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9期|石鐘山:風鈴在吟唱
一
劉岸是在后半夜被老許叫醒的。隔著門板,兩短一長的拍門聲。兩短一長叫門,是兩人早就約定好的暗號,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劉岸只要聽到這熟悉的敲門聲,他總會在第一時間把門打開。
如往常一樣,劉岸側著身子把門打開,老許從門縫里擠進來,帶進來一股冷風。老許揮了一下手,率先向屋內走去。這是一條普通胡同內的小院,一間堂屋,一間正房,廚房擠在院落內的一角,剩下的空間,兩個人同時站立,都顯得有些擁擠了。
老許擦著他的身子走進屋內。他覺得老許今天有些特別,其實每次老許來都有些特別,匆忙又利索,但這次的特別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樣。他忙隨身進門,輕著聲音但用力地把堂屋門關上了。堂屋空地上擺了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墻角還堆放著一些零亂的東西。以前老許每次來,總會輕扯下一把椅子坐下來說話,這次老許沒有坐,而是站在暗影里,急促地道:組織內部出現了叛徒,你馬上離開這里。
他一下子怔在那里。在這之前他預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那會只是想一想,干他們這行的,隨時有暴露的危險,這是老許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他自從接受發報和譯電的培訓,便被組織秘密地派到了這座城市來,肩負起了交通電臺收發報和譯電的工作。說是組織,其實都是老許單線和他聯系,再也不認識組織上其他的人了,老許每次來,要么把一封要發的電文交給他,要么把他收到并譯好的電報帶走。老許比他年長幾歲,但訓練有素,每次見他,總是小心謹慎,來無影去無蹤的樣子,和他的交流并不多,除了工作之外并不多說一句話。就是上次,老許又來了,取走電報,走到堂屋門口又停下,回過頭問了一句:風鈴你今年多大了?風鈴是他的代號,每次老許都這么稱呼他。老許的代號是天涯路,他們之間都不知道對方真實姓名,只記得對方的代號,其實也一個道理,真實姓名也就是個代號,習慣了就沒有什么了。上次天涯路這么問他,他怔了一下,靦腆一笑道:我二十五。天涯路拍拍他的肩膀,小聲地說:你該成家了。又抬眼望著他的眼睛說:組織上會替你考慮的。他明白天涯路所指,臉突然就紅了。天涯路走后,他激動了好一陣子,自從接受組織任務,一切都不真實起來。他真實名字叫劉岸,來到這個城市之后,為了掩護他的身份,他在稅務局里找了一個文案工作。當然不能報真實名字,便起了一個名字叫王大草,出出進進的,人們都把他當成王大草。他二十五歲了,組織要考慮他個人問題了,對方長什么樣,年齡幾何,又以什么身份出現,這一切都是謎,留給他無盡的想象。他期待著在未來的日子里,對方會突然出現,那將是怎樣的美好呀。一想起這種神秘的美好,他就興奮得睡不著。
可這次天涯路不是傳遞給他這些信息的,而是告訴他組織出現了叛徒。他對他們地下工作者的組織結構不太了解,只知道自己的上線是天涯路,自己工作的所有指令都是他傳達的,既然組織上出現了叛徒,也就是說,他和天涯路上面的某個環節出現了問題,他們的工作像鏈條一樣,一節出現了問題,運轉就都卡了殼。天涯路說:為了保證我們交通站不被破壞,上級決定,我把電臺帶走。
電臺就放在他床下的一個裝衣服的木箱子里,木箱里還有一個小提箱,提箱上有一把鎖,有兩把鑰匙。鑰匙小巧,鍍了銅,黃燦燦的,這兩把鑰匙平時就放在抽屜的一個角落里,每到收發報時,他先把床下的木箱拖出來,再把裝電臺的提箱打開,收發完報之后,再復歸原位。他聽了天涯路的指示,很快把電臺提出來,又想到那兩把銅鑰匙,從抽屜里摸出來,一同交給了天涯路。
天涯路把電臺放在桌子上,看了眼手里的兩把鑰匙,想了想摘下一個,放到他的手里,在暗中望著他,半晌才道:風鈴,你記住,不管以后誰來找你接頭,你的鑰匙一定和我手里這把對上。雖然周遭都是黑暗,他還是感受到了天涯路如炬的目光,他用力地把那枚鑰匙抓在手心里,狠狠地點了點頭。
天涯路又問:風鈴,還記得我們的接頭暗號么?
他想了一下答:你說的是,走盡天涯路,我答,風鈴在吟唱。
天涯路把手拍在他的肩上,他感受到天涯路的大手很重又很溫暖。
天涯路收回手,提起裝著電臺的手提箱,向堂屋走去,他跟隨在身后。在堂屋門口,天涯路停下來,回過頭來說:記住,沒有人和你接頭,任何時候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這是組織原則,他當年接受過培訓,都懂。可這次不一樣,想著即將離他而去的天涯路,不知何時再見,他鼻子一酸,帶著哭腔道:同志,咱們何時才能相見?
天涯路似乎也動了幾分情,側轉過身子:等一切都安全了,自然會來找你。記住,我不來,一定要對暗號和鑰匙。
他又深深地點了一次頭。
天涯路把堂屋門推開,又關上,背對著他說:同志,我姓許。
說完推開門,再也沒有回頭。院門又輕響了一下,天涯路徹底消失了。
他怔了好一會,才走到院內把門插上,再回到里屋,竟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們組織出現了叛徒,老許把電臺拿走了,留下鑰匙做接頭信物。他們的組織就像一個多米諾骨牌,倒下一個,就會砸倒一片,他是最后一片,如果保證自己安全,必須做到自己的上線其中一個是不能倒下的。想到這,他恐懼起來,也許自己暫時是安全的,如果老許的上線倒下了,老許也倒下了,說不定就該輪到自己了。憑他對老許的了解,老許不會倒下,兩年前組織上把他派到這座城市,就是老許找他接的頭。天涯路是老許。之前他不知道天涯路姓許,這次他告訴了他姓許,當時他也想把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老許,可老許沒問,他就不能說,這是他們的紀律和原則。想起老許,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二
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他一直和老許單獨聯系,老許與他接頭每次都很小心的樣子,如果是單純的發報,老許甚至不進門,把發報的內容寫在一張小紙條上,順著門縫塞進來,然后兩短一長地敲門,他應了,老許在外面咳一聲,便神秘地消失了。在這之前他只知道老許的代號“天涯路”,老許的上線他不知道,老許住在哪里,靠什么工作掩護自己的身份他也不知道。這是他們的紀律,該知道的就會知道,不知道的就別打聽。他牢記著他們的紀律。
老許走后,他還是留了個心眼,去稅務局請了假,躲到城郊的一個客棧,只有吃飯時,他才會走出門去,其余時間,他都躲在客棧的房間里,把窗簾拉上,掀開窗簾一角,向外察看情況。一連幾天,外面的世界一如往常,他利用吃飯的時間,在小酒館里探聽城里的動靜,酒館是消息的集散地,凡是有大事小情,都不會逃過南來北往的人一張又一張嘴??伤麉s沒有聽到任何關于老許和組織上的點滴消息。
一個星期以后,他回到了居住的小院,他擔心時間久了,老許有事聯系不到他,他回來的路上,無數次地想過,也許老許已經來找過他了,也許此時就站在他的院門口焦急地等待著。他打開門鎖,推開門,看見小院和走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又推開屋門,除了多一層灰塵,也不見異樣。他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失望。他站在屋子里愣了好一會兒神才突然意識到,老許一定是出事了。
來到稅務局上班,除了幾天未見的同事和他熱情地打招呼開玩笑外,其他的也一如往常。沉下去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他又恢復到了以前的生活,上班、下班,只有下班后,他坐在空蕩蕩的堂屋里,才體會到了孤獨。他一次次順著堂屋的門向外望去,小院靜悄悄的,仿佛,老許壓根就沒有來過,以往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場夢。
