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李東文:不讓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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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攫送我與父親到醫院后離開,是我不讓他在醫院逗留的。最近他的身體挺糟糕,看上去比我們八十歲的老父親更易感染病毒。不過話說回來,剛剛過去的這十年,父母生病住院,幾乎每次都是我巴巴從廣州趕回老家替他們張羅,住院手續對于我來說輕車熟路,也無須明攫操心。今年住院增加了一項新的內容,核酸檢測——護士用無菌棉簽在父親和我的口腔采樣,一天后送來結果,陰性。護士強調,住院的病人和陪人都要核酸檢測,免費。
隨后護士送來體檢表,說我父親年歲高,屬傳染病易感染人群,明天最好早點去體檢,避開人潮高峰。
體檢表上有胸片、心電圖、血常規、大小便、心肝脾肺腎、彩超B超等等一大堆名堂。我問醫生,硬幣大一個傷口,有必要這么夸張嗎?醫生說:“阿伯這個歲數,一點點小事都有可能變成大事,檢查清楚,了解他身體的真實狀況,才好對癥下藥——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可以不做,簽免責承諾書——不體檢的話,用藥或者哪里出了問題,我們不負責任。”
醫生用專業知識不輕不重打臉,讓我郁悶但又不敢說什么。天氣熱,醫生穿短褲,外面套件白大褂從背后看就像沒穿褲子一樣。我打電話征求在婦幼保健院做醫生的表嫂的意見。表嫂說,現在所有醫院都這樣,入院要做全套體檢,不是強制,但幾乎人人都做,不做得簽免責文件,病人和家屬沒有不怕的,白內障,兩只眼睛分開做效果比較好,有些人做第二只時還要重新體檢一次,因為距離上次體檢已經超過十四天,失效了。
從眾心理讓我稍微好受一點。表嫂又說,你就當成做個全面一點的健康體檢唄。
心臟彩超一百九十八,肝腎彩超一百九十二,心電圖三十……有零有整,跳來跳去的數字看得我煩躁。不知父親的農村醫保能否涵蓋這一部分。
病房是三人間,父親最后一個住進去,中間那張床,正對掛在墻上的電視。此刻父親木然坐在病床上,神情委頓。我試圖跟他說說閑話以助他緩解焦慮,但他總是走神,對話慢半拍。電視開著但沒聲音,也沒人看。我側身坐在電視正下方看鐘曉陽的《流年》。每次離開廣州去別處,我都隨身帶一兩本繁體豎排的書。繁體看得慢,薄薄一本能看幾天。
有兩個小孩突然沖了進來,近門床位的陪護阿姨驚呼一聲抱起小點的那個女孩子,隔著口罩叭叭狠親幾口。小女孩大聲喊,外婆外婆,看我的小鱷魚!所謂小鱷魚是套在手上的布偶。鱷魚的大嘴張開,作狀要咬外婆。住院部有個奇怪的現象,醫護人員,甚至連保潔阿姨都戴口罩,病人和家屬不戴。隨后進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美少婦,門邊病人的長女。沉郁的病房因為孩子,充滿了陽光與樂趣。
我父親是皮外傷,住進了燒傷整形科,同病房靠近門口的大叔姓趙,車禍,陽臺邊上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帥小伙,剛做完痔瘡手術,與同樣年輕的妻子,總在低頭玩手機。說是燒傷整形科,真正燒傷的病人卻很少,大多是我父親這樣的皮外傷患者,個別因為特殊情況受傷的人,也被安排于此。為了方便敘述,我給我們這個病房排個床號吧,進門第一張床為1床,我父親2床,靠近陽臺的小伙3床。
病人們受傷的原因稀奇古怪,聽上去假得不像真事,比如對門病房兩位老太太,頭發還很黑那個的大拇指一年前被螞蟻咬了,現在來住院——開始時癢,有小腫塊總消不下去,后出血化膿,傷口一點點擴大蔓延至手臂……老太太忍了足足一年,直到傷勢嚴重影響了生活才讓兒子送至醫院。3床發表高見說,這種螞蟻國內原本沒有,跟隨進口木材被運輸進來的。另一位年紀大點的老太太,去菜地做事,不知被什么刺傷了左邊大腳趾,回家貼塊創口貼了事,后來化膿,自己用土方生草藥敷,也不告訴家人,直至腳趾發黑,生了壞疽——醫生切去她受感染的部位,兩個腳趾頭,一小塊腳掌……再晚一些怕是有性命危險。
