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個地方的山川風物如果與歷史沾上邊，無論是信史還是傳說，都會被賦予某種意蘊或滋味。這些屬于歷史范疇的因素未必有多重要，哪怕只是殘屑碎末，依然會產生影響，給天地間氤氳出某種特別的東西，仿佛瓷器上一道閃亮的釉彩。

在北京平谷的金海湖鎮，這種想法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顧名思義，金海湖鎮名稱的由來，源于金海湖。金海湖的水域面積相當廣闊，有近七平方公里，萬頃碧波被層巒疊嶂的青山三面環繞，山間水畔，林木濃密，綠草如茵，鳥語花香。

金海湖形成于一次大地震。康熙十八年（1679年），此地和相鄰的河北三河發生了大地震，震后產生一道泃河峽谷。1959年，以泃河峽谷為依托，修建了一座水庫，后經多次擴建，于上世紀80年代初成為一座大型水庫。因水庫北側有盛產黃金的大金山，南側有海子村，故稱金海湖水庫，后更名為金海湖風景區。從水庫變為風景區，類似的情況有不少，像聞名天下的浙江千島湖，其前身就是當年建造新安江大壩形成的巨型水庫。

在碼頭登上一條游船，向著水面深處駛去。蓊郁青翠的峰巒倒映在清澈湛藍的水面上，與天光云影相交融。一艘快艇從旁邊飛速掠過，船尾犁出一道長長的波浪，濺起的白色水花仿佛千萬粒晶瑩的珍珠。游船周邊的水面漾蕩不已，稍遠處則是波平浪靜。近觀遠眺，大口呼吸，心情變得格外暢快。

游船在一個小島停靠，我登岸后沿著一條迂曲的石徑拾級而上。盛夏溽熱，等七折八拐爬到最高處，已是氣喘吁吁，汗如雨下。朝四面望去，整個湖區盡收眼底；俯瞰下方，可見一長約數百米的狹長半島，半島頂端伸入湖水的地方，便是游船的靠岸之處。康熙年間的那次大地震震掉了半座山，形成一道綿亙狹窄的山脈，一側巖壁陡峭，像刀削斧劈一般，數十個大小峰巒緊緊相連，狀如鋸齒，因而得名“鋸齒崖”。大自然的造化讓人驚嘆，但搜索一番，腦海中的詞語庫存依然不夠用，只有那個已然使用熟濫的成語勉強可以摹狀：鬼斧神工。

從小島上走下，沿水邊前行，沒走多遠，就到了水庫大壩。大壩中間位置東側一個伸向湖水的小小半島，是金花公主墓的所在地。旁邊一座呈雙體邊脊狀的碑亭里立有漢白玉的石碑，碑上記述著金花公主的傳說，為明麗的風光染上一抹凄婉的色彩。

金花公主是金章宗的女兒，聰明伶俐，相貌姣好，擅長騎射。當時，金國已將國都南遷至燕京，改名中都，即今天的北京；平谷一帶屬京畿之地，公主經常陪父親來此狩獵。不料她患上不治的重病，年僅十八歲便香消玉殞。金章宗十分悲慟，遣人鑿山為穴，以四銅環懸棺于內。明代曹學佺的《輿地名勝志》記載：“金花公主墓在（平谷）東三十里之馬家莊。金花公主，俗傳金章宗女也。其墓兩山相抱，自崖口鑿石穴，施四銅環，棺木懸空，引海子水流入內，其深莫測。”這是一種奇特的喪葬方式，據說是為了防止盜墓。修水庫時，工人從公主墓中清理出金簪、紅纓等遺物，皆是女孩的飾品。原有的墓穴后來被水淹沒，如今所見是三十多年前重建的。

圓丘狀的墓地上是一座金花公主騎馬雕像，馬頭高昂，嘴巴大張，仿佛在長嘯；馬的前蹄高高揚起，粗大的馬尾飄散開來，呈現出正在奔跑的姿態。金花公主穩穩地坐在馬鞍上，扭身朝向側面，面容略顯稚氣。她身著緊身窄袖的女真民族服裝，左手握弓，右手控弦，英姿颯爽，背后的披風也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金花艷麗雍容，不易敗落，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北周庾信的《玉帳山銘》中有“玉策難移，金花不落”，唐代詩人王建的《宮中調笑詞》詠嘆道：“胡蝶，胡蝶，飛上金枝玉葉。”這些詞句帶給人美麗、高貴、奢華的感受。金花公主的名字，也應該與這些意蘊有關吧？然而在死神揮舞的鐮刀前，沒有人可以逃遁，哪怕貴為皇親國戚，哪怕美如金枝玉葉。