從那以后,他經常會在夢里醒來,他夢見老許又來敲他的門了,兩短一長,然后他快速地起床,衣服都來不及穿,趿著鞋子跑到外面,拉開院門,除了一股風兜頭吹過來,讓他清醒起來,并沒有老許。他失落地把門關上,又查看院內地面,他打著手電,把角角落落都找遍了,連個紙片也沒有。他知道,自己的夢是錯覺,然而這種夢他還繼續做,每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向外跑。有時一晚上要重復許多次,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恍惚著,不知過了多少天,突然一個同事湊在他耳邊告訴他,東郊要殺人了,問他去不去看。他一驚,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地問:殺什么人?同事就神秘地說:聽說是共產黨,好多人呢。
那是一天下午,陽光很好的樣子,如果放在平時,他一定會站到窗前,讓陽光照射自己,看著外面陽光灑滿的風景,心里會平靜得很,可這次不一樣了,他眼前的世界變成了黑白的,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流向東郊走去。他發現,人們都快步走著,有的還跑了起來,有人嚴肅,有人嬉笑著議論著被處決的人。雖然在這座城市里,處決人不是件稀罕的事,隔三差五總會有幾起這樣的事,但每次處決人,都能引起整座城市的關注,或興奮或焦慮。終于,他在人流的裹挾下來到了東郊的刑場。不知從何時起,這里成了這座城市的刑場。一片洼地,四周是土坎,土坎上東倒西歪地長了幾棵樹,參觀的人們站在土坎上,把洼地的刑場看得一清二楚。
不一會一輛卡車駛到刑場中央,車廂被七手八腳地打開,押送的士兵推搡著把幾個人拖拽下來,這些人一律戴著手銬腳鐐,他聽到了鐵器撞擊在一起的叮當聲。他躲在一棵樹后,揉揉眼睛,看了幾遍,終于在這群人中,認出了老許。老許仍然穿著那件藍布長衫,沒戴帽子,頭發有些凌亂,有一綹還翹了起來,在風中飛舞著??吹嚼显S那一刻,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怕自己叫出了聲,把拳頭塞到了嘴里。
老許和那幾個人站成一排,他們似乎都很鎮定的樣子,用目光在人群里掃視著,他怕老許看不到他,特意從樹后站了出來,挺起胸,他想招一下手,覺得不妥,只把胸脯挺了起來。因為離得遠,他無法和老許確認眼神,他相信老許一定看到他了。因為老許向他這個方向張望以后,便把目光收了回去。
一排持槍的士兵,在這些人身后把槍舉了起來,然后就是一陣排子槍聲,眼見著幾個人趔趄一下,向前撲倒,他看見老許撲倒的一瞬間,手還揮舞了一下。
火藥氣息消失在空氣里,他看見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土坎上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才回過神來,亂著腳步向回走去,在邁過一條小溝時,腿一軟還摔倒在地上。他爬起來,趁著撲打身上灰土的空當,又向洼地方向望了一眼,那幾個躺在血泊中的人,早就不動了。他已經分不清哪個是老許了。那排持槍的士兵,登上了卡車,卡車昂揚著聲音消失在塵土之中。
他木木呆呆地回到了稅務局,幾個同去的人在議論著剛才刑場上的事。
老馬說:人活著真沒勁,砰的一聲就完了。
小李說:人呢,不能和鐵家伙較勁,得,吃飯的家伙都沒了。
……
同行的人,似乎在刑場上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都噤若寒蟬的樣子,行為處事一下子規矩起來。
他似乎聽到了這些議論,又似乎沒聽到,他的靈魂似乎出竅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不知何時,老馬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大草,你是不是病了。要病了,就早點下班回去歇歇。
老馬的話,引來同事關注的目光。人們這才發現,他臉色蒼白,身子還顫個不停。
小李也說:大草哇,你剛才在刑場是不是被什么沖著了?
老馬顯得很有經驗地說:大草,快回去吧,出了稅務局大門,向東,第二個路口,有賣紙的,你買上一扎,晚上在十字路口把紙燒了,把不好的東西送走。
他知道自己快堅持不住了,便借坡下驢,一邊點著頭,一邊抱緊自己的身子向外走去。在十字路口的墻上,他看到了白紙黑字的布告,在他之前幾個人已經聚在那里仰望著看了。人群沒有反應,沒有議論,看上幾眼,便都麻木著表情離開了。他湊過去,在那張布告上看到了一長串名字,這些名字他都陌生,只有“許其中”,他認定一定是老許。或許老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才在見最后一面時說出自己的姓氏?他不知自己在那張布告下站了有多久,目光停留在這一長串的名單上,似乎想把他們記住,可大腦一片空白,還是只記住了“許其中”老許的名字。
他回到家里,似乎真的中了邪,身子一直抖個不停,上牙磕著下牙,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他信了老馬的話,夜晚降臨時,真的在十字路口燒了一扎紙,紙被點燃那一瞬間,他果然不再抖了。他甚至感到了溫暖,火光中似乎又看到了老許。老許的目光是溫暖的,表情也是熱的。還有那一長串他記不清的名字,他們一起撲倒的樣子,都浮現在眼前。他們是他不曾謀面,不曾認識的同事,他們離開了他。不知不覺,他哭泣起來,淚水開了閘門似的流下來,又點點滴滴地落在紙灰里。
最后一片火光跳了一下,映紅了他的臉,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像漂在汪洋中的一條小船。
三
老許不在了,連同那些他不曾認識的同志。老許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了他此時的安全。想起老許最后在人群中尋找張望的眼神,他覺得老許一定看到他了。老許心里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可一想到老許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他的安全,他就忍不住了,用拳頭堵在嘴上,哀哀地哭了一回。
他知道自己還有任務在身,悲哀是沒有用的。這座城市的地下組織被敵人破壞了,遲早還要建立起來的,他還是這個組織中的一分子。從那天開始,他學會了漫長的等待。老許留下的接頭暗號他早已爛熟于心,但只要一有空,他還要在心里默誦幾遍:走盡天涯路,風鈴在吟唱。他就是在風中等待的風鈴,但此刻不能發聲,他要沉默,蓄勢待發。他開始寡言少語,平時的輕松歡樂不見了。
辦公室內的老馬和小李覺得他不對勁,便不停地猜測起來。
老馬問:大草,上次我讓你去十字路口燒紙,到底燒了沒有?你這是被鬼魂沖著了。
他現在的化名叫王大草,剛開始,別人叫他王大草時,他總是會愣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久了,他和王大草已長在一處了,他就是王大草,王大草就是他。
老馬這么說了,他想起那天在十字路口燒的紙,記得自己的身子一直在抖,火光溫暖著他,一直到燃盡,他才停止了抖顫,他用這些火來祭奠老許還有那些他不曾認識的同志。心安了,身子不抖了,卻發現心空了,被人挖去了一大塊,又疼又空的那種感覺。老馬當著他面這么說,他又想到了那片火光,溫暖的感覺又一次在他周身涌過。
小李和他年齡相仿,平時總愛和他開玩笑,這次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天在刑場上,我看到了一個女的,又年輕又漂亮,當時我就想,要是她不被槍決該多好,能做我媳婦,這輩子當牛做馬都愿意。