趙叔未到六十歲,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大學剛畢業不久,回來停一天便又回了廣州上班,在醫院照顧的是他的妻子吳姨,二女兒因為要上班幾天來一次,大女兒是家庭主婦,每天送湯水補品過來。吳姨過了五十周歲的退休年紀,這幾年在酒樓打工,誤工費由趙叔的老板賠償。趙叔傷得重,又在要害部位,必須整天平躺,盡量不動,以免撕裂愈合中的傷口。他中午從車間騎摩托車去飯堂,轉彎時與一輛高速行進的叉車相撞,傷在大腿根部與小腹交界的地方。按有關規定,叉車空車移動,車叉必須要緊貼地面,叉車司機的違規操作,連累趙叔被刺傷,幾乎腰斬。叉車速度不高,馬力足,人被其撞擊猶如遭大象踩踏。趙叔轉述醫生的話,說如果叉車往前多推五毫米,主動脈切斷,神仙也無能為力;多往中間一厘米,命根子和睪丸稀巴爛……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我知道這時候笑很不禮貌。趙叔自己也笑。笑著笑著,側過頭去抹眼淚。
趙叔是皮革廠的資深技工,兩個女兒嫁到了臺城,他與吳姨住在老家離臺城四十公里的小鎮上。中午出事后當地醫院給他做了止血和包扎,送至縣第一人民醫院。
說著說著,趙叔開始感慨,春節過后皮革廠停產,直到兩個月前重新開工,沒想到回廠上班才幾個星期,自己就出事了。我問皮革廠停工這半年他都在干嗎。他先是去吳姨上班的酒樓打雜,做了個把月,不習慣,轉去附近的農場養豬,老板不按事先說好的支付工資,他憤而辭職,去幫親戚賣海鮮,皮革廠重新開工后馬上回去上班——與皮革打了半輩子交道,無論什么工作都比不上老東家的皮革廠!
他傍晚被送到人民醫院,已經下班了的醫生被重新召集回來,開會研究到深夜十一點,開始給他做手術。多名醫生同時忙碌,給他清理傷口、修復肌腱、修補血管、接駁神經等等,一直忙到天大亮。
手術完成后趙叔繼續沉睡,主刀醫生跟家屬解釋他的情況,一些手術中遇見的問題和困難,注意事項等等,然后給吳姨看趙叔傷口的視頻:右邊大腿根部肌肉大面積切斷,主動脈外露,骨頭隱約可見,紅彤彤一大片血肉模糊……吳姨頓時心臟亂跳,狂吐不止。之后吳姨無法再看傷口,每次醫生替趙叔換藥,她得先擰轉頭才伸手拉起蓋在趙叔身上的床單。
如果說1床的趙叔身上充滿悲情色彩,我父親精神委頓,3床則是歡樂滿滿。3床兩公婆都有點犯二,要么一起面露詭異表情低頭玩手機,要么嚴肅認真地交流游戲心得,偶爾與家中的母親或者女兒通電話,嘻嘻哈哈,歡樂得像買中了彩票。護士通知小伙到樓下換藥,他妻子問,要不要扶你去?他說我自己就行,今天不想讓你看我的屁股。可能傷口還痛,他歪歪扭扭拱著屁股走路,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少女。最好玩的一次是,幾歲大的女兒與他視頻,三番五次提出要看他剛做過手術的傷口,他妻子在邊上笑得像個神經病。
明攫的妻子,我弟妹,每天送一次湯到醫院。魚湯或者骨頭湯,味道還不錯。她說,如果醫院的飯菜不好,她就做了送來。父親說不用不用,胃口壞了,再好的飯菜我吃不下。
第三天我起來得晚了,去到醫院醫生已經查過房。父親說一部分體檢報告出來了,有個腎的指標偏高。明攫的腎有問題,父親對腎字尤其敏感。我張口就說,你這一把年紀腎當然比不得年輕人,單個指標高點不算什么。其實我的心也揪緊了,只是強裝鎮定。父親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指標,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指標,高了就是高了——你說我以后要不要洗腎?聽說洗腎很痛苦。我瞪他一眼,轉身一瘸一拐去找醫生討說法。父親的主治醫生姓蘇,還是個小年輕,在病人面前說話未必有分寸。蘇醫生說,是有些偏高,不過可能是受他之前吃的那些消炎藥影響,需要幾天后重驗一次才能確定。我回去跟父親解釋,費煞心思跟他說了不少寬慰的話。他面無表情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天花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父親突然坐起來問我,要是他的腎真壞了怎么辦。
