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星:從黃河到天山
2020年3月25日,星期三,晴,援疆第1天。
早上5點便早早起床,匆匆吃過妻子包的藕餡水餃,兒子政辰也加入到送我的隊伍。此時太陽尚未升出,愛妻開車用時不到20分鐘便從新區趕到市政府大樓前。
蒼老的老娘、姐姐、姐夫及外甥女夢然也早由墾利董集老家趕到送別現場。心中升起一絲酸意,淚水充滿眼眶,但為了讓家人安心,我只是說了幾句簡單話,便與市委組織部馬峰交談有關出行事項。
三輛送行大巴車已停好,太陽這時從東方緩緩升起,露出紅彤彤的笑臉。送行的人越來越多,妻送夫、夫送妻,場面沒有離別之傷感,但心中都是沉重的。由于疫情原因,上了車后,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進行簡短講話:“第十批援疆干部要堅決完成組織交給的援疆任務,要快快樂樂去、平平安安回,回來時一個也不能少。”一份組織重托、一份組織的期望與要求,我心中默想著這句話,字雖不多,但很沉重也很重要,保證完成。
最后三輛大巴車如時7點從市政府樓前出發,我揮手與家人告別,心中澎湃萬千。
亞曼牙鄉克孜勒塔木(14)村的黨支部麥書記是他在新疆喀什疏勒縣交到的第一個維吾爾族朋友。麥書記的名字是麥爾丹·亞森,1974年出生屬虎的,比他大四歲,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面相看上去比他大十四歲還有余。
他是山東省第十批東營援疆干部,擔任新疆喀什疏勒縣亞曼牙鄉黨委委員、副鄉長,分管亞曼牙鄉的經濟和招商工作。在來新疆工作之前,他也是一名基層干部,不過那時候他的工作日常是為城市市民、社區居民服務,工作重心是城區。不過,作為一名寒門學子,一個從小在黃河岸邊赤著足、打著滾長大的農家娃,他對農業、農村、農民可一點也不陌生。那段時間,他讓麥書記帶著他走遍了亞曼牙鄉的每一寸土地。哪里修了橋,哪里有灌溉的溝渠,哪片土地種的什么作物,長勢如何、產量幾何,哪里有水庫,哪里是良田,哪里有民間藝人、非物質文化遺產,哪里有神話傳說……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一邊調研一邊記錄,在筆記本上勾勒出一幅平面圖,再在腦海里像建筑師一樣建構一個立體的亞曼牙鄉自然資源分布模型。
這次來新疆工作,是他生平第一次到新疆。奇怪的是,除了建筑、飲食、語言以及太陽升起與落下的時間在最初時給他一種陌生感之外,他總覺得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可名狀的熟悉藏在初始的陌生里。為什么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難道是來之前在網絡上百度的資料起了作用?抑或是看過的關于新疆的紀錄片在大腦海馬體中留下的記憶過于深刻?他想不明白。直到坐在飛馳的公務車里,沿著麥書記的手指去看窗外的風景時,才揭曉了答案。是土地!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那遼闊的,一望無垠的土地!在他的家鄉,黃河入海口,也有同樣廣袤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邊,大地在視野的天盡頭無限延展,延展。
對,土地,是那同樣的黃土地給了他熟悉之感,讓他在離家四千四百多公里之遙的地方依然備感親切。從黃河到天山,他找到了家的感覺與氣息。
“我們可以規劃建設一座文旅小鎮!文化和旅游是拉動經濟增長的強大引擎,這里是熱孜婭與賽丁的故鄉,他們就是西域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我們可以好好挖掘一下這個流傳近兩百年的愛情故事。”
“你剛才說這兩棵核桃樹已經有一百多年了?核桃的寓意好,‘核’與‘合’諧音,既有熱孜婭與賽丁的故事,又有象征百年好合的百年核桃,那咱們就一定要講好‘疏勒之戀’的中國故事!”
“那片閑置魚塘得有一百多畝吧?可以建設一個水上樂園!有亞曼牙鄉14村2000多畝的水庫做支撐,不怕水上樂園項目落不了地。有了水,就可以種植水稻,規劃稻田畫。要首選石榴造型!石榴不僅是疏勒特產,還寓意‘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
“那里可以建一座觀光塔,稻田畫要從高處觀賞嘛!塔高設計五層,每層五米。在樓梯畫上十二生肖、二十四節氣,游客一邊登塔一邊就可以感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他興奮異常,在大腦中虛擬的亞曼牙鄉沙盤上快速推演著。他語速很快,有些話麥爾丹·亞森書記可能沒太聽懂,又或者是聽懂了,只是覺得他在異想天開,做白日夢:“李鄉長,你醒醒!”
