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9期|傅菲:黑熊來過
大年初三,霜蒙下半夜。霜白了樹冠。秋葉喬木的樹冠慢慢泛紅。東升背著扁簍,摘野柿。居風塢有6棵高大野山柿樹,他不能讓這些山柿霜爆了(霜冰凍,漿果炸裂,被當地人稱作霜爆)。他在竹竿頭上插一根鐵鉤,用鐵鉤勾樹椏,往下拽,拽柿到手上,摘下來,塞入扁簍。
竹竿夠不著高樹椏,他就站在木樓梯勾,戴著斗笠,撐起竹竿勾樹丫。熟霉了果蒂的山柿,落下來,砸在斗笠上,漿水四濺。這是耗體力的活兒,入夜了,他爛睡如牛。翌日清晨,東升看見自己的蜂箱被誰掀翻了。他跑到果林,細細地察看,數了數,果林口有4個蜂箱翻倒在地,箱蓋被踩爛,蜂凍死,散落一地。死蜂落在霜泥,被冰凍住。草匾破損,蜂槽斷裂,蜂巢糜爛。霜面上滴著零亂的金黃蜜汁。
這是誰禍害我啊,我的蜂啊,我的蜂啊。東升拉起嗓子,囔囔叫起來。
安英跑了過來,見蜂箱破敗,霜地印著深深的腳印,便蹲下去看印跡。腳印分三節:腳板部分是一個下圓短、上圓扁的形狀;腳趾印5個,粗圓黑,呈扇面形散開;前端是5個尖狀黑點。安英脫下鞋子,用自己的腳比對腳印,腳板部分足足比自己的腳寬了三分之一。比對之下,東升很驚駭地說:這是野獸來了,野獸來吃蜂蜜了。
吃蜂蜜的大獸,也只有熊了。這里有熊。安英說。
果林的野獸腳印形成了彎來彎去的黑線。霜地亂糟糟,踏出腥黃的泥粒。
霜把灰白色的光,映射在山谷。東升帶著安英,開車去祝家棚。這是一段三華里長的機耕道,路邊開著白色的秋菊和金色的千里光。東生嘟囔著:熊也知道蜜好吃,趁夜黑下山。
安英沉靜地笑著,掩飾心里驚懼,說:蜜是幸福的總和。
到了祝家棚,找祝三枝。祝三枝能辨識獸跡。他是個熱心人,性格爽朗,很客氣地招呼:陳老師,來這么早啊,有什么事需要我搭把手呢?你盡管說。
祝大哥,居風塢來了熊,把我的蜂箱搗爛了4箱,偷蜜吃了。安英說。
哪來的熊呢?我們這一帶,三十年前出現過狗熊。祝三枝說。
不是熊,會是什么動物呢?小動物翻倒不了笨重的蜂箱。安英說。
那我陪你去看看,如果真是狗熊來了,你們住在居風塢可不安全。祝三枝說。
我是猜疑,不敢確定是不是熊來了,請你去看看。安英說。
一條機耕道往山邊分岔,彎入祝家棚,再往森林穿過去,便是過風崗。過風崗是陡峭的黑崖,呈一個雙肩形,往東南延伸。崖貧瘠如鐵,沉積薄薄的黑土或腐殖層。崖石縫里,深扎著各種樹:冬青、青岡櫟、垂珠花、赤楠、杜鵑、榨裂槭、五角槭、楓香、栲、甜櫧、苦櫧、六角樹、黃山松、山柿、閩柏、山礬、木本繡球、柃木……沒長樹的崖壁,則垂著青藤。不長植物的峭壁,終年泉水溶溶澹澹。
崗下是一個畚斗形的山塢,風到了這里,再也刮不動了,故名居風塢。風就是一個日夜趕路的人,終有疲倦時候。歇腳了,便呼呼大睡,困頓如爛泥。住在山塢里的人,在冬春,可以聽到風咆哮般的鼾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這是風卷起樹葉的聲音,也是風抱著風打滾的聲音。樹在震動。