“壞了就治唄!”我有點氣不打一處出。
“很貴的,很辛苦的。”
他的意思是說,不想花錢治腎,也不想受腎病之苦。但世間的事,哪能樣樣都有得選擇?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人老到一定程度會退化成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父親突然流淚滿面,哽咽著說他不爭氣,拖累我們,又說辛苦,還不如死了自在,可又不舍得死,也不能死,因為無法想象他不在以后母親一個人要怎樣活下去……我聽得淚汪汪,掐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能給父親煽風點火以加大他的悲苦。
我走近抹去父親臉上的淚,又扶他躺倒,用熱毛巾給他擦臉,幫他擦身體。父親真瘦啊,肋骨像擺在身體之外一樣清晰可見。等我幫他擦完身體給他扣扣子,發現他居然睡了過去。我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父親能正常走路,能自理,我夜間不必在醫院陪他。其實白天,我在他身邊也沒啥事可做,我留在醫院,陪伴多過照顧。父親時不時跟我說些村里誰跟誰的是非,周邊村子最近發生的古怪事情等等,但往往沒說一會兒他就累了,半閉眼睛似睡非睡。
幾乎每一次,父親聊著聊著就開始唉聲嘆氣,說自己的時間到了。一會兒又說,如果他不在,我母親會很可憐。母親比父親小十歲,今年才七十,除了頭腦有時犯糊涂以外,身體還算硬朗。但我沒有辦法不擔心,母親最終會和外婆一樣老年癡呆。長年照顧神志不清醒的外婆令我舅舅崩潰,來我家與母親傾訴時痛哭流涕。在我和明攫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已經過得稀里糊涂:家里來了客人,她專門去鎮上割肉,路上見到攤上的衣服漂亮停下來欣賞,買好衣服馬上回家,父親只好氣急敗壞地親自再跑一趟鎮上……如果說父親老到一定程度以后重新變回小孩,那么母親則一直都是個小孩子,從未長大過,在他們平淡而漫長的婚姻生活中,父親一直扮演家長的角色,欺負母親,同時也在照顧著母親。
我扶父親到隔壁的房間換藥。傷口的痂很厚,上面無法分辨的成分多,即便醫生手段高明也無法一次清除干凈,得用藥膏敷在上面,軟化一層揭一層,現在是在揭第三層。被揭去結痂的傷口凹陷下去變成一個可怕的坑。也就是說,父親小腿肚上原本凸出來的痂,不是微型普洱茶餅,是個上下對稱的小飛碟……醫生用鑷子小心翼翼清除腐爛的組織,有時還要用放大鏡觀察過后才下手,有些腐爛的組織與皮肉交織粘連,或者邊上有神經,令父親發出可怕的聲音。等到醫生完成工作離去,父親還側臥于床微微發抖,看上去十分可憐。
他趁我不留意抹眼淚,而我假裝沒看見。
“痛成這樣,還不如死了干凈!”父親惡狠狠地說。聲音有些哽咽。
“你又想多了是不是?這么痛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你倒是越老越嬌氣啦。”
父親嘴里發出嘿嘿的聲音,算是勉強笑了笑。
從今年春天開始,父親多次跟我抱怨,一會兒說腿腳沒力,一會兒說頭暈,一會兒說胃口差,吃什么都沒滋沒味,一會兒又說餓得心慌意亂……有時我被他重重復復又自相矛盾的怨氣惹怒,大聲訓他:“你難道以為自己才三十歲嗎?七八十歲老人,腿腳無力很正常好不好?力氣不夠就帶個拐杖,累了在路邊歇歇,又沒什么事情必須要去做,也沒有掙錢的任務,時間那么多,做事慢一點,走路慢一點,又有什么關系?”
