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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2年第5期|龐余亮:小蟲子(長篇散文 節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5期 | 龐余亮  2022年09月08日08:17

    推薦語

    此作為新晉魯獎得主龐余亮醞釀多年的充滿童趣和蟲趣的長篇散文。

    作者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又被爹娘喚名“老害”。從開篇的《母親都是唐僧肉》到《蜜蜂與怪孩子》《被蜻蜓欺負的人》再到《很多蟲子很多他》《蟲子什么都知道》等,一以貫之的是艱難年代里老害的成長。童年寂寞,只能和小蟲子們為友為敵,在漫長的拉鋸戰中,漸漸長大的老害體驗到了世界的奧秘和生活的百味。蟲子蟬蛻,這個中國孩子在充滿泥腥味的土地上蓬勃成長。作品中的每個故事和每個人物,都深扎在蘇北平原那塊結實的大地上。在溫潤別致的語言之旅中,既有世間萬物相互照應的幽默,又有濃郁親情和自然生長的愛心,更有對鄉間三十多種小蟲子獨特的溫情回憶。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童年傳記,也是擁有漢語之美的散文佳作。

    小蟲子

    □ 龐余亮

    母親都是唐僧肉

    有一天,傻孩子又冒出了一句傻話。

    這句傻話他憋在心里好多天了。

    他發現母親的眼里總是陰雨天。

    母親說他真是傻孩子,那不是淌眼淚,而是她的眼睛容易惹蟲子。

    為了證明她說的全是真的,母親讓傻孩子幫她吹眼睛里的蟲子。

    后來,蟲子沒能吹出來,一攤口水卻落在了母親臉頰上。

    “你是不是想把我吃了?!”

    “難道我是唐僧肉?!”

    傻孩子沒說話。

    后來,傻孩子眼睛里手掌里嘴巴里,全是躲在母親眼里的那些蟲子。

    六指奶奶看不過去了。

    “下輩子,你會變成蟲子的!”

    傻孩子并不相信下輩子。

    有一天,傻孩子在院子里沖涼。

    母親抬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他。

    傻孩子的身上竟爬滿了蟲子。

    蟲子精!真是妖怪呢,蟲子精!白天里裝作傻孩子的模樣,到了月亮下,蟲子精就現出了原形。

    其實那不是蟲子,而是明暗不一的傷疤呢。

    聽到傻孩子在月光下給她歷數每一道傷疤的來歷,母親很生氣。

    母親想不到他是個記仇的人。

    許多蟲子吃過傻孩子,傻孩子也吃過很多蟲子。

    傻孩子記的是蟲子們的仇。

    傻孩子有過許多名字,有一個名字很獨特:“老害”。

    知道傻孩子叫“老害”的人不多了。

    比如父親和母親,還有六指爺。還有那個總喜歡用右手多出來的第六根指頭“傳染”給他的六指爺。

    他們都走遠了。

    都不在這個地球上了。

    傻孩子是父親母親的第十個孩子。

    “老害”:累贅和負擔。

    傻孩子還是固執地認為,不完全是累贅,也不完全是負擔,“老害”就是指“害人蟲”。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土墻上總是有這樣的石灰水刷的口號。

    傻孩子趁著沒有月亮的晚上,貼在墻根,踮著腳把上面的字一個個摳掉。

    那些石灰水的字跟著發著暗光的土塊往下落,沙沙地響,像有很多蟲子在黑暗中亂竄,又有許多蒙面小偷在飛檐走壁。

    老害出生后十天,母親用舊頭巾把他包好了,放到了那只老竹籃里。

    那是母親用二十個雞蛋跟人家貨郎換過來的老竹籃。

    負責拎走老竹籃的人是六指奶奶。

    六指奶奶出去走了一圈,又把老竹籃和竹籃里的老害拎回來了。

    “為什么送不掉呢?”六指奶奶拎著傻孩子的招風耳說:“討債鬼啊,還不是為了前世的債!”

    六指奶奶的指頭肉乎乎的,傻孩子的耳朵一點也不疼。

    天下的母親,都是唐僧肉。

     

    蜜蜂與怪孩子

    春天是個奇怪的季節。

    田野里全是花。桃花。梨花。杏花。油菜花。野麻菜花。蠶豆花。豌豆花。紫云英花。黃苜蓿花。

    溝渠里也是花。薺菜花。紫地丁花。寶蓋草。婆婆納。蒲公英。雀舌花。野蕎花。就連草垛的角落里,也冒出了許多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奇怪花。

    肆無忌憚的花把村莊染得香噴噴的。

    很多蝴蝶、很多蜜蜂跟著飛了過來。

    到了春天,村莊里也會出現許多怪孩子。

    有一個怪孩子,大部分時間里在說話,停不下來地說,說啊說啊,不知道他肚子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喜歡說話。沒有人聽他說話,大家也沒時間聽他說話,油菜花開了,麥子拔節了,該做的農活多著呢。

    到了晚上,大人們有閑空說話了,但他們說的都是大人們之間的事。這個喜歡說話的怪孩子總是會插話,說的都是他白天沒有說完的話。

    “你不開口,沒人懷疑你是啞巴。”

    怪孩子從來不怕被罵。

    如果他多嘴了被罵,怪孩子更不生氣。今天他在人家的屋檐下,偷偷找到了滿滿蘆葦管的蜜蜂屎呢。他的嘴巴里全是蜜蜂屎的甜呢。蜜蜂屎的甜不同于茅針和蘆根的甜,茅針和蘆根的甜是寡淡的甜。蜜蜂屎的甜也不同于榆錢和槐花的甜,榆錢和槐花的甜是水水的甜。蜜蜂屎的甜也不同于高粱稈和玉米稈的甜,高粱稈和玉米稈的甜是干巴巴軟綿綿的甜。

    酸甜酸甜的蜜蜂屎是實打實的甜。

    但這甜是不能說的,說出來就要被罵。草房子的屋頂是麥秸稈,麥秸稈的下一層是堅硬的蘆簾。蘆簾都是一根又一根長長的蘆葦管編成的。

    蜜蜂們最喜歡在屋檐伸出來的蘆葦管中“屙屎生蛋”。

    怪孩子眼睛尖,他早看到了蜜蜂生蛋的那管蘆葦頭上有蟲眼。

    怪孩子總是趁著人家的狗沒有發現,偷偷把這管有蟲眼的蘆葦扳下來,再躲到草垛里把這管有蜜蜂屎的蘆葦咬開。哎呀呀,里面全是黃黃的粉末。黃黃的粉末酸甜酸甜的。有時候,黃黃的粉末里面還有小白蟲子,可那也是甜甜的白蟲子啊。

    滿鼻子的油菜花香。滿嘴巴的蜜蜂屎。甜得太正宗的蜜蜂屎。怪孩子有太多的幸福要說出來,但他又不能說得太明白。只好轉彎抹角地說。東躲西藏地說。顧左右而言他地說。

    有時候,怪孩子的話拐得太遠了,就再也拐不回來了。

    怪孩子太想告訴大人們了,蜜蜂們聰明著呢。找有蜜蜂屎蘆葦管的人太多了,有人發明了蘆葦管“釣”蜜蜂屎的辦法,去弄幾根稍粗一些的蘆葦,用菜刀把它切成一段一段,一頭空一頭帶節,然后用稻草把好幾節捆成一小捆,模仿成“屋檐”的樣子,塞到過去有過“蜜蜂屎”的土墻上。但過了幾天,蘆葦管里往往是空的。

    沒有一只蜜蜂會上當的!

    怪孩子的話太多了。大家就當他什么話也沒說。

    七歲八歲狗也嫌呢。

    每隔一段時間,怪孩子又會變得特別懂事。突然不愛說話,也突然不多嘴了。有人問他,為什么不說話了,為什么不多嘴了,為什么變成啞巴了?

    怪孩子還是不說話,只是抿著嘴巴笑。

    后來還是大約猜到了原因,這個怪孩子,肯定是不想讓人家看到他的豁牙呢。

    怪孩子到了換牙季了,他肯定是不想讓人家知道,他嘴巴里的“大門”被人家借走了呢。

    無論大人們怎么調侃怎么激將,怪孩子都從來不反駁不辯解,還是抿著嘴巴笑,一副金口難開的好脾氣模樣。

    其實大人們粗心了,怪孩子出問題了。

    他的舌頭被蜜蜂蜇了呢。

    這是因為“甜”惹出來的事故呢。

    屋檐下有蜜蜂屎的蘆葦管都被小伙伴們找尋光了,還是有人發現了另外一種殘酷的“甜”——蜜蜂蛋。

    蜜蜂蛋在蜜蜂的肚子里,要想吃到蜜蜂蛋,就得捉到活蜜蜂。

    怪孩子早準備了一只玻璃藥瓶,瓶蓋上戳出了兩個眼,里面是蜜蜂愛吃的油菜花。

    所有的蜜蜂都愛油菜花。

    吃飽了油菜花粉的蜜蜂,就像喝醉了似的,特別喜歡鉆到土墻縫里打瞌睡。

    怪孩子的目標就是那些鉆土墻縫的蜜蜂。

    怪孩子將瓶口對準洞口,再用一根稻草伸進洞里戳蜜蜂,被驚擾了的蜜蜂很生氣,嗡嗡嗡,嗡嗡嗡,東倒西歪地爬出來,正好落到了怪孩子手中的瓶子陷阱里。

    瓶子差點從怪孩子的手里滑下來。

    怪孩子趕緊抱住變沉了的瓶子。

    吃飽了油菜花粉的蜜蜂實在太重了。

    怪孩子躲到了誰也發現不了的草垛里。

    他要吃蜜蜂蛋了——也就是蜜蜂肚子里的“甜”。

    吃蜜蜂蛋是一門絕世功夫,從瓶子里小心取出那只蜜蜂,把蜜蜂頭部和肚子拉成兩段,扔掉頭部,留下肚子,再從肚子里找到一滴無色透明的液體蛋。如半個米粒大小的液體蛋,也就是蜜蜂蛋!

