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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2年第9期|禹風:放飛(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9期 | 禹風  2022年09月08日08:22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PADI高階潛水員,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巴黎飛魚》《潛》及《夜巡》等,作品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放飛(節選)

    禹風

    疫情已綿延兩年了,正如城里所有循規蹈矩的市民,高冠常主動或被動地禁足;他不但出不了國,簡直連國內旅行也寥寥無幾。即便如此,他還是撞上了一次“高鐵隔離”,以車廂次密接者的身份被請進酒店,度過了“籠子里”的十四天。

    高冠對單身過活的母親感嘆父親的過世時間:父親是疫情之前駕鶴離去的明智者。

    兩年前那個春天的中間,父親終于吸不上氣了,他長期罹患肺氣腫的雙肺拒絕辛苦勞作下去。

    是高冠護送父親上的急救車,他在沿途顛簸中竭力扶住父親松弛下來的腦袋,不讓它左右擺動影響供氧。在急救車內昏黃的燈影里,他恍惚看見一只金色夜蛾從父親灰白發根中旋舞起來,繞著陪護女醫師的長辮子調皮地抖顫。高冠騰不出手,只能看著夜蛾肆意切割急救車里緊張的空氣。急救車駛入醫院的一剎那,車門急急打開,高冠全神貫注看父親的狀況,沒注意夜蛾是否已閃入夜色,飛向無垠的夜空……

    父親進入急救中心后就一直留在那里,他沒再睜開眼睛,更沒同輪流陪夜的家人說什么,他一息尚存,卻已魂飛天外。三天后,醫院開具了正式死亡證明。

    辦過父親后事不久,高冠在自己的行業里得了有價值的獎,證明他事業有成。

    遺憾的是頒獎儀式后不過一星期,新冠疫情就鋪天蓋地地來了,人類歷史匆促翻開了新的一頁。

    人們的生活方式被迫改變,盡管當時還只有很少人醒悟到。

    高冠為父親選的墓地在大城西郊本地唯一丘陵區的山腳下,小小的不到一平方米的墓穴花費了十二萬元人民幣,這是父親當教師留下的錢,他那受一般人尊重的工作為他自己身后掙得寸金城中的一席隙靜土。

    墓碑除了姓名外沒寫什么文字,被葬者早已淡出他曾經的行業,撇開他曾熱心貫注的愛好。他老去很久了,像干掉的荻花悄悄妝點居所那樣地活著,成為妻子的負擔和子女的擔憂;時間將他變成了活木乃伊,他語言干涸,笑容也悄然離去……高冠和母親都承認:家里這位享有高級職稱的老教師是受上帝關照的,上帝憐憫他,沒再滯留他到疫情中經歷加倍的辛苦和驚懼。

    父親的追悼會沒邀請特別多故舊,來者主要是各路親戚和父親學校的工會代表。高冠仔仔細細站在父親的立場動過腦筋,他穿越父親因頭腦缺氧而渾渾噩噩的最后年月,潛回父親對生活富有熱情的時代,去設想父親所樂于接受的最后紀念。

    高冠悄悄通知了城市里一小群有聲望的人,這些人或官或商,都輕車簡從,以私人身份來參加了高老師的追悼會。

    這些人物同高老師有種特殊的情感聯系,歷久彌堅。他們來向老頭子告別,告別曾分享過的一些繽紛的夢境。

    他們曾是高老師執教那些年傾情主持的昆蟲興趣小組的骨干成員。

    高冠在春季埋葬了父親,一直夢不見什么,日子平緩地過去。勞累極了的母親終于得著了休息,氣色好起來。

    高冠只是意識到什么地方出現一個缺口,一個無害的、自然的、允許空氣流通的缺口。對缺口外的空間,他缺乏窺探的熱情。

    中年人的人生有數不盡的實務,誰也沒權利自私地停下身子發呆,或冥想。

    到了秋天,院子里的楊梅樹枯干掉碗口粗一根分枝,高冠請小區綠化工用電鋸把枯枝小心鋸下來,免得砸壞圍籬或小灌木。

    一陣秋雨后來個艷陽天,天氣回暖,如初夏般叫人心思漂漾。高冠忽走來楊梅斷枝處看看,風和雨在橫截面的淡黃木紋上添了些濕氣,有只深藍光澤的小蟲安寧地伏在上面發愣。高冠仔細看這只從未見過的蟲子,斷定它屬于雙翅目果蠅科,分類名不詳。他苦苦追憶自己對果蠅曾有的見識,肯定從沒見過這種。