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晴,援疆第68天。
今日將啟程帶領高建方、魏浩、趙俊峰赴東營、上海就康養文旅項目進行考察招商。要回家見到將近離別兩個多月的年邁老母親、妻子和即將中考而日日備戰的兒子,心中莫名興奮,一夜無眠。
早上8點50分登上從喀什經停庫爾勒而至西安的飛機,又在西安登上飛濟南的航班,晚上8點50分抵達,又坐上從濟南至東營的汽車,到東營時已近凌晨1點。回到曾經熟悉的小區,未變樣,不一樣的是因疫情緊張時封閉的北門現已開放。各家已燈光熄滅,見到只有自己家燈仍亮著,心中多了一份感動,不覺淚滿盈眶,那是妻兒的等待。
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鄉上。以“疏勒之戀”為主題的文旅小鎮建設項目順利落地,進入了實施階段。雖然事先他曾設想過做成這件事情的難度,他也給自己的承受力做好了心理建設,但從規劃設計開始到報批再到立項,鄉里、縣上的相關部門和分管領導,初聽時大都會被他眼中的熱切光芒感染,但聽完之后,再仔細思忖一番,被他點燃的火苗就自動偃旗息鼓了。他不氣餒,不厭其煩地奔走、游說,終于把一張完整的規劃藍圖立在了亞曼牙鄉克孜勒塔木(14)村的村頭。
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鄉上,忙得像只不停旋轉的陀螺。熱孜婭與賽丁之墓修葺整修、魚塘重新開挖、稻田畫要根據設計圖紙種植、油菜花玫瑰花要播種、觀光塔要打地基、木棧道要進行鋪設、心形長廊要建設、要發動村民開辦農家樂和民宿、要對接旅行社推薦旅游項目……千頭萬緒,每一件事隨時都可能成為抽動他這個陀螺的那根鞭子。本來他想陸續開工、次第建設,卻發現那只是設想中的理想狀態,現實是“文旅小鎮”的所有項目幾乎同時開工、齊頭并進。他作為工程的具體負責人,不得不長在了工地上,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睡。凌晨時分起夜,他沒有開燈,小便完之后,憑著直覺發現馬桶里的尿液的顏色不對。按下開關,一片水汪汪的紅。他尿血了!激靈打個冷戰,瞬間清醒。無法再度入睡的他開始在百度上自我診斷,各種癌癥的初期癥狀,他一點點驗證著,似乎很像,又似乎不像。終于在晨光熹微時,他睡著了。第二天有個從山東壽光來的蔬菜客商想在亞曼牙鄉種植辣椒,前期的招商工作一直都是跟他對接,人家風塵仆仆地千里考察,這個時候于情于理都不能不接待。小睡片刻之后,他打起十二分精神陪著客商談了一個上午,直到事情談妥、敲定。
處理完工作,跟鄉領導請好假,他直奔疏勒縣城的解放軍第九四七醫院,一查,尿里的紅細胞800多!CT檢查發現有一個4毫米的腎結石。醫生說他這是發病初期,提醒他要趕緊做碎石、排石治療。果然,沒過多久,一個周日值班的上午,身體內的結石毫無預兆地發作了,疼得他滿地打滾,哪怕是喝一口水都無法下咽,只得送到醫院急救……可沒過多久,他又回到了“疏勒之戀”文旅小鎮的施工現場。
2022年8月4日,星期四,高溫炎熱,援疆第852天。
又一次回家了,不過這一次是帶亞曼牙鄉中學的老師及學生們趁著暑假到山東游學,先去日照看了大海,在東營游覽了黃河入海口的旖旎風光,今天中午在東營區六戶鎮農家樂午餐。吃罷午餐,先后去了東營鹽文化館、電文化館,學習了解深奧的鹽文化知識、體驗鹽田勞作和鹽畫制作,在電文化館大家更是參與其中,體悟快樂。
我工作的黃河路街道辦事處與亞曼牙鄉是結對幫扶單位。正值暑假,轄區學校都放假了,聯誼活動不好落實。我協調聯系了黃河路街道的玉景社區。亞曼牙鄉中學的師生們參觀了油地融合先進社區建設,在社區舞蹈室與居民一起跳起歡樂的舞蹈,共唱一曲《愛我中華》。劉蘭英老師現場繪就《富貴牡丹圖》,并贈予亞曼牙鄉中學。師生都開心極了,他們說在山東感受到了家一樣的溫暖。