    往往到了這時候,怪孩子的嘴巴里已經滿是口水了。往往到了這時候,他依舊會深吸一口氣,慢慢探出那根已饞甜饞了一萬年的舌頭,微微舔那個蜜蜂蛋:這是世界上的最甜最甜的蛋呢。

    往往到了這時候,怪孩子就“失憶”了——蜜蜂蛋上有蜜蜂刺的!

    他的舌頭被蜜蜂刺準確地蜇中了。但怪孩子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蜜蜂蛋吃下去了。又疼又甜。疼中帶甜。

    疼中帶甜的甜仿佛比從未吃過的甜更甜。

    過了一會,怪孩子的舌頭就腫起來了。疼痛和腫脹把怪孩子的嘴巴塞得滿滿的。

    怪孩子只能變成啞孩子。

    怪孩子,啞孩子。他的舌頭已成了肥大的豬舌頭。

    怪孩子想自己吃蜜蜂蛋吃得實在太快了。

    完全可以慢下來的,別人不會搶的。怪孩子反省了一會,還是停止了自我反省。萬一別人過來搶走他的那最甜最甜的蜜蜂蛋呢。

    萬一的事,也是有過的。

    越來越腫脹的疼痛讓怪孩子的眼中已噙滿淚水,他還是不能說出他的疼痛。

    如果開口說話了,怪孩子用疼痛換來的甜就從嘴巴里跑出來了。

    如果父親知道了他被蜜蜂蜇傷了,肯定會用最初的辦法給他治蜜蜂蜇傷呢。

    那還是他更小的時候,怪孩子誤撞了一個胡蜂窩,憤怒的蜂全向怪孩子撲過來。怪孩子嚇得趕緊往家里跑,細腰長身子的胡蜂還是撲到了他的臉上頭上。

    怪孩子被蜇成了一個大頭娃娃。

    父親讓怪孩子自己撒一泡尿,然后再用他的尿一一涂在“大頭娃娃”的臉上,父親涂抹的動作很粗魯,有些尿還是涂到了他的嘴唇上。

    父親肯定會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他現在嘴巴里那根腫脹的舌頭。

    他不能既吃了甜,又吃了尿。

    他只能做那個抿著嘴巴笑金口難開的怪孩子。

    過了一段時間,怪孩子又成了一個多嘴的孩子。再過一段時間,他還會成為一個懂事的孩子,抿著嘴巴笑,不說話的好孩子。真正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好了傷疤,為什么還要想起疼呢?

    怪孩子想,甜多么重要,蜜蜂屎的甜,蜜蜂蛋的甜,比那些傷疤,比被蜇的疼重要多了。不說話也沒什么,甜就和疼痛一起被他緊緊關在嘴巴里,再也跑不出來了。

    花還在開,蜜蜂還在飛,怪孩子還在田野中奔跑。

    疼和甜的幾次戰爭后,怪孩子覺得“甜”沒有變,而“疼”,漸漸小多了。

    等再后來,怪孩子的舌頭再也感覺不到“疼”了,甜甜的春天就這樣過去了。

     

    被蜻蜓欺負的人

    有段時間,他特別喜歡生氣。

    因為有人說他像只小田雞:胳膊細,肚皮大,整天呱啦呱啦,整天蹦來蹦去,就是只小田雞呢。

    母親說像田雞有什么不好的,人家還沒說你像癩蛤蟆呢。

    也有人說他像螳螂:脾氣不好,喜歡歪頭斜眼看人,動不動就揮舞著兩只小胳膊撲過來,十根長長的臟手指抓到哪里,哪里就是十道血痕,這不是好斗的螳螂是什么?

    于是,他又繼續生悶氣。

    母親說,嘴巴長在別人的身上,人一生下來就是讓別人說的,還好人家沒說你像一碰就爆炸的土狗子呢。

    母親的話很不好聽。

    但他是不會生母親氣的。

    母親頭上的白頭發太多了。六指奶奶說了,只要兒子一次不聽話,媽媽頭上的白頭發就多出一根。

    如果有人說他像蜻蜓,他就不生氣了。

    偏偏沒人說他像蜻蜓。

    他喜歡蜻蜓。

    蜻蜓太聰明了,很少有人能捉到正在玩耍的蜻蜓。黃蜻蜓。青蜻蜓。黑蜻蜓。紅蜻蜓。振動翅膀的蜻蜓們像有絕世輕功一樣,懸停在荷葉上,懸停在樹枝的頂尖上,懸停在最危險也最美麗的草尖上。

    蜻蜓們的懸停,蜻蜓們的盤旋,蜻蜓們的警惕,都讓他崇拜得不得了:他捉過很多蟲子喂老蘆,但他從來沒有捉過蜻蜓喂老蘆。

    有人想捉蜻蜓的時候,他總是站在一邊,在心中暗暗為蜻蜓加油。

    蜻蜓們落下,旋即又起飛,晃動的草莖像是驕傲的食指在搖動在嘲笑那徒勞的捕捉者,蜻蜓們依舊懸停在空中,喬其紗般的翅膀在陽光下微微閃光。

    他知道,那閃光的還有他的小驕傲。

    他的擔心永遠是多余的。

    蜻蜓們的眼睛太大了,警惕的它們比他還仔細還小心呢。

    其實,他最像蜻蜓呢。

    他不止一次去池塘邊的水面上,看池塘里自己的小影子,那是一個張開雙臂準備飛翔的小男孩,一個既像蜻蜓又像飛機的男孩。

    蜻蜓像飛機。玉蜻蜓飛機。黃蜻蜓飛機。青蜻蜓飛機。黑蜻蜓飛機。紅蜻蜓飛機。

    飛機可比火車厲害多了,運氣好的時候,天空中會有飛機轟鳴的聲音,那聲音需要耳朵特別尖的人才能聽到,然后就比各自的眼力了,有人說看到了飛機,還看到了飛機尾巴上的五角星。

    看到飛機,他們總會有一個儀式,一群伙伴追趕著天空中的飛機,大聲喊:飛機飛機帶我走啊。

    也不知道飛機上的人聽得到聽不到,反正飛機走后,天空中會留有一道白色的飛機云。

    像是飛機在天空中鋪設的云路。

    有人說這飛機是飛到上海去的。也有人說這飛機是飛到北京去的。

    他覺得都對,飛機想飛到上海就飛到上海,飛機想飛到北京就飛到北京。

    上海的蜻蜓北京的蜻蜓,都是從他們村莊飛過去的。

    每當有飛機云出現在天空中的時候,他就會躺在草地上,仰著看那一道伸向遠方的飛機云。

    有時候,飛機云會被太陽映照得透亮,就像玉蜻蜓的翅膀。

    有時候,飛機云會被晚霞映照得通紅,就像紅蜻蜓的翅膀。

    有時候,飛機云既沒有被太陽照亮,也沒有被晚霞照亮,而是慢慢地散開了,就像他滿腦子的憂傷。

    天上的飛機看到他,像不像蜻蜓看到地上的螞蟻?

    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就很難受。

    說不出的難受。

    于是,他又去池塘邊張開雙臂模擬蜻蜓模擬飛機,他既不像蜻蜓,也不像飛機。

    有一只飛過池塘的黑蜻蜓,把尾巴輕輕在水面上一點,平靜的池塘上全是越來越大的水圈圈,不一會兒,滿池塘的云就碎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聽不到天上的飛機聲了,也看不到飛機了。

    有人說飛機飛累了,休息了。

    有人說飛機不喜歡他們村莊了。

    有人說因為他們喊“飛機飛機帶我走啊”的聲音太難聽了,把人家飛機嚇著了。

    沒有飛機,也再也看不到飛機云了,天空中全是丑陋的云,碎裂的云,笨蛋的云,群魔亂舞的云,總是下雷暴雨的云。

    后來大家就把飛機的事給遺忘了。

    在那個晚霞特別滾燙的黃昏,先是有一大團一大團霧樣的小蠓蟲向他成團飛來。每一個蠓蟲團里有上億只小蠓蟲。跟著小蠓蟲后面出現的是飛機般盤旋起伏的蜻蜓們。

    小蠓蟲是蜻蜓的食物,蜻蜓總是跟著小蠓蟲屁股后面的。

    他覺得蜻蜓們在空中搶吃小蠓蟲的樣子實在太丑了。有兩只蜻蜓為了搶吃小蠓蟲,竟然翅膀和翅膀就碰在了一起,后來一起掉到地上去了。

    這兩只蜻蜓實在太狼狽了,他看著它們在地上拍打著翅膀,然后又帶著灰塵飛起來了。

    他在心中已不承認它們是蜻蜓飛機了。

    后來,他成了黃昏里氣喘吁吁的小屠夫,滿頭大汗的小屠夫,也是黃昏里沮喪不已的小屠夫。他狂舞著手中的竹掃帚,蜻蜓們翅膀折斷的聲音像燒晚飯時折斷蘆柴的聲音,清脆,響亮。折斷的蘆柴在他怒火的爐灶里噼啪燃燒。