小李這么說,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有這么一個人,脖子上扎著一條紅圍巾,在人群中顯得與眾不同。那會他的注意力都在老許的一舉一動上,他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只記得女人很年輕,人長得很白凈。想到這,他的心又疼了一下。
小李就又開玩笑說:大草,你不是被那個女鬼纏上了吧,我看你這些天魂都丟了。說完笑著,露出一口白凈的牙齒。
他盯著小李,覺得似乎做了一場夢。他想起老許生前和他說過的那句話:你年齡不小了,個人問題組織會考慮的。這時,他又想起那個扎紅圍巾的女人,雖然這種聯想有些牽強。突然他有種想哭的欲望,他沒忍住,終于哀哀地哭了起來。他傷心欲絕痛不欲生的樣子,把老馬和小李驚住了,兩人四目相視,不知如何是好。
他從兩人目光中看清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突然,他止住了哭泣,用兩只拳頭把臉上的淚擦去,擠出一絲笑沖兩人道:對不起,前兩天接到家信,父親不在了。
老馬和小李釋然了,沖他投來同情理解的眼神。
他這么說,真的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父親是在他七歲那一年離世的。父親是個鄉間的算命先生。流行于鄉間的算命先生大都是盲人,正如民間所說的那句俗話一樣: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又打開了另外一扇窗。不知從何時起,民間都相信盲人算命先生的箴言,覺得只有盲人才代表了某種神秘的暗示。父親不盲,卻心明眼亮地預測別人的命運。在他們老家,父親被封為“神算子”,從婚喪嫁娶,到人生預言,甚至小到誰家丟了東西,都要找父親算上一卦。他不知道父親算得到底準不準,反正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就曾無數次地不輕不重地摸著他的腦袋說:你呀,天生就是個少小離家的命。
父親最后一次走街串巷為人算命之前,把他夾在兩腿中間,摸著他的頭說:爹的命是客死他鄉,要是半年后爹還不回來,爹一定是不在了。你記著,不要去找爹,找了你也找不到。
那次他是親眼看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前的小路上,一直到看不見。不知為什么,他的心特別沉重,也特別傷感。他從記事起,自己就沒有母親,他為此問過父親,父親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后來目光又躲開了他的視線,父親視線收回來時,他看見父親眼里閃爍的淚光,父親嘆口氣,把他攬到懷里,拍著他的臉說:你呀,是爹從野地里撿來的。
他不信,帶著哭腔說:爹你騙人,我不信。那次他在父親懷里又哭又鬧。父親沒再解釋,嘆了幾口氣,才安撫他道:不管你是咋來的,你都是我兒子。
父親那次離開后,果然沒有回來。半年過去了,一年又過去了。父親一直沒有出現,在等待父親的過程中,他一點點長大了。
后來,他隨著一支路過的部隊走了,人頭還沒熟,就趕上他參加的隊伍改編,還沒等他理解這次改編的意義,就被送到一個山溝里集訓去了。在那個皖南大山里,有一片神秘的地方,來到這里的人都充滿了神秘感,紀律不允許他們互相打探,更不允許聊家常,每個人都有一個另外的名字。為了保密,他們在學習過程中,不停地重新編排學習小組,人還沒認熟,就和新的一群人結合在一起。后來,他們這批電報員,被一輛卡車拉出大山,他被一個領導模樣的人領著,送到了一列火車上,手里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此次的終點。
在終點,他見到了老許,那會他還不知道他姓許,只知道他的代號叫天涯路,他的代號是風鈴。
起初他對老許的神秘、小心并不理解,他一直覺得自己很安全。他表面上有一份稅務局文員的工作,老許從來不在他上班時間來找他,雖然老許知道他的地址,他對老許來說就是個透明人。老許從來都是遵守兩人相見時的約定,在外面敲門,兩短一長,他在屋內咳一聲,然后起身去開門。老許有時過來拿他譯好的電文,不論電文長短,老許都用目光一字一句地把電文內容吃到肚子里,然后當著他的面劃燃一支火柴,把譯電紙燒掉,然后才會離開。有時老許會送來要發的電報,他譯成電碼,把電報發送出去,確認對方電臺收到。老許又會重復以前的動作,把紙片燒掉,拍一拍手,步履匆匆地離開。
他多么希望老許能夠留下來,陪他聊聊天,哪怕什么都不說也行。起初他對老許印象并不好,覺得老許太冰冷了,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漸漸地他也習慣了。直到這次發生了叛徒事件,老許和戰友們犧牲,他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們的關系是如此的緊密。平時的冰冷,就是為了以后的安全。
四
他依然住在那座小院里,天天等待有人來找他接頭,一天天地等待,一次次地失望。
夜晚睡不著,就想起和老許交往的點滴,記得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他從車站出口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老許,事前他們約好了,有人在出站口等他,穿長衫戴禮帽,左手拿一張當地報紙。他上前接頭:我要去天涯路。老許答:你是賣風鈴的?他再答:是。老許又說:走盡天涯路。他答:風鈴在吟唱。老許就伸過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頭就接完了,老許并不多話,轉身向前走,他在后面跟著。他走在老許身后,發現老許個子又高又瘦,長衫穿在老許身上有些寬大,風吹起老許的長衫,像一張鼓滿風的帆。就是那一次老許把他帶到了現在居住的小院,回頭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遞到他手里,交代道:這個房子是干凈的,你放心住,沒人找你麻煩。老許惜字如金,說到這便不再說了,上下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又扔下一句話:有事我會找你的。轉身快步地向胡同外走去,風撐起長衫,在后背鼓起一坨。
他有些遺憾,地下工作和他以前想的一點也不一樣。在他的想象里,深入到敵后,一定是危機四伏,刀光劍影,他的日子卻平靜得出奇。只有老許到來下派任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地下工作,電臺平時就放在床下的手提箱里,外面用一個裝鞋的盒子遮住,這是老許建議的。老許說:越不安全的地方越安全。
他記得在稅務局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后,又一次見到了老許,他熱情地說:天涯路同志,我想請你吃一次飯。咱們好好聊聊。他這句話說完,沒想到老許用冷冰冰的目光望著他,又冷冷地說:咱們是工作關系,不要摻雜其他。說完就走了,背影也是冷冷的。
從那以后,老許非常有節制地和他交往著,除了工作,再也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老許犧牲后,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敵人就在他的眼前和身邊,他有處處小心、警惕。小心的不僅是自己,還有他身后的組織。雖然老許和同志們犧牲了,他一直堅信自己是有組織的,組織是不會忘記自己的。遲早有一天,組織會派人上門找他接頭。
幾年后,這座城市解放了。解放的城市到處張燈結彩,人們興高采烈地議論著當下的局勢,還有已經成立的新中國。