篝火點燃的時候,他眼眶一酸,眼淚就落下來了。麥書記倒是興奮得很,也像被點燃了一樣,“嗖”的一下越過他沖進了歡樂的人群,引來一片掌聲、笑聲和口哨聲。繞著篝火跳了一圈之后,麥書記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忽略了他,隨即大踏步沖過來,一把薅住他的手將他牽進了手舞足蹈的人群。每一個維吾爾族人都是天生的舞蹈家,音樂與舞蹈早已嵌在他們世世代代的遺傳基因里。而他自小缺乏文藝細胞,別說舞蹈了,從小到大連一首完整的歌都唱不下來,即便是參加大合唱,也是泯然眾人中唱唱和聲部分,壯壯聲勢罷了。但他今天在這堆篝火前,真的非常非常想跳舞、歌唱,他突然理解了古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啊,這樣的時刻,內心激蕩,語言蒼白無以形容,只能用長嘯、大笑、舞蹈來抒發胸臆,當然還有淚水。眼淚從來不是悲傷的代名詞,開心到飛起、歡樂到極致的時刻,淚盈于睫也未嘗不可。淚是水,水容萬物而無形。在滾燙的淚水中,這兩年來的辛苦、辛勞與辛酸都消融殆盡了。
這場篝火晚會是喀什一家公司慕名前來亞曼牙鄉克孜勒塔木(14)村搞團建活動的尾聲環節,也是高潮部分。以往只有在諾魯孜節才有的熱鬧,現在幾乎成為這里的日常。
稻田花海、愛心長廊、旋轉風車、愛情雕像……熙熙攘攘的游客在這里拍照打卡,游覽、購物、娛樂、就餐、住宿,當地的土特產核桃、石榴也銷售一空,售賣攤位從當初的登門游說到現在的一位難求。農家樂、民宿也從最初的幾家增加到現在的幾十家,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疏勒之戀”文旅小鎮現在已經是日接待游客兩萬人的熱門景點,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當下,這樣的鄉村旅游成績單實在是意外之喜。
麥書記特別高興,老早就嚷嚷著要送他一份“大禮”。他正色道:“那不行!你不能讓我犯錯誤啊!”
“我這份禮物,你一定會喜歡的!”麥書記笑得意味深長。
他不明就里,看著麥書記半認真半玩笑的表情,也沒過多聯想,“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2022年5月16日這天,天氣晴朗,他的心情也十分明朗。麥書記給他打電話讓他務必到村里一趟,說是有要緊的事情商量。
村委會的大會議室里隱隱有笑聲,他循聲而去。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是他熟悉的一張張面孔:他的“結對親戚”阿日孜古麗·阿吉和她的孩子們、辣椒種植合作社的社員、村里的農家樂和民宿經營戶,還有一臉神秘、笑容可掬的麥書記。他更加一頭霧水,兩眼狐疑。
“李鄉長,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麥爾丹·亞森一只手拿著一本紅色燙金的榮譽證書,另一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再有半年你就要回家了!你知道我們是多么舍不得你。今天我代表克孜勒塔木村的父老鄉親給你發這個‘榮譽村民’證書,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你走到哪里,你都是我們村的‘村民’!”麥書記舉起左手的玻璃瓶,“這個瓶子里裝的是咱們村的土,黃沙土,與你老家的黃河土一個顏色,咱們永遠是一家人。”
他笑了,也哭了,笑中帶淚。
在這之前,他已經獲得了一沓沉甸甸的榮譽,同樣的大紅燙金證書:山東援疆工作先進個人、鄉鎮援疆工作先進個人、優秀援疆扶貧干部、山東援疆民族團結進步先進個人、文化旅游工作先進個人,但那些似乎都不抵今天這一本有分量、有重量。他顫抖著雙手接過這份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禮物,翻開,亞曼牙鄉克孜勒塔木(14)村黨支部書記麥爾丹·亞森麥書記親自用加粗的黑色碳素筆書寫的他的名字分外醒目:李建星。
【作者簡介:一半,原名李玉梅。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