    地上全是半個翅膀的蜻蜓尸體,已快要把他的腳背給淹沒了。

    他還是很生氣。天空中還是有那么多的蜻蜓,無窮無盡的蜻蜓涌現在他的頭頂,他聽到蜻蜓們無邊無際的嘲笑遍布了這個無望的黃昏。

    后來,他索性扔掉了掃帚,蹲下來,雙手抓起地上的碎蜻蜓們,開始放聲大哭。

    空曠的打谷場將他的哭聲傳得很遠。

    他越是哭,大家就越是笑。母親笑聲最響亮,說大家都看到的,真是莫名其妙呢,是他在欺負人家蜻蜓,又不是人家蜻蜓欺負他呢。

    滿手的蜻蜓的確沒有欺負他,他還是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他。

    于是,他哭得更響亮了。

     

    鼻涕蟲恐懼癥

    那年夏天,他又一次成了全家的笑料。

    全是因為鼻涕蟲。

    只要看見了鼻涕蟲,母親就笑喊他出來看。

    母親這樣說,就是要證明她在冬天說的話沒有錯。

    “叫你不要亂擤鼻涕吧,都長成鼻涕蟲了吧。”

    “你家的鼻涕蟲都出來尋親了呢。”

    父親跟著說了一句。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父親說的話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更加不敢出來了。

    偏偏那些鼻涕蟲總是在最悶最熱的時候出來尋親。

    在那個夏天,他的全身熱出了許多痱子,全是帶膿頭的痱子。但為了預防碰到那些鼻涕蟲,他還是不敢出來乘涼。

    有膿頭的痱子似乎有耳朵有嘴巴,它們的耳朵是聽得到母親喊他出門乘涼的呼喚的。只要聽到了母親的笑喊,它們就會張開嘴巴合唱。

    他全身就有了一陣陣過電的疼痛。

    被痱子“電”完的他,恨死了那些脾氣和他一樣犟,拼命往墻上往樹上往門板上爬的鼻涕蟲。

    母親不完全是在嚇唬他呢,那些鼻涕蟲爬過之后,都會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鼻涕,過不了多久,這些歪歪扭扭的鼻涕就干成了一道閃閃發亮,像銀子,又像薄冰一樣的痕跡。

    這都是鼻涕蟲們固執的尋親小路呢。

    一想到這,他頭腦里全是沒有雷聲的閃電,他更不會出來乘涼了,悶熱的汗水從他的頭上一顆顆冒出來,他想把自己熱死。

    要是有一頂火車頭帽子就好了。

    冬天和鼻涕總是相伴而來。

    他不知道什么是傷風,什么叫過敏,反正到了冬天,他就得換一個名字:鼻涕虎。他的身體里似乎有一個鼻涕工廠,產生的鼻涕種類有:清鼻涕,白鼻涕,黃鼻涕, 綠鼻涕。

    實在太冷了。必須不停地奔跑,吶喊,追逐。空曠的田野里全是鼻涕虎的嗓音。

    叫“虎”是錯誤的。

    他一直認為不能叫鼻涕虎,而應該叫做“鼻涕龍”。

    鼻子下兩行調皮的鼻涕一點不像老虎,連老鼠都不像呢,它們就像藏在山洞里的小龍一樣,會時不時從洞穴里探出來撩人。

    他哪里有空閑手管得到它們呢。

    但他有“吸龍大法”:鼻孔里使勁一抽,抽出來的力氣仿佛一雙手,拽住了小龍尾巴,鼻涕龍就暫時回到鼻孔洞里了。

    過了一會,鼻涕龍又恢復了它們的調皮,再次探出洞口。

    在鼻涕龍的偷襲快要成功的時候,他會祭出“滅龍大法”,兩只棉衣的袖筒成了滅龍的法器。左袖筒一下,右袖筒一下,鼻涕龍就被消滅在袖筒上了。

    還沒過一個冬天呢,他的兩個袖筒就油汪汪、亮晶晶的,上面都是鼻涕龍的尸體。

    鼻涕龍是無法斬草除根的,它們總是前赴后繼,它們總是源源不斷,如果真正計算下來,他每年消滅在袖筒上的鼻涕龍連接起來,可以繞村莊一圈呢。

    后來,在母親無數次的呵斥下,他不再把鼻涕擦到袖筒上了。

    有時候來不及逮鼻涕龍,他就呼哧呼哧的把鼻涕臨時“吃”回去了。更多的時候,他會大聲擤鼻涕。

    他擤鼻涕的聲音實在太響亮了。

    整個村莊都聽到他擤鼻涕的聲音,呼啦,呼啦。

    他的鼻子被自己擤得劇痛,那些被擤出的鼻涕龍后來就出現在了板凳腿上、榆樹根上、土墻上,還有桌腿上、草團上……

    如果再把這些鼻涕龍連接起來,他每年消滅在土墻上的鼻涕也可以繞村莊一圈,每年消滅在榆樹干上的鼻涕同樣可以繞村莊一圈。

    他實在太討厭鼻涕了。

    他也討厭自己擤鼻涕的聲音。

    他曾無數次夢見有一頂火車頭帽子。帽沿和帽耳都是毛絨的火車頭帽子,沒有風的時候帽耳朵可翻上去的火車頭帽子。有風的時候就把有毛絨的帽沿和帽耳朵全放下來的火車頭帽子,全部拉下可以遮住耳朵遮住臉蛋的火車頭帽子,把帽耳朵下的絲帶扣上可以把臉遮住鼻子也遮住的火車頭帽子。鑲邊的毛料子都是柔軟、輕巧、暖和的駱駝絨火車頭帽子。

    如果有了駱駝絨的火車頭帽子,他的耳朵是不會生凍瘡的,他的臉蛋是不會生凍瘡的,那些妄想趁著天冷偷偷跑出來的鼻涕龍一定會被火車頭帽子熱死的。

    他從來沒有擁有過一頂火車頭帽子。

    那把鼻涕龍遍種全村的冬天就不可避免了。

    誰能想到那些冬天種下的鼻涕會長成夏天的鼻涕蟲呢。

    軟軟的,黏黏的,外表看起來像沒殼的蝸牛,就像一截截鼻涕一樣,來到他眼前蠕動呢。

    他能有什么辦法呢?

    應該說這些鼻涕蟲就是他自己的孩子。雖然不想看到它們,但的確是他的孩子啊。那些清鼻涕變成了透明的鼻涕蟲。那些白鼻涕變成了白色的鼻涕蟲。那些黃鼻涕變成了黃色的鼻涕蟲。那些綠鼻涕變成了綠色的鼻涕蟲。

    透明的鼻涕蟲白鼻涕蟲黃鼻涕蟲綠鼻涕蟲都在喊他的名字。

    它們生怕他聽不到,還拼命地往高處爬,爬到最高的地方喊他的名字。

    它們都是他的孩子呢。

    它們還寫下了證明材料:就是鼻涕蟲爬過的痕跡。那些歪歪扭扭的,閃閃發亮,像銀子,又像薄冰一樣的痕跡,和他在衣服前襟上,土墻壁上,還有榆樹干上,擦在稻草團上,然后塞到灶膛里燒掉的鼻涕龍尸體是一模一樣的。

    都是抵賴不掉的證據啊。

    自家的孩子自己帶走呢。

    怎么帶走?

    還用那個盛過自己的老竹籃?

    還是用玻璃瓶?

    要不就偷偷去抓一把鹽,撒向它們,把它們化成一攤水?

    如果被大人看到,他們肯定會說:看看,心狠手辣的老害!

    但他實在太討厭鼻涕蟲啊。

    再后來,他不但不能看到鼻涕蟲,只要聽到鼻涕蟲這個詞,他就會把眼睛緊緊閉上,耳朵使勁捂住,鼻子緊緊捏住,然后,他的頭開始暈了起來,天和地也跟著他一起旋轉,扶著墻走也走不穩的旋轉。

    六指爺說他這種癥狀是低血糖綜合征,喝碗紅糖水就好了。

    母親說這是什么低血糖,完全是好吃佬綜合征。

    他什么話也不說,屋頂在旋轉,院子在旋轉,院子里的榆樹在旋轉,天空在旋轉,地球在旋轉,風呼呼地響,地球越轉越快,他快抓不住自己了。

    要是有頂火車頭帽子就好了。

     

    尺蠖與飛雞

    準備把他送走的老竹籃一直都在家里。

    大部分是他在使用老竹籃,裝青草,裝青菜,裝蘿卜,裝山芋,裝芋頭,有時候,會裝上一只大南瓜。

    剛剛從草叢里被他逮回來的大南瓜不說話,好像在賭氣。

    老竹籃才不管大南瓜呢,一直在啰啰嗦嗦。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仿佛在做大南瓜的思想工作呢:有什么想不開的,真是一只呆瓜呢。

    又仿佛是在替快拎不動的他喊:加油,加油!