聽慣了風聲的人,不覺得那是風在叫山,而像是奔馳而來蒸汽機火車,鳴笛聲很有節奏很嘶啞地叫。火車停下了,加水加煤,鳴笛卻一直拉長。悠揚的鳴笛適合作催眠曲,傾訴著遠方、落日、地平線、異鄉、白雪皚皚的冬日或秋雁夜啼的苦秋。
居風塢無人居住,居住風和野花。在三十年前,這里是一畈耕地,祝家棚人在此種菜種紅薯種花生。小村種地的人越來越少,種下去的番薯玉米大豆等莊稼,被野豬、獾、果子貍等動物啃食。村人便改種油桃、天桂梨、白枇杷、鐵山楊梅、常山橘,果熟了,被鳥啄爛,落在地上發霉。2017年初夏,上饒市的陳東升和妻子李安英在祝家棚野游兩天,見居風塢野花遍地,溪水長流,買來割草機,整理荒地,修葺林場舊屋,圍籬長居,種菜養雞,以養蜂為趣為業。
東升是個小學教師,耳背厲害,教不了書了,便提前退休了。他是個野游愛好者,喜歡養蜂和畫畫。他對安英說:我們把家里天臺上的18箱蜂拉來,建個蜜蜂谷,可以在此安享晚年。安英對著他笑。
耳背人有個習慣,就是大聲說話。在耳背人的意識里,自己大聲說話,別人才可以聽清楚。東升聲如撞鐘。安英卻是個聲音低沉嘶啞的人,2014年冬,因喉癥做過聲帶手術,影響了發聲。她說話,他聽不見。他說話,她微笑。她表示贊同了,就輕輕握他的手,或低額示意。
東升去割芒草,割下的芒草曬兩天,卷曲了,曬出煙灰色。安英編草匾。草編以竹片編列,以細鐵絲圈扎,蓋在蜂箱頂板,遮風擋雨,防寒取暖。溪邊長滿了芒草、野荔枝、牡荊、野山茶、白背葉野桐、山烏桕、荊條、油桐和藤蘿。油桐在5月開花,繁花勝雪,又名五月雪。花一朵壓一朵,綴滿圓蓋似的樹冠。油桐花串起了環帶,裹住了山谷。蜜蜂嗡嗡嗡。他聽不見。他仰頭看著樹冠上飲花蜜的蜂,微微笑。伯勞在樹丫唧唧叫。他看到群蜂飛舞,就喜悅。
養蜂不到半年,入了農歷十月,養蜂場便來了熊。他們來到果林,地上還蒙著厚厚的白霜,祝三枝撲下身子,嗅了嗅霜跡上的腳印,說:果真是熊。
他們循著霜跡,發現過風崗東坡至果林有兩排熊腳印,一排大如粗拳、黑如木炭,一排小如梅花、深灰如鉛。祝三枝說:一只大熊帶著一只小熊來掏蜜吃了。
熊去了哪里呢?安英說。
熊腳印往鴉崖延伸,到了老松樹下,霜跡不現了。太陽出來,霜消失了。霜如鬼魂,怕見陽光。鴉崖是一片石灰石斜坡,熊留不下腳印,已無跡可尋。他們只得返回。蒙霜天,山風冷颼颼。風鼓了起來,搖落樹葉。鴉崖距居風塢約二華里,崖高林密。這是東升和安英第一次上鴉崖。站在老松下,可以俯視開闊的居風塢,一條溪澗從塢口流出,塢里平坦而蔥郁,柿樹上掛著紅紅的柿子,如山野不熄的燈籠。欒樹的秋葉一簇簇,春花般怒放。東升是個對色彩敏感的人,他畫居風塢,畫過數十次素描,可他還沒發現居風塢美得如此濃烈。
下了山,安英架起火鍋,燙了羊肉、香菇、冬筍,三個人喝著土燒,吃了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了熊。祝三枝對安英說:熊可以嗅到半徑六華里范圍內的蜂蜜氣味,它是來吃蜂蜜的。
東升說:那我的蜂養不下去,蜂箱都會被熊搗爛。
祝三枝說:可能是過山熊,來了又走。
安英說:熊太可怕了,會吃人。
祝三枝說:我沒見過狗熊。大塢坑有個斷臉人,半邊臉被狗熊拍斷,臉肉陷進去,陰森可怕。
