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金克木的觀星歲月
金克木有一樣極強的能力,凡有所學,立刻便能放入實行中鞏固和檢驗。在《如是我聞——訪金克木教授》中,他自陳學外語的經(jīng)驗,“要用什么,就學什么,用得著就會了,不用就忘了,再要用又揀起來”。雖然他自己說,“學外語不能照我這樣,還是得走正道用功”,其實這種在實行中學習的方式,非常富有成效。迷上天文學以后,金克木一邊開始閱讀天文學(尤其是星座)方面的書,一邊也就開始觀星。
《天上人間——談天第一信》里,金克木寫到了他開始觀星的種種困難:“我仗了先生畫的那張圖,就認識了將近十座。但圖上西邊星座早已歸隱,東邊星座尚缺甚多,眼見就不敷用了,只好再到北大圖書館去找,結(jié)果呢,據(jù)說天文書都裝了箱子,剩的幾本已經(jīng)是破銅爛鐵的好伴侶了。……然而我還是有了認星的機會,終于從一位朋友處弄來了一本顧元編的天文學,又到西城市立圖書館去查了兩次沈編星宿圖,斷斷續(xù)續(xù)看了些夜,也馬馬虎虎認識一些星座了。”顧元編的,應是作為高中教科書的《天文學》,初版于1930年3月。沈編星宿圖未知何指,但從行文來看,應該跟顧元的書類似,是入門指導性質(zhì)或便于初學查找對照的基礎讀物。
度過了初期的困難,金克木很快便從觀星獲得了振拔的力量:“那是在一個深夜,心緒頗為不佳,所以電燈已熄還不肯睡。買了支蠟燭來,在黯淡的光中,同室的一位朋友伏案寫文,我便看顧書的星圖。看一座便到院里去望一次,找不清楚再進屋來看圖,那時夜已很深,我國認為室宿和壁宿的飛馬已升至天頂,一座龐大的正方形帶著兩個小三角形,頂上接著一連三顆亮星的公主,再向東北聯(lián)上大將,遙映御夫主星,配上仙后座,真足稱奇觀。尤以四周黯黑,惟一室有燭光搖曳,星座乃愈顯其光彩。詩云‘子興視夜,明星有爛’,不在這種境中觀星的恐未必能看出爛然來吧?”
《觀星談》主要記的,是等待獅子座流星雨的事。“約計看到獅子座時已過半夜,如果一人守候,則如此凄清的冬夜,恐怕不能堅持到底。不料望星也能成為傳染病,竟有朋友愿意陪我守夜。”雖然那年流星雨誤了期,沒能看成,但金克木顯然對此印象深刻。寫于1998年的《憶昔流星雨》,便舊事重提,“兩人通宵不睡,除看星外干什么,他又提議,翻譯那本世界語注解世界語的字典,可以斷斷續(xù)續(xù),與觀星互不妨礙”。經(jīng)過歲月的推排銷蝕,這記憶沒有漫漶模糊,越發(fā)變得晶瑩透徹:“我花幾個銅圓買了一包‘半空’花生帶去。他在生火取暖的煤球爐上,開水壺旁,放了從房東借來的小鍋,問我,猜猜鍋里是什么。我猜不著。他說,是珍珠。我不信,揭開鍋蓋一看,真是一粒粒圓的,白的,像豆子樣的糧食。我明白了,是馬援從交趾帶回來的薏苡,被人誣告說是珍珠,以后就有了用‘薏苡明珠’暗示誣告的典故,所以他說是珍珠。他是從中藥店里買來的,是為觀星時消夜用的。看流星雨,辯論翻譯,吃‘半空’和薏苡仁粥,真是這兩個剛到二十二歲的青年人的好福氣。”
這個一起等待流星雨的朋友,金克木稱為“喻君”,1980年代初還曾在上海為他找到過《答望舒》,但我沒有考出其真實姓名。熱衷觀星的這段時間,除了喻君,還有幾個朋友曾經(jīng)參與。“朋友沈仲章拿來小望遠鏡陪我到北海公園觀星,時間長了,公園關門。我們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出來,看了一夜星。”(《譯匠天緣》)“織女星在八倍望遠鏡中呈現(xiàn)為藍寶石般的光點,好看極了。那時空氣清澈,正是初秋。斜月一彎,銀河燦爛,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天上。”(《遺憾》)《記一顆人世流星——侯碩 之》中,則記下了他們倆的觀星體驗:“為觀星,我選的是一個前大半夜無月的日子。記得當時我們最感興趣的是觀察造父變星。真湊巧,趕上了它變化,看著它暗下去了。后來,七姊妹結(jié)成昴星團上來了。我們爭著看誰能先分辨出仙女座星云。那是肉眼能見到的唯一的銀河系外星云。我們坐在地上,在燦爛的北天星空下,談南天的星座,盼望有一天能見到光輝的北落師門星和南極老人星。”