    這只老竹籃實在太結實了。

    用了很多年,還是像他剛認識它的樣子。

    有時候,老竹籃要放上母親在搓衣板上搓好的衣服和床單,讓他跟著她拎到水碼頭上去汰洗(母親要拎木桶和杵衣棒),他再負責把老竹籃拎回來,陪著母親把竹籃里的衣服和床單晾曬在院子里。

    母親晾曬衣服的時候,會習慣性地看頭頂上的榆樹。

    榆樹很高很大,榆樹蔭像舊棉花團落在別人家的草屋頂上呢,一般不會落到院子里來。

    母親說,他家院子里原來有許多樹,構樹,楝樹,楊樹,現在留在院子里的,只能是“有用”的榆樹。

    這棵榆樹結出來的榆錢,又肥又嫩,全是甜甜的汁水。

    榆樹是有用的,老蘆也是有用的。

    老蘆是特別會生蛋的蘆花雞,雞冠鮮紅,羽毛蓬松。六指爺開玩笑說,你們家老蘆是把整個蘆葦蕩的最漂亮的蘆花都偷放到它身上了。

    他負責給老蘆捉蟲子。

    母親說蟲子相當于肉,老蘆吃了蟲子肉,生蛋的力氣越來越大。

    老蘆生的蛋越來越大,又紅又圓,光芒四射,像母親手中的小太陽。

    有時候,母親表揚老蘆,也會給他戴一頂“有用”的高帽子:我們家老害還是有用的。

    每到這時候,老蘆會盯著他看,它知道他叫老害。

    受到表揚的他,會在母親的呼叫聲中,像猴子般躥上榆樹。他是在樹葉中間給老蘆尋找活蟲子呢。黑豆子一樣的榆鱉。金豆子一樣的金龜子。藍豆子一樣的藍葉甲。黃豆子一樣的黃葉甲。綠豆子一樣的綠毛螢葉甲。小豆子一樣的瓢蟲。

    這些蟲子,都是“活肉豆子”呢。

    吞吃了許多“活肉豆子”,老蘆下的雞蛋更大了。

    后來,老蘆成了抬頭走路的母雞——它會仰頭看榆樹,樹上面有它喜歡的“活肉豆子”。

    老蘆最喜歡的“活肉豆子”,是一種叫“吊死鬼”的蟲子。

    那時他和老蘆都不知道它的學名叫尺蠖。

    如果不是梅雨季節,他們家院子里的風和陽光都是很好的。

    繩子上母親晾曬的衣服和床單很快就干了。

    沒有了床單和被子的擁護,從榆樹上蹦極而下的“吊死鬼”蟲就被老蘆發現了。

    此時的“吊死鬼”是靠吐出的絲懸掛下來的小青蟲,它們真的很像是在滑降。

    滑降到地面上的它們,會鉆到地底下蟄伏,過幾年成蛹,然后羽化,再飛到榆樹上,產卵,孵出小青蟲,再次成為年輕的“吊死鬼”。

    但老蘆有的是耐心。

    那些軟綿綿的,有彈性的,在風中蕩來蕩去,準備產卵的“吊死鬼”一點點靠近地面……但正好自投羅網呢。

    那羅網,就是樹下的老蘆等待已久的嘴巴。

    過了一段時間,“吊死鬼”會調整了滑降的繩索,它停在更高的地方蕩秋千了。

    “活肉豆子”們離老蘆的嘴巴也越來越遠。

    但老蘆是有翅膀的啊。

    老蘆拍打翅膀。張開翅膀。騰躍起來。

    它啄到了半空中的“活肉豆子”!

    六指爺正好看到過一次老蘆飛捉“吊死鬼”,驚呼道:你家老蘆成精了!它會生金蛋的!

    母親相信六指爺的話。

    他也相信六指爺的話,那只裝過他的老竹籃,肯定會裝滿老蘆生的金雞蛋。

    “吊死鬼”產卵季節過去了,老蘆既沒成精,也沒下金蛋,反而闖禍了。

    榆樹上沒有“吊死鬼”了,已學會了飛的老蘆不再在地上走路了,改成了飛——它總是飛到人家的草屋頂上尋蟲子。

    人家上門告狀了。

    被告狀的不是他,而是老蘆。

    母親聽了很別扭,但人家沒有冤枉老蘆啊。

    老蘆被母親訓斥的時候,他也在場呢。聽上去,母親不像是在訓斥老蘆,而是在訓斥他,母親訓斥老蘆的那些話,就是過去母親訓斥他的話。

    過了幾天,老蘆又偷飛到人家的草屋頂上了。

    當然又有人找上門告狀了。

    那天晚上,母親拿著一把打過他的掃帚在家門口等著,同時還讓他盯著,不要讓那個不聽話的老蘆悄悄鉆到雞窩里去。

    老蘆像是知道了什么。

    母親和他等到了半夜,老蘆也沒回來。

    母親很失望,用很怪的眼神看著他。母親肯定懷疑他給老蘆通風報信了。

    母親想呼喚老蘆,但又不好意思大聲喊。

    母親讓他喊,他呼喚老蘆的嗓音也不大。連續找了兩條巷子,失望的母親憤怒了起來,說一定要關老蘆禁閉。又找了一條巷子。母親頓時心軟起來,自言自語說,如果回來了就既往不咎。

    母親這個夜晚的自言自語,老蘆是聽不見的,只有他一個人聽進去了。

    母親帶著他又去河邊找了好幾個草垛和灰塘,還是沒有發現老蘆的蹤影。

    回到家,失望的母親抹起了眼淚。她估計怕回家的老蘆,因為躲藏在角落里,正好被偷雞的黃鼠狼發現了,然后把送上門的老蘆給捉走了。

    這晚是有月光的,他決定爬到榆樹再尋尋看。

    院子里的母親越來越小了。

    他爬到了榆樹的最高處了。

    月亮把全村的屋頂和煙囪都照得清清楚楚的。草屋頂很白。老煙囪很黑。他把他小眼睛睜得最大,來回搜索。

    終于,在隔了兩家草屋頂的黑煙囪下,他看到了“飛雞”老蘆。

    他向老蘆招了招手。老蘆一動不動。他使勁地招手,老蘆依舊一動不動。

    地上的母親說雞都有夜盲癥的,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見。

    他覺得月光下的老蘆還是對他眨了眼。

    如果沒有風的話,村莊的早晨總是被一層平流霧所籠罩。平流霧既像淡淡的苦愁,又像是無意的喟嘆。醒來的人們就在平流霧里走過來、走過去。那些平流霧也跟著人,慢慢地移過來、攏過去。

    突然,快速奔跑的母親和他把平流霧攪成了麻花團狀的亂霧。這些亂霧團橫沖直撞,把吃早飯的村里人撞得目瞪口呆。

    前面是母親,她手里舉著一只綠螳螂,柔聲地呼喚老蘆。

    他像跟屁蟲樣跟著母親后面,舉著一只灰螳螂,跟著呼喚老蘆。

    綠螳螂和灰螳螂是他飼養在蚊帳里吃蚊子的極品螳螂。

    莊臺上吃早飯的人都自動排了隊伍,跟著他們奔跑。

    平流霧攪成的亂團全部碎了,霧氣中全是他們用筷子敲著粥碗呼喚的聲音。

    “飛雞!飛雞!開飛機了!”

    “飛雞!開飛機!生金蛋!”

    他有點想笑,但必須憋住。

    “飛雞”老蘆被驚動了,飛越一個屋脊,又飛越一個屋脊,離他們越來越遠了。要不是父親出面請放魚鷹的老張過來,他不知道轟動全村的窘迫場面還要持續多久。

    放魚鷹的人手中都有一根特制竹篙,竹篙的頭部綁了一個機關,可以鉤住水中魚鷹的腳,讓魚鷹回到魚鷹船上,把嘴巴里的魚吐出來。

    捉老蘆比捉魚鷹簡單多了。

    太陽升起來了,平流霧像潮水一樣退去。

    全世界只剩下了抱著“飛雞”老蘆往回走的他。

    母親拿起剪刀的時候,老蘆的小眼睛緊緊盯著他看,好像責怪他告密了,又好像是求他救。

    他只好回過頭看地上的老竹籃。

    老竹籃是空的,它的把手已經被拽變形了。

    剪去半個翅膀的老蘆耷拉著脖子,萎靡了一天,堅決不吃他捉過來的大肚子螳螂,也不吃母親特地給的碎米。

    第二天,大肚子螳螂全被老蘆吃掉了,老蘆也恢復了低頭走路。

    再過了幾天,老蘆恢復了在灰堆里扒拉覓食睡覺的習慣。

    但這個故事就這樣留下來了。

    村上的人常這樣回憶往事:哎,就是老害家“開飛機”的那一年啊。

     

    有關袋蛾的科學實驗

    袋蛾都是天才裁縫。

    沒有一件袋蛾裁縫過的“睡袋”是相同的。

    袋蛾“縫”睡袋的線是用吐出的絲縫制的,衣服的材料卻是“隨緣”,吐出的絲線遇到葉子就逮住葉子,遇到樹枝就逮住樹枝,遇到草絲就逮住草絲,遇到紙屑就逮住紙屑,只要是可以做睡袋的,它們都能“縫”出不同材質紡錘形睡袋。

    袋蛾睡袋還是里三層外三層的軟甲。有了這樣的軟甲,袋蛾就可以很安全都用絲將紡錘形睡袋掛在樹枝上,蕩過去,蕩過去。

    袋蛾優哉游哉地蕩“睡袋”。

    袋蛾目中無人,也目中無鳥。

    沒有一只鳥能啄食到“紡錘睡袋”里的袋蛾,也沒有一只雞能吃到袋蛾肉。無論它怎么啄,怎么抓,怎么撓,也破不了那層堅韌的軟甲。

    他決定用袋蛾做一次科學實驗。

    做實驗的三張半糖紙是現成的。

    在他撿到這些糖紙之前,糖紙們包裹過甜滋滋的糖果早已經是別人舌頭上的蝴蝶。但就是這樣,他依舊感謝這些吃過那些神秘糖果的人。如果他們不吃掉它們,這些糖紙就不可能扔在地上,也不可能從各個角落里被他發現,再來到他的手里。

