測找到證據,所以這個謎團被捂在每個人的胸腔里,心存百年秘而未發。
舊時的灤河每到汛期都會發洪水,這一現象一直到八十年代引灤入津工程完工才結束。那時的村里人都有躲洪水的警惕性。時間進入一九六二年夏,這一年的汛期來得非常猛烈。這一天鄉親們被兇猛的洪水逼得上房爬坡四處躲避,那位鄰居也爬上了房頂。滾滾的洪水將上游的許多雜物裹挾而來,木器、用具甚至豬羊,不一而足。鄰居的兒子探身去撈,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鄰居伸手抓住了兒子,卻力氣不夠,拽不上房。他沖兒子喊:“你等一下,我去拿根扁擔!” 也不過半分鐘光景,鄰居拿了扁擔伸給兒子,然而人在大自然的面前完全無法抗衡。兒子剛要伸手去抓扁擔,卻被一個漩渦一下子卷走了。鄰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掙扎消失在洪水中 …… 當時目睹這一切的,還有一同躲在房頂上的王育之的第八個孩子——時年八歲的我的老姑。
每每人們提起這個事件,老爸都會咂巴咂巴嘴,然后嘆息一句:“灤河每年都發水,咱村都沒淹死過人,就他們一家有這種事,你說,為啥呢?”說完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長地掃向深邃的蒼穹。
兩個墨西哥女人
二〇〇五年春的一天,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灣區奧克蘭市的動物園。這一天我帶著父母和兩歲的女兒來消遣。說實在的,上有老下有小,要說玩兒都是為了陪伴父母拉扯孩子,自己哪兒能消停?老爸的行動目標向來跟著自己的好奇走,家庭部隊的行動方向他不大關照,直接表現就是無組織無紀律地瞎逛,讓人在后面追著跑。在美國他不懂英文,還好奇心頗重,哪兒不讓進他非得要進去看看,哪兒不讓動他非得要試試雷區,實在讓人不省心。我抱著小的追著老的,還得隨時關注我家女皇——老媽的臉色,生怕自己哪個眼神不敬哪個語調不尊一不小心又犯了上,引起忤逆之罪。好容易攏住一家人在一張木椅上坐下歇一會兒,我已累得七葷八素兩眼發直。這時老爸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兩個徐徐走過的女人不放。老媽最見不得老爸直不楞登地盯著別人看,何況是兩個女人!氣得臉色立刻垮進了馬里亞納海溝,一扭身子甩給了老爸一個冰冷的后脊梁。待那兩個女人徐徐地走過,老爸才嘀咕了一句 :“這兩個女人像我的大姐二姐?!蔽翼樠劭催^去,居然是兩個墨西哥女人。
炕頭的一支槍
一九三五年春,王育之的長子——王家大少爺,我的父親在眾人的期許中降生。這個孩子的到來使太爺爺王廉看到了王家重振家業的希望,使爺爺王育之實現了傳宗接代的夢想。王育之一諾千金,孩子降生后就過繼給了嫂子——爺伯母,作為義士王誠彥的后代養育。從此以后,王家大少爺在兩個母親的寵愛下成長,同時還受著兩個姐姐——王誠彥的兩個女兒的疼愛。為了保證王家大少爺的安全,王家購買了槍支,掛在爺伯母的炕頭墻上,作為威嚇賊人的物件。誰知這個家伙反倒遭了賊人的惦記。這一夜,王家大院房頂上一片紛亂奔跑的腳步聲打破了午夜的寧靜。賊人登房入院,目標就是這桿槍。在槍林彈雨和刀光劍影之中,爺伯母不顧自己的兩個親生女兒,抱著王家大少爺滾到炕下,用身軀緊緊護住他, 直到賊人被家丁趕走, 夜晚再次陷入平靜。
七十多年后我和老爸在美國的家里看民國時期的電視劇,鏡頭從院墻上掃過,院墻頂上居然覆蓋著鐵絲網。只見過院墻頂上豎直著的鐵絲網,從沒見過院子頭頂被鐵絲網覆蓋著的。我納悶了:“怎么院墻頂上還蓋著鐵絲網?” 老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淡然地說:“這有啥?我小時候咱家就有!”