在這個過程中,金克木開始陸續(xù)閱讀西方通俗天文學作品。“那時中文通俗天文書只有陳遵媯的一本。我借到了英國天文學家秦斯的書一看,真沒想到科學家會寫那么好的文章,不難懂,引人入勝。”后來經(jīng)朋友鼓勵,或許也是意識到了國內(nèi)通俗天文讀物的不足,金克木便開始翻譯這類作品。“譯科學書不需要文采,何況還有學物理的沈君(按仲章)和學英文的曾君幫忙。于是我譯出了秦斯的《流轉(zhuǎn)的星辰》。沈君看了看,改了幾個字,托人帶到南京紫金山天文臺請陳遵媯先生看。”(《譯匠天緣》)后來譯稿經(jīng)曹未風賣出,得稿費二百元,“膽子忽然大了,想以譯書為業(yè)了”,覺得一年譯兩本這樣的書,就抵得上全年天天上班的收入,因此從北京大學圖書館辭職(實際是不告而別),赴杭州譯書。
赴杭途中,金克木經(jīng)過南京,便去拜訪陳遵媯。“陳先生對我很熱情,不但介紹我去天文臺參觀大望遠鏡,還要介紹我加入中國天文學會。我說自己毫無根基,只是愛好者。他說,愛好者能翻譯天文學書普及天文知識也夠資格。我隱隱覺到天文學界的寂寞和天文學會的冷落,便填表入會。”(《天文·人文》)這次拜訪中,正好張鈺哲在陳家,就也一起見到了。值得一提的,是金克木后來跟天文學會的關系。1952年秋,中國天文學會重新登記會員并整頓改組,金克木參加了會議。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拍賣文件,是金克木1956年填寫的“中國天文學會會員調(diào)查表”,備注云:“本人擬申請退會。本人以前曾愛好天文學,翻譯過‘通俗天文學’‘流轉(zhuǎn)的星辰’。但近年來已不再從事天文學,現(xiàn)在工作也與天文無關。是否仍保留會籍,抑退會,請組織上考慮。”這退會申請最后是否通過,不得而知。
在外飄蕩了一百多天,金克木于暑期返回北平,作長期譯書打算。“沈仲章拿來秦斯的另一本書《時空旅行》,說是一個基金會在找人譯,他要下來給我試試。接下去還有一本《光的世界》,不愁沒原料。他在西山腳下住過,房東是一位孤身老太太,可以介紹我去住,由老人給我做飯。我照他設計的做,交卷了,他代我領來稿費。教數(shù)學的崔明奇拿來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大眾數(shù)學》,說他可以幫助我邊學邊譯。我的計劃,半年譯書,半年讀書兼旅游,就要實現(xiàn)了,好不開心。”(《譯匠天緣》)世事豈由人算,“《時空旅行》譯出交稿,正是抗戰(zhàn)開始前夕,連稿子也不知何處去了”。(《遺憾》)因此,并非戴望舒把金克木從天上拉到了人間,而是“日本軍閥的侵略炮火和炸彈粉碎了我的迷夢。從此我告別了天文,再也不能夜觀天象了”(《譯匠天緣》)。
“七七事變”之后,金克木搭末班車離開北平,從此“奔走各地謀生。在香港這樣的城市里自然無法觀天,即使在湘西鄉(xiāng)下也不能夜里一個人在空地上徘徊”(《譯匠天緣》)。直到1941年,金克木乘船經(jīng)緬甸去印度,才又一次凝視星空:“我乘船經(jīng)過孟加拉灣時,在高層甲板邊上扶欄聽一位英國老太太對我絮絮叨叨,忽見南天的半人馬座、南魚座、南十字座一一顯現(xiàn),在地平線上毫無阻礙,在海闊天空中分外明亮。”(《記一顆人世流星——侯碩之》)此去經(jīng)年,雖然印度的天空不同于中國,但星空仍不可望:“城市里只能見到破碎的天的空隙。在鹿野苑,是鄉(xiāng)下,沒有電燈,黑夜里毒蛇游走,豺狼嚎叫,我不敢出門。在浦那郊區(qū),不遠處有英國軍隊基地,又是戰(zhàn)時,怎么能夜間到野外亂走?懸想星空,惟有嘆息。”(《譯匠天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