    那些彩色糖紙被他放在水中浸潤,又被他仔細洗干凈了。

    洗干凈的糖紙再來到陽光下,就像新糖紙。

    他一直珍藏著這些糖紙。

    有時候,閃閃發亮的糖紙會變成一顆顆飽滿而完整的糖來到他的夢中,但他從來不敢剝開來,只是放到鼻子前嗅一下。白白胖胖的糖果都藏在里面,就像一個又一個甜甜的夢,在夢中像蜻蜓一樣飛過來,又飛過去,他像撲蜻蜓一樣張開雙臂,努力想拍打到這些糖果蜻蜓,有時候,這些糖果蜻蜓會俯下來,掠過他的鼻尖、他的額頭。待到他的指尖快碰到它們的時候,這些聰明的調皮的糖果蜻蜓又會迅速地飛遠了,留下一縷縷飛機尾煙般的香氣。誘人的甜,惹人的香,再醒來的時候,他滿嘴都是饞出來的口水。

    他最最喜歡的是那半張紅色玻璃糖紙。

    準確地說,那是大半張玻璃糖紙,這還是他跟一群螞蟻搶過來的。

    雖然有殘缺,但還是獨一無二的。

    當初撿到它的時候,這褶皺的糖紙里全是污泥,還有一些貪吃的螞蟻。

    對付污泥和逃不掉的螞蟻,他有的是辦法。對付褶皺特別不容易,他使勁抹過,還想粘在背后面睡覺碾平,那些小的褶皺依舊頑固。再后來,他將玻璃糖紙弄濕,帶著水,然后平貼到母親鐵皮梳妝盒里的小圓鏡子上。

    本來他還擔心母親每天會用到小圓鏡,后來發現母親根本不用這個小圓鏡。

    過了三天,他把糖紙從小圓鏡上取下,玻璃糖紙上的褶皺不見了。

    他用大剪刀小心剪開了有袋蛾的“紡錘秋千”。

    這場景不能不令他想到母親不讓他睡懶覺的場景,被子被母親暴力掀開,陽光直接噴在臉上,還有他沒有任何內衣的身體上。

    如果袋蛾會罵人的話,此時此刻,它肯定在用最不好聽的話罵他!

    無論袋蛾怎么罵,也無法阻擋他手中剪刀的速度。

    但他的手還是顫抖了,這只袋蛾的“防護服”真是做得好啊,外層看上去亂糟糟的,里面竟然有好幾層,似乎是尼龍做的,用力多剪了幾剪,這才剪開了它的“防護服”。

    防護服里的袋蛾不安地蠕動著,像一個膽小鬼。

    一點不像螞蚱的脾氣大呢,螞蚱的脾氣是一蹦三尺高。

    他仔細看了,這只一動不動的黑袋蛾像大號的老鼠屎。

    沒有任何傷痕,剪刀沒傷到它,或者它成功地躲過了他的剪刀。

    玻璃瓶子也是現成的。

    老鼠屎般的袋蛾被他安放到玻璃瓶子中。

    他開始剪第一張金色的糖紙。第一剪有點舍不得,但實驗即將帶來的大驚喜還是擊敗了舍不得。

    他狠狠下了一刀,剪刀的嘴巴張得太大了,差點吃到了手指頭。

    他停下來,又看了玻璃瓶子里的袋蛾。

    剛剛被扒了外套的袋蛾的頭抬了起來。他趕緊轉移了視線,怕這個快要成為新母親的袋蛾看出了他的羞怯。

    第一張糖紙很快變成了一層黃金雪。黃金雪慢慢在了玻璃瓶里,袋蛾似乎避讓了一下,但它的頭上還是沾上了一層金粉。

    他加快了剪糖紙的速度。

    等到他把第三張紅色糖紙剪成紅雪撒在袋蛾的身上時,袋蛾已明白他的意思,開始配合他的實驗,開始吐絲,絲粘住了金藍紅三種顏色的雪。

    不一會,有了一個彩團。

    第四張的玻璃糖紙剪得最好看,撒到玻璃瓶里的時候,就像給袋蛾下了一場玻璃雪。

    玻璃糖紙全消失了。

    他把裝有袋蛾的玻璃瓶帶到了灶房,藏在身后的草堆里,開始燒午飯。午飯燒好之后,他又開始觀察袋蛾的吐絲工程。

    還是有幾片大一些的玻璃雪片沒沾上去,但就是這樣,袋蛾用金粉藍粉紅粉和玻璃雪做成了一件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嫁衣。

    袋蛾變成了新嫁娘了呢。

    正在出神地看著彩色粉團的袋蛾沿著光滑的瓶壁往上爬的他被回來吃飯的母親抓住了。

    母親問他做什么。

    他嚇了一哆嗦。

    為了阻止母親以為他干了什么壞事,他把這瓶子里的彩色新娘袋蛾給母親看了。

    母親沒讓他扔掉瓶子。

    吃完午飯后,他坐在門檻上公開看這個彩色新娘袋蛾慢慢沿著瓶壁往上爬。

    彩色新娘袋蛾很想爬出瓶子外。

    但它是逃不掉的,瓶子擰得很緊呢。過一會,他把瓶蓋松了一下,他怕擰得太緊了,又會悶死這只袋蛾。

    父親回來的時候,彩色新娘袋蛾已經將自己粘到了瓶蓋上了。

    父親對這個玻璃瓶很感興趣。

    為了給父親表演魔術,他擰開了瓶蓋,粘在瓶蓋上的彩色新娘袋蛾被他“拔”了出來。后來,他又塞了進去,然后再拔出來。

    父親用筷子指著彩色新娘袋蛾說,真像一顆彩色子彈呢。

    母親也覺得這只彩色的袋蛾像彩色子彈。

    他的全身都在笑。

    再后來,父親還沒有吃完午飯呢,不知道刮起了一陣什么風。肯定是有一陣風的,而且是怪風,吹到了父親的喉嚨里。

    還沒吃完飯的父親開始打嗝。一個嗝接著一個嗝。

    他心里一驚,手中的瓶子就跌落在地——落在泥地上的瓶子滾了幾滾,沒有跌碎,但瓶蓋和那只彩色新娘袋蛾就滾了出來。

    一直守候在一邊的老蘆沖上去,叼走了袋蛾以及瓶子蓋。

    等到他趕走老蘆,追回瓶蓋,發現彩色袋蛾的袋子還粘在瓶蓋上,但只剩下空空的彩色睡袋了!

    下午他哭了半天。

    這日子沒勁透了。

    母親告訴他,父親的打嗝就是被他下午的尖叫嚇好的。

    母親允許他再做一個新袋蛾。

    再做一個?糖紙怎么找?他連糖都沒有吃呢,哪里有糖紙,還有玻璃糖紙?!

    但他下午還是爬上了榆樹,捉了好幾只袋蛾,有大,有小。

    依舊是用剪刀給袋蛾們脫去了軟甲,但這些脫去軟甲的袋蛾像是商量好了,堅決不肯往彩色嫁衣里鉆。

    晚飯還是他燒好的。

    但他沒吃晚飯,早早上了床, 他實在太傷心了。半夜里,他醒了過來。因為有人往他的嘴巴里塞了一只剝好的雞蛋。他本來想不吃,但他的舌頭不允許,舌頭讓他的嘴巴張開。舌頭還不知道雞蛋是什么滋味的時候,那雞蛋就被肚子里的饞蟲子拽進肚子里了。

    早晨起來,老蘆看他的眼神不一樣了。

    他想起夜里吃雞蛋的事,但他不知道這是他的夢,還是昨天晚上真實發生的事。

    他沒敢問正在給鍋鏟鍋灰的母親,只是將瓶子中依舊不肯鉆新嫁衣的袋蛾們扔給了老蘆,老蘆很狐疑地看了看他。

    他已欠下了老蘆一萬只蟲子債。

     

    螻蛄鞭炮

    那一年,他最喜歡的蟲子就是螻蛄了。

    他想去把這個“特別的喜歡”告訴母親。

    但母親和六指奶奶她們坐在榆樹的蔭涼下“說淡話”呢。

    “說淡話”是土話。不知道有沒有“說咸話”。長大了他才明白,“說淡話”的意思類似于“拉家常”。

    他站在邊上聽大人們“說淡話”。他一點也聽不進去。她們說到的“某人某人”“某家某家”,總是說一半,藏一半。

    他聽得云里霧里。大人們說著說著,有時候會一起大笑起來。有時候會一個跟著一個抹眼淚。有時候會一個跟著一個嘆息,像是做嘆息接力賽似的。有時候說著說著,會神秘地壓低聲音,東張西望,仿佛有個天大的秘密……

    往往在這個時候,六指奶奶就會發現他,責問他剛才偷聽到了什么。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六指奶奶不相信他,如果不偷聽的話,臉上是不會露出奸笑的。

    母親幫著六指奶奶指證,說這個老害的確是在奸笑。

    母親還落井下石:如果老害奸笑了,就證明他闖禍了,比如過去,這個老害夜里尿床了,被她抓住了,他就是這樣奸笑的。

    天啦,在大人們哄笑之前,他趕緊躲開了。

    他才不是尿床,才不是闖禍呢。

    其實大人們根本不想拷問他,母親也嫌他煩,讓他不要出現在她的眼頭里,滾得越遠越好。

    于是,他出去“滾”了一圈。

    但“滾”到外面也沒有意思,因為他的好奇心丟在大人們那里了。

    他又挨到“說淡話”的大人圈附近了。

    真正成了一個執著的偷聽者。

    六指奶奶指給他母親看,說:“哎哎哎,他們家老害要喝奶了呢。”