放糖的疤
一九七七年,我不過七歲,家住在鄰居每天吃啥都一目了然的筒子樓里。這種居住格局使鄰里之間沒有界限,每個家庭狀況都一目了然。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沒想清楚,不知道為啥鄰居家年齡跟我相仿的小姑娘就可以毫不顧忌地跟她爸撒嬌起膩,而我跟我爸就不行?那一天老爸仍坐在小板凳上守著爐子煮飯,我不知中了哪個邪,硬想在此時破了這塊冰。話說我家大部分成員都身形高大,兩個姐姐也都在十幾歲時超過了一米七。而我卻是個意外的身形嬌小的小孩兒,混在比自己小兩歲的孩子群里毫不違和,所以老爸坐在小板凳上對我來說也是一塊巨大的磐石。我用了渾身解數,在這磐石上貼、 靠、拍、摸, 爬上爬下折騰了半天,最后又在他大臉上破天荒狠狠地親了兩口,無奈這塊磐石就是巋然不動。老爸的一側臉上在別人長酒窩的地方有一塊蠶豆大的疤,我實在沒招了,指著那個疤說:“這是怎么回事?”老爸卻忽然面無表情地冒出了一句哄孩子的話:“裝糖用的!”明明知道他是在蒙我,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真是裝糖用的?”老爸一絲笑容也沒有地說:“當然,不信你試試!”我居然真的進屋拿了塊那個年代一分錢兩塊的水果硬糖出來,按進了老爸臉上的疤里。別說,尺寸還真合適。不過不出所料,手一松, 糖塊掉在了地上。此后的余生中我再也沒試過跟老爸親近,明白了這世上父女之間的相處模式有千萬種類型,而我的類型,就是沒法撒嬌起膩。
硬頭皮鞋和豁嘴喇叭
王家大少爺在一九三五年于眾人的矚目中降生之后,王育之的子女們又陸陸續續來到人世。雖生逢如此亂世且身處偏僻農村,受過高等教育的王育之卻秉承詩書傳家的祖訓,對子女絲毫不溺愛,每個子女天亮之前都要到炕前背詩書,其中對王家大少爺要求最為嚴格,背不出來絕沒有好果子吃。那時候除了王育之之外,別人都沒有鐘表,誰知道天什么時候亮?嚇得大少爺晚上不敢睡覺,半夜起來趴窗觀三星,估摸什么時候天可以亮。有時候拿著書本去拍門,門里說還早著呢,回去睡覺吧?;厝ツ睦锔宜??不過是提心吊膽地等天亮。女孩子們每星期兩天要上灶煮飯,煮飯那天可以不背書,所以女孩們天天都盼著輪到自己煮飯,因為那書實在背不出來, 咋辦呢?真是愁死個人。
王育之還很愛養花草,王家大院里花團錦簇。有一株植物上結了紅色的果子,王家大少爺好奇嘴饞,偷偷摘果子吃,被王育之看到了,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那時的十里八鄉只有王育之有皮鞋穿,而且那個年代皮鞋就是梆梆實實的硬頭真皮,哪有人造皮之說?所以這一腳一定是痛得巴實,讓王家大少爺記了一輩子。而且王家大少爺遺傳了愛花草的習性,一輩子對花草的精心照顧和關注遠遠超過了對待自己的子女。
這一天王家大少爺從舊物堆中翻出了一只豁嘴喇叭,異常欣喜。王家人基因里都有一些藝術天分,王育之自己拉一手好二胡,大少爺后來是軍隊和大學樂隊手風琴手,五子長大之后也成為二胡好手和秧歌鼓樂高手。喇叭嘴一般都會有一個圓片擋著不會入嘴太深,但是這只破喇叭的銅片掉了,沒有了這個保護裝置,王家大少爺歡天喜地地吹著喇叭跑出家門,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喇叭捅進嘴里扎破了喉嚨,又從嘴里把臉皮捅穿伸了出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王家大少爺腫脹的喉嚨無法咽下任何固體食物,只能靠喝涼稀飯勉強度日。捅穿的臉皮愈合之后形成一個永久的大酒窩,多年之后這個“大酒窩”成了我試圖“放糖的疤”。
在艱難的時世里,王家的孩子們在七災八難中頑強地成長。王育之血脈傳承的任務完成得十分出色,之后長大成人的,有七男三女,一共十人。
水母娘娘和鰲魚