父親曾經脾氣火爆,我小時候被他揍是家常便飯,但如今,他被我搶白不僅不生氣,還一聲聲地附和,像在討好我。現在我再也不敢搶白病床上的父親了呀,他看上去那么虛弱,漫長歲月掏空了他的身體,我終于也肯承認,在我心中野牛一樣的父親,已經不需要任何疾病,甚至不需要原因,也能撒手人寰。
對于父親可能的離世,我沒有心理準備,也還未做好準備,很想說點什么以減輕他的焦慮,同時也減輕我自己的焦慮,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在這樣的情景之下,無論我說什么,都繞不開死亡與疾病。我多么想學3床的小伙子,說幾句俏皮話逗父親笑一笑。
幾個月前母親私下里問我,父親不在以后,我打算如何安置她。我當時說,你來廣州跟我生活,或者去明攫家里,二選一。母親想留在臺山,但又不想去縣城明攫家生活,她希望我退休后回梁丙子村跟她一起生活。我愣了一下說,好的媽媽,我答應你。我之所以答應得如此爽快是因為,還有十多年我才能退休。
如此嚴肅地忽悠母親,我多少有些愧疚。離開電視臺的這幾年,我沒有在外面工作,如果不領退休金也算退休的話,我現在已經退休了。但是這些與憂慮有關的,我并沒有告訴父母,很多年以前我已經知道,與父母相處的最好方式是報喜不報憂,所以他們以為我至今還在電視臺上班,并且會一直在那里干到退休。
父親頹敗至此,行將就木矣,他離去以后誰來陪伴母親,直至她生命的盡頭?
以前刻意忽略了的矛盾和難題,此刻全部浮出水面將我包圍,我竟有呼吸困難的感覺。
我結婚晚,孩子要得遲,自己快五十歲兒子才開始讀高中。
弟妹感冒,改由明攫送湯。父親很是著急,催促明攫離開。又叮囑,明天起不用煮湯,也不必前來探望。我在旁邊聽著,心中頗有些醋意。明攫是父親的心肝寶貝,在我們父親大人的心目中,十個我也頂不上一個明攫。
我借送明攫的機會走到外面,對他說:“如果父母都不在了,梁丙子村的房子怎么辦?我們還要不要像現在這樣,偶爾回去住幾天?”
明攫大概沒料到我會說這些,定定地望著我不說話。他的岳父岳母,小姨子小舅子等人,已經在國外多年,他們全家計劃今年年底,最遲明年,也要出國定居。
我突然覺得心酸難忍,不等明攫回答,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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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調開得很足的長途汽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從喧囂而且氣溫高達三十八度的外界進入其中,仿佛走進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五十五座大客車,二十二位乘客。我于中間位置向前望去,幾乎全是灰白頭發的腦袋,后面也大都是布滿皺褶的老臉,還有兩個小學生、一個帶著水桶涼席的外地青年。除了司機,我是車中唯一的中年人。小孩和青年在玩手游,古怪的游戲聲此起彼伏。將頭頂空調出風口的方向調偏以后我還是覺得冷,膝蓋冷不丁傳來的刺痛加劇了我的煩躁。換上厚護膝保暖,再用衣服蓋在受傷的膝蓋上。