    大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母親也跟著哈哈大笑。

    他沒有辦法,只好再次躥遠。滿心的可惜。

    誰也不想看他手中的寶貝啊。

    如果大人們抓住他拷問他,你為什么站在這里偷聽呢?他會如實坦白如實交代的:他手中是有寶貝的,兩個“孫悟空”正在他的“如來佛”掌心里呢。

    還是有人發現他手中寶貝螻蛄了。

    螻蛄就是土狗子。短翅膀,短腿,不會飛,只會跳。當然跳也跳不高。灰頭土臉,笨手笨腳,如果仔細看,活像一條窩在地上睡覺的小小土狗。

    又丑又沒用。

    螻蛄不能像螞蚱成為螞蚱肉。螻蛄沒有多少肉,如果一定要讓老蘆吃的話,得把螻蛄的頭給掐掉,用螻蛄的胖肚子喂老蘆。即使這樣侍候,老蘆只肯吃一只,它也怕吃了生出一個“又丑又沒用”的蛋來。

    螻蛄也唱歌。

    母親說它是反嗓子,實在太難聽了。

    的確,螻蛄的歌聲比起蟈蟈的歌聲,真正是遠了十萬八千里。螻蛄不像知了殼值錢,知了殼積攢起來,等貨郎老李過來,可換零花錢,也可換成糖。

    但說螻蛄一點用也沒有,他是絕對不贊同的。

    螻蛄會給他撓癢癢呢。每天出門,他都是一手一只螻蛄,螻蛄在他的空心拳中。為了逃出去,螻蛄總是用前足拼命抓他的手,螻蛄的爪子不像螞蚱那樣有鋸齒,抓得一點也不疼。它肯定以為他的手也是土,抓不出一個洞,就會圓溜溜的頭在手掌心里使勁拱來拱去,真是給他撓癢癢。

    笨頭笨腦的撓癢癢。縮手縮腳的撓癢癢。秘不示人的撓癢癢。厚臉皮的土狗子。不自覺的土狗子。姥姥不疼奶奶不愛的土狗子。螞蚱咬過他。刀螂的大刀砍過他。連小蚊子、螞蟻、跳蚤和虱子都咬過他。但土狗子從來沒有咬過他一口。

    又丑又笨的土狗子似乎也知道他喜歡它。別人走過,土狗子不會從土里鉆出來。只有他走過,土狗子就像土行孫一樣,奇怪地從土里鉆出來,直往他的身上撲。那些撞到燈光下的土狗子,第一個撞的人也是他。

    “人和人好,鬼跟鬼好,小矮子和土行孫好。”

    那一年,因為這句話,他和土狗子和跟那些不喜歡土狗子的人較量上了。

    “土行孫怎么啦?”六指爺說,“土行孫打敗過哪吒,也擒住過二郎神呢。”

    那一年,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是全莊最孤單的人,又是全莊最快樂的人。他是如來佛,每天都有“孫悟空”在他的手掌心里,像玩游戲一樣,撓癢癢,翻筋斗。

    無用的都很憨。

    無用的都不兇。

    他主動教過其他小伙伴玩,但人家說雙手握著土狗子,聽上去像傻瓜,做起來也像是傻瓜。和土狗子玩的人都是傻瓜。

    他們說,土狗子根本不會在手掌心里撓癢癢。

    這是因為小伙伴們的手捏得太緊了。捏得太緊,土狗子就以為他要捏死它,它當然要在他的手掌心里搞魚死網破的掙扎了。

    撓癢癢撓多了,就一點也不癢了。

    他不知道這個手掌心的癢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但那些土狗子不知道,依舊像土行孫一樣從土里鉆出來,依舊往他身上撞。

    它們真像那些沒人疼沒人愛的癩皮土狗呢,滿身都是跳蚤,偏偏喜歡撲到人眼頭里討喜歡。

    后來,他就冷落這些土狗子了。

    他又回到了小伙伴中。

    還是有人提到了土狗子和土行孫。

    被冷落之后的土狗子,除了會鉆地挖土,看上去一點也不聰明,真的又丑又無用。

    事情是耙田的時候發生變化的。

    耙田是栽秧前的事,總是要將收割之后的麥田深耕,用抽水機灌水,這是泡田的過程,等土完全泡松之后,就是水耙田,用耢耙平,再沉淀一定時間,就可插稻秧了。

    耕田的主將絕對是老窮叔,這也是老窮叔最風光的幾天,牛很聽老窮叔的話,犁也很聽老窮叔的話,更難的是,平時蔫不拉嘰的老窮叔站在牛后面的耙上,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就這樣被老窮叔的牛把式迷住了。為了討好老窮叔的牛,他連自己家的豬草都不打,給牛割了許多牛草。

    割牛草的結果是老窮叔讓他騎到牛背上耙田。

    土狗子就是在牛耕田休歇時候出現的。

    挖洞的土狗子早被老窮叔的犁翻出來了,在灌滿了水的田里都漂浮在水面了。土狗子快速擺動著它的狗爪子,拼命在水中游來游去,像是在喊他救命。

    他又想起了那些撓癢癢的時光。

    老窮叔以為他想玩土狗子,撈起了三只土狗子,扔到田埂上,然后用他的厚腳板,狠狠地跺下去。

    “啪!啪!啪!”

    土狗子鞭炮爆炸了!

    “連響!”

    老窮叔也是調皮鬼呢。

    土狗子不叫土行孫了,而叫做鞭炮蟲了。

    鞭炮蟲是他的叫法。噼噼啪啪響的爆響可以嚇一跳。沒有人怕聽到公雞叫,又沒有人怕聽到豬叫,更沒有人怕聽到牛叫。青蛙叫蛤蟆叫蛐蛐叫更是不會嚇人一跳的。

    這日子太需要嚇一跳了。這綿綿寂寞中的鞭炮聲最爆響,每年過年的時候,父親只會買兩百響的小鞭炮。如果能在兩百響的小鞭炮中找到一枚啞巴鞭炮,他會藏起來,然后剝開,再點響,那就是特別幸福的事了。

    鞭炮蟲響起來的時候,聲音新鮮,刺激。爆響的聲音猛然跑出來嚇人一跳之后,又跑向了遠方。

    他又可湊近那些“說淡話”的大人了。

    噼噼啪啪響,鞭炮蟲的爆響把她們嚇一跳。

    他的小腳板實在太厲害了,就像鐵腳板呢。說實話,裝鬼把人嚇一跳是沒有用的。突然的鞭炮蟲的爆響才是真的把人嚇一跳。

    噼噼啪啪,干脆,響亮。

    大人們果真被嚇了一跳。

    “小矮子,土行孫,嚇人打光棍。”

    他一點也不生氣:“土行孫怎么了?六指爺說土行孫后來找的老婆可漂亮了。”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他又可以和小伙伴一起玩了,看誰的鞭炮蟲踩得最響。

    直到稻子收完,幸存的螻蛄們都躲到深洞里去了,鞭炮蟲的游戲才漸漸停了下來。

    呼呼呼,呼呼呼,第一陣西北風刮起的時候,天在生氣,風在生氣,他在生氣,母親很生氣,指責他的光腳板是在學二流子。

    母親的潛臺詞是想讓父親管,父親最討厭的人就是二流子。

    他很不甘心地把光腳板套到鞋子里了。

    被逮到鞋子里的光腳板一直沉默著,沉默里全是對于制造爆響的渴望。

    天牛、孫大圣和抓一斤

    三少。鼻涕虎。好吃佬。打碗精。尿床寶。小瘌子。討債鬼。糊涂蟲。跟屁蟲。老害。

    ……以上這些名字,都屬于總是惹禍的他。

    天牛。孫大圣。抓一斤。

    ……以上這三個名字,都屬于那只惹禍的天牛。

    他惹出來的小禍大禍實在是太多了。

    母親早不用巴掌直接教訓他了,母親說把她的手打疼了不劃算。

    代替母親手的,是一把高粱掃帚。

    高粱掃帚打散了之后,是榆樹枝。

    榆樹枝抽斷之后,是桑樹條。

    桑樹條比榆樹枝結實,順手,還特別“吃肉”:打一下,一條紫蘿卜般的記號。

    這樣的記號很難消掉了。往往舊的記號還沒完全消凈,他又開始惹禍了。新的記號只好再次疊加在舊的記號上,像絞在一起又湊不成拳頭的小指頭。

    有時候,母親也稍微心痛一下,他身上的那些橫著豎著的記號,他的“熬不住”,他的忘性。

    “我保證以后不再闖禍了!”

    他會搶在母親掉下第一顆眼淚之前說出來這個保證。

    他在心中給“以后”規定了一個時限:三天!

    三天不惹禍,實在太難了!

    有幾次,他真的堅持了一天不惹禍。

    每每到了第二天,總會有個陌生小孩在他的頭腦里興奮地對他說:

    “媽媽已有一天不打你了呢!”

    他不喜歡這個聲音,只要這個陌生小孩的聲音出現了,即使他小心再小心,他必定會惹禍。接著,一些新記號再長出來,“勾”出母親的眼淚,“勾”起他無休無止的悔恨和亂想。

    他總是想到六指爺說的哪吒三太子惹禍之后的故事。

    他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懂事呢?