安英說:你說得怪嚇人的,我都不敢住居風塢了。
祝三枝說:這幾十年,沒聽說有狗熊傷人。狗熊也怕人,躲在深山老林不敢出來。人不招惹它,也不會有麻煩。提高防范意識很重要。
安英對東升說:我們換個地方養蜂吧,在這里,我發怵。
東升說:從國道口進居風塢,13里機耕道穿過3個小村,人來人往,熊敢下山吃人,它要吃多少人啊。
祝三枝回了祝家棚,東升拿起鋼鋸修整蜂箱。果園因長期無人管理,果樹大多長得很干瘦,枯枝也多。入秋,只有橘樹還掛著稀稀拉拉的橘子。橘子也無人采摘。烏鶇、鹡鸰、鵲鴝、樹麻雀,三五成群,棲落在林子吃食。果鴿和山斑鳩最多,數十只為群,隱藏在樹下。
在居風塢生活了半年多,樸素的生活和適度的體力勞動,讓他愉快。他的內心處于一種被清空狀態。他什么也不想,也無需去爭斗什么。前些年,他還沒耳背,他是個暴躁的人。他很在意別人對他看法,他就去較真。他愛交友,也十分逞強,他是一個把生活過得很復雜的人。耳背后,很少有人和他說話。和他說話太費力。他的朋友也漸漸少了。耳背初期,他時常煩躁。他是個美術老師,他再也上不了課。同事也避著他,不愿和他說話。他識趣,他再也不去扎人堆。他喜歡上了養蜂和野游。他自己動手做蜂箱,自己分蜂房、刮蜜濾蜜。晴好的日子,他帶上妻子,開著車,走山蹚水,在山上搭帳篷,看星星聽蟲吟。他成了逍遙客。做一個耳背之人,真是一件快活的事。他發現,世上絕大部分的事,都與自己無關,無需去關心。
梭羅在1845年3月,去康科德鎮郊外,拿一把斧頭砍樹,在瓦爾登湖畔蓋小木屋,暫居26個月。梭羅種玉米大豆,捕魚,欣賞風景,每天記日記。《瓦爾登湖》是東升喜歡看的書。東升把居風塢,當作康科德鎮郊。
入夜了,東升睡得死死的。安英卻怎么也入睡不了。她害怕熊來。她側耳聽著外面的響動。她靠著床頭,拉開燈,讀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
好些天,安英都睡不好。她有些提心吊膽,擔心熊會再來。可熊一直沒來。她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很快入冬,熊不會再來了。熊躲在山洞冬眠。
秋葉樹開始落葉,楓香樹葉泛紅、泛黃、泛灰,一夜寒風,葉落得滿地,如一張張寄給大地的請柬。山烏桕落葉更早一些,樹椏顯得更枯硬。荊條卻爆出芽苞,啄破樹皮,露出羞嫩的芽口,但始終不抽芽葉。芽苞潛伏,等待立春后的暖陽。冬天適合爬山。山變得疏朗,方便行走。東升和安英背一把柴刀,帶上熱水,在附近的山上撿拾苦櫧子,采冬菊。他收集了數十種草本植物種子,拌上溪中泥沙,撒在居風塢的荒地上。
屋舍前,有一塊當年堆木料的水泥地,東升也整理了出來,擺了六十個土陶缸作花缽,培育盆景。他挖來赤楠、高山杜鵑、崖松、荊條、檵木、珍珠楠、野山茶,鋸桿修枝,栽在土陶缸里。
中午,光線充足,東升架起畫架,對著過風崗畫素描。他畫硬筆畫,細膩入微,格局寬廣。他畫果園,畫溪畔的楓香樹林,畫山邊的夕陽。也畫來居風塢做客的當地村民。村民時常送安英時鮮菜蔬、溪魚、山貨,安英也回贈糖果面包松子等。林場舊房是二層瓦屋,磚墻木樓,上下各有12個房間。安英在二樓布置了書房、畫室、茶室、臥室、儲藏室。這是一個簡單、雅致、溫馨的客居之家。