仍然沒人來找他。他走在街上,看著穿黃軍裝的軍人,還有穿便裝在政府工作的人員,他在心底里說:這些都是他的同事,像親人一樣的同事,也許剛解放,工作忙,還來不及找他,他要耐心等待。
幾個月過去之后,解放這座城市的部隊又一次開拔了,一路向南,又去解放其他城市去了。部隊走后,留下了一個新的政府在主持工作。解放了,他再也不是地下工作者了,他要從幕后走到臺前,新政府有許多事情要忙,也許暫時把派人與他接頭的事忘了,他要主動尋找組織,亮明自己的身份。
在去找政府前,他又把自己的經歷在腦子里捋了一遍,又一次想到老許,還有他早就爛熟于心的接頭暗號,出門前他沒忘了把老許留給他的那把電臺鑰匙帶上。那是一枚小小的鑰匙,此時揣在他兜里重如千斤。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就這些了。
他被一位穿便裝的政府工作人員,帶到了一位領導面前。這位領導是從部隊轉業支援地方建設的,仍然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后來這位同志自報家門,告訴他自己姓高,是這座城市軍管會的負責人。他見到高同志的一瞬間,心是熱的,鼻子還有些發酸。他舉起手,向高同志敬禮,又握住了高同志伸過來的手,仿佛自己是離家出走的孩子,終于又見到了親人。
他磕磕絆絆地述說著自己的經歷,從參軍到皖南那個山溝里學習,又被組織派到這座城市,然后認識了老許,一直說到地下組織的同志們犧牲。他在等待組織來找他接頭,一邊說他一邊開始哭泣。
高同志坐在他對面,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他說完了,高同志也放下筆抬起頭,摘下帽子,用手抓抓頭皮,嘬著牙花子說:同志,我是三野的部隊,地下工作和我們不是一個系統。你說的情況我真的不了解。
他滿懷期待的目光,再一次暗淡下去,站起來,無助地說:難道組織把我忘了么?高同志伸出一只溫暖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語重心長地說:同志,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組織是不會忘記你的。說到這兒高同志把眼簾垂下:你知道,現在全國還沒有完全解放,情況是復雜的,給我們點時間,你的事,我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
那次,他失落又滿懷希望地告別了高同志。他相信組織,覺得自己一定會驗明正身,順利歸隊。他還年輕,才二十七歲,就像當年老許犧牲的年紀,新中國成立了,他還能為組織工作好多年呢,他覺得自己渾身是力氣,一身才華等著他奉獻。
從那天開始,他又多了份期待,想象著組織派人來找他重新接頭的情景,他又把早就爛熟于心的暗號在心里默背了幾遍:走盡天涯路,風鈴在吟唱。
他在期盼中一天天等待著,沒過多久,他正在稅務局上班,一位軍管會的同志找到了他,又一次把他帶到了政府機關那座辦公樓。一路上他興奮著,覺得自己的身份一定查清楚了,他就要重新歸隊了,心里這么想著,雙腳就像騰云駕霧一樣。
這次接待他的是一位地方上的同志,穿中山裝,四十出頭的樣子,伸出手軟軟地和他握了一下,告訴他自己姓林,解放前,是這座城市的地下工作負責人。他審慎地打量著這位林同志,鼻子又一次發酸,他眼前閃過那次在郊外的刑場上,同志們在槍聲中倒下的場景。他忍不住,放聲地哭了起來。
林同志一直等到他平靜下來,又一次仔細地詢問了他的經歷和身份,他這次流暢地回答了。林同志的表情很有節制的樣子,在他敘述的過程中,一直用中性的目光望著他,不冷也不熱。待他敘述完,林同志點點頭才緩緩地說:幾年前這座城市的地下組織曾經遭到了叛徒的出賣,全軍覆沒,我奉上級指示,來到這座城市重新建立地下組織。關于上一任地下組織的情況,我并不了解。我了解到的情況是,上屆的地下組織全軍覆滅。沒想到還有幸存者,我這是第一次聽說。
林同志這么說,他張口結舌,把剛才復述的重點又重新說了一遍,老許最后一次見面,向他下達的通知,把電臺帶走……林同志不動聲色耐心地聽完,最后保證道:同志,你的事特殊,我會向省委有關領導匯報的,關于你的身份只要有人證明,組織是歡迎你的。林同志站起來,擺出一副送客的樣子。他只能站起身來,戀戀不舍地又一次離開政府機關。
別無選擇,他只能等待。
五
他明白要證明自己的身份,首先要找到證人,他沒有證人,唯一的證人老許已經不在了。就是老許在,又有誰能來證明老許的身份呢。
老許他們犧牲后,有許多好心的市民,趁著夜色把那些被執行死刑的地下黨員,草草地埋在了刑場后面的山坡上,那是個亂墳崗子,埋葬了許多沒名沒姓的人。那天是月黑風高的夜晚,他也參加了埋葬同志們的隊伍,許多陌生的市民完全是自發來到這里,他們沉默不語,相互之間都不打一聲招呼,冷漠又疏離的樣子。他在人群中發現了老許的遺體,一個老大爺費力地拖拽著老許的身體,他忙奔過去,把老許抬起來。山崗上一排土坑,群眾早就挖好了,到了坑前,他沖那位氣喘的大爺小聲地說了句:輕點。大爺很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并沒說什么,配合著他把老許安放到土坑里。然后就是填土,在微光中,老許的身子一點點被碎土淹沒了。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了一個錯覺,老許并沒有死,而是在和他開一個玩笑。
一群收尸的百姓,來得迅速,走得也快,當十幾個墳頭立起來后,他們很快就散了,不說一句話,相互保持著距離,扛起鐵鍬鐵鎬,四散在暗夜里,就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后來他了解到,這些人都是住在刑場附近的人們,山崗上的亂墳堆就是他們創造的。每次被執行槍決的人,都會被他們安葬在亂墳崗上。入土為安,這些孤魂野鬼就不會攪擾他們的生活了。
那天,他狠狠地記住了老許被埋葬的位置,后來他等待組織接頭人時,多次來到這片亂墳崗前,遠遠地注視著老許的墳。那會他不敢接近老許,老許似乎還在,立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用冷冷的目光阻止著他。他從最初一無所知的一個電報員,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地下工作者,都是老許言傳身教的結果。雖然老許沒和他說過多余的話,但用行動教會了他作為一名地下工作者所應該具備的一切。
他站在這片亂墳崗子前,他不知道周圍有沒有目光追隨著他。他是這座城市地下組織僅剩下的唯一了,不能因小失大,讓自己的組織全軍覆沒。想到這,他竟有了一種悲壯感。那些日子,他多么希望有人來找他接頭呀。只要有人來,他們這部地下電臺就活了,他們的情報可以源源不斷地匯報給上級,上級的指示也會順暢地抵達他們的組織,看不見的地下情報網絡四通八達地流動起來。那將是怎樣激動人心的情景呀??上У鹊娜丝傄膊粊?,一切都沉寂起來,他在孤獨的期待中,一天天消磨著希望。
本以為,這座城市解放了,組織已經從地下浮出到地面,會有人堂而皇之地找到他,道一聲辛苦,家從此就找到了,他歸隊了??伤麩o法證明自己真實身份。他突然心生委屈,這種委屈的情緒一旦產生,就像潮水一樣地包裹了他。
這陣子,他會經常來到老許的墳前。老許被埋的位置他不曾忘記,就在一棵歪脖樹后,那棵樹綠了,枯了,已經幾個季節了。現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老許的墳前坐一坐,和老許說上幾句話,他說:天涯路,你走后,一直沒人找我接頭,等得我好辛苦哇。咱們這座城市解放了,我找過組織了,可我還在等,你說總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吧。說到這,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只有風吹過,還有身邊的墳頭,不見一個活物。這時,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兜里的那把電臺銅鑰匙拿了出來,攥在手心里,小心地打開五指,恐怕丟失了似的,又把手指握攏。太陽下,那枚小小的鑰匙閃爍著一層謎樣的光芒,他似乎被這種光芒灼疼了,哆嗦了一下,把那枚鑰匙又放到衣袋里,小心地按了按。
