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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2年第6期|溥喆:單人行
    來源:《草原》2022年第6期 | 溥喆  2022年09月09日07:15

    編者按

    溥喆的小說《單人行》在克制內斂審視的敘述中將進城打工人的生存狀態娓娓道來,在日常化的白描中又不失溫情的呈現。打工人老郭、蘇瑞都在努力地活著,有不易亦有溫暖,有對內心良善的堅守,還有對來年生活的期盼。

    單人行

    文/溥喆

    “嘿嘿,嘿嘿。”老郭被一種濕滑瘙癢的感覺弄醒,有個工友支著手機在燈光下哧笑不停,原來是喝醉的煙鍋正抱著他的腳丫子賣力吸吮著大腳趾。老郭用力拔出來,把煙鍋擺正,心里犯嘀咕:多大歲數了,還夢娘的奶頭。

    今年開春的時候,老郭托侄兒介紹,來到這座靠煤炭起家的城市當了綠化工。

    老板租了一棟沒有裝修的房子來安置二十多個工人。工人里女人多,男人少。女人們愛講究,也干凈,分散在三個臥室里,剩下的七八個大老爺兒們統一住在客廳的大通鋪上。綠化工程只是老板眾多項目中的指甲蓋,所以干好干壞,老板很少過問。管工人的就是煙鍋,老板的遠房親戚。

    煙鍋不干活,其實也很少盯梢,煙鍋最愛的是抽煙和往女人臥室里鉆。女人們忍受著煙鍋帶來的云山霧罩,有時煙鍋手不老實,摸一把哪個壯實女人的大奶子,被摸的女人跳起來嬉皮笑臉罵一句臟話,其他女人身子都往后一藏,嘻嘻哈哈,說些葷話撩撥撩撥煙鍋,女人們為的是在山坡上澆水時能不干活,躲在林子里玩手機。男人們比女人年長一點,都快六十了,當了一輩子受苦人,表面上老實、木訥,其實看煙鍋是個瘦骨嶙峋、老不正經的軟蛋,干活都像慢動作回放,磨過一天是一天。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混日子的,老郭注意到那個最年輕最沉默不語的女工人并不搭理煙鍋。她銀盤一樣白皙清爽的大臉子上忽閃著一雙毛花花的大眼睛,習慣性地垂向地面,和人四目相對時,靦腆而疏遠地一笑。幾乎不和男人說話,和女人們也沒多少共同話題,煙鍋一到女人屋里,她就靜悄悄地去屋外邊了。白天干活除了站下來喝水歇息幾秒鐘,對花草好像見到了親娘舅一樣上心,一直侍弄不停。

    先一開頭,老郭雖然心里有些著怕,但也學著大伙磨洋工,混日子。混了大概有二十多天,老郭發現他們栽種的花草因為打理不勤,蔫不拉唧,山坡上栽的樹苗已經死了三棵,如果再這樣下去,這份活怕是要丟。老郭怕挪地方,他出來的時候就想著鉚足勁兒干到年底的。老郭想想那個腿腳勤快的女人,心里琢磨,這個女人看著呆,實際上比誰都精啊。第二天,老郭不磨蹭了,干活像追風一樣,幾個老工友嘲笑老郭公家的便宜不會占。煙鍋挺樂呵,看老郭積極,把面包車的鑰匙給老郭一丟,以后開車接送工人的事老郭也頂了,煙鍋承諾到時每個月多給老郭記五百塊錢,從他的工資里扣。

    工人們的工資等到年終集中發放。受苦人沒啥思謀的,一天天就數著日子,計著工資,工人們都想盡各種托詞,問煙鍋支錢,今天這家女子生了,明天那家豬缺飼料了。老郭沒有張過一次嘴,老郭計劃著年底發了工資除了自己預留個零頭,其余的存起來為兒子娶媳婦。