過風崗東坡有小村高樟,僅7戶人煙。村舍依山溪而筑,臨北屏山。村人以育香菇、木耳為生。村婦高琴出自祝家棚,每次回娘家,路過居風塢,順帶香菇或木耳或辣椒干或剁椒或霉豆腐,送給安英。一日,大雪時晴,高琴騎輛電動車回娘家,安英也留高琴吃飯。東升對高琴說,你穿這件大紅棉襖,映著雪景,很入畫,我給你畫幅油畫吧。
坐在哪里畫呢?高琴說。
以果園為背景,你站在蜂箱旁邊。東升說。
東升架起畫架,畫冬日空空的果園:一個豐腴的女人,臉色棗紅,穿著大紅的短棉襖,手上提著小果籃,果籃里斜插著一蓬金色的冬菊,果園冷澀,果樹稀疏,枝頭上撲騰著兩只嬉戲的紅嘴藍鵲,果林里,排著覆蓋著白雪的蜂箱。
安英看著東升畫油畫。畫了半個下午,油畫畫好了,東升對高琴說:下次我回市里,我把這幅畫裝裱一下,送給你。
可東升一直沒回,直到臘月廿三,他帶著安英回市里過年。
再回到居風塢,已是開春。大地回暖。山櫻花白了山崖。芒草生發一卷卷的幼葉,青青翠翠。毛茛花開遍地,粉黃粉黃。臘月種下的土豆,已長出寸長。東升挖了兩分地,種黃豆,下了豆種,鋪了草木灰,澆了水。
不幾日,山櫻花凋謝了。木荷開起了細白的花。一日,東升早起,見果園里的5只蜂箱又被熊掀翻了,蜂巢和蜂蜜被熊吃得干干凈凈。東升喊安英:熊又下山了,吃了5箱蜂蜜。
安英來了果園,見蜂箱被糟蹋了,說:狗熊像個鬼,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東升說:我去找移動公司,在養蜂場裝上攝像頭,監視一下。
安英說:安裝攝像頭也沒什么用,我們看見熊來了,也不敢驅趕它啊。
東升說:錄個像,我們也知道狗熊是怎么吃蜜的。
安英說:太浪費錢了,花得不值。
東升說:如果熊再下山,我就安裝攝像頭。
果園,桃花梨花正開得旺,桃花如焰,梨花如雪。東升給蜜蜂分房。花盛之季,蜜蜂繁殖量大,一箱蜂可分出2箱蜂。東升戴著白紗面罩,手上戴著長白手套,把蜂列提出來,分到新的蜂房。
過了半個月,騎電動車的高琴來了。她從高腰籃里抱出一只小熊。東升說:你從哪里撿來的小熊呢?
高琴說:我去番薯地栽番薯,見小熊被野豬夾夾住了,我把它救下了。
高琴舉起小熊右前腳,又說:腳板被夾斷了,我胡亂包扎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辦。
安英說:養下它,不然的話,它會死掉,或被其他野獸吃了。
東升抱起小熊,說:小熊也不小了,很沉手,差不多有十來斤了。小熊在他手上掙扎,呃啊呃啊,叫得有些凄慘。安英找了一條毛巾,包住熊嘴巴,說:用碘伏清洗一下創口,敷云南白藥,紗布包扎起來,創口就不會發炎了。
東升說:小熊放在哪里呢?說不定母熊嗅著氣味會找來。
安英說:放在我們一樓,清理一個房間出來。
東升說:那不行,萬一母熊來找孩子,會搞破壞,防不勝防。
安英說:雜物間有很多舊木板舊門板,臨時在果園里搭建一個木屋,安置它。
熊是狗熊,體毛黑,背部有一圈白毛斑,胸前有一塊“V”形白毛斑。安英說:這條小熊,是不是去年來吃蜂蜜的那一頭呢?