不知在老許墳前坐了多久,他站起身來,看著老許,還有那些不曾認識的同事,仿佛在開著一場秘密會議。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背后似乎一直有老許一雙冷靜理智的目光在望著他。
這座城市雖然解放了,看不見的戰斗仍然在進行著。突然在一天夜里,他被一種嘈雜又有力的聲音驚醒了,他機警地走出小院,看見胡同內,幾個穿軍裝的人,押著兩個人向外走去。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他似乎在胡同里上下班的時候見過,有幾次,在胡同里還和他們走了個對頭,他們側著身子相互禮讓對方,那個男的,三十多歲的樣子,還禮貌地沖他笑過。
幾天后,他在胡同口的墻上,看到了政府貼出的告示,有一批潛藏的特務落網了。在胡同里,他聽到鄰居的議論,前幾天被抓到的兩個人,就是一對潛伏特務,他們正在發報時,被軍管會的同志抓個正著。
他的心都懸了起來,想起當年自己在夜晚門窗緊閉偷偷收發電報的情景,現在反過來了,輪到敵人潛藏在我們的身邊,不斷地盜取我們的情報,傳達給他們的上級。
從那以后,整個城市就掀起了抓特務的運動,解放后的群眾們經過洗禮,覺悟有了明顯的提高,三天兩頭就會有心明眼亮的群眾來到軍管會舉報可疑對象。然后就不斷地有特務落網,為了震懾特務的活動,政府把這些被抓了現形的特務,聚在一起進行游街,他們胸前掛著一塊大牌子,牌子上寫著他們的罪行。在這種強大的攻勢下,不少小特務紛紛從暗地里走出來,自首,請求政府寬大處理。
這樣的運動大約持續了兩年之久,陸續地已有上百名特務落網了,似乎已被一網打盡,從此,很少有特務落網的消息。
不久,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在這座城市里傳開了,市機關的一名科長被揪了出來,他去城外一片樹林中送情報,剛把情報壓到石頭下,便被埋伏的公安戰士當場拿下了。后來他才聽說,這名科長以前是個大特務,在解放前就潛伏進了我們地下組織,解放后,又以一名地下人員的身份浮出水面,贏得了我們政府的信任,然而他畢竟是名特務,死性難改,仍積極地為臺灣政府反攻大陸而賣命。紙里包不住火,這名潛藏多年的特務終于落網了。
六
在新中國的歷史上,每座城市的解放,后續的工作都是清理潛藏下來的特務,有的幾個月、幾年,有的甚至需要數十年的努力,才把深潛的特務挖出來。雖然解放了,但斗爭還在延續。
他又找過政府的林同志,第一次見林同志時,林同志曾答應過他,落實他的身份。雖然林同志的口氣并不樂觀,但他仍抱有一絲希望。林同志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面對他充滿希望的眼神,把目光躲開了,從抽屜里拿出一疊各單位的回函,這些回函都是林同志依據他提供的線索,以組織的名義,求得相關單位或個人證明他的身份的。所有回函對于他的身份都是未詳,有些單位或個人,比如他曾經工作過的部隊,只能證明他曾經在此工作,并不能證明他參加地下工作以后的經歷。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組織原則,尤其是地下工作者,因為工作的特殊性,要證明起來,更為復雜。
林同志把這些回函展示在他的面前,悠長地嘆了口氣才道:王大草同志,目前我們仍無法證明你的身份,希望你耐心等待。一旦有同志能夠證明你的身份,我們會立馬聯系你,恢復你的一切關系。
林同志的話,雖然溫柔也算堅定,但還是像把刀子,把他最后一抹希望刺破了。他突然想哭,眼淚在眼圈里打轉,還是忍住了。在機關門口,林同志伸出手,和他的手握了一下,他發現林同志的手是溫暖的。這讓他想起,第一次在車站出站口和老許握手的情景,老許的手也是這么溫暖。
第二次見到林同志,讓他徹底心灰意冷了,明白要想證明自己的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想到了那次在刑場上看到老許和同志們一起赴死,才意識到那次是自己和組織最后一次發生聯系了。老許在人群中尋找他身影時的眼神,永遠定格在他的心里,就像他通過電臺發出的最后一道電波,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日子還是那些日子,生活還得繼續。老馬早就娶妻生子了,就連歲數比他小的小李,在這座城市解放后,也結婚了。然后,老馬和小李就開始齊心協力地關照起了他的個人大事。
他已經三十歲了,古人說:三十而立,不論在誰眼里,年紀都不算小了。同事關心他個人終身大事也純屬正常。
先是老馬在一個周末把他約到自己家里,名曰請他相聚,在飯菜快做好時,來了位姑娘,這姑娘姓張,是老馬夫人醫院里的同事,也是名護士。在席間,老馬和他的夫人齊心協力,熱情地把他和那位張護士相互做了介紹。飯畢,張姑娘要走,老馬自作主張地把他推出了門,讓他送一送張姑娘。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和張姑娘揮手告別了,看著遠去的張姑娘被風吹起的裙裾一角,他一下子聯想到在刑場上那位扎著紅圍巾的同事。老許走后,他無數次想起老許留給他的話:你個人問題組織會替你考慮的。他們當時是地下工作者,因為工作的特殊性,承擔著外人難以想象的壓力。他們的婚戀只能在自己人當中尋找??上?,老許說完這句話不久,便犧牲了。
他面對張姑娘,說不出一種什么感覺,甚至是沒感覺。冥冥之中,總覺得說不定哪一天,組織上會派人來找他接頭,然后他又會領受新的任務,從這座城市消失,到陌生的環境里繼續執行特殊任務。
第二天一上班,老馬就把他拉到一個角落里,熱情又神秘地說:張護士怎么樣,還滿意吧?人家才二十三歲,整整比你小了七歲呀。
他望著熱情的老馬,像做了一場夢,雖然昨晚才見到的張護士,在心里卻覺得那是件久遠的往事了。他回敬著把手搭在老馬的肩上道:馬哥,謝謝你了。
聽話聽音,老馬自然明白這是他不同意呀,沒看上人家張護士,就又換了一種口氣說:大草,那你告訴我,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姑娘?他想了一下,馬上又收住思緒,笑一笑道:馬哥,別為我的事操心了。老馬就說: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怎么不早說。他木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新婚的小李,熬到孩子都生了,他個人問題,還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這次是小李出面為其張羅了,小李吸取了老馬的經驗,在一天快下班時,從兜里掏出幾張姑娘的照片。然后小李就如數家珍地介紹起了這些姑娘的年齡、工作和家庭。在這之前,他無數次地提醒過自己,該成家了,自己年齡已經不小了,可他不知為什么,想歸想,一回到現實,卻上心不起來。在這之前,有個單位的女同事對他很熱情,約過他散步,還看過兩場電影,但對方見他一直沒有任何實際行動,約了幾次之后也不了了之了。
面對老馬和小李的熱情,他不忍心駁了面子,又不知怎么回絕,拿起一張又一張照片,真真假假地看了,然后留下一句:容我想想。他這一想再也沒有了下文。
老馬和小李平日無事再議論起他時,免不了搖頭嘆氣,在心里都把他當成了各色之人。久了,老馬和小李的熱情也不在了,每日上班下班,過自己的生活去了。