    老郭年輕時靠跑運輸吃飯,沒日沒夜在道路上飛馳,老伴兒獨自一人含辛茹苦養大了智力不及常人的獨子。五年前,兒子剛在他舅的牛場當獸醫安頓住,老伴兒就走了,家里就剩了再也摸不動大車的老郭。老郭在空空的房子里待著心也空落落的,就想換個地方待待。靠打工發家了的侄兒一扇風,老郭來了。

    干到兩個月的時候,老板火急火燎來了,看到園子里只有老郭和那個女人在鋤草,其他人都塌腰豎胯說閑話,把一眾工人罵了個狗血噴頭,罵完問煙鍋呢,眾人都縮著脖子說不知道。老板一指老郭,走,你和我去揪那個孫子。

    老郭掏出鑰匙開門,老板“哐”地一聲踢開出租屋的門,煙鍋正和負責做飯的女人喝著二鍋頭就著豬頭肉,老板用力把酒瓶砸到地上,煙鍋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老板眼睛里冒火,對著煙鍋開炮,領導把老子揪住在大會上罵得像劈柴禾,你在這里風流快活。滾,老子養不起你這尊菩薩。煙鍋愣怔了幾秒鐘,坐在地上抹眼淚,“大妹夫,別忘了你是怎么發的家,誰收留了當時一窮二白的你,做人得講良心啊,我大妹一病,我們老何家的大恩大德就被你扔到黃河里喂魚了。”進門的時候老板還只是憤怒,現在一聽這些陳年舊事已經是遏制不住地煩躁了,老板手指老郭,以后領工的事你來,工資翻倍,再有人偷懶錢一分沒有,能不能干?老郭本來蹲在角落抽煙,慢騰騰站起來,看得出煙鍋的事已無回旋的余地,老板是拿自己當靶子要徹底斷了煙鍋的念想,老郭掐滅煙頭,說干吧,能成。

    老郭開著面包車送煙鍋到火車站,煙鍋翻了一路白眼,氣急敗壞說自己是瞎了眼引狼入室,遲早有一天老郭也會卷鋪蓋滾蛋,而且錢一分沒有。老郭不作聲,任他說去,到了火車站買了張站臺票幫他把鋪蓋放到了行李架上,臨走把兩盒不算便宜的煙塞到煙鍋懷里。

    老板把煙鍋攆跑了,卻帶走了那個女工人。聽剩下的一群女人說那個女工還有個上大學的兒子要供,老板出了高價讓她去家里當保姆了。

    當上領工老郭才發現煙鍋其實是個能人,因為工地上大大小小的事說不清有多少,澆水的水泵壞啦,農具不見蹤影啦,女工人說閑話打起來啦,最麻煩的是天旱花草長得不好領導卻要來視察了。煙鍋在時這些通通不是問題,水泵壞了水少澆幾遍,農具不見了就共用剩下的,女人打起來正好看熱鬧,領導來了就忙得放不下手里的活,總之什么都能得過且過,瞞瞞騙騙,老郭不行。一有問題老郭頭急得冒汗,有時拿不準主意,趕緊給老板打個電話,有時收工給老板匯報一下一天的工作。無論何時老郭給老板打電話,老板好像總在和人吃飯喝酒。先一開頭老板的電話很難打通,老郭心里嘀咕幾句,等幾分鐘再打,有時事急,老郭一連打好幾次,這樣的執拗讓老板也投降了。如果哪一次一天順利老郭忘了打電話,老板會在喝得三分醉時打來電話問問情況。

    老板一個月來工地一趟,這就代表著老板一個月回一趟家。老板想嘉獎老郭干得不錯,邀請老郭來家里吃飯。老郭瞧瞧沾滿泥巴的褲管,推脫說不去了,還有事要忙。老板知道老郭心里的顧忌,在電話那頭下命令,必須來,你要是不來就是瞧不起我這個從小光屁股放牛的窮小子。老郭不再客氣,洗涮洗涮,換了一身老伴兒走那年夏天幫他買的運動服。