    高冠瞬間有個沖動,想找個玻璃試管把這只小果蠅扣住,仔細觀察,在網絡上傳遞照片,找到它的真實身份。

    不過,他才興沖沖離開楊梅樹就想起自己從前捉蟲是為了討好阿爸,自己并沒阿爸那樣的激情和動力,而如今,阿爸已駕鶴西歸。

    他無聊地在室外又走一圈,連忙進室內去繼續自己的專業工作。

    不過,深夜就不那么平靜,可能是白天這只果蠅惹的。

    高冠滑進了時空隧道,他手里握著早年搬家時丟失的那頂捕蟲網:他驚喜地撫摩油漆斑駁的長圓木柄,這頂阿爸送他的捕蟲網足有一米二長,用的是榔榆木,不重。棉布做的三角網配的金屬套環是用螺旋同木柄旋套住的,堅固不會搖動。用這網,只要堅定而迅捷地一揮,碩大的蝴蝶或蜻蜓就在網里撲騰……

    夢境驚喜了高冠,少年期經歷的快活成了替代被子裹住他的云霧。

    他看見開滿淡粉色花朵的合歡樹;看見鳳蝶和龍蝶在傘狀花絮上翩翩……他揚起手里的捕蟲網……

    不過,夢境尚不止于平庸,高冠抬頭,眼前出現浙江的青山,他看見了大柳杉沖天的西天目山。

    視線被一個白襯衣藍西褲的壯年男人吸引,這男人中等身材,在山路上奔跑,手里飛揚著白色捕蟲網,樹葉間旋舞數對黑色大鳳蝶……正午陽光當頭灑下,讓這人成了個沒影子的怪人。

    久違的青春感帶著縷縷清香涌入高冠鼻翼,他想放開嗓子唱歌,他想飛,想跟上山崗上英氣勃發的男子,看他到底捕捉到什么,看他口袋里存放獵物的三角包又裹住些什么。

    也許是說夢話驚醒了妻子,高太太伸手推推老公肩膀,他是不是不舒服呢?中年夫妻一定要互相照看,免得發生意外。

    高冠很想招呼山崗上的白襯衣男子,那人揮舞捕蟲網,追逐蝴蝶太投入了,前面就是斷崖!

    可高冠心里也煩躁,他被什么枝條絆住了腳步,搖搖欲墜。他揮舞手臂,喊不出聲音……

    山崗上的人終于回過頭來,是一張難忘的英氣勃發的臉:目光炯炯,汗水淌在臉頰,齙牙露出了嘴唇外……噢,是阿爸呀!

    阿爸跑遍了西天目山的三十年……對大山來說,三十年只是一瞬間……

    高冠醒了,太太在撫摩他手臂,他咕噥一聲“我沒事”,伸手捉住了床頭柜臺燈下那只散發清香的八卦蘆柑。

    美國大總統尼克松是三個月前來上海的,三個月都過了,這棟老樓里的男人們還在“炒冷飯”回憶那幾天的軼事。

    二樓十八室的杜師傅是錦江飯店的大廚師,他最得意就是請不想吃中餐的尼克松點了他三道拿手上海菜。

    住十三室的高老師揶揄說,老杜不愛講衛生,美國總統不了解情況,應該先到杜師傅家房間看看那么多的蟑螂屎!杜師傅放聲大笑說,那些哪是蟑螂屎呀,高老師太節約,家里不肯買巧克力給小孩吃,當然沒見過巧克力碎屑。

    高冠含大拇指在嘴里,聽阿爸和杜師傅在二樓半的大曬臺上斗嘴,他曉得杜師傅是個邋遢鬼,美國總統是什么他不太關心,但杜師傅家確有全樓最大的蟑螂,高冠跑進去撿乒乓球時遇到過:那蟑螂油光水滑,翅膀像剛打過蠟,細細槍須在扁扁的頭上神氣地晃動……阿爸說那是杜師傅從賓館里偷吃的回來,單身漢一個他吃不完,就請蟑螂洞里的老大一起吃,要蟑螂幫他看家。

    高冠那時對蟲子還沒形成明確概念,他剛進幼兒園:蟲子和鳥都會飛,它們之間的區別到底是什么?

