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講故事的人到講故事的機器——論互聯網時代音頻小說的發展
世界各國小說都起源于民間故事或傳說,起初它們以口頭的形式代代相傳,直至文字、紙張產生,小說才逐漸發展成為穩定而獨立的文學門類。因此,當今的音頻小說實際在繼續碰上歷史悠久的講故事的行為。不過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其形式發生了巨大變化,講述主體也逐漸從人向機器偏移。通過梳理這一主體的轉變過程,可以探究互聯網時代音頻小說與傳統講故事之間的聯系與變化,并發現其對文學自身發展的影響。需要特別提及的是,本文中的“講”特指進行講述的“有聲”行為,并不包括廣義的文字講述。
一、“人”向“機器”的轉移
互聯網出現之前,故事的講述主要依靠人的能動性。
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學時代,故事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具有教育、認識、實用、審美、娛樂等功能。[1]由于民間文學作品采用集體、口頭的創作和傳播方式,便直接決定了它本身總是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之中,具有變異性的特點。[2]人們通常在溝通交流的同時就完成了故事、傳說的講述,現場性與交互性特征鮮明。隨著文化的發展,民間講故事的方式逐漸豐富,并不限于茶余飯后的簡單講述,尤其是在紙本出現之后,脫胎于民間故事的小說講述趨向穩定:中國傳統藝術中部分相聲、評書,甚至是加上表演性質的雜劇、戲曲,其實都在實踐講故事的行為。然而無論如何,這一階段的故事講述始終依賴于“人—人”之間的直接對話。
信息技術的發展使人類的交流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講故事作為溝通的途徑之一自然隨之改變。除了傳統、原始面對面的講述方式,電子廣播作為新型媒介出現,人物分享、小說閱讀等講故事的欄目都是其中的代表。作為故事重要載體的小說由此在當代進入了“講”的序列,如1988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連播》欄目播送了《平凡的世界》,引起聽眾的強烈反響。然而廣播講述同樣具有即時、現場的特征,一旦播放結束,而事先又未能存儲保留,故事內容便煙消云散。即便存儲,彼時的廣播音頻也多作為歷史資料束之高閣,普通人難以接觸。相比之下,廣播講述的路徑是“人—機器—人”,傳播范圍大大拓展,效率也隨之提高,這是機器發展帶來的便利。
可見,此時講述主體的部分偏移已然發生。電視電影興盛之前,電臺廣播風靡一時,當時幾乎家家戶戶都逐漸擁有了收音機,甚至將其擺放在家中醒目位置來彰顯富裕程度。然而隨著更加先進的聲畫媒介興起,廣播被擠到了市場的邊緣,雖然依舊有其生存空間,如車載廣播、老年人的偏好等,但是大片收聽市場就此寂寥。然而萬維網的誕生則填補了相關空白,講故事再次回到了人們的視野。
互聯網、智能手機的普及與收聽市場的空白催生出大量專注于音頻文化應用軟件的誕生。這部分應用軟件內含大量有聲小說,相聲、評書等中國傳統講故事的形式也屢見不鮮,還包括了脫口秀、專題欄目等新興故事講述模式,聽眾可以根據自身興趣從中選擇相關內容進行收聽?!袄首x—錄制—存儲—上傳—收聽”的講故事模式,突破了此前面對面講述或廣播直播帶來的不可保存、不可跳躍的不足,擺脫了完全依賴人的現場性的時間束縛,故事得以反復、穩定地出現在聽眾面前。即使人作為基礎構筑了復雜應用系統,技術、機器仍在其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既節省了人力物力,又促進了故事長久的儲存與傳播,其在講述行為中的價值與意義甚至超越了原始主體人。