    一進門老郭好像來到了影樓,墻上大大小小都是一個愛對著鏡頭微笑的俏麗女人從年輕到中年的照片,當然也有很多是和老板的合照,女人總是和老板挨得很近,笑容是那種掏心窩子的燦爛。老郭心想,老板太不惜福了,家里有這么好的老婆,卻天天在外面爛醉如泥糟踐自己。老郭一扭頭,以前見過的女工端出了第一道大菜,鮮嫩誘人的手扒羊肉。女工穿了更高一個檔次的衣服,布料細膩,顏色純正,本來就不難看的五官有點光艷照人的意思了。

    女工來回忙亂,并不招呼老郭。老郭再一抬頭,老板推著一個擠滿整個輪椅的胖女人出來了,老郭有些發怔,這個臉色陰沉,顯然得過一場大病,嘴眼歪斜和美麗已經無緣的,就是照片上的女人。可能是老郭吃驚的表情觸犯到了老板老婆,她眼睛里立馬涌滿淚水,老板在老婆肩上按了一把,熱情邀請老郭快入席,老板娘還是忍不住地嗚嗚哭泣。老板煩躁地叫女工:“快帶回臥室去。”女工過來趴在老板娘耳邊說:“別哭別哭,你坐在輪椅上最安全了,我們帶著兩條腿走來走去,誰都有可能出門就被車撞死。”老板娘逐漸平靜下來,但仍然板著張臉,像孩子小時候“見娘愁”,和老板故意耍著脾氣不吃飯。女工就推著老板娘看滿屋子的照片。

    老郭記得整頓飯老板都是強顏歡笑,自己也覺得惹哭了老板娘不好意思,不記得吃了些啥,就覺得老板娘有福,聘了一個這么有耐心的好保姆。到后來秋天工程收尾,老板來工地來得勤了,集中打發了一批工人。老郭聽本地人議論很多靠占地賠償發家的老板都不善投資,幾千萬一眨眼就被騙子糊弄沒了,剩下的工人都有點惴惴不安,害怕老板也被騙了,發不出工錢。但第一場西北風吹過時,工人們領了工錢三三兩兩都回家了,最后老板只留了老郭一個,再澆一遍凍水,老郭也能拿著幾萬塊錢舒舒服服回老家過年了。不過等到寒冬臘月時,老板仍然沒給老郭發工資,還把老郭聘為了老板娘的專職司機。老郭問干到啥時候,老板又帶著幾分醉意,拍拍老郭的肩,放心,大年三十保準讓你回家過年。

    老板娘用車的時候很多,有時半夜想去小時候最親她的姨家了,有時不厭其煩拜訪城中各大名醫,大多時候是把女工帶去商場買衣服買化妝品買香水。老板娘的姨家沒有電梯,老郭和女工就相幫著把老板娘背上她姨住的四樓。各大中醫開的藥快堆成了小山,女工一個人忙不過來,老郭在院子里支了一個小爐子變成了熬藥的伙計。看著穿衣打扮越來越向老板娘靠近的女工,老郭打趣道:“如今這個社會真是男女不平等,我們都來打工,你搖身一變成闊太太了,我還是個受苦受累的老小子。”女工臉上一紅,趕忙解釋:“大哥快別笑話我,我不打扮老板娘就發脾氣。我一個克死丈夫的寡婦,哪里比得上大哥命好。”看女工急了,老郭連忙擺手,“大妹子,我開玩笑,開玩笑的。”

    每個月到城郊搞養殖的一個村子買肉是老板娘的大事,早上老板娘覺得頭暈不能出行就讓女工和老郭去,囑咐女工快去快回。

    老郭載著女人在道路上緩行,快下雪的天空喑啞灰沉,好像老郭身上看不出色澤的舊棉衣。路的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白楊樹和蕭索的田地。