二〇一六年十月,樂亭老家四叔的院子里。王育之的子子孫孫們鬧鬧哄哄地出來進去。有要攀梯子摘柿子的,有約著要去刨紅薯的,有要跑到對門院里摘甜棗的,也有用拖拉機運進來一臺卡拉OK機,直接準備開唱的。這一大家子人從地域上來自五湖四海,有山西的,有北京的,有東北的,有河北外縣的,而我從美國趕來給這一大家子湊了個洋數。從職業上講有菜農,有果農, 有搞運輸開大貨車的,有職場CEO,有畫家,有電工,有外企職員,有教師,有省級政府官員,也有我這個靠碼數為生的會計。
四叔院子里有專設的農家最“豪華”的廁所——抽水馬桶。所謂的抽水馬桶,不過是在院子一角的草棚里裝了個馬桶,所謂的“抽水”,也不過是旁邊放了個水桶,可以自己舀水沖。這在農村已經是“五星級”豪華待遇,尤其對老爸這種超大款身形的人更是有所幫助。
大家熱熱鬧鬧地吃飯聊天。老爸指著院墻外面說:“那邊原來是一個水母廟,廟里的水母娘娘坐在那里梳頭,身下是一只很大的鰲魚,鰲魚嘴邊有兩條長須。這鰲魚是鎮灤河發大水的。唉,有什么用?灤河還是每年會發水。”我隔著院墻看過去,那邊除了鄰居院子,啥也沒有。
“豪華寶馬” 和騎驢的小寡婦
推算起來,爺爺王育之在北大受學期間,應該是魯迅、 李大釗等進步人士相當活躍的時代。王育之一定受到了影響,思想十分超前。
那時候王育之有一輛豪華坐騎——自行車, 那是當時堪比當代寶馬更惹眼的交通工具。王育之是當地知名的知識分子,不僅管理一個大家庭,還在十里八鄉身兼數職,其中一項是鄉里最高學府——小學的校長。王育之騎著他的“寶馬”,帶著王家大少爺到十里八鄉去辦事,王家大少爺坐大梁。農村當時哪里有柏油馬路?不過是坎坷土路。大少爺一路顛簸咯得屁股生疼,但是不能讓王育之批評受不得苦, 只能咬牙忍著。所到之處,鄉親、職員、 傭人、 雇工,都對他們非常尊重。王育之一直被尊稱為“二先生”, 鄉親們一直自發地為義士王誠彥留著“大先生”的尊稱。
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王育之一直是當地的村政權錢糧委員,為抗日部隊和解放軍籌措糧草, 王家大少爺則是兒童團長。讓富人做錢糧委員別有深意,籌措不上的自然自己補齊。王育之為了籌措糧草,賣了不少地,幾代人省吃儉用置辦的家產就這么消耗了,氣得太奶奶舉著棍子滿院子追打這個敗家子。那時樂亭縣城被日軍占據, 但是離縣城十公里的老家卻是八路軍晝伏夜出的游擊區,這個錢糧委員真是腦袋掖在褲腰上的職位,日軍、 國軍都視其為應滅之人。那些年只要聽到村頭槍響,王育之便四處躲避, 高粱地、 麥秸垛都是藏身之處??蓱z奶奶王張氏身高接近一米七卻甩著一雙小腳,跑也跑不動,也得盡力跟著四處躲藏。有一次敵人夜里跳進院子里,王育之來不及逃走,機警的王張氏讓王育之躺在炕上不要動,自己將鍋里的剩飯拌上草木灰倒在炕頭,聲稱王育之不在家,炕上是個傳染病人,剛吐了。敵人嫌埋汰,捂著鼻子厭惡地離開了。
抗戰時期一位八路軍團長負傷無法追隨大部隊,被王育之藏匿于隱秘處養傷。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王育之每天讓自己當時最年幼的孩子給他送飯,直至他傷愈歸隊。
那些年做這些事情的確是冒著生命危險。因為有一年據說有共產黨的人深夜入鄉,黎明前離去,但不知為何走漏了風聲。到底誰在通匪?上面要求明查。這事查起來有難度。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鄉里頭頭瞄中了一個騎驢的小寡婦當替罪羊。這個小寡婦無親無故無兒無女,整日靠騎著小毛驢在十里八鄉替人看病為生。鄉里頭頭夜里派人將小寡婦一手拿下,刀斃于水母娘娘廟旁,然后向上匯報通匪之人已被消滅,將此事圓滿交差。水母廟里梳頭的娘娘和面目猙獰的鰲魚平日里不知寄托了多少小寡婦福佑的祈禱和祭祀的供奉,此時卻完全不肯幫忙,任由惡人在自己身旁殘忍地殺掉了她。小寡婦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香消玉殞,只因她人微命賤孤苦伶仃,無人追究。