    懂事的人,耳朵都很尖。

    不闖禍的時候,他真的能聽到地底下土狗子掘土的聲音,能聽到很遠很遠被麻雀抓住的螳螂翅膀掙扎拍打的聲音,更能聽懂母親說了很多次沒聽進去的話。

    他還能聽到別人家教訓小孩的聲音。

    只要是別人家教訓孩子,哪怕是在吃飯,他也會趕緊夾了兩筷咸菜,捧著碗,就往外走,走到那個教訓小孩的人家,一邊吃,一邊看熱鬧。

    說來也怪,那天中午,他去小上海家看熱鬧,小上海的父親脾氣很火爆。手中是竹掃帚。竹掃帚比桑樹條要厲害得多呢。

    他正感慨竹掃帚呢,那個壞小孩再次從身體的水底下浮上來了:

    “媽媽已有好幾天不打你了呢!”

    他心一慌,手一抖,手中的空飯碗跌落在地,再慌慌張張撿起來,瓷碗邊已有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后來,新鮮的記號出現在抓不住碗的手上。

    他一聲不吭。

    他不記恨母親,也不記恨母親手中的桑樹條。

    這根桑樹條本來是他折回來準備做彈弓的。

    自己把自己關在院子里實在太無聊了。

    榆樹上有兩只知了在一長一短地叫。準備生蛋的老蘆漲紅了雞冠,咕咕咕咕地啰嗦,估計是抱怨他在它的雞窩前走來走去,影響了它的生蛋工作。

    他索性待在墻角看天看榆樹。

    打破了碗,被母親懲罰。這是天經地義的,他不太喜歡太熱的時候被母親懲罰。冬天被母親懲罰,手往長袖子里一縮,別人根本發現不了他手上的記號。但太熱不一樣,沒有長袖子可以掩藏手上的記號,也不可能在這個大熱天套上破手套的。

    過了一會,榆樹上飛過來一只喜鵲。嘰嘰喳喳的。榆樹上只剩下一只知了在叫了。過了會,兩只知了都不叫了。不知道是不是喜鵲吃掉了知了,還是知了被喜鵲嚇住了。

    又過了一會,喜鵲拍打著藍翅膀從榆樹上飛走了。

    他扭頭目送喜鵲,猜測著它的方向。

    一棵長滿了小燈籠樣的楮桃果的楮桃樹出現了。

    喜鵲這家伙吃完了知了這道葷菜,一定去啄吃楮桃果換口味了呢。

    小紅燈籠樣的楮桃甜得很呢。

    他羨慕起喜鵲了。又黑又瘦的光膀子如果是翅膀那該多好啊。

    于是,他光腳躥出村外。

    導航器就是喜鵲的叫聲。

    那只叫“抓一斤”的天牛就是楮桃樹上碰到的。

    開始他沒瞧得上這只天牛。

    這只后來叫“抓一斤”的天牛實在太普通了。每年夏天都有無數個這樣的黑星天牛。還有黃星天牛。比黑星天牛黃星天牛更漂亮的紅頸天牛。

    長出了翅膀的天牛不好烤著吃了,但是很好玩。拎住天牛的長須,天牛會張牙舞爪地掙扎,嘎吱嘎吱地咬叫。

    天牛比賽馱石頭拉車。比賽拔河。比賽打架。放在水盆里用它的兩根雞毛翎的觸角比賽釣烏龜。都沒多大意思。

    有時候,可以用一根細線綁住天牛頭上的雞毛翎,把它提起來,天牛會“嗚嗚”地打轉,轉了一會就不肯轉了。

    有時候,它也會轉傻了,不停地轉,轉得根本停不下來。

    后來的“天牛游戲”又換成了“抓半斤”:看誰手中的天牛臂力驚人,能否抓住的東西最重。

    有些天牛抓東西的重量能達到半斤。

    抓到半斤重量的天牛就被叫做牛魔王。

    牛魔王實在太難遇到了。他逮到的天牛和他一樣,力氣很小,根本抓不到半斤,三兩重的樹枝就抓斷了手腳。

    達到牛魔王級別的天牛觸須很長,翎子上的節起碼有十五節。

    據說是一歲一節。十五節,就是十五歲。

    十五歲,就是那些已掙工分的“半勞力”的十五歲哥哥的大塊頭呢。

    與那些牛魔王相比,這只在楮桃樹上等著他的,后來有兩個名字的黑星天牛很普通,背著黑底白星的殼,頭上頂著一對黑白相間的長觸角,數起來不超過十節。

    可這只黑星天牛氣場實在不一般,嘴巴像兩把尖尖彎彎的鋼刀,最厲害的是它的黑眼睛,眼睛里有亮東西,還斜著眼睛看他。

    楮桃葉有顆即將爆炸的紅楮桃。

    難道這是它守護的楮桃?

    六指爺說過許多這樣的奇異的昆蟲守寶的故事。

    他咽下了口水,縮回了手,決定放過那只大楮桃。

    那只黑星天牛竟然轉了過來,盯著他的手。

    他試著把印有記號的手放到背后,黑星天牛依舊盯著它,黑眼睛已不像是黑眼睛了,就像透過了一副墨鏡,目光里全是挑釁。

    盤旋在楮桃林上空的喜鵲依舊在叫,但不再是剛才慵懶的叫法,多了嘲笑的味道。

    他的犟脾氣就是這樣上來的。

    胡亂摘下并吞食掉那只汁水即將爆炸開的紅楮桃,他的力氣不但沒有變大,反而變得更小了。

    他逮不走那只后來有兩個名字的黑星天牛。

    這只后來有兩個名字的黑星天牛的抓力太大了,它死死地抓住腳下的樹枝,為了把這只個子不大但抓力特別大的天牛完整無缺地帶回來,他最好一手按著這黑星天牛,一手再加上全身的重量,這才扳斷了黑星天牛死死抓住的楮桃樹枝。

    楮桃樹枝的新鮮斷面不斷流出了白色汁液。

    他很慶幸這只黑星天牛是在楮桃樹枝上的,如果是在韌性十足的桑樹枝上,他無論怎么用力,也扳不斷桑樹樹枝的。

    “媽媽有好幾天不打你了呢!”

    忽然,他又聽到了那個壞小孩的聲音。

    他手上還有記號,但他已不再在乎別人看他的手。

    因為他有天牛孫大圣了。

    這是他的孫大圣,還是戴墨鏡的孫大圣。實在太像孫大圣了,頸部多了尖尖的刺,這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惹的倒刺。身披黑底圓星的鎧甲,黑白相間的觸須,如同身穿戰袍的孫大圣頭頂上的兩條長翎子,在伸縮和轉彎之間完全可以上天去跟玉皇大帝大鬧天宮。

    這只孫大圣抓握一斤重樹枝的樣子,真的就像是鳳翅紫金冠造型的孫大圣抓握金箍棒。

    他給孫大圣吃米粒吃黃豆米吃紅楮桃。

    他用它放風箏:抓住它的長翎,孫大圣一點也不像其他天牛懶惰,拍打著翅膀飛舞起來,黑底上的白圓星星晃成了一道調皮的光。

    孫大圣會給他按摩:把它的六只有力氣的爪子輕輕放到手臂上,孫大圣就會緊緊抓住手臂,一上一下地按摩他的手臂,然后再輕輕拿開,手臂上的皮膚會有力地彈回去,從來沒有撕扯破他的手臂。

    孫大圣會按摩,抓重還是第一名。

    孫大圣抓起來的樹枝絕對超過半斤。

    “抓一斤”,是小伙伴們給他的孫大圣起的第二個名字。

    他喜歡“抓一斤”這個名字。孫大圣比牛魔王厲害。“抓一斤”比“抓半斤”還多半斤呢。

    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天牛在他的指揮下,隨時可以拎起它的雙翎表演“大圣放風箏”,隨時可以表演“大圣和金箍棒”(抓樹枝),隨時可以在胳膊上表演“大圣按摩”。

    那天,他見母親在發呆,主動讓孫大圣給母親表演一下“大圣按摩”。

    母親沒說話。

    但他認為母親同意了。

    他伸長脖子,仰起臉,把孫大圣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孫大圣從他的額頭開始按摩,接著慢慢翻越了他的鼻子,就快到他嘴唇的時候,那根長翎的尾部掃到了他的鼻孔。

    他的鼻孔就不合時宜地癢了。本來他還想忍一下的。但癢比疼更難忍耐啊,那個討厭的噴嚏就這樣從喉嚨里鼻孔里嘴巴里沖出來了。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是黑星天牛表示憤怒的聲音。

    他知道不好了,這個孫大圣從來沒見過噴嚏呢。他還沒來得及將孫大圣從臉上撤退,他可憐的嘴唇就被孫大圣“親”上了。

    孫大圣那兩把尖尖彎彎的鋼刀嘴巴太鋒利了。

    他尖叫起來,后來聲音小了下去。

    他必須忍住不叫,叫聲越大,鋼刀嘴巴咬合的力道也更大。

    母親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發生了什么。

    母親哈哈哈笑起來。一直在笑,笑了起碼一刻鐘,等到她笑夠了,這才抹掉笑出來的眼淚,開始救這個快要被孫大圣“吃”掉的人。

    他的嘴唇上貼上了火柴盒上的黑硝磷片,但還是有血流到了嘴巴里,他隨即吐了出來。母親說太可惜了,不如咽下去,都吐掉好幾碗飯的營養了。

    后來,他嘴唇上的血是止住了,腫了起來。

    母親嘴巴不笑了,但她的眼睛還在笑。

    母親一會說天牛嘴巴是有毒的,一會又說沒什么大事,人的嘴巴上的肉是活肉,傷口很快就會愈合的。

    不知道哪句話是真的。

    院子里安安靜靜的。榆樹上既沒有知了,也沒有喜鵲,連老蘆都自覺地蹲在角落里打盹了。

    他這種樣子比手上有記號更不適合出門了。

    那個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還在他的手上。從他的左手爬到他的右手,又從他的右手爬到他的左手。藏在黑墨鏡后面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什么道歉的意思。他不知道母親有沒有把他這個事當成笑話來說。