一周之內回兩趟臺山老家,我多少有些郁悶。父親今年八十整,上幾天我們一家三口回鄉給他祝壽。我膝蓋傷得嚴重,那天是妻子開車。從十年前開始,我們會提前幾天給父親祝壽。我們鄉下有個說法,老人生日那天鬧騰會引起下面權威的關注,生日當天更不能請客吃飯,因為客人吃的全都算在壽星一個人頭上,而人一生能吃多少是定數。
說不清從何時開始,父親精神委頓,厭惡自己不堪的老年生活,行為古怪,折磨著我們每一個人。上次明攫過來廣州進貨時說,去年不該給他弄八十壽宴——壽宴過后,父親認為自己已經福壽俱全,生存意念一天弱似一天。
因為父親精神狀態欠佳,我們全家團聚,在家吃餐午飯就算祝壽,沒有外出。飯后父親說肚子脹得難受,好幾天沒拉屎了。雖然過幾天父親才生日,但母親還是把這天當成了吉祥日子,批評父親嬌氣,不該拿這種小事煩擾我們。父親氣鼓鼓地說,你沒有便秘當然不知道便秘有多辛苦,我已經四天沒拉屎了呀。
明攫開車,我陪著父親坐在后排,一起去醫院。
醫院的門診大樓進出都是單行道,進入前要測量體溫,填表登記,出示健康碼等等。我取出N95口罩分給父親和明攫。我們三個都屬容易感染人群,必須要做好自我防護。
明攫去停車,我裹著厚厚的護膝一拐一拐地扶著顫顫巍巍的老父親。膝蓋痛得我冷汗直冒,但又不敢讓父親知道我痛。
“明生,你說明攫是不是自己回家了?停車哪需要這么長時間!”父親說。
我說:“醫院的停車場滿了,他應該要去很遠的地方停車。”
門診大樓人滿為患,我望向來來往往,戴著口罩只露出眼睛和頭發的人,感覺挺魔幻,甚至懷疑醫院其實是某部電影的場景。明攫回來后說,N95口罩很貴,哥你怎么有這么多?我有個同學在深圳開工廠,生產手機小配件,春節之后接不到訂單,問我借了幾萬元應急,將部分機器改裝生產N95,結果還是入不敷出,寄了箱口罩給我,開玩笑說先給點利息。
給醫生陳述完情況后,父親摸索著從褲兜掏出一個藥盒,說他前些時候吃這個,第一天拉得舒坦,第二天躥稀,第三天丟掉半條命……醫生是個急性子,高聲說,吃這個你不如直接吃毒藥!我們有點被嚇到了。醫生自覺失言,補充說這個藥副作用很大,吃多了腸子會變黑甚至壞死。我說,既然這樣,為何還能生產和銷售?父親說是藥店店員強烈建議他買的,八十元一盒呢。醫生說,那些靚女是藥廠的直銷員,賣藥有提成,當然強烈建議你買!
醫生給父親開了果酸等溫和的藥,同時建議他多吃蔬菜和水果,如果水果太硬、太涼,用水煮煮。父親一一答應,像個乖巧的小學生。類似的話我與明攫跟他說過不知多少次,他當成是耳邊一陣風。父親是農民,以往只吃自己種的菜,上了年紀以后不種地,也不怎樣吃青菜,說現在蟲子多,沒有農藥根本種不活菜。我說,你用開水把菜燙燙再炒,就沒有農藥了。他說,從播種就開始用農藥,用水燙燙能沒農藥?再說水果,蘋果雪梨嫌硬,讓他煮軟再吃,說煮過已經不是水果,不如不吃;桔子橙子嫌酸,吃西瓜不如直接喝糖水;香蕉寒氣重,連吃兩根會咳嗽……如果我小時候跟他說如此矯情的話,必定會被他打斷狗腿。
正事辦完我們準備離開,父親突然拉高褲腳,請醫生檢查他左邊小腿的傷口。醫生“哎喲”叫一聲,說我這里是內科,你的這個傷口該看外科。父親說:“你是醫生,你懂的,你說我這傷口要不要緊?”