唯有他,還形單影只,一如當年搞地下工作時一樣,到點上班、下班,回到小院里,把院門關牢,剩下的時間他就在空寂中等待。他常常出現幻覺,門又一次被敲響,兩短一長的敲門聲。每次出現這樣的幻覺,他會快速地越過堂屋,沖到院里,干凈利落地把門打開,然而除了一股兜頭而來的風,并不見任何人出現在那里。他就又會失望地把門關上,悵然若失地走回來。有許多次夢里,又出現了敲門聲,他總是很快地起床,甚至來不及穿鞋,光著腳跑到門外,然后,又一次讓他失望。有幾次,門真的被敲響了,有兩次是找錯人的,還有幾次是查電表和水表的,其他時間,那扇門就跟死了一樣,無聲無息。
自從解放后,不論單位還是戶籍等,填過許多個人身份信息的調查表,他約定俗成一律填寫的是王大草。那是他參加地下工作后,給自己起的一個假名字,他的真實姓名——劉岸只有組織知道。他多么想在那些身份信息表格中填寫上自己的真實姓名呀??墒撬荒埽驗闆]有人證明他就是劉岸——代號為風鈴的地下工作者。他不知道,全國還有多少當年的地下工作者和他一樣,在隱姓埋名中等待被證明真實身份。
當年他參加地下組織時,領導曾找他談過話,最后問了他幾個問題。領導說:你愿意為革命犧牲嗎?他答:我愿意。領導又說:你愿意隱姓埋名甘當無名英雄嗎?他答:我愿意。領導又問:你愿意割舍一切社會關系,到陌生環境重新開始嗎?我愿意……他不知道回答了多少個我愿意。
偶爾地,他因自己的身份無法被證實而感到委屈,可一想到老許等同志犧牲的樣子,他又覺得現在自己還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七
終于,東郊亂墳崗前來了一些政府工作人員,有穿中山裝的,也有穿軍裝的,所有人都表情凝重肅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不久,在東郊亂墳崗上修起了一個紀念碑,草草埋葬的那些同事被重新挖出來,又放到一起,修建了一個宏偉的墓地,墓地用水泥修建,還有臺階,高大而又雄壯。碑正面刻了一行字“烈士紀念碑”,后面的碑文刻著他們這撥地下工作者們犧牲的經過,還有他們的姓名。
在紀念碑修建的過程中,引來了許多附近居民圍觀,他也在關注著修建工作中的動向,當年犧牲的戰友終于得到了政府的承認,這標志著他們的歷史向前邁出了一大步。當看到刻好的碑文,他從頭到尾一連看了幾遍,才找到了老許的名字,許其中,年齡二十八歲。他記得老許犧牲那一年,自己二十五歲。如今十年過去了,老許和他的戰友們終于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他們的身份得到了確認。他一遍遍看著戰友們的名字,突然另外一個名字扎進了他的眼睛,馬妍麗,這顯然是個女性的名字,名字后面寫著二十三的字樣。馬妍麗就是扎紅圍巾的那個戰友,那么年輕,才二十三歲??粗拿?,他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刑場,在死亡面前戰友們沒有一絲慌亂,包括馬妍麗,她站在戰友們中間,小小的身軀并不起眼,唯有她脖子上那條紅圍巾是那么引人注目。她在槍聲中,先是做出了一個臥倒的姿勢,趴在地上,然后企圖站立起來,昂起她的頭,看到的人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什么。終于她還是沒有站起來,吐出一口鮮血,臉變得蒼白,半閉著眼睛望向天空,此刻,在她眼里,天空悠遠,沒有盡頭的樣子,她的思緒似乎就在這時飛到了天空上,輕靈,自由……
他望著馬妍麗的名字,沒想到想起了這么多細節,當時他在遠處山崗看著,似乎什么也沒看見,目光都被老許吸引了。老許倒地的瞬間,似乎目光捕捉到了他,嘴角還滑過一抹神秘的笑意,似乎在向他傳遞著一句話:風鈴,你現在安全了。
有了紀念碑,還有烈士的墳塋,郊外這座山崗就建起了烈士陵園。上山的路都修好了臺階,直達烈士紀念碑。
從那以后,他成了這里的???,每天下班回來,匆匆地吃口飯,先是漫無目的出門,一走出家門他的思路就清晰起來,一路向郊外走去。他走得迫切而又焦急,只要遠遠地看到了山崗上那座紀念碑,心便安靜了下來。順階而上,來到墓前,他似乎覺得自己就站在同志們的中間,老許在向他介紹著戰友們:任大興、宋連成、國宏喜、江小川、馬妍麗……這些名字他早就熟悉了,就像熟悉他們活著的樣子,他們伸出手溫暖地和他握在一起,用目光與他交流著。輪到馬妍麗,她的臉頰是羞紅的,羞答答地不敢正眼望他。在這座城市地下組織中,他和馬妍麗年齡最小,當初老許說:你個人的事組織會考慮的。到現在他才明白,組織在考慮,一定是馬妍麗。在做地下工作前,他聽到了許多美好的傳說,比如深入敵后,為了相互掩護身份,經常會有一男一女搭檔,扮成假夫妻去執行任務。久了,便生出了情愫,真的成為了夫妻。他們的故事就成了傳說。也許他個人的事,老許已經向組織上做了匯報,組織也找馬妍麗談過了,只是組織還沒安排時間讓兩人見面,就出現了叛徒。他猜不出馬妍麗會怎么想,也許她心里早就有他了,直到犧牲,還在想象他的樣子。
他每天來到烈士陵園,在墓前站一會,也會坐一會,在沒有外人時,他會和這些戰友聊上一會。他一個又一個名字呼喚過了,再報上自己的名字,說當年他們地下工作的事,也說現在的變化。他聊得最多的,還是老許,他一遍遍地沖老許說:你當年留給我的接頭暗號我還記得呢。說到這想起了什么,從衣服口袋中的一角,找到那把電臺的銅鑰匙,放在手心里,抖顫著身子:老許,鑰匙還在,那部電臺你提走了,不知放到哪里去了。那是我用了兩年的電臺,都順手了,以后再有人接頭,還能找到那部電臺么?
他和老許說上一會,走到碑后,盯著馬妍麗的名字,就覺得二十三歲、扎著紅圍巾的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先是有些靦腆,低下頭,還用腳尖碾了幾下石子,才開口道:妍麗,不知組織找你談過沒有,關于我和你的事。老許是答應過我的,組織會考慮的,要是組織還沒談,我就先介紹一下自己。我的真名叫劉岸,筆名王大草,代號風鈴,是電報員也是譯電員。我是老許的下線,比你大兩歲。也許這些組織上都和你談過了,我再說就啰嗦了,咱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見上面,在刑場上是第一次見你,也是最后一次見你。說到這,他已經潸然淚下了。仿佛,他們在訣別,亦或重逢,總之,各種滋味亂七八糟地涌上心頭。這么說著聊著,仿佛和馬妍麗已經熟悉了起來,在他的幻覺里,馬妍麗就站在他的面前,不再羞怯,大膽地望著他,她的眼睛會說話,似乎在說:風鈴同志,我相信你,我對你也是滿意的。
他突然從腳底下就躥起一股熱流,讓他幸福得渾身打著顫。他又有種想哭的感覺。
現在,他隔三差五地都會來到烈士陵園里坐一坐,聊上一會,他很滿足,心里也很踏實。獨自一人的生活似乎也有了盼頭,不再孤獨。
他一晃就三十六七歲了,在任何時代,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說小不小,說老不老,還形單影只,不能不引起別人的關注。
稅務局的領導又親自出面了,這幾年稅務局得到了壯大,隔三差五地會進來一批新人,大多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學生,有男也有女。局長出面,這次給他介紹了一個老姑娘,姑娘姓何,叫何彩瑩,之前他就見過。何彩瑩是幾年前進到稅務局工作的,別人說,何彩瑩年輕時談過幾個男朋友,不知為什么都無果而終,一拖再拖年齡就大了,如今已經二十九了。何彩瑩在外人眼里,長胳膊長腿,性格開朗,沒什么不好。有一次,局長熱情地把他和何彩瑩一起叫到了辦公室。
局長畢竟是過來人,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王大草,何彩瑩,你們都老大不小了,我聽同事們私下里議論,你們看著是挺合適的一對。要不你們相互多了解了解。
局長把話說完,露骨地用目光掃視著兩個人,還上前抓住了他們一人一只手,把他們的手放到一起說:握一下,都是同事,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無力地握住了何彩瑩的手,反倒覺得何彩瑩的手用了些力氣,搖晃了一下道:局長,聽你的。說完把他的手放下,已經是滿臉緋紅了。