    “你可不要跟人家說是我抓的。”

    一想到母親這句話,那個神秘的壞小孩又出現了,竟然也跟著母親后面學嘴學舌:

    “你可不要跟人家說是媽媽抓的。”

    他開始找東西給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咬。

    他要看它的力氣能用到什么時候。

    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開始不知道主人的意思,咬榆樹葉,咬絲瓜藤,咬茄子梗,都是一咬兩斷。

    后來他找到了他搓過的草繩,沒有一咬兩斷。

    但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憤怒了。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不知道是它用了力在喘氣,還是因為勞累了在罵人。

    吱嘎吱嘎,服氣不服氣?吱嘎吱嘎,服氣不服氣?他也跟著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默默喊。

    忽然,吱嘎吱嘎聲消失了。

    草繩竟被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咬斷了。

    后來,他按起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的頭,將它頭左側的一根長翎子放到那兩把尖尖彎彎的鋼刀嘴巴中間。

    黑星天牛咬住了自己的長翎。

    咔嚓一聲:斷了。

    它肯定再也飛不起來了,即使以后能飛的話,也只能歪著頭原地轉圈了。

    他想笑,但受了傷的嘴巴繃得很緊,不能笑呢。

    落在地上的黑白相間的長翎像一把斷劍。這個既叫孫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根本不看地上的斷劍,而是歪著頭盯著他。它的墨鏡上出現了好幾道裂紋。

    他不敢看它。

    過了一會兒,缺了一根長翎的孫大圣低下頭去了,白色斑點的黑色鎧甲像一片迷茫星空。剩下的那根翎角,遙指著神秘的遠方。

    這好像兩清了,又像是沒有兩清。

    這么一想,嘴唇的傷口處又疼了起來。

     

    螢火蟲、銀簪子

    很多蟲子飛過去了,還會飛回來,就像他沒捉得住的螢火蟲。

    那些沒捉得住的螢火蟲雖然永遠也不能將黑夜點亮,但它們還是堅持在黑夜里固執地閃爍。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就像他的那些“鼻涕虎”“尿床寶”“大肉包子”小名號,一個追趕另一個,有時候,前一盞燈熄滅了,后面的一個小名號又成為下一個螢火蟲追逐的目標了。

    后來,那些如螢火蟲的小名號也消失在夏天里了。

    逝去的人帶走了他們的記憶,同樣帶走了他的那些小名號。

    依舊活著的人已經衰老,他們也記不得他的小名號了。

    他的大名覆蓋了那些有特別痕跡的小名號。

    但他對于他的那些好聽的不好聽的小名號,哪怕僅僅誕生過半天的小名號,都記得清清楚楚呢,還有母親在夏夜里乘涼哼唱過的那首童謠。

    那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聽到母親開口唱歌呢。

    “螢火蟲

    夜夜紅

    飛到西

    飛到東

    好像一盞小燈籠。”

    后來,他把有關寫了這首童謠的文字給母親看,母親說她看不懂。然后他就回憶,說了很多話,還當著母親的面把這首童謠唱完。

    他還沒從回憶童年的溫馨中走出來,母親就噼里啪啦“嗆”了他一頓,一口氣列出了他兩大罪狀:

    第一,膽大不孝順,竟開她的玩笑。

    第二,他讀書讀糊涂了,因為她從小到老,從來沒有唱過歌,半句也沒有。

    母親的怒“嗆”,令他既羞愧又高興。他長大之后,考上了大學,做了教書先生,母親基本上就不“嗆”他了。

    但狠狠用話“嗆”他的母親才像是嫡親的母親啊。

    童年時代的母親,肚子里嘴巴里全是“火藥庫”,濃烈的“火藥味”會讓他迅速回到童年。

    母親給他唱童謠的那天,已先后“嗆”了他兩次。

    第一次是早飯后,他抱怨家里連一只鴨蛋都沒有,母親指著他的鼻子說:

    “我們家沒有鴨蛋,你應該投胎到有鴨蛋的人家去。”

    母親以為他好吃,想吃咸鴨蛋,其實他根本不是想吃咸鴨蛋,他只是想要一只完整的鴨蛋殼。

    他沒跟急脾氣的母親辯解,跟母親辯解肯定會再被“嗆”一次。

    第二次被“嗆”是在晚上,院子里特別冷清,他記不得家里人去哪里了,反正只剩下母親和他兩個人,外面也沒有月亮,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正準備去點燈,母親又開始“嗆”他了:

    “點燈干什么?吃飯又不會吃到鼻子里。”

    對啊,吃飯當然不會吃到鼻子里。

    被“嗆”了的他趕緊扒完了晚飯,溜出去了。他有太重要的事要做,這幾天,幾乎全世界的螢火蟲都來他們村莊開大會了,到處都是亮閃閃的螢火蟲。紅背螢火蟲。黃背螢火蟲。還有很少見到的黑背螢火蟲。

    伙伴玩螢火蟲的方法很多呢。可以把捉到的螢火蟲屁股粘到眼邊,兩個眼睛就變得亮晶晶的。可以把螢火蟲搓在兩只手上,在黑暗中的兩只手就是亮晶晶的。可以把螢火蟲放在腳下一拖,這樣在地上就出現了一條發光的線。誰畫得長,誰就是冠軍。

    這幾天最時髦的玩法是“鴨蛋燈籠”:把螢火蟲放到空鴨蛋殼里,然后把鴨蛋的空頭反過來,屋子里就多了一盞“鴨蛋燈籠”。

    偏偏他家里沒有一只鴨蛋。

    他還是找了一只半斤裝的農藥水瓶,把外面有骷髏頭的標簽洗掉了。

    沒有鴨蛋燈籠,做一只茶色的“玻璃燈籠”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等他抱著“玻璃燈籠”回到家,握著一把蒲扇的母親還坐在黑暗中發呆。

    母親差點被他的“玻璃燈籠”閃暈了。

    “你把它們放在農藥瓶里?不會全毒死了吧?”

    他說他洗了起碼一百遍。

    母親笑了,“玻璃燈籠”照耀下的笑容特別好看。

    “你不能把螢火蟲放到帳子里啊,螢火蟲會趁你睡著了,鉆到你的耳朵里吃腦子,你這人本來就笨,被螢火蟲吃了腦子會更笨了。”

    這個很迷信的說法,母親說得特別認真。

    她不太像那個總是“嗆”人的母親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可能還是很擔心他把螢火蟲放到蚊帳里,又說:

    “要不,你還是把它們全放掉了吧。”

    母親像是在求他。

    他把“玻璃燈籠”的瓶蓋擰開了。

    沒有一只螢火蟲飛出來。

    他湊近瓶子看了看,螢火蟲們好像全昏過去了。

    還是有農藥味的。

    他抱著“玻璃燈籠”搖了搖,還是沒有一只螢火蟲出來。

    他使勁地搖瓶子,還是沒有螢火蟲出來。

    母親讓他別搖了。

    他一句話也沒說,胳膊酸痛酸痛,心里更疼。他好像聽到母親心里在說:“看啦,小糊涂蟲就是小糊涂蟲!竟然用農藥瓶裝螢火蟲!”

    可能他本來就是犟脾氣,他在繼續搖晃。“玻璃燈籠”隨著他的搖晃,原來有的熒光慢慢暗淡了下來。

    他的心也在一點點暗下去。

    突然,有只黃螢火蟲搖搖晃晃地飛在他們的眼前,他搞不清是他手中“玻璃燈籠”里出來的,還是剛剛從外面飛過來的。反正,這只黃螢火蟲實在太亮了,是他見過的最大最大的螢火蟲,簡直就像他們家里的一盞小月亮。

    母親也盯著這只螢火蟲看,他不敢呼吸了。

    螢火蟲圍著他轉了一下,接著放過了他,飛向母親那邊……

    過了一會兒,螢火蟲落到了母親的頭上!

    天啦,實在太神奇了。

    這只螢火蟲像是母親頭上的銀簪子!

    母親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頭上有“光”閃爍。母親沒說話,他也沒有說話,“銀簪子”在閃爍。

    他多想這只“銀簪子”在母親的頭上多留一會兒,要不,就永遠留在母親的頭上啊。

    后來,這只美麗的銀簪子還是飛走了。

    “螢火蟲

    夜夜紅

    飛到西

    飛到東

    好像一盞小燈籠。”

    很多蟲子飛過去了,還會飛回來,就像他沒有捉得住的螢火蟲,就像母親那天晚上說過的話唱過的童謠,至今還在他的記憶深處閃閃發亮。

    現在他每年都會見到螢火蟲,每次見到螢火蟲的時候,他就格外想念脾氣暴躁說話很沖總是“嗆”他的母親。

    “真像銀簪子嗎?你可不要哄我。”

    過了會兒,母親嘆了口氣,說:“你老子都沒給我買過一個銀簪子呢。” 。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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