    老樓是朱家的,朱家全部被勒令住到底樓后房去了,空出來的大部分朱宅由房管所分割成二十八個房間,分配給二十七戶人家居住(有一戶占了兩間房)。大家都喜歡二樓半這個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曬臺。高老師搶了西側,伍家占了東側,兩家比賽種花。不要說春夏秋,連大冬天,曬臺上也有蠻多花朵。

    這時節阿爸種的鳳仙花開了,有粉紅色、大紅色、紫色和白色的,也有一種阿爸當寶的黑鳳仙。高冠不單喜歡鳳仙花,他被鳳仙花迷住了。他久久蹲在花盆邊看一朵朵小鳳仙,驚訝它們各自擁有的色彩和花瓣的柔嫩。阿爸和杜師傅討論美國時,他仰視阿爸放在木花架上的黑鳳仙,有點迷迷瞪瞪。這時天上有白云,白云如棉絮那般流動,忽然滾出一點黑影,黑影抖抖顫顫,在空中飄,還拖兩條長長的細尾巴。高冠驚得一屁股坐到太陽曬暖的水門汀地上,慘叫一聲“妖怪來了!”

    那黑妖落在他鐘愛的鳳仙花上,伸出一根黑細線,細線鉆進花芯,黑妖擺動薄薄的剪紙般的身體……高老師躡手躡腳走來,伸兩根手指,略在空中停一停,輕輕拈合,黑妖就落在他手里。

    “記住,這是鳳蝶,上海土產的玉帶鳳蝶。你看,它翅膀上斑點是彩色的,所以是只公蝴蝶;哪天你逮住白斑點的,就是雌蝴蝶。”高老師告訴兒子,空著的手摸摸兒子腦殼。

    “是蝴蝶?不是《西游記》里的妖精?”高冠摸著心口,心還在怦怦跳。

    杜師傅笑得打跌:“高老師,都是你不好,他才上幼兒園,你就教他看什么連環畫《孫悟空》,萬一著了魔,看你老婆不罵死你!”

    高老師也笑,說實在的,養孩子他沒經驗。他捏著鳳蝶翅膀,鳳蝶無奈吐出細長的口器。

    “阿爸,快點把蝴蝶放了!”小孩子從地上蹦起來,已經不害怕了。

    “放了?蝴蝶也是害蟲呢,會把蟲卵產到鳳仙花葉子上,幼蟲把葉子咬出破洞。我們拿它去做個蝴蝶標本吧?”高老師熟門熟路。

    “阿爸,我命令你馬上把鳳蝶放了!”高冠急叫,臉都漲紅了!

    杜師傅竊笑,看這對父子。高老師臉繃起來:“急吼拉吼的,小冠你發瘋了?說個理由,有理由才可以放掉它!”

    “有理由。”高冠看看杜師傅,不想大聲說,他拉住阿爸手,讓阿爸彎下腰,湊他耳朵邊說了幾句。

    高老師愣了愣,笑了,笑得露出齙牙,他揚起手,把黑鳳蝶舉到高處,輕輕一松手指。黑鳳蝶沒料到這一出,筆直掉下來,直掉到阿爸腳踝,才拍動翅膀繞著杜師傅的胖頭頸翻飛一圈,朝女兒墻外滾跌出去,沒了蹤影。

    杜師傅眨巴眼睛看他父子,高老師拍拍杜師傅:“你不生小囡不曉得小囡好玩,他說雌的鳳蝶沒來,在家里做了飯等雄的回去吃,所以必須馬上釋放!哈哈!”