之前明攫在電話里說,父親騎電動車刮傷過小腿,我以為只是個小傷口,沒想到如此夸張。硬幣大小的傷口上有個夸張的結痂,少說有兩三毫米厚,中間鼓鼓的看著像個微型普洱茶餅,顏色也像。
幾年前父親開始雙腳乏力,自己跑去縣城買了輛電動車代步,騎著上茶樓、買菜、閑逛,有時家里種的香蕉吃不完,他也用電動車幫母親拉去鎮上賣。我和明攫提醒他,老年人開電動車危險,讓他棄車步行,他不聽勸,我們多說幾句還發脾氣。上個月中旬,他為躲避迎面開來的汽車,剎車的同時腳撐地,腳踏板刮傷了左小腿。鄰村診所的庸醫幫他清洗傷口,開一堆消炎藥。那么深的傷口本該縫針,庸醫沒給縫,而且清洗得不徹底,消炎藥吃完傷口不見好轉,胃口倒是壞了,人迅速消瘦下去。他繼續去復診——他說庸醫和氣親切——還是清洗、開消炎藥。傷口化膿,父親在它上面使用酒精、雙氧水、云南白藥、紅藥水、紫藥水、碘酒、小兒頭痛散、蘆薈等等,感覺什么有效用什么,鄰居提議什么也用什么。
內科醫生說,結痂底下可能已經長出了新組織,也可能只是外面結了痂,里面有感染——你看你小腿腫成這樣,應該是有感染的。
我有種氣不打一處出的感覺,重新去掛了個創傷外科的號。
又經歷一次漫長的等候。年輕的外科醫生戴上手套,輕推一下那個夸張的結痂,父親失聲慘叫。醫生說,小腿腫,有炎癥,有膿,里面感染了,最好住院……為什么要住院?清創,消炎,保護傷口不要再次被感染。
“一定要住院嗎?”明攫問。
醫生說只是建議,不住院就一次次來門診治療,一次次的排隊——說實話,這個痂,光清創就要好幾次,得分幾天,小腿腫成這樣,要打消炎針,現在有規定,縣級醫院只有住院才能打吊針,門診不能……還有就是,門診自費,住院醫保起碼能報銷一部分。
“住多久?”父親問。
“快則一周,考慮到年紀因素,你可能要十天以上。”醫生說。
我覺得醫生說得在理,應該住院,但父親說絕對不能在醫院過生日。今天我們雖然給父親祝了壽,但離他真正的生日還有三天。老人固執起來,九頭牛也拉不住,我和明攫只好重新把他帶回家。
當晚我們離開臺山回廣州。我兒子小政要完成的作業極多,一天來回臺山老家對他來說已經很奢侈。臨走前我叮囑明攫,多回來看看父母,幫父親護理傷口。明攫說,他嫌我笨,精細的事情不許我做。這倒是事實,父親最疼明攫,但同時對明攫又毫無信任可言,說他不靠譜。我看著眼眶黑黑的明攫,既憐惜心疼,又深感不安。明攫打小身體虛弱,早些時候還查出腎有問題。之后我多次夢到與他一起在爺爺的墳前祭拜……自從我在心臟邊上做過手術,就總也擺脫不了對死亡的臆想,要么擔心自己突然死亡,要么擔心親人。
四天后,也就是父親生日的第二天,早上七點不到,母親打電話跟我說父親的傷口周邊滲出不少膿。我說,讓明攫送他去住院吧。母親說,過了生日是可以去住院了,明攫不宜在醫院久留,還得你回來。我撫著自己就算靜坐不動也隱隱作痛的膝蓋,有些無奈,但還是答應母親馬上趕回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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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飯點有點早,中午十一點,下午五點。我們開兩份午餐,一份給父親,另一份給我。黃昏我回家跟母親一起吃晚飯。父親住院,母親一個人在家,白天去田間轉轉,喂喂雞,罵罵狗,與鄰居閑聊幾句時間就消磨過去了,夜晚比較麻煩。母親膽小,總擔心自己睡著以后有壞種進屋,將她綁起來打昏,掠奪藏在家中各個角落,她想象出來的金銀珠寶。
最近這兩年父親的飯量變小,身體儲備能量的能力極差,每天起碼要吃六餐飯,早中晚三餐正式的,另外三餐要么吃剩飯,要么煮點麥片什么的。有時半夜餓醒,也得起來折騰得什么吃了才能重新入睡。母親擔心醫院的食物不夠豐富,父親要挨餓,我告訴她已經給父親準備了點心和水果,香蕉、桔子、葡萄、火龍果等等好幾個品種。