    “坐穩了,村里路不好。”老郭小心駛過一道裂開的壕溝,從后視鏡掃了一眼不茍言笑、面容清秀的女工。車里暖風太熱,女工脫掉了厚厚的羽絨服,黑色打底毛衣襯托出一對豐腴的乳房輪廓。老郭不由自主偷偷打量著女工,突然老板胖得像肥豬一樣的老婆怒猙著雙眼從老郭的腦海里蹦出來,老郭哆嗦了一下,暗嘆著,人這東西,說命,這么好的女人卻要伺候那樣的癱子。車剛開到村頭,在一棵兩人合抱抱不過來的老柳樹下已經有人在等。女人跟著領路人在賣肉的幾家轉悠,熟練挑揀,不一會兒,越野車的后備廂里就塞滿了地道的現殺豬、老母雞、黃牛肉和山羊肉。

    歸途老郭和女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密閉的空間里,女工的聲音更加溫柔透亮,完全不像是老郭見過的那些干粗活的女人。

    老郭試著詢問:“見了這么多回了,還不知道你叫啥。”

    女人有些靦腆地回應:“大哥,我叫蘇瑞。”

    “你男人活著時是做啥的?”

    “我男人是村里中學的代課老師,他教生物,一輩子愛種花愛喝酒,村里老人都說愛花的男人命苦,這不,四十六歲就突發心梗死了。”

    老師,文化人,老郭突然為自己的大字不識一籮筐感到有些害臊。

    車很快就駛回了位于城郊的別墅區。蘇瑞剛把大門打開,撒潑似的號哭像過年的鞭炮炸到了人眼跟前,蘇瑞示意老郭稍等,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屋里,不一會兒就聽到咯咯的笑聲傳出來。老郭往屋里倒騰肉看見老板娘坐在輪椅上,換了一身胖點才能穿出風韻的蒙古袍,布料色澤明艷,襯得人也喜色不少,雖然因為腦溢血的后遺癥口眼有些歪斜,但眼眉被描畫得黑亮黑亮,嘴唇出奇的紅艷,像剛喝了一碗雞血,不仔細看發現不了臉上的毛病,老郭知道這是蘇瑞的杰作,濃墨重彩,像逗小孩玩一樣。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女人都這樣,假模假樣一收拾,十天不吃飯也樂意。

    臨回出租屋的時候老郭問蘇瑞:“老板今天回來嗎?”

    “十有八九不回來。”

    “那你怎么辦?”老郭向老板娘努了努嘴。

    “再鬧再哄,對付這樣的人我有的是辦法。”蘇瑞從自己住的那屋幫老郭拿出了一件基本上全新的羽絨服。“都是老板娘覺得過了時吩咐讓扔掉的,送你一件穿吧,暖和。”

    老郭撓了撓頭,想起身上這件棉衣還是老伴在時十多年前幫他買的,穿在身上早就沒有保暖效果了,像糊了一層紙,老郭猶豫著接過衣服,往身上一套,正好,支吾著謝過蘇瑞,心里泛上了一層暖意。

    今天就是臘月二十了,老郭一個人躺在冷清的大通鋪上有點想家。兒子一個月前被母牛踩了腳不知好利索沒,像往常一樣再懷想懷想老伴兒吧。打從二十五歲和老婆結婚起,老郭就愛和老婆拉呱。年輕時,赤條條躺在炕上,讓女人枕著胳膊,大到中美關系,小到跑車路上差點碾到的一只兔子老郭都會繪聲繪色講給老婆聽。老婆不插嘴,寵溺地望著老郭,眼神里在說,你就嘚瑟吧,牛犢子。等老了,老婆虛弱地臥在病床上,氣若游絲,疼得從牙縫里擠出笑,你就嘚瑟吧,老家伙。可今天,老郭的神思總被剛剛分開的蘇瑞打斷。老伴走后一年,以前和老伴一起跳廣場舞的兩個喪偶的老姐妹都看中了自己。有時冬天天不亮其中一個就帶著早飯登門了,如果一個在,另一個也來溜達,家里就變成了兩個女人磨刀霍霍的戰場。這兩個女人張牙舞爪的架勢讓老郭對所有女人都敬而遠之了。不過今晚,老郭摸摸眼角額頭的皺紋,第一次有了種人到暮年的不甘,性格平和的蘇瑞身上好像多少有點老伴的影子,可她比自己小十來歲啊。老郭還想再懷想懷想以前的日子,電話響了。蘇瑞讓老郭快到,說特地請廚師來整了一大桌飯,老板娘請老郭吃飯。老郭連連說好,老板請吃飯老郭敢推脫,老板娘叫吃飯,老郭緊跑著還嫌慢。