紅對蝦和疙瘩湯
一九七四年夏,父母帶著不滿四歲的我回河北老家。那時無論是交通設施還是酒店旅館,都十分不方便,在北京轉車是個麻煩事。然而我們卻十分幸運,在北京住在一個伯伯家里,受到了熱情款待。那時的首都人民因為位于全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自然具有最好的生活條件和最開闊的眼界閱歷,所以在我們這些外地人面前,難免會有無法掩飾的優越感。尤其我們這些黃土高坡過去的人士更是“土包子”,在地域上屬于被偏視范疇。但是伯伯一家卻對我們相當熱情,給了我們那個年代最好的接待。在他家,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盤子里蜷著煮得通紅的對蝦,十分欣羨,忍不住要去拿,想看看是不是假的,卻被老媽嚴厲制止:大人開餐之前小孩子不準開動!他家的女兒穿著當時我們眼中時髦的布拉吉帶著我玩兒,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長大以后,有一次問老爸,那個伯伯是誰,老爸的回答嚇了我一跳:“那是咱家長工頭的兒子,我們一起長大,親如兄弟。” 一說長工,腦子里立刻出現了收租院的雕塑。長工們被地主剝削得面如死灰形容枯槁,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抑或是舊電影中,背景音樂是一腔悲凄的嗩吶聲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劃破長空。凍餓交加的長工不僅無法過年,還被蠻橫無理的地主以還債為名搶走了最后一點兒果腹的口糧。這樣的雇傭關系,如何能夠親如兄弟?我拿劉文彩為樣板問老爸:“那時的長工是不是被剝削得很厲害?他們是不是每天在餓死的邊緣而你們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鴨脯熊掌?”“有個蛋!”老爸罕見地爆了個粗口:“我們每天吃的是高粱米粥和玉米面窩頭,秋天開鐮之前可以殺豬,但那是給下地的長工短工吃的,我們不下地, 沒有資格吃肉?!?/p>
蘇武牧羊
國民黨對為八路軍辦事的人員進行壓迫,要求他們寫悔過自新書并簽字畫押。王育之不肯,常常在后院吹簫 《蘇武牧羊》。后來,鄉里又出現了“火會兒”這種黑社會群體,更是威脅到了王育之的生命。王育之只好帶著兩個小姨子遠赴東北沈陽的舅爺家里暫避風波,靜觀事態。這兩個小姨子是奶奶王張氏的妹妹,彼時尚未出嫁,平時隨奶奶住在王家大院里做些針黹,生得頗為俊俏,免不了被賊人惦記。為了不生出事端,隨著姐夫躲到了東北哥哥家里。
父親不在家,又請不起足夠的家丁,十二歲的王家大少爺也不得不下地干活。他在前面費力地駕馭著一頭高頭大馬,后面讓十一歲的王家大小姐扶犁,費勁八五折騰了半天,回頭一看王家大小姐早就不見了,她根本沒有扶犁,而是跑到田邊摘桑葚,吃得一嘴藍。王家大少爺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揮著馬鞭就打妹妹。王家大小姐哭得臉色青紫背過氣去 (事實證明大姑當時一定供血不足,她先天心臟不好,英年逝于突發性心臟?。忂^氣來回家就向王張氏告狀:“哥哥打我了!”王張氏因為生養眾多,家里還有一溜小的需要照顧,沒辦法也得抱著嬰兒在田頭坐鎮,盯著兩個孩子好好種地不準打架。
王育之不在的日子里,管家盡力護佑著這個大家庭。王育之對管家、長工一向十分善待,家里用餐時只有管家有資格上炕與他同桌而食,連妻子兒女都不行。管家也對王家忠心耿耿,十分用心。過了兩年,新中國建立的曙光即將來臨,管家悄悄來到東北舅爺家里與王育之商榷未來。王育之向來對世事有清晰的視野和準確的判斷,他囑咐管家:“你不要有顧慮,回家大膽革我的命,分我的地去吧!”