東升說:應該是,不然,過風崗有好幾頭大熊了。
高琴說:你養下小熊,我經常來看。
安英說:我收是收下了,可怎么養,我還不知道。
東升說:熊是國家保護動物,我們還是把小熊交給野保。
東升開車載著安英、高琴和小熊,去了縣野保站。站長說:野保站沒有野生動物飼養員,我們收下來,明天送去南昌動物園。
安英說:熊去了動物園,成了觀賞動物。
高琴說:小熊生在過風崗,也應該長在過風崗,放歸過風崗。
站長說:你們愿意飼養,我們站里可以授權。
東升說:我們飼養吧,等小熊康復了,或有什么意外,我們再向站里報告。
站長說:熊脾氣躁,你們可不能虐待它。
居風塢、過風崗、高樟等地,野保站安裝了45個紅外線自動照相機,以監視野生動物活動。過風崗有著豐富原始次生林,常有狐貍、山貓、金貓、山麂、野豬、云豹、野狗等野生動物出沒。但發現黑熊,在1995年以來,尚屬于首次。黑熊處于過風崗食物鏈頂端。
東升給屋子外墻涂白膠漆,畫了12幅彩色熊漫畫,講述熊的生活習性、活動范圍、分布范圍、外形特征、生長繁殖、保護級別、物種分類。附近村子的孩童,嬉鬧著,來居風塢,嚷嚷著要看小熊。但孩童并不敢靠近木屋,聽到小熊野豬般的叫聲,嚇得尖叫。
一個月過去了,大熊沒來過。
5月開始,天溽熱。山中早晚溫差大,白天熱氣沖鼻,隨意勞動一下,汗水盈盈。山里人便早上干活,其他時間休息。
高琴常騎車來居風塢。她和安英一起包餃子、炸春卷。她們像姊妹一樣有說有笑。東升也給高琴畫素描。高琴坐在畫室,背對著窗,東升站在她前面畫畫。安英微笑著,靠在門框,看高琴端坐的樣子,看東升專注畫畫的樣子。畫好了素描畫,東升卷起來,塞進紙筒,擱在畫柜里。
安英給小熊喂食,高琴也一起去。熊是雜食動物,吃水果,吃蔬菜,吃植物嫩葉,吃魚,吃蛙。安英便買豬肺、豬肝,剁爛,拌在菜粥里,喂給小熊吃。小熊一天喝三次水,安英在水里加幾小勺蜂蜜下去。小熊喝水喝得叭叭叭響。
門口掛一個長哨,去喂食了,安英取下長哨,吹一下:篤——篤——篤——
聽了十幾天哨聲,小熊習慣了。安英一吹哨,小熊便用吻部撞門板,拱著身子想擠出來,嗷嗷叫。有一次,高琴帶了一缽新鮮豆渣來,剁了豬肝下去,喂給小熊吃。兩個小時后,小熊嘴巴吐出白液,喘著粗氣,四肢抽搐,排稀。這是中毒的癥狀。安英慌神了。東升開車把小熊送到鎮醫院,醫生說:我當了二十多年醫生,還沒給動物看過病。
病理都一樣,醫院不治療的話,再腹瀉下去,小熊會死。安英說。
醫生說:這是食物中毒的癥狀,需要洗腸胃、輸液。
幾個人折騰了一個下午,小熊安靜了,睡得很酣。它太虛弱了。安英拿出食缽里的豆渣,聞了聞,對高琴說:豆渣餿了,你怎么拿餿了的豆渣給小熊吃。
高琴有些委屈,說:這是早上新磨的豆渣,可能在路上,被太陽曬餿了。
安英說:豆渣餿了,你也聞不出來?
高琴說:我有嚴重鼻炎。
安英說:我還不知道你有嚴重鼻炎呢。我們養熊仔,像養孩子,怕有閃失。
睡了一夜,小熊身體恢復了。天麻麻亮,小熊肆無忌憚地嚎叫,呃啊呃。它很餓了。餓了,它就撞門。它有使不完的勁。安英聽到它叫聲,吹一下哨子,抱著吃食過去,哦嚕嚕哦嚕嚕地輕喚它。它站直身子,從窗戶露出半個頭,興奮地叫。
安英養了一條狗。狗是土黃狗,骨架粗大,但很溫順。陌生人來了,它也很少叫,搖著尾巴,舔來人的褲腳衣角。東升對這條狗,很不滿意。他說,不叫的狗怎么守家啊。大熊來了兩次吃蜂蜜,狗也不叫。東升很想把狗賣了,買過一條狗來。安英不肯,說:自己養的狗,就是朋友,怎么可以賣朋友呢?