    不出十分鐘老郭就站到了別墅一樓的客廳里,今天吃飯不在慣常人少吃飯用的圓桌上,而是動用了能容納十來個人的長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外國進口的,村里珍藏的,市面上罕見的,都整來做食材,鮮香誘人,大大小小二十多道菜。餐桌的中央眾星拱月般擺放著一個三層的大蛋糕。老郭給老板娘當司機還有一個日常工作就是迎來送往老板娘邀請到家的朋友。月初老板娘說給在國外留學的女兒過生日,邀來一大幫人,過了兩天老板娘說辦個酒會驅驅寒。頻繁的邀約讓朋友們逐漸疲憊,而且總要上演一出老板不到老板娘生氣的戲碼,到今天就沒啥人來了。不過今晚吃飯的除了老郭,倒還有一位稀客,煙鍋。煙鍋見到老郭眉開眼笑,全然沒有了當初的忌恨。煙鍋愛喝酒,不斷給大家滿上,也給自己滿上。興許是看到娘家人了,老板娘心情格外晴朗,用一只好手和大家不斷碰杯,不斷督促大家夾菜。老郭第一次感覺如果不是這場病,老板娘是個充滿仗義和豪氣的好娘們兒。

    酒過三巡,老板娘說頭暈,蘇瑞招呼老板娘睡下了。煙鍋和老郭繼續喝著,煙鍋也給蘇瑞倒了半杯酒。老郭總覺得煙鍋看蘇瑞的眼神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借著酒勁打勸煙鍋:“咱們歲數大了老哥,不能再看到女人就邁不開腿了。”煙鍋臉上一紅,佯裝和老郭耳語:“她男人還在時,我就對她邁不開腿了。人家看不上咱。”煙鍋知道蘇瑞能聽到,對著蘇瑞借著酒勁打沖鋒:“大妹子,老哥今年發財了,能娶得起你了,別惦念你的臭老九了。”蘇瑞紅了臉,撤掉酒瓶,端來兩杯茶,害臊地說:“老哥一喝醉嘴上就沒個把門的了,論輩分,你其實得叫我聲姑。”老郭撲哧一聲笑了,問煙鍋是不是真的發財了。煙鍋腰桿挺得倍兒直,用力拍了老郭一把,“老弟,如果不是你端了我的飯碗,老哥今年不會發財的。”

    按煙鍋的說法,老板的發跡全靠村里養牛羊為生的老丈人。九歲就淪為孤兒的老板窮得衣不蔽體,討吃要飯到了老丈人村,老丈人收留了他,還讓他一邊放牛一邊讀了幾年書,老板腦子活,成年后在城里做小買賣站穩了腳跟。打小就歡喜老板的老板娘死磨硬泡老父親,如愿嫁給了老板。小日子普普通通,夠溫飽是真的,說富裕還談不上。但十來年前在老丈人村里的地下發現了大量煤礦徹底顛覆了一家人正常的生活軌跡。老丈人一下子得到了六百萬的占地款。老板為了能讓岳父拿出大部分錢支持自己的投資,特地把自己和女兒的姓都改成老丈人家的,認祖歸宗弄得陣仗很大,煙鍋這個老丈人的遠房侄子也被邀請來參加。老板拿走錢后給老丈人買了一輛越野車讓老丈人放羊時開。老板投資的眼光狠、準、快,很快浪打浪,錢生錢,日子紅火得像東升的旭日,不過老板跟前的鶯鶯燕燕也多了起來,有錢后不知吃了多少山珍海味的老板娘渾身都是油水,一生氣,腦溢血偏癱了。老丈人年歲大了,搬遷到另外的村里很是寂寞,越野車買來就沒摸過。煙鍋在火車上思來想去,就去投奔這個老財主去了。為老頭子開車,和老婆子拉呱,煙鍋得了不少實惠。