    黃梅天來的時候人人都感覺齁濕,高冠常趁雨小或短暫陰天爬鐵梯到大曬臺上看看,這種天氣大曬臺上沒人,只有濕漉漉的花草站立在黏答答的泥土里,連陶土的花盆也濕透。空氣里氤氳上海弄堂特有的濕霉氣味。搬開花盆,灰色有環節的西瓜蟲都在淺水里泡澡。

    高冠拿家里的細鐵絲繞個圓圈,只有杯口大,細鐵絲在圈圈邊再拗成直角,順延成長長的細手柄。他把硬塑料袋卷邊,耐心套到鐵絲圈上,就像一只高高的塑料帽子。

    黃梅天大曬臺上會來一種有趣小生物,它們有烏黑圓凸的眼球,草黃色底翅和褐色翅面,舉著三角形翅膀,吐出吸食花粉的卷曲口器。看見高冠,它們非常警惕,翅膀張開又合攏,合攏再張開,像褐色和草黃色的雨花;此起彼伏地飛起來轉圈,還是忍不住落到花葉上。

    阿爸告訴高冠,這種是弄蝶。鱗翅目弄蝶科。

    高冠崇拜阿爸的學問,任何妖異到阿爸面前,他都報得出家門,有千里眼、順風耳連孫悟空的底細都摸個一清二楚的本事。不過,高冠喜歡這種頭部毛茸茸介于蝶蛾之間的飛蟲,它們真警醒,時刻準備著避險,相對難捕捉。高冠由此獲得了古人狩獵般的樂趣。

    用手捉翅膀,當然是互相斗智的。不過,弄蝶渾身鱗粉,一碰就沾手,還不如用塑料套套蝶更有趣。之所以套圈只杯口大小,使弄蝶能迅速地上下飛旋,出口稍大就沒法留阻它們。這確實是人蝶比試靈敏度和應變力的一種生物競賽:要逮住弄蝶,人不僅身體不能大動作驚走蝴蝶,還須眼明手穩,一套一個準,及時出手擋住套袋口。

    弄蝶最喜歡黃梅天里新綻的各色百日菊,性喜陰雨天。它們碰到大太陽就躲得不見了,雨水大時也匿伏起來,但凡雨水一收,天轉陰,便來花上糾纏。

    高冠眨眼就十來歲,短褲口袋塞一只玻璃瓶,手里拿一柄塑料蝶套,大雨初歇,像稻草人般屏息站到幾十只大小花盆間,靜候一只又一只黃褐弄蝶從女兒墻外頭躥進來。

    他操作套子有種韻律,一探出去,就噠噠噠有只弄蝶在塑料套里“撞墻”;他收回套子,單手去掉玻璃瓶小蓋,手指半遮瓶口把瓶子送進塑料袋,微一抖,袋里的弄蝶就進瓶聚會。

    這是個連高冠本人都覺得不風雅的游戲,幾十只走投無路的弄蝶全患上狹小空間綜合征,在缺乏空氣的玻璃瓶里四處亂撞,弄得瓶子一身鱗粉;土色蝶肚旁的六只細腳抓劃瓶壁黃粉,一條條劃線,線身不時露出絕望的凸起的黑色復眼。

    高冠并非虐待狂,他只是借奇兵來斗兇頑。

    前一年周圍弄堂搞“愛國衛生運動”,一群人戴著藍袖套,舉著血淋淋菜刀,不由分說涌上大曬臺殺了高冠親手喂養的生蛋母雞。高冠哭了不算啥,他第二天忍不住喝鮮雞湯又被鄰居看見嘲笑,臉上實在掛不住!鄰居說得沒錯啊,你既然把小雞當朋友,怎能又饞雞湯?

    高冠暗惱把房東趕去后房、占了房東家東廂房住的向陽院干部老呂。老呂肯定是殺雞并讓人笑話他的主謀;老呂主持街坊工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天上小飛蟲,他家連冬天都要點蚊香。

    高冠若無其事唱著歌到底樓天井玩,看準老呂家沒人,門關緊著。他拿刀片在老呂家紗窗上劃個小口,把褲袋里弄蝶瓶掏出來,擰開蓋,瓶口湊緊紗窗破口,閉眼,細聽弄蝶涌出瓶口互相拍擊的沙沙聲。

    他總能及時脫離現場,回自家二樓西頭小房間,扒著東窗讀《說唐》,等老呂回家。

    早早晚晚,只聽老呂在房里發出一聲聲猝不及防的尖叫。

    高冠捂著嘴笑倒在自家地板上,他借機向碗櫥底下張望,那里免不了有蟑螂出沒……

    父親棄世之后,高冠起先并沒多想,他只努力把父親的后事辦妥。

    等到再沒人輕易提起他父親,他意識到如今自己能答出一個問題了:和父親相處了長長的數十年,到底哪些日子父子相處最開心?