這一天深夜,狗在果樹林狂吠不止。安英把東升搖醒,說:狗把心臟都叫跳出來了,怪事。
東升說:哪有狗叫。
安英說:你是個聾子,當然聽不到了。
東升提著斧頭,開門出來,見狗站在小木屋前,很是威武。月明之夜,川巒朗朗,星群像一朵朵碗蓮,漂浮在天空之湖,光須游動。果樹林靜穆。東升走到小木屋,屋門大開,小熊也不見了。狗看著他。狗舔著嘴巴上的腥血。
該死的狗,你不抓兔子野雞,咬小熊干什么,你就會欺負它腳受傷。東升罵狗。東升舉起斧子捶它,狗孩子看著它。東升把斧子舉得高高,卻沒落下。他狠狠踢了狗一腳,呵斥它:滾遠點。狗還是看著他,嗯呢嗯呢地叫。
東升去找小熊,找遍了居風塢,也沒找著。他知道小熊的腳傷還沒復原,靠三只腳走路,跑不遠。東升往高樟走。小熊是從高樟撿來的,熊識路。去高樟的路并不遠,約五華里,翻一個矮山岡,拐過一個瓠瓜形的山坳,再翻一個矮山岡便到了。這是一條偏僻的蜿蜒山路,森林茂密,路隱在林中。走在路上,東升心里發毛。
在進山坳的塆口,一個人倒在路上,像一把爛稻草。地上的人在喊:救救我吧,救救我。東升聽不見。他走過去,見地上的人雙腿淌著鮮血,褲子被撕爛。
地上的人右髖骨摔斷,雙腳小腿肉被狗咬傷,鮮血淋漓。
他背起人,往居風塢走。他給傷人清洗了傷口,安頓在客廳。
安英問傷人:你是哪里人呢?
傷人支支吾吾,說:高樟人。
安英說:高樟人,我都認識。我怎么不認識你呢?
傷人說:我一直在浙江做木工,很少回高樟。
安英說:你腳怎么受傷的呢?
傷人說:騎摩托車摔倒,摩托車還丟在路下的水坑。
安英說:這么晚了,你從哪戶人家出來,又去哪里?摔倒也不會有咬傷的傷口呀。
傷人不說話了,哎呦哎呦地叫著疼。安英說:你不說實話了,我馬上報警。
傷人眼神躲閃,說:我叫大春,是雙塢口人,我偷熊,被狗咬了,熊沒偷著。
大春說,晚飯后,他騎摩托車來高樟和村人賭小九(小九是一種撲克牌賭博游戲),輸了千把塊錢,想扳本,身上沒錢,又借不了錢,很來氣。他就來居風塢,偷小熊,想賣個好價錢。他破門抱小熊,被狗咬了。狗蹲在大梨樹下,悶聲不響。他也沒在意,狗拖住他的小腿,咬下一塊肉。他扔下小熊,打狗。狗咬住了他另一條小腿。他騎上摩托車,狗狂叫,他落荒而逃,騎到塆口,重重摔下去,落下水坑。
安英說:你打電話叫你家人來找熊,沒找到的話,我就把你交給派出所。
有驚無險,小熊被東升找了回來。它藏身在果樹林后面的一蓬茅草里。
天太熱了,地面蒸騰著熱浪。小熊有些暴躁,在小木屋竄來竄去。東升割了三捆芒草,蓋在小木屋頂,遮陽避熱。村溪有一個淺潭,他把小熊抱到潭里,讓它洗澡。熊喜歡戲水,撲一下身子,站起來,抖落一身水花。潭里有魚,它撲騰著抓魚。魚是馬口魚,個體不大,靈活。小熊撲騰十幾次,也抓不上一條。洗了澡,安英給它上藥包扎。
高琴來了。她的肩上手臂上,有很多淤青。安英問她: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高琴暗暗哭,也不說話。安英拉下她裙子,見她胸與背,有好幾處淤青。安英說:你老公打你了?你老公下手太狠了。
哭了好一陣子,高琴說:我不來你這里透透氣,我會活活憋死。
高琴從來不和安英談自己的家事,也不談自己的男人。安英看得出來,高琴是個麻利的人,很勤快,心地也善良,又不碎嘴。安英就不明白,這么好的女人就不被她男人疼呢?安英問她,她也不說。安英給她搽紅花油,邊搽邊嘆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高琴不說,安英也不便多問。隱痛,只有當事人深切體會。
高琴坐了一個下午,又回去了。安英留她吃晚飯,她說她不餓,還是趕回去給孩子做晚飯吧。