隨著AI技術的發展,許多有聲小說由語音包自動生成,在人類設計的系統內部完全脫離人自主運行,盡管其中存在許多瑕疵,如不能準確控制章節聯系、語句起伏等,比較影響讀者對于文本內容的理解,但是未來的發展前景值得期待。
循著講述主體的軌跡,可以發現其中明顯的轉移路徑,也反映出未來講故事的發展趨勢。而這一路徑背后蘊含長期固定的支撐,也透露出時代發展的新變。
二、不變與變:心靈需求與商業邏輯
“一個故事或暗或明地蘊含某些實用的東西”[3],故事是一種古老的經驗傳遞方式,也是一種悠久的娛樂放松方法。從古至今,正是因為人類聽故事的需求始終存在,講故事的行為才能夠以各種形式出現在源遠流長的歷史長河當中。其實,對于故事的渴求已經銘刻在人類代代相傳的基因當中,也從幼時伴隨著人的一生,孩童從小就會纏著父母講述各種各樣的故事,來滿足自身的好奇心與求知欲。類型豐富的小說在當代恰好滿足了人類的渴求心理。
前文提到,電視、電影、短視頻等聲畫媒介日漸取代了廣播在大眾文化領域中的地位,它們同樣在展現不同的故事,不過是輔以生動的畫面形象,刺激觀眾的感官知覺,從而營造出沉浸式的體驗氛圍。普通故事雖好,但對于更加生動世界的探求是觀眾內心的偏好,這一點從中國古代說書、相聲等藝術的盛行便可看出。
既然更加鮮活生動的故事呈現方式已經出現,為何從傳統講故事形式中發展而來的音頻小說近年來大有卷土重來之勢?首先,這與當今更加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密切相關。視頻的觀看需要眼、耳、腦三者的共同協作,然而聽書卻省去了視覺配合。在閱讀碎片化的時代,繁忙的工作與生活難以提供大量的閱讀時間,而音頻小說所需的聽與看、行走等行為并不沖突,這決定了聽眾不必聚焦全部的注意力,可以在做其他事情——如開車、做家務、擠地鐵——的同時兼顧聽書。加之,其作為固定存儲于網絡云端的產物,對于原始廣播的時間限制進行了突破,聽眾可以隨時隨地選擇心儀的作品來收聽。其次,這還關乎音頻小說提供的聽覺享受。應用軟件平臺通常會找尋專業的配音師與配音團隊,配音師們能夠將小說中不同人物的對話模仿得栩栩如生,配音團隊則會根據文本內容搭配合適的背景音樂與音效,比如美麗田園風光的描寫搭配和緩的音樂,刺激經歷的敘述則對應激昂動蕩的音樂,在火車駛來時配以轟鳴聲。如此,相比于枯燥的文字,抑揚頓挫的朗讀能夠完美匹配小說的節奏,生動的音樂則拓寬了進入小說的通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聽眾的參與感,有利于對小說內容的理解。
聽故事的渴求與更加完美享受的追求是人類正常的心理需求,它們共同推動音頻小說在紛繁的文化市場中獲得一席之地。然而,相比于以往的講述,其中也增添了更多商業氣質。前文提到,音頻小說以應用軟件為載體出現在大眾的視野當中,而目前市面上大部分應用軟件都以盈利為首要目的,下載量極高的喜馬拉雅APP也不例外。下文將以此軟件為例進行探討。
喜馬拉雅APP作為音頻分享平臺于2013年上線,產品多種多樣,可以覆蓋各年齡段、各領域的用戶群體。當它進入市場之時,資本的烙印便牢牢鐫刻其上,平臺公司、軟件自身、使用者及其運營的全過程都卷入到這一張巨大的商業網絡當中。