    或許是那個夏天,阿爸送他那柄他最喜歡、如今老懷念著的捕蟲網的夏天。

    那時他正讀初二,離放暑假還早,不過,阿爸講他負責去向兒子中學的同行們打招呼,幫小冠請長長兩星期事假,讓他可隨父母一起進大山采集標本。高冠只需答應一個條件:利用暑假把落下的課補上。

    渾身在滋長氣力的少年如何表達喜悅?高冠沒什么要說,這家的人不可能像電影演員那般彼此甜言蜜語。高冠拿著捕蟲網的光木柄上到空無一人的大曬臺,回想著《少林寺》里的李連杰,把一桿木柄舞得虎虎生風,出一身淋漓大汗。

    區少科站的女站長帶隊,還請來了市少年宮生物組的老法師石老,一行人坐火車到達杭州,下車步行去西湖邊面館吃扁尖面,借大學宿舍住宿。第二天早晨才坐公交進臨安,在臨安縣城里又吃扁尖咸菜面。中午一過,西天目山招待所派來的破車接大家進山。

    他的記憶在之后三十多年中不斷變形,如今那大山給高冠的初始印象成了一幅巨大的雕刻過的翠玉屏。濃烈的林地氣息熏醉了城里來的人,每個人都有類似癲癇發作前的典型征兆,至少,高冠愿如此標注一生中絕無僅有的與父母歡快相處的那次考察旅行。

    招待所很簡單,就在禪源寺內,房子是平房,一溜長長甬道邊的長方形房間,窗外就是山坡,有紗窗,床頭柜上放著熱水瓶和茶杯,房里沒桌子。公用廁所在平房的中點。

    幾乎只是放下行李洗了把臉,高老師就把老婆謝老師留在客房里,自己帶上兒子,抄起各自的捕蟲網,出了禪源寺。寺外正是大片蔬菜地,有茄子有番茄有扁豆架子也有長豇豆,茄子番茄正揚花。高老師眼尖,指住一叢番茄,高冠啊一聲,逮到了碧綠的螽斯,摸摸綠蟲那肥軟大肚子,看尾端有個尖翹。

    “這就是連環畫上的紡織娘。”高老師告訴兒子。

    才要邁步,又有了新獵物:茄子葉脈上騎著一只奇怪的螳螂。綠色,背上有一枚眼睛似的圓斑。怪螳螂舉著有尖刺的前足,正要捕食小灰蝶。

    高老師伸手阻止高冠,不讓他揮舞捕蟲網:“觀察,看它捕食。這是麗眼斑螂,是山里品種。在平原、在上海的郊縣,只有狹翅大刀螳和廣斧螳。”

    高冠乖乖蹲下,他視力正佳,嚷嚷了起來,原來蔬菜田的葉下,到處是螳螂、螽斯和蚱蜢,竟然有這一大隊肉肉的大蟲。

    走過蔬菜地,終于出現山里的自然草甸,有幾只黃牛甩著尾巴低頭吃草,豆娘在牛角上旋繞。牛屁股后面跟著放牛老頭,黑臉上滿布深刻皺紋,眨巴著小眼睛,對高氏父子微笑。

    高老師自我介紹是上海過來的教師,放牛老頭嘰嘰呱呱告訴高老師山里頭哪里能找到奇怪的大甲蟲,哪里又不要去,是螞蟥谷。他好奇地看高冠,上海的小孩原來這樣亮頭亮腦!

    “爺叔你去過上海嗎?”高冠好奇地問放牛老頭。

    “我?”老頭咧嘴樂了,“我,東邊翻過一座山,南邊翻過一座山,西邊翻過一座山,北邊也上了一座山頭。到處看一看,就回村了。我,五十啦,哪里都沒去過,就在這草地上放牛!”