    煙鍋講起故事來聲音忽高忽低,神情忽嚴肅忽喜悅,老郭正咂摸得有滋有味,蘇瑞跑出來大叫,老板娘牙關緊閉,口吐白沫,犯病了。老郭和煙鍋都驚出一身汗,跑進房間看著床上抽搐的病人,有點著怕,老郭催促蘇瑞趕緊給老板打電話。老板很久才接起來,周圍一片嘈雜,很顯然又在一個局上。老板和別人的話題還在繼續,在嘻嘻哈哈的縫隙里用著大勁說,快送醫院,快送醫院。

    老板是將近黎明才過來的,這時老板娘病情已趨于平穩,一直在昏睡。老郭、蘇瑞、煙鍋看著老板疲憊地伏在老婆肩頭,都在心里不由自主回想著醫生的話,這樣的抽搐對智力影響是很大的。老伴兒得癌癥走的時候老郭多么希望老伴兒得的是腦溢血這樣的病,哪怕成了植物人,老郭也想留老伴兒一口氣在。不過看著老板和老板娘這對夫妻就像被困在籠子里的猛獸一般沒有了施展的余地,老郭明白了自己這么惦念老伴兒,恰恰是因為老伴兒走得匆忙,留給人太多念想。天一亮老板就要走了,老板把蘇瑞單獨叫出來說要交代一些事情。等了約莫有十來分鐘,蘇瑞還沒有進來,煙鍋眼珠一轉,出去遛了一個彎,進來說老板也叫老郭出去。老郭囑托煙鍋把病人搭照好了,急忙忙出去,找了半天才在醫院后院的花壇發現老板,和蘇瑞挨得很近,蘇瑞頭低著,掛著一絲靦腆而甜蜜的笑容。老郭剎那間明白了點什么,默默回病房了。

    醫院里為病人陪床是個苦差,每天惦記喝幾口的煙鍋想著盡快脫身,回家準備點吃喝好好過個大年,就為老板娘買了一點補品,和老郭、蘇瑞辭行了。老郭一把拽住煙鍋,你不能走,你倆都得過老板家的實惠,我到現在一年的工資還沒發,和這家人非親非故,陪床這些活輪不到我。要走也是我走。煙鍋說我走我走,我老待在這里怕惹得老板心煩。老郭推開煙鍋要出去,煙鍋伸手緊緊拽住老郭,蘇瑞把推搡的兩人齊往外推,都走,都走,床我陪,你們別留著妨礙我的工作。

    老郭瞪了蘇瑞一眼,那你就好好伺候,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別你比老板娘還糊涂。

    回到出租屋,老郭一關門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郭順利啊郭順利,到了這個歲數你還想女人,想的女人是個什么貨色,是個狐貍精。老郭想給老板打電話索要一年的工錢,拿出電話幾次都又放下來,算了,人不能乘人之危。一個人抽煙抽到天色發黑,起身往醫院去,有個大事小情,單憑她一個女人能弄得過來嗎?搭把手的事情,較什么真。

    病床前,蘇瑞為老板娘擦拭身體,老板娘時醒時睡,醒時也目光天真空洞,像誰家剛生下來的傻孩子。老郭刻意躲避著蘇瑞的目光,默不作聲把臟水倒了,把水壺滿了,把飯打了,看著沒活了,轉悠到院子里抽煙。