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談到,文化消費問題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并非只有幾千人或者有好幾百萬人分享了某部作品,而是這部作品……注定了只是曇花一現的符號,因為不管有意無意,它都是在一個如今已經成為生產的普遍范疇即循環和再循環范疇中被生產出來的?!纳a方式決定了它和物質財富一樣要屈從于‘現實性’使命”[4]。自音頻生產之時,小說已然變成物化的符號——可以被替換為其他任意的產品。復雜的生產步驟抹去了文學的豐富內涵,使它們在紛亂的市場中淪為賺錢的工具:成為音頻之前,出版的小說作品不再作為定價待購的簡單商品,遵循線性的售賣渠道,而是被不同平臺標價競拍;當經歷選擇、編輯、錄制、營銷等復雜步驟之后,它化身為音頻形式再次進入市場,從而面向更像廣闊的聽眾消費群體。從簡單的“出版—發售”到“出版—購入—再出版—販賣”,復雜的生產過程意味著專業的分工與合作,小說的商品附加值在其中一再提高,資本消費市場的邏輯卻由此顯現。此外,喜馬拉雅APP還會提供用戶自主錄制音頻小說的途徑,錄制者可以通過錄制作品賺取流量與金錢,而聽眾可以根據自身的喜好進行打賞。如此,經典小說作品從高雅的殿堂走向民間的樂園,以流動性極強的特點在市場中來回穿梭。
在盈利方面,喜馬拉雅APP的渠道主要有三種:廣告盈利、內容付費與周邊產品銷售,而它的盈利對象則是軟件的使用者。當聽眾打開這一軟件之時,就已經被卷入了資本市場的鏈條。作為廣告的投射對象,軟件首頁有為不同用戶設置的專屬廣告浮窗,免費聽書的前提是忍受15秒的廣告播放。有時,運營商會將廣告信息巧妙地植入音頻當中,比如編制貼合小說內容的段子無縫插入來實現營收。作為消費者,免除廣告與獲得部分精品小說的收聽都需要會員身份,會員的開通意味著消費,許多堅定“白嫖”心理進入軟件的聽眾最后卻往往為此買單。此外,于大多數聽眾而言,文本的選擇并非完全根據個人的興趣,而是參考首頁的推薦書目。在大數據的監視下,他們早已被捕捉進入文化生產的鏈條,在不知不覺參與到軟件的營銷當中(不同作品內含的商業價值必然存在差異,而軟件官方會依據其價值將其擺放在不同的位置)。文學小說就此與不相干的商業價值捆綁在一起。
雖然自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發展,文學商品化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但是音頻小說的出現無疑加速了這一過程。
三、文學自身的反思
音頻小說對于人們渴望的滿足及其商品化的狀態所帶來的影響并不局限于其音頻小說內部,除了文學外部商業附加值的不斷增加,還波及文學自身,甚至是人與文學的復雜關系。
首先是文學的接受度更高。上文陳述了讀者對于音頻小說的偏好與喜愛,這會在無形當中增加聽眾的文學閱讀量,擴大作品的影響范圍。此外,小說在數字化的進程中,跳出了文字的平面場域,成為被注入情感的音頻記錄,聲音的特質標志文學進入部分視障聽眾、文盲等少數群體的世界。其次,網絡文學與音頻小說發展相輔相成,音頻小說勢必會促進網絡文學的產出。打開喜馬拉雅APP的“有聲書入站必聽排行榜”,前十名全部為網絡連載小說,《重生八零,媳婦有點辣》《摸金天師》等題目已經鮮明地反映出其千篇一律、追求爽感的特質。網絡小說大多由未接受專業的文學訓練與知識的作家寫成,語言通俗直白,接近口語,內容淺顯易懂,章節前后的連續性與邏輯性并不嚴密,幫助讀者獲得絲滑的閱讀體驗,甚至跳讀也不影響文本內容的理解。因此,相比于嚴肅文學,網絡小說的收聽障礙幾乎消失。而部分網絡小說原本就擁有大量的讀者群,生動的音頻會吸引他們重復閱讀,軟件平臺也樂于將其音頻化來達到吸引流量的目的。正因如此,網絡小說在音頻世界通行無礙,而這又會刺激新生網絡小說源源不斷地涌現,從而進一步造就文學迎合市場的轉向。
盡管音頻小說存在種種優勢,能夠拓寬文本的影響范圍,卻也影響了文本內容的理解與文學多樣性的發展,尤其是在通俗網絡文學興盛的背景之下。“小說的讀者則很孤獨,比任何一種別樣文類的讀者更孤獨(連詩歌讀者都愿吟哦有聲以便利聽者)。在寂寞中,小說讀者比誰都更貪婪地攫取他所讀的材料。”[5]紙本小說雖然枯燥,卻更能集中讀者的注意力。而音頻小說的聽眾在收聽時極易遺漏部分語句,無法完全理解小說內涵;如果重復收聽,部分音頻軌道無法精準定位至語句,操作不便,聽眾可能因此就此放棄回聽。