八百年光陰流逝，金花公主已化作不老的傳說，不過她的過早夭亡，仿佛一朵蓓蕾尚未綻放即告凋萎，令人痛惜，何況又貴為皇家千金。罕有其匹的出身，本來是無上的幸運，但未待成年而歿，又不及尋常百姓家的兒女。命運的詭譎實在讓人無語，萬千感慨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但這種情緒，不久就被另外的想法沖淡了。

離開湖區，我乘車到黑水灣村。黑水灣村距離金海湖只有幾公里，卻將歷史驟然向前推進了數百年。

平谷三面環山，長城蜿蜒于東北部，是明長城進入北京境內最東的起點。黑水灣村北面四千米，就是黑水灣長城西口子長城段，抬頭遠眺，山嶺上仍能看到一段蜿蜒起伏的墻垣遺跡。

一時間，我的腦海里跳出了若干古人吟詠長城的詩句。此地在明代屬薊州，是京師門戶，為抵御北元和女真入侵的東北邊防重地，有一首絕句描繪的正是從此地延伸至東北方向山海關一帶的長城：“榆關千里塞云橫，一夜移師右北平。遼海西來山漸險，更教驃騎作長城。”作者陳子龍是明末的重要詩人，曾官至刑部、工部主事，他在詩中勉勵獲得升遷的友人恪盡職守，戮力守邊。而他自己也在偏安南京的南明小朝廷覆滅后，組織太湖一帶的民眾抗擊清軍，被俘后英勇不屈，投水殉節。

黑水灣村的前身是一座依托長城而筑的城堡，始建于明永樂年間，為屯兵之所。城堡的城墻高達丈余，墻外有同等寬度的馬道，上設崗樓，每天有士兵騎馬巡夜。斗轉星移，城堡逐漸演變成一個村落。在風雨的侵蝕之下，城堡的布局已模糊難辨，但尚有一處保存完好的古民居。它之所以歷經數百年不倒，是因為砌墻所用的灰漿用黃米熬制，又拌入了石灰等，令墻體堅固無比。

我走進古民居小院。厚實寬大的青色墻磚，看上去結實而牢靠；木門的門檻幾乎被磨平，無數歲月從它上面漫過。廳堂中間，煮飯的灶頭猶在，走進里屋，土炕依舊齊整。寬大的窗戶上，木窗欞呈現出多種窗格圖案，因歲月剝蝕，窗欞的顏色黯淡，墻壁和地面也是煙熏火燎后的漶漫樣貌，共同訴說著時光的無情。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挪移騰躍，想象也演化出具體的形狀。一代代戍邊的士兵思念遠方的家鄉，尤其是在數九寒天、月夜霜晨，四野孤寂，空氣寒冽，身上的沉重鎧甲結滿了霜花，城頭畫角發出凄涼的聲音……那口頗大的灶頭旁邊，應該圍坐過許多人，他們曾烤火取暖，訴說家常，借以排遣內心的哀愁吧？

忽然，我產生了一個頗怪異的想法。幾百年前，在同一片土地上，金花公主陪父親來田獵，禁衛仆從前呼后擁，獵鷹獵犬翻飛追逐，他們的心情愜意而快適，與在此戍邊的士兵的悲苦完全沒有可比性。他們是差別巨大的兩個階層，對生活的感受完全不同。即使朝代更替，也不會改變這種基本的人間秩序。

我又想到了清代詩人袁枚的絕句《馬嵬》：“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在舞臺上不停傳誦，但真正值得人們為之落淚的，是杜甫寫就的安史之亂中普通百姓的苦難遭遇。相較于高貴的皇家千金，這些普通的戍邊士兵才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的情感和命運，更值得關注和思量。

當然，時間最終抹去了一切差異。高貴和卑微，都被時間的墓穴吞噬，留下遺跡供后人憑吊，生發出或濃或淡的感慨。

盛夏的白晝很長，走出古民居時，陽光依然熾熱、明亮，驅散了心中因沉浸于歷史的懸想而產生的一絲陰冷。邁出院門，走下斜坡，我在街上停住腳步，再次回望這處遺跡，權當與金海湖鎮告別。目光從屋頂古舊黯淡的瓦片上掠過，向遠處緩緩滑去。視野的盡頭，是連綿的青翠群峰，映襯著澄澈的碧藍天空，一直延伸到黛綠淺灰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