安英心里有些難受。她想和東升說說這事,見東升在濾蜜,她又忍著了。吃了晚飯,安英提了兩罐蜂蜜,和東升一起去高樟。雖然路不遠,但他們還沒去過高樟。他們開了十幾分鐘車,便到了。高樟是小盆地中的小村,樹木參天,百余棵古樟把村子覆蓋了。高樟只有幾戶人煙,人聲寥寥。老人們在廟前古樟下,談論六合彩。老人們說本地話,安英一句也聽不懂。
在高琴家坐到太陽落下了,安英起身回家。安英是想去看看高琴男人,這個心狠的男人是不是長得牛頭馬面。但高琴的男人不在家。高琴說,那個老幾(方言:老幾即家伙)被雙塢口人找去喝酒了。
東升在村口站了好一會兒。太陽在緩緩下落,過風崗的山影撲倒下來,斜長的青黛色的山影如謎。禾苗在抽穗灌漿,被風輕輕揚起,形成苗浪。山鷹從過風崗旋飛下來,吱啦吱啦地尖叫。他聽不到。他看到一群山斑鳩從油麻地飛起,飛向高高的古樟。安英拉了拉他衣角,他開了車門,車緩緩地轉入森林。安英看著自己的男人。男人很專注地開著車,眼角溢出清淚。一年之中,她的男人會有幾次這個樣子。她知道,自己的男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被大地壯麗之美而深深地震撼。大地在出其不意的時候,撼動了她男人的內心。
回到家里,她很纏綿地抱住了他。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纏綿地抱住他了。她撫摸著他漸白的頭發,她竟然有些羞赧,臉色蕩起了不再浮現的紅潤。
一覺醒來,養蜂場有6個蜂箱被掀翻,小熊不知去向。東升站在果樹林,雙手垂著,傻眼了,一時不知所措。小木屋的木門被踩爛,門框脫下半邊。他站了一會兒,給野保站打電話。
野保站來了人,取了紅外線照相機,調取了影像,確認小熊在凌晨2點12分被大熊帶走了。
一整天,安英都是恍恍惚惚的,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像個沒魂的人。
又一年。養蜂場分出42箱蜂了。
東升在挖土豆。土豆是祝家棚人世世代代留下的土豆種。土豆個頭小,圓滾滾。東升種了兩塊地的土豆,他吃不完,寄給他的老友吃。土豆挖完了,種苦瓜黃瓜絲瓜冬瓜。每一種瓜,他種五株。瓜秧抽藤蔓了,他去鴉崖砍苦竹。苦竹去竿頭,搭瓜架。
他砍苦竹,安英也跟著去。東升說:山有些陡,你還是別去吧。
安英說:你爬得上去,我也爬得上去,別看我腳小啊。
他們上了山,砍了苦竹,用藤條捆起來,扛下山。扛到半山腰歇腳。安英聽到坳口樹林沙沙響。樹在嘩嘩搖動。她拉起東升,往山下跑。她怕野豬。跑到山腳下,一頭小熊站在路口。小熊直起身子,憨厚地咧開嘴呃哦呃地叫。安英停了下來,站了一會兒,又拽著東升繼續跑,跑到家里,她癱軟地坐在椅子上。她怕大熊躲在樹林里,追下來。她坐了下來,小熊也顛著腳,跑到了她院子里。
安英用手勢驅趕它:你走呀,別留在這里了。
小熊呃呃呃叫。安英拿出冷饅頭,涂了蜂蜜,給它吃。安英又趕它走。小熊在院子里轉了轉,往山邊走去。小熊走了,安英又提心吊膽起來,略顯憂心地對東升說:萬一大熊跟著小熊來這里,那我們怎么生活啊。
那我們得遷往別的地方,或回市里。安全是第一的。東升說。
兩人說話說得很晚,東升呼呼睡去了。安英睡不著。她想,熊棲息地就在過風崗,巢穴也許在某個崖洞,大熊不下山,而小熊頑皮,跑下來了,或者,小熊有居風塢的記憶。她知道,小熊嗅出了她的氣息,跟著她下山了。她看過法國導演讓·雅克·阿諾執導的《子熊的故事》,她看得熱淚橫流。熊并非是動物中的“暴君”,而是友愛的勇者,憨厚、靈敏,與人友善。熊會與“死敵”和解,化解仇恨。但在現實中,她發現自己非常膽怯,她不敢與大熊近距離相遇。她害怕它的巨爪、巨掌,還有它那鐵鉤一樣的牙齒。她不敢走近大熊。