    老郭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垂著頭使勁踩丟到地上的煙頭,蘇瑞來了一個個拾起來扔到垃圾桶,笑著打趣老郭:“老哥,小學生都天天喊環保環保,小心你孫子來給你上一課。”老郭沒有搭腔,避到另一側來回踱步。蘇瑞望著老郭出了一會兒神,悄悄進病房了。年底的日子披星戴月往前奔,很快就臘月二十七了,老板娘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多,神志也逐漸清醒,終于要出院了。老板再也沒來過醫院,出院那天讓老郭開車直接回別墅。一進家門,蘇瑞和老郭都大吃一驚,別墅基本被搬空了,老板娘的照片摘下來摞了高高一摞,老板坐在孤零零的單人沙發上喝酒。老板把老板娘挪到床上,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柔聲請求她睡一會兒,然后關了門來和老郭、蘇瑞談工錢的事。

    “郭哥,小蘇,一年相處下來,咱們都是老朋友了,今年生意不好做,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使盡渾身的勁兒,資金鏈還是沒接上,不過開春很快會好起來的。郭哥,你先回家過個年,春天還過來,小蘇家里人少,留在這里繼續給我搭把手。”老板瞟了蘇瑞一眼,老郭捕捉到了里頭的曖昧不清,好像喝了一碗泔水一樣令人發嘔。

    “老板,明年如果還需要我,老郭我一定還過來給您好好干,不過今年的工錢……不瞞您說,我還有個傻兒沒有娶媳婦。”老郭為自己的好心留下幫忙腸子都悔青了,但明面上還是卑躬屈膝和老板周旋著。

    老板長篇大論說了一堆,請老郭一定信任他和體諒他的難處,錢明年一定結清,今年老郭可以先把工地上的舊面包車開回家做抵押。老郭看看值錢東西一樣都不剩的空房子,知道老板是真難住了,想想床上躺的病人,跺跺腳,算了,出來打工,老板欠賬是常有的事,何況老板為人仗義,工錢年后再說也不怕老板翻臉不認賬。

    收拾收拾,老郭開著工地上用的面包車上路了。小雪飄飄灑灑落下來,地上積了薄薄一層,老郭揣著一份寂寞在道路上飛馳。面包車的暖風壞了,臨走前蘇瑞把老板不穿的厚衣服都套在了老郭身上,還給老郭備了一床棉被。老郭掃了一眼副駕上的棉被,多想棉被化身為蘇瑞坐在那里。老郭會把一年攢下的悄悄話都說給蘇瑞聽。

    老郭會神氣滿滿和蘇瑞拉呱。“這一年你知道我調教過多少棵樹?打理過多少片園子?為老板創造了多少產值?”和老伴兒一樣,蘇瑞話不會太多,會用充滿笑意的眼神鼓勵老郭繼續說下去。這種眼神的意思就是,你就嘚瑟吧,老家伙。她會從保溫杯里把熱水倒進礦泉水瓶里塞到老郭的棉衣里,她甚至會用手握著他的手。可蘇瑞沒有來,蘇瑞送別的話只有一句:你知道,我還有個兒子要養。

    到第一個服務區時,老郭的腿腳已經麻了。一把拉過棉被裹到身上,棉被一開,嗵嗵嗵掉出幾摞錢來。老郭愣怔了,這錢肯定是蘇瑞放進去的,她一個受苦的單身女人,還有一個兒子,老郭正想返程把錢送回去,煙鍋來微信了:老弟,聽說你今年沒拿到一分錢,蘇瑞也讓我湊了一份心意給你。人說在夢里你的腳板子暖過我這個從小沒媽的人,回家過年吧,有錢沒錢,咱都要好好回家過年。

    老郭下車來抽根煙,風大,突然就迷了眼,他上手揉,揉得眼睛濕漉漉的,他突然非常非常惦念自己的傻兒,非常非常害怕孤單。

    不管怎么說,過完年后,就是春了。

    溥喆,原名王雪,女,1990年出生,內蒙古巴彥淖爾臨河人,就職于呼和浩特市商貿旅游職業學校。有小說發表于《椰城文學》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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