在與何彩瑩短暫交往的過程中,她一直是主動的,約他軋過兩次馬路,看過一次電影。在一個周末,她還敲響了他的院門,自來熟地進來,要張羅給他拆被子洗衣服,最后還是讓他攔下了。
他覺得何彩瑩沒什么不好,身材好,長相漂亮,性格又潑辣??伤退谝黄饡r,總是會忍不住想起馬妍麗,在他的心里,馬妍麗早就豐滿具體起來了,不僅在墓地里和他交流,有幾次還走到他的夢里,她是那么溫婉,每次走出他的夢境時,都會留給他一抹甜甜的讓人回味無窮的微笑。想起夢中的馬妍麗,現實中的何彩瑩怎么也讓他熱情不起來。他知道自己這樣下去就要魔怔了,不是一個正常人的情感了。他想掙脫出來,可又舍不得,只能在現實和幻想之間掙扎著。
何彩瑩與他交往了幾次之后,看出他的冷漠。最后一次他與何彩瑩軋馬路時,他心里已經長草了。如果何彩瑩不耽誤他的時間,這會他一定在烈士陵園里,和戰友們聊天,與馬妍麗約會了。
何彩瑩終于忍受不了他的冷淡,停下一雙向前邁動的大長腿,回過身望著他的眼睛說:大草,我該做的都做了,也焐不熱你這塊冷石頭。我不再上趕子了。大草同志,咱們再見吧。說完邁開長腿,一路走去,最后消失在他的視線里。莫名地,他竟長吁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八
后來的日子就平靜了許多,也經歷了許多,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先是他居住的小院拆遷了。居住在這附近一片的鄰居興高采烈地搬走了,有的搬到了新居住上了樓房,還有一部分等待回遷。人們站在老屋前,想象著幾年后這里的樣子,充滿了幻想。他和其他鄰居的心情不一樣,心里空落得厲害。這些年來,他習慣了這里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搬走了,萬一有人找他接頭怎么辦?幾十年的日子讓他當成了一天來過,每天除了上班、下班,然后早早地回到小院里,不論刮風下雨,他一回到家門,便把門關上,耳朵十二分警惕地關注著外面。直到夜晚上床,耳朵仍然留在外面,只要外面有風吹草動,總能隨時醒來,并保證足夠的清醒,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天天如此,年年這樣。
他有時也勸說自己,時代變了,他們那一撥地下工作者,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沒有第二個人會來聯系他了,更別說有人證明他的身份了??墒牵芸焖直涣硗獾囊粋€聲音否定了。那是老許的聲音,老許說:我們是有組織的人,不論何時何地,組織一定會派人來聯系我們。老許這句話,是他們認識不久之后說的。那一次,老許給他帶來一個消息,相鄰的那座城市地下組織,遭到了敵人的破壞,他們也受到了影響,上級領導指示,讓他們暫時停止一切活動,等待危險解除。那次老許來通知他,保持電臺靜默,走時給他留下了這句話。不久,老許才又開始聯系他。
他堅信組織上會派人聯系他,后來他認識的林同志,當上了這座城市的組織部長,又一次派人把他請了過去,又一次認真地聽了他述說的過往。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述說,讓他這一次更加從容不迫,有許多以前忽略的人和事,以及細節,他都想起來了,然后串聯在一起匯報給了林同志。林同志讓人把他的話又詳細記錄了下來,然后就讓他等待。很長時間過去了,林同志一直沒有消息,他忍不住又找了兩次林同志,林同志就很耐心地把一封又一封外調回函拿了出來,順著他自述的線索,組織部門都按圖索驥地把外調函發了出去,又一封封回來,結果都是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證明人。
那次林同志給他倒了杯茶,坐在他的對面,同情地看著他說:大草同志,組織相信你是自己的同志,曾經做過地下工作,可我們組織有組織原則,現在沒人證明你的身份和過往,甚至關于你以前的經歷一點線索都沒有。我們組織不好定性啊……他理解林同志的難處,更懂組織原則。比如他神秘地從部隊調到皖南的大山里學習無線電技術,后來又被派到這座城市里做地下工作,都是單線聯系的,他以前的經手人,因為時間久遠,再加上是戰亂年代,人不好找,或者當年這些經手人,早就不在了。他們都像老許一樣,把秘密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但冥冥之中,他又不甘心,總覺得當年他們一起做地下工作的同志,某個人還在,經過周折,千辛萬苦地又找到他,敲響他那扇門。
在被拆遷的日子里,他像一個失戀的少年,還經?;貋恚示釉缫巡灰娏?,這里變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他進不來,只能站在外面的馬路旁看一看,工地每天都在變化,熟悉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他心里的空落又增添了幾分。
好在他還有老許的墓地,這段時間他更頻繁地來到東郊烈士陵園,坐在烈士碑前,風習習地吹來,就像當年老許敲開他的門,帶進來的冷風。這么多年,他該對老許說過的話早就說完了,包括他舊居動遷,當年的舊居,還是組織幫他選擇的。實在沒什么話可說了,他就坐在戰友們面前,眺望著城市,隱約間,他似乎能看到舊居的工地上高高聳立著的天吊。眼前的城市,正日新月異地發生著變化。唯一沒變的,就是這片陵園和他自己。
每當他坐在陵園里,似乎又回到了若干年前。此時,他坐在夕陽下的陵園里,也是相同的感受。不論他的心情是好是壞,是平靜還是波瀾,只要他來到烈士陵園,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初始,什么都沒什么了。
他每天都在關注著新居的建設情況,每天下班都要到工地上看一看,生怕漏掉某個細節。終于在他搬出舊居兩年零幾個月后,新居蓋好了。這是一片嶄新的樓群,院子里栽了樹,種了草,每家每戶都窗明幾凈的樣子,也有許多老鄰居特意趕回來,遠遠近近地望著眼前的變化,嘴里嘖嘖有聲地贊嘆著。
終于如愿以償地又搬了回來,依據拆遷時的面積,他的家并不大,只有兩室一廳。他不在乎這個,迫不及待地回來,雖然還在原址,但已不是原來的樣貌了。他別出心裁地,在自己的門口掛了一只風鈴,每當他進出,風鈴都會發出神秘又動聽的聲音。聽著風鈴發出的聲音,便有一種情緒在心里彌漫開來。
九
后來他退休了,一直一個人生活著。在他二十幾歲,三十多、四十來歲時,時不時地總會有熱心人,偶爾地提及他的個人生活,還張羅幾回讓他去相親,但一過了五十歲,便沒人再提及了。他一個人生活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如果他突然和誰結婚,反而讓人覺得不正常。
直到他退休,一直居住在那間兩室一廳的房子里,房子早就不新了。他們這一片是這座城市第一批動遷戶,當初設計者都沒有設計地下車庫,當初搬回來時覺得院子很寬敞,這幾年私家車多了起來,漸漸地停滿了院子,后來車又多了一些,把以前的綠地還有種花種草的地方都變成了停車場,不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都是車滿為患的樣子。
最初搬過來時門口掛的那串風鈴還在,他沒有換過,那串風鈴的表面已不再新鮮,落滿灰塵后,他總是找個抹布去擦拭一回,久了,灰塵和水漬浸入到銅制的風鈴中,滿是包漿的樣子。走廊里有風吹過,風鈴會發出細碎的響聲,或者鄰居關門手重一些,風鈴也會發出一陣嗡聲。他習慣了這一切。
老了之后,他會經常夜半醒來,便睡不著。夜還深著,一切都安靜著,腦子清醒,有時也會有種時光倒錯感,一時不知自己在哪。他自從到這個城市里,便有了王大草這個名字,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劉岸。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知道吧。他工作的履歷表上填寫的是王大草的名字,包括他的退休證上寫的也是這個名字。剛開始入職單位時,總會遇到簽名,比如每月領工資,工資表上都要簽名。剛提起筆時,腦子會打架,同時會浮現出王大草和劉岸兩個名字,久了,不再打架,王大草已經橫沖直撞地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內心從里到外已經接受了王大草。