熊,對于她,對于東升,都是非常陌生的。雖然他們養了小熊百余天。但畢竟是小熊,缺乏攻擊性。人寵愛弱小的,畏懼強大的。
在很多時候,人是無法戰勝自己的。人的脆弱與生俱來。也許是出于一種自我保護,也許是出于對異類的不信任。在本性上,動物無法偽裝,而人可以。人不僅僅是因為自私,還因為掠奪欲、占有欲,更因為排他,便有了偽善。而動物僅為果腹和防御,以本性而生。人活在自己的障眼法里。
其實,安英很想看到小熊。在小熊被大熊帶走的那兩個月,她失魂落魄。她有事沒事,去果樹林走走,念念叨叨。她吹哨子,吹了半個多月,小熊也沒現身出來。她以為小熊跟著大熊去了很遠很高的山峰,再也不回來了。她暗暗地罵它:你這個沒良心的。當小熊出現在自己跟前,她又驚又怕又喜。
高琴很久沒來居風塢了。她在育香菇、木耳。她收了又曬,曬干了,封裝在大塑料袋里,等收香菇的人上門收貨。安英去過兩次高樟,便沒再去了。育香菇的人忙。高樟人育香菇代代相傳。但再往下一代,無人育了。育香菇是個繁瑣的累活臟活,收入不高,不如去浙江做工。
野保站的人每月來一次居風塢,定期去察看紅外線照相機,更換電池、調取影像。他們在東升家吃餐便飯,打個尖(方言:休息)。影像里,留存了狐貍、金貓、穿山甲、黑熊、白鷴的活動身影。這些都是珍稀的、難得一見的林中生靈。東升和安英,也跟著野保站的人上山。每次回放影像,安英看得特別細致認真。她冀望小熊出現。但小熊一次也沒露臉。她很失望,又很擔心。她擔心小熊是否出現了意外,因為小熊畢竟有一條腿受過傷,腳板骨弓了起來,受不了重力。
果樹已肥肥壯壯了。初冬暮春,這兩季,東升買來油菜餅,給果樹施肥。在根部掏一個洞,埋一大碗油菜餅下去,蓋上土。油菜餅肥壯,肥效長。根吸肥,葉油綠桿粗壯,果又大又甜又多汁。出果了,祝家棚人背著圓籃來摘。東升打理果樹,為果,更為花。花盛了,他刮的蜜多。濾出的蜜,封裝在玻璃瓶。一瓶2斤。每季出蜜,他在微信朋友圈發現場刮蜜、濾蜜的圖片。他的蜜好,不愁買家。
霜期來了,蜜蜂大多被凍死。他割芒草,蓋在蜂箱頂,給蜜蜂保暖。蜜蜂是很難過冬的,凍死在箱口。很多鳥,以死蜂為食。但總有一部分蜂留存下來。在春暖花開時,繁忙地采集花粉、釀蜜,也繁忙地繁殖。養蜂的人,是與花朵與季節為友的人。大地之花,是養蜂人的生活彩帶。
這年霜季,在晌午,一頭熊出現在果樹林,用兩只前爪抓開蜂箱蓋板,翻倒下來,掏出濕漉漉的黏黏的蜂窩,塞進嘴巴吃。群蜂四散而逃,又圍攏過來,在熊四周嗡嗡而飛。這是一頭體型中大的黑熊,四肢強壯,體毛烏黑,白毛斑很顯眼。它連續翻倒了3個蜂箱,舔蜜吃。安英看著熊翻蜂箱,她取下長哨,篤篤篤篤篤,吹了起來。
熊怔住了,轉過頭望她。熊呃哦呃,長叫了起來。熊向她跑去,翹著肥碩的臀部,拱起雄武的頭。安英嚇得進屋,關了門,上了二樓。東升提著一把斧頭站在陽臺,看著熊揚起頭叫,瞇著眼睛。斧頭從他手中滑落。但他們不敢下樓。
熊從過風崗東坡上了山,邊走邊叫。叫聲漸漸消失。東升拿起鋼鋸,去維修蜂箱。再過一個半月,可以刮冬蜜了。在刮冬蜜之前,他還得去采集花籽,拌上泥沙,撒在居風塢。刮冬蜜,擇晴朗之日,蜜汁濃稠而不凍。冬蜜是一年中最好的蜜。刮了冬蜜,他翻地種土豆。土豆種完,一年已盡。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樹木翻轉著同樣的樹葉。翻過的樹葉都落下了。
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居風塢了。居風塢有了另一個地名:蜜蜂谷。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