一只大紅躺柜
一九八四年暑假,我和父母、 二姐回到河北老家。此行為何而來?后面自有交代。
一九八四年的老家和一九七九年已經有了很大的區別,生活有了不少改善。那時候農村早已停止了割資本主義尾巴,所以雞鴨鵝又出現在了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了勃勃生機。一九七四年村里人吃水還要靠水井。那水井十分嚇人,遠沒有小人書里砌著石沿裝著轆轤的水井高端大氣上檔次,而是一個毫無標志的地洞。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井,但像我們這種外地人如果沒人叮囑,那一定是走著走著就一腳踏空掉下去了。打水時也沒轆轤,而是用扁擔勾著水桶伸進去晃著舀,全靠技術和巧勁兒。像我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定吃不上水。但是一九八四年,家家都安上了農村自來水——壓水井,院里裝著一個小型杠桿,可以把地下水壓上來直接使用。據說有些聰明的牛羊,都懂得自己用壓水井壓水喝。
五叔家里新蓋了房子。新房還是典型的河北農村模式,進去是個穿堂,兩邊是兩個大鍋火灶,煮飯時拉風箱燒柴草。火灶旁邊一般是屋門,屋里沒有什么家具,只有一盤火炕,白天坐人,吃飯上炕用炕桌,晚上搬開炕桌鋪被褥睡覺,生活起居一盤火炕全部搞定。屋門畫著松鶴延年圖,雖說畫技稚拙,但也是頗具特色的一番村情野趣。
我們住在三叔家里。三叔家難得的有一個紅漆大躺柜,這是土改分家后所剩的幾樣老物件之一。歲月侵蝕,紅漆依舊通明锃亮。柜子頂梁十分細致地雕著花鳥蟲魚,非常精美,看不到有任何接縫痕跡,即使年代久遠也絲毫沒有開裂變形。老舊的物件在選料打造的時候真的是毫不欺主貨真價實,傳用幾代也沒有問題。柜子的中間擺著一方銀鏡,因歲月久遠,邊緣有些水銀剝落,后來知道,這個與當時農村簡陋背景格格不入的精美的柜子,是奶奶當年的嫁妝之一。
站在五叔新房的院子里,老爸目視遠方沉默無語。良久之后指著后面一大排鄰居房子說:“以前這一大片,都是王家大院的一部分?!?/p>
金耳環和驢
管家在東北與王育之秘密會見之后,又悄悄潛回到了河北老家。這次回來他沒有了顧忌,甩開膀子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這位管家是亂世高人,既有亂中取勝的智慧魄力,又有滴水不漏的運籌手段。土改運動中,王家大少爺領著自己一串年幼的弟妹,懷里抱著當時尚在襁褓中最小的弟弟,隨母親被關押在一個院落里一個多星期。一個多星期之后放出來,王家大院除了留幾間小屋給王家人居住之外,其余房產全部分給了鄉親。王家的幾百畝良田,除了留下幾畝給王家人耕種糊口之外,也全部分給了村民。
管家通過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和對王家毫不留情的財產分配賺足了政治資本,當上了村里的書記。有了實權之后,他大筆一揮,將王育之定性為“富農”。
王張氏為了怕這一大家子人今后沒法生活,土改前悄悄將自己最后僅有的首飾——一對金耳環砌在了墻里。土改以后沒有了勞動力,家里一串婦孺幼子,如何耕地?她悄悄地取出金耳環賣了,買了一頭驢,準備種地。誰知驢剛一買回來便被上告,如何分了家產還會有驢?不由分說,干部們立刻牽走了這頭驢歸公。
藍松鴉和一百八十節車廂
二〇〇二年夏,加拿大多倫多馬克漢姆市一座一居室的公寓里。老媽正在懊惱不已,她煮飯時把鍋端下來放在地上,誰知地板不是真正的地磚,而是塑膠的地板,鍋一放上去就把地板燙了一個坑。房子是租的,以后免不了要賠錢,這可咋整!老媽一輩子爭強好勝凡事追求完美,捅了簍子別人都還沒說啥,她已經內心陰影面積巨大,而且一定要搞得全家天氣驟變,多云轉陰。老爸像平時一樣,對她的情緒不理不睬,而是搬個椅子坐在臥室的凸肚窗前,將窗子打開一截抽煙,抽一口,就對著開著的窗縫噴出去。
知道老媽也哄不好,我就到老爸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他指指窗外說:“你看樹上?!贝巴庥幸恢昀蠘?,從來都沒觀察過。他這樣一說,我才注意看過去,發現也就不大一會兒工夫,樹上就有很多美麗的鳥飛來飛去,在上面停歇鳴叫跳躍玩耍。這里面有全身嫩黃的,有一身火紅的,有滿身翠綠的,當然也少不了一身碧藍的加拿大國鳥——藍松鴉 (blue jay)。想不到我們人類在這座公寓樓里每家每戶演繹不同人生故事的時候,近在咫尺的一棵老樹上,也是一片色彩斑斕的勃勃生機。父母來之前, 我已經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老爸就是這樣,對生活中的家庭瑣事人情世故總是一臉漠然格格不入,卻會注意到別人所注意不到的人生情趣。老樹后面是長長的鐵軌,常有火車駛過。這里的火車既不鳴笛,速度也算不上飛馳,所以除了有時午夜夢回,偶爾聽到停車時鐵軌與車輪的摩擦聲外,也沒特別的注意。這時正有一列火車緩緩地駛過,老爸說:“你數數有多少節車廂?!蔽乙还澮还澋財颠^去,居然有一百八十多節!我開始數的時候,火車已經開過去一部分了,那這火車豈不得有兩百多節!同樣,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從沒發現這里的火車這么長,我太驚訝了:“我從沒見過這么長的火車!”老爸噴了一口煙淺淺地一笑說:“我也沒見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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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