    “你老人家真是福氣!”高老師斬釘截鐵說,“我們想吸一口這里的香氣都不能夠,我們的房子邊除了麻雀什么鳥也沒有,我們聽不見紡織娘也捉不到叫蟈蟈,我們只能聽見討厭的蚊子和嗡嗡的麻皮蒼蠅……”

    高冠也跟著阿爸告訴那放牛老頭:“真的真的!城里的山最高只有九十幾米,沒勁透了!這里的山多少米呀?”

    老頭被父子倆說得困惑,就像人家說他是巨富他們自己很窮,這讓他很不習慣。小孩子問山的海拔高度,他又不得不告訴說山高一千五百零九米,比上海的山高出了一千四百多米,簡直要讓這兩個客人無地自容了。老頭伏臉下去,又忙著趕牛虻,因為窘迫而不言語了。

    高氏父子高高興興往前走,聽說有山螞蟥,他們不時往自己腳踝上溜一眼,不過,一條山溪嘩嘩淌,白浪在大卵石上畫漣漪,讓人忘記害怕諸般吸血生物。

    “來,不要告訴你姆媽,我們下水!”高老師興沖沖卷起自己褲腿,“溪水不深,卵石很滑,你要小心站穩。另外,下水前先拿涼水搓搓腿腳,別著了涼!”

    高冠開心得忘乎所以,什么石滑水涼,都聽不見。他看見自己躺到溪水上順流而下,紅蜻蜓和藍豆娘棲他額角上,透明蝦跳起來,雨花似的落鼻尖,天上的云朝他眨眼。

    高老師已先下了水,他的回力鞋用鞋帶對扎,吊在脖子上。起先他還揮動捕蟲網捉幾種細絲般的豆娘,后來就把網放到了溪中冒出水面的大卵石上,伸手到透明溪水里翻開大小卵石。卵石是某些小動物家的天花板,一掀開,細魚亂竄,石雞(一種蛙)游開,還有小小金線蛙四濺。

    “阿爸,我們不是專門來捉昆蟲的嗎?青蛙又不是昆蟲!”高冠質疑,他想繼續去舞捕蟲網,最好立馬去海拔一千米的老殿。少年宮的老法師石老上去過,聽他講只要往老殿的泉臺邊撒點鹽,不用半小時就讓你見識什么叫蝴蝶泉!

    高老師翻石頭翻得興起,身上全部濺濕,他氣喘吁吁教訓小孩:“喂,眼界放寬點,什么生物都來見識見識!這山溪出產一種中華蠑螈,我要逮一條,帶回招待所讓石老頭看看!”

    高冠起勁了,也把捕蟲網擱下,幫阿爸來翻卵石捉蠑螈。

    “水真冰啊!”他感嘆一句,時節還不到陽歷六月。

    高老師猛地一個前撲,人全撲進了流動的涼溪。

    “抓到啦!”他淋淋漓漓掙扎起身,咧著嘴,露出齙牙,左搖右晃站不穩。

    他手里捏著一只手掌長的兩棲動物,黑背紅肚子,蛇形蛙狀,皮膚布滿了大斑點,四只像壁虎那般的五星爪子在空氣里扭動,搖頭擺尾。

    “真紅啊,它的肚子。”高冠感嘆。他往溪邊蹚水上來,打了個寒噤,竭力想用青草擦干自己腳掌。

    還沒挨到吃晚飯,回到招待所,高冠就已經蔫了,他四肢酸軟倒到床上,覺得干冷。姆媽謝老師一摸他額頭,嚇得大喊一聲:“老高,你給我滾過來!”

    體溫計一量,出大事了,高冠竟已高燒四十度!好好一個孩子出來,一路歡蹦亂跳,怎么跟著你老高出去轉一圈就會這樣?