風鈴這個代號,更沒有人知道了,為了風鈴,他已經等了大半輩子了。最初有了這個代號,只有老許知道,他不知道組織上的人知不知道,倘若自己也不在了,這個世界就再也沒人知道了。組織上的接頭暗號一直都清醒地記得:走盡天涯路,風鈴在吟唱。一想到這個接頭暗號,便在暗夜里把眼睛睜大,注意力又轉向門口,夜晚沒有風,鄰居也沒開門,風鈴也在靜默著。
郊外烈士陵園他還會經常去,每次去他都會呆上一時半會,陵園已不是新建時的樣子了,一切都是舊的。墓地和碑都有了些裂紋,周遭都長出了荒草,清明或國慶,有單位或學校的人組織著到烈士陵園里看一看,有帶頭的人念著關于緬懷的稿子,然后就四散開來,在草地里嬉戲上一陣子,人群就散了,留下荒蕪的墓地。只有他是這里的???,幾日不來,心里就空落得要死要活,丟了什么重要東西的樣子。來了,坐在墓地旁,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一切熟得不能再熟了,仿佛這里是他的家一樣,還有一群老朋友,圍坐在一起,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就那么安靜地簇擁在一起坐著,看天,看這周圍的荒草……似乎世界在這里變得永恒。
林同志比他退休要早上幾年,最初有作家要寫這座城市的歷史,會找到林同志采訪,不知是哪一次,老林想起了他,便也把他推薦給作家或一些報紙的記者,家里就熱鬧了幾分,男男女女,簇擁著他,讓他講一講當年的往事。最初的時候,他不知如何開口,在心里問著:我是誰,風鈴,王大草還是劉岸?自己說的經歷,又有誰相信?作家們總是很急切,用盡各種辦法,想讓他開口說點什么,然后他只能舍近求遠,從那天刑場上說起,十幾個地下工作者,被拉赴到刑場,然后就是一排槍聲,之后就有了烈士陵園。這段歷史不僅他知道,單位的老馬和小李也知道,想必林同志等人都已經說過了,作家們就流露出失望之色離開了。
后來再有人采訪老林時,會叫上他,讓他坐在一旁。老林敘述當年的歷史時,勾起了他對當年的回憶,每個細節都能夠想起來,看著老林對著記者或攝像機滔滔不絕的樣子,他很羨慕。他在家里的電視上看過老林的采訪,老林出現時,總會打出一排小字:原地下工作負責人。老林講得很全面,地下工作者的細節逼真詳實,似乎又帶著他回到了過去。
當老林鼓勵他也講一些什么的時候,他就茫然地望著老林,心里又一次問自己:我是誰?恍惚間,他就失去了講一講的勇氣,像害羞的小媳婦,躲到了一旁。
采訪的人走后,老林就會拉著他的手,滿是歉意地說:大草,我相信你就是當年的地下情報員,我沒退休時,一直努力給你找當年的證明人,可我還是沒找到,我對不起你,組織也對不起你,可你知道,我們黨是有原則的呀。
他握緊老林的手,聽了老林的話,他又想大哭一場,卻不能哭,只是紅了眼圈,眼淚汪汪地望著老林。老林當了一輩子領導,到了晚年了,還沒有忘記他,他知足了。
老林是在一天夜里突發心梗去世的,當時他不知道,是老林的老伴順著電話的名錄查到了他,給他發了一條短信,通知他老林遺體告別的時間和地點。
他趕到老林的靈堂時,心里已經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了。他看著老林躺在靈堂里的遺體,突然發現老林是那么瘦,又是那么小。再看墻上掛著老林年輕時的照片,恍若隔世。
老林去世之后,他突然有了緊迫感,自己隱藏了一輩子的秘密,他要說出來,如果不說,就對不起老許和自己,還有那些犧牲的同志們。他有了傾訴的欲望,不是僅僅為了自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記住老許他們。
家里有以前電視臺記者留下的名片,當記者在他眼前架好攝影機時,他又想起了老林,老林活著時,就在攝影機面前,無數次地說起過去。他對著燈光和攝像機鏡頭,呆怔了足足有幾分鐘才開口說話。從到這座城市講起,講到第一次到這座城市時,第一次見到老許,然后把他帶到住處,留下一部電臺,老許是他的上線,他突然想起,當時的地下省委還有一個電報員,他發報、收報,都是聯系那個電報員,他的代號是風鈴,對方的代號是“燕子”。他一直認為,對方一定是個女同志,要不怎么有“燕子”這樣的代號呢。以前他幾乎把“燕子”忘干凈了,因為他們是通過電波聯系的,對方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組織,他并不知道,只知道對方的代號叫“燕子”。他向老林提起自己過往的線索,幾乎把“燕子”忘干凈了,是眼前的攝像機讓他想起了“燕子”。
記者們走后,他激動起來,“燕子”雖然沒有謀面,但他至今還記得“燕子”發報的風格,每個摩斯碼發得流暢清晰。每個電報員都有自己的發報風格,就像個人的口音。雖然他想向記者傾訴自己的過去,以證明那些犧牲的同志,但組織的秘密他是不會說的,接頭暗號和老許留給他的那把電臺的銅鑰匙。他等待著組織派人來找他接頭,他又怎么能輕易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呢。
電視臺的記者錄像之后,他一直沒有等到電視臺播出,再后來,他就忘了采訪這回事。
有一天,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又去了一趟陵園,走了一身汗,那天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有許多話要對老許他們說,他抱著烈士紀念碑就說了,一開口自己都嚇了一跳:老許,我累了,怕是最后一次來看你們了。說完還嚶嚶地哭了一回。
那天從墓地回來后,被風吹著了,受了涼,他病倒了,一直暈暈乎乎的,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正巧老單位工會的人來看他,急忙把他送到醫院,醫生們搶救了幾個小時,他還是走了。工會的一位老同志在收他的骨灰時,被一個金屬一樣的東西吸引了,戴上手套在他的骨灰里拿起一把面目全非的鑰匙。說是鑰匙,只是從形狀上判斷,經過高溫已經變形了,但仍然有著金屬般的光澤,在骨灰中顯得十分不同。這枚金屬吸引了眾人的注意,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老王身體里怎么還有這種東西,咱們給他換過衣服了,兜里都是干凈的。人們猜測一陣,議論幾句,又把那枚金屬一樣的東西放到了他的骨灰里。
他去世之后,在建黨八十周年,電視臺播出了一檔以“記住歷史”為題的大型專題片,其中就有一段關于他的采訪。在他的影像旁有一行對他介紹的小字:王大草地下工作身份未經組織核實。
這部紀錄片播出不久,省城里來了一位白發蒼蒼的女同志,聯系了當地政府,指名道姓地要見王大草。還是老單位的工會人員出面,陪同著這位老同志來到了公墓,找出了他的骨灰盒。
老同志抖顫著身體,望著他的骨灰盒,聲淚俱下地說:風鈴,我就是當年的燕子呀。
石鐘山,作家,編輯,導演,影視制作人。發表長篇小說《大院子女》《天下兄弟》《五湖四?!贰秵柹n茫大地》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部篇,創作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一樣》《軍歌嘹亮》等三十余部,一千二百余集。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四次,飛天獎三次,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等四十余次。有多部作品譯介成英、法、俄文在海外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