如今,許多父母為了給孩子培養高雅的情趣與正確的價值觀,放棄了親力親為的講述,轉而播放軟件中流行的經典童話。固然,這部分童話都由知名作家創作,具有很強的教育意義,然而與父母講述另類的故事相比,仍然缺少了創造性與多樣性,講述特有的對話、互動意義幾乎喪失。從前的民間故事依靠口耳相傳,盡管它們中的部分已經被收編到音頻的行列當中,但是仍然有大量的口頭文本流落民間。此類單純依靠固化音頻的聽故事方式,很有可能使有別于紙質文本的民間文學走向徹底的沒落,造就文學同質化現象日益嚴重的局面。
任何事物都存在正反兩面。一方面音頻小說是文學傳播的良好途徑,不僅促進了網絡文學的發展,也使部分經典小說獲得了新的生機;另一方面卻使文學存在理解難題與同質發展傾向。
麥克盧漢曾言:“技術的影響不是發生在意見和觀念的層面上,而是要堅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變人的感覺比率和感知模式。”[6]音頻技術不僅作為一種媒介滲入到生活各處,提供前所未有的便利,還改變人們對于萬事萬物的感知,包括與故事(小說)的交互方式。
音頻小說的市場化意味著更加多元的選擇,聽眾可以根據自身的興趣進行私人化的收聽,他們可能會在趣味的迎合之下,沉迷于此,遂將自我關閉于有聲世界的狹小空間,不僅喪失了與其他文學作品的接觸機會,甚至還忽視了人與人的溝通與交往。應用平臺上看似琳瑯滿目的文本可供選擇,實際上大多數聽眾的偏好是固定的,加之大數據的篩選與推薦,相似類別的文本就此源源不斷地單向輸入到聽眾的頭腦之中,加深他們對文學生態的刻板印象,固化其對于文學單一面貌的理解。
于配音師或平臺配音用戶而言,朗讀僅僅是他們的一份工作或賺錢的工具。盡管錄制完成的小說音頻依然充滿靈動之感,但是這完全可由技巧塑造,而非充分理解后的自然喟嘆。與文學交互的感覺就此喪失,本應蘊含無限思想感情的文學,在他們眼中異化為同質的產品。而大部分配音師的文學水平注定了他們無法抵達深層的文學底里,淺薄的理解又會進一步影響聽眾的認識。相較而言,目前并不完善的AI所呈現的“零度”閱讀,反而提供了客觀的文本對象。
音頻小說在互聯網時代的發展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然而這龐雜的系統中蘊含著顯著的樞機。循著歷史的脈絡,音頻小說的出現是必然結果,通過透視其中的變與不變可以發現講故事這一行為的守舊與發展,而這實際上也是關乎文學自身的變革,直接影響人與文學的交互方式。在這不可逆轉的趨勢之中,音頻小說表現出諸多優勢,放大文學在現世的價值意義,卻也漂浮在商業的邏輯當中,成為資本市場的一環,并影響到自身的發展。如何克服上述種種阻力,使音頻小說獲得更加良性的發展,是目前值得反思的問題。
注釋:
[1]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4—50頁。
[2]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第27頁。
[3][德]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98頁。
[4][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8頁。
[5][德]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 張旭東、王斑譯,第110頁。
[6][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46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