    “老實講,你帶他去哪里了,是不是被毒蟲咬了?還是什么!”謝老師又驚又怕,直覺其中必有蹊蹺。

    高冠雖說倒下了,倒還不特別難受,他被蓋上兩條被子,眨巴眼睛,看阿爸怎么答姆媽。阿爸肯定不敢說今天下了水,溪水冰涼。剛才,他還在溪邊千方百計弄干自己衣服呢,就是怕姆媽看穿他身上很濕。高冠嘴角露出了笑紋。

    高老師聳肩說,自己又不是醫生,怎么回答得了。小孩子發了燒,重要的是找醫生,不是互相責怪。

    謝老師不再追責,她慌了:“這大山里哪有什么醫院!快讓招待所安排,把我們送臨安,不,還是杭州吧,杭州有大醫院,直接去杭州!”

    高冠看見阿爸苦惱得眉頭擰在了一起,眼珠子在眼眶里打鐘擺。阿爸成天盼著出城采集昆蟲標本,來也來了西天目山禪源寺,你讓他打包回杭州?

    高冠也看不下去,他有點同情阿爸,他有氣無力說:“不去杭州,姆媽,我睡一覺就好了。我出來前在大曬臺上玩棍子,出了身大汗,沒好意思說,就被風吹到了。”

    高老師如釋重負嘆口氣:“這小孩子,真是一點不懂事!你看,你看!這樣,我這就去找醫生,山里也有山里醫生。你們先吃晚飯。”

    阿爸慌慌忙忙跑出去了,招待所已亮起暗暗的燈盞,同行的女老師們都來看望生病的孩子,姆媽把一條溪水浸過的毛巾敷在高冠額頭上,高冠昏昏沉沉里激靈了一下。女老師們都安慰謝老師,小孩本容易著涼發燒,也很容易就好起來的。莫擔心,明天一早若還高燒,大家就相幫著送孩子去杭州。

    高冠沒胃口吃東西,姆媽也沒心思吃晚飯。女老師們幫著打來三份飯菜,很快就都涼了,攤開在窗臺上。姆媽拿塑料袋出來蓋住碗盞,紗窗上已飛來了夜蛾。

    阿爸帶個靦腆的鄉村青年來,青年背個紅十字的白木箱,遠遠盯著高冠看,也不診斷,咕噥說自己治治小毛小病,不敢稱呼醫生。至于藥么,倒有些阿司匹林、黃連素和四環素什么的,也不曉得合不合用。“還是等明天吧!山里那個遠近聞名的老郎中,就算走十里路,我也一早去把他請來……”

    好在高冠除了發高燒,其他沒什么特別癥狀。按姆媽的經驗,喂他喝了好多熱水下肚,縮進被子里發汗。阿爸和姆媽都悶悶的,姆媽又數落阿爸一陣,就跑出去洗衣服。

    高冠呆呆看紗窗上的飛蛾,有些飛蛾五色繽紛喲。阿爸慢慢走過來,摸他額頭,燙手,嘆口氣,說,怎么這么倒霉,從來不生病的,好不容易跑出來開心一下,倒發高燒!

    高冠沒作聲,想明天早上燒總該退了吧。大家明天要上老殿,去看一群群彩色蝴蝶,如不能一起去,真是“死不瞑目”啊!

    阿爸忽彎下腰,沉吟一下,鄭重對高冠說:“小冠,我們一家人都參加這次生物學考察,是阿爸托關系求人,不容易的,難再有第二次能帶上你。你乖點,睡一覺就好起來,那么,我們還可以繼續跟著考察隊走,否則他們只好把我們留下,或送到杭州去了。你想想,還有多少奇怪的昆蟲和鳥獸我們沒見識過呀!現在全看你了,你給我爭口氣,別讓大家笑話我們。”

    高冠就著昏黃燈光看看阿爸,這位高老師滿臉真誠,好好在跟兒子商量呢!

    高冠用力點頭:“阿爸,我曉得了,我半夜就退燒,早上多吃點早飯,我要跟著上老殿!”

    高老師嗯了聲,聽見老婆進門,趕忙站起來坐到房間角落去,低頭不響了。

    高冠拿被子蒙住臉,無力地偷笑。如果阿爸這番談心有用,以后醫院也不用開了,醫生都到病人家找病人談心吧。

    謝老師不放心,又來摸高冠額頭,問他:“你爸跟你咕嚕些啥?”

    ……

    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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