天黑前我騎著父親的小電車回村。我的膝蓋傷勢未愈,稍不小心就痛不欲生,得側著身子下樓梯,但綁個加厚的護膝能開小電車。城北農貿市場周圍人流密集,我放慢車速,被一陣鹵菜的味道吸引,買了人家鹵好又用腐竹蓮藕炆綿軟的豬手,幾只鹵水雞肝。小時候嘴饞到不得了才會去買只豬手吃——飄在空氣中的肉香,讓我想起小時候家里煮豬手的幸福體驗。雞肝是買給母親的——小時候我和弟弟要吃雞肝父親總攔著,說母親愛吃。
母親對我買了這么多肉表示批評,但看她神色,分明是欣喜。令我意外的是,母親并不愛吃雞肝,以前她總搶著吃是因為她認為雞肝不是健康食品。這個發現令我難過,自己吃一塊,偷偷運送兩塊到腳下喂狗。母親訴苦,說父親越來越不可理喻,菜咸了發脾氣,淡了發脾氣,肉買多了說浪費,少買一點問是不是想餓死他……他做壞了事情也發自己脾氣,甚至連狗的胃口不好也罵罵咧咧……好吃的,有營養的自己吃,肥膩的,味道差的,硬的,全推給母親。我有些忍俊不禁,說他年輕時可能已經這樣,只不過以前有掩飾。母親又說,自私一點也就罷了,他年紀大,我讓他,關鍵是他沒完沒了發脾氣,無論人家怎樣做都錯,他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村長鄉長縣長,都不如他聰明!要不然就是唉聲嘆氣,說這樣活著做人沒尊嚴,也沒快樂……母親眼角有淚花閃爍,我不由得一陣心酸。父親年輕時自私,老了以后在自私上多加一項:死亡恐懼。父親焦慮,又把焦慮無節制釋放,折磨我們所有人。
“夜里動不動就不睡覺,在屋里走來走去,來我房間故意吵醒我,說他幾句像小孩一樣認錯,但等我剛睡著又來重復!他胡鬧的那些晚上,我別指望睡覺,他總有辦法把我折騰得陪著他一起受罪。他其實知道這樣的行為不對,只是沒有約束力……”
母親哽咽得說不下去,去電視柜上拿來一串鑰匙交我手上。我問母親有沒有也給明攫鑰匙,母親說只你沒有家里的鑰匙,明攫一直都有。
這一串鑰匙,當真嚇我一跳,以為母親已經開始跟我交待身后事。
直至如今,我都沒有老家大門的鑰匙。小的時候母親要么在家,要么在附近的田間做事,總有人來給我開門。我去城里讀中學,周末回來若家中無人,就站在村口大聲喊,有時候母親在較遠的田間做事聽不見,村里人一個接一個喊過去,母親聽見就回家。
“你該帶上家里的鑰匙了。”母親說。
以前村里人都說我嬌氣,被母親寵壞了,當時我不服氣,現在回憶起當初的種種,的確如此。剛結婚那會妻子跟母親投訴,說我又嬌氣又挑剔,太多東西不吃,讓她不知怎樣買菜。母親說,他不吃的我不煮,煮熟了不愛吃我自己多吃點。妻子又好氣又好笑,從此不再在我母親面前說我半句不是。以往不小心夾了不愛吃的菜到碗里,半肥的豬肉、雞皮、鴨肉等,我會直接扔掉,有了兒子后就轉移到兒子的碗上,并且忽悠他,“看,爸爸給你塊好東西!”后來兒子知道我不吃的大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也勉強吃掉,因為我教育他要照顧長輩……
白天,父親絮絮叨叨了好幾次,他已經時日無多,讓我照顧好母親,夜晚,母親說我“你該帶上家里的鑰匙了”。許多畫面在我腦海里閃過……母親問我,父親入院時交的押金用完沒有。我說才交了兩千元,第二天就超了。母親說,如果醫院要求再交錢,不要一次性交太多,免得醫生亂開藥,開貴的藥。我跟母親解釋,醫生開什么藥,怎樣開藥,跟押金無關。母親說,我一直跟你說要保持窮人的警惕,你總做不到。
為了“保持窮人的警惕”,母親不讓家里的扣費存折超過一千元,寧可自己一次次跑銀行存錢。我和明攫試圖說服她,就算存折上有一千萬元,水費電費等等,該扣多少還是多少,哪怕不小心扣多了,也能追討回來,但她哪里聽得進?
母親提到收費的問題,令我想起下午的事,心中頗有些壓抑。下午我去外面的藥店幫父親買降壓藥,回來時見到父親戴著老花鏡研究一張又大又長的打印紙。見我進來,父親皺眉說:“一天怎么能用這么多錢?”
我也被消費金額嚇了一跳,居然有兩千大幾百。才一天工夫!細看一下就釋然了,大部分是體檢的。那么豪華的體檢當然貴!再仔細看,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收費,比如量體溫一次十元,每天上午下午晚上各量一次!老式水銀玻璃體溫計在藥店買不用十元,創收能力強啊!再看生理鹽水、葡萄糖、消炎藥,袋裝的液體從幾元、十幾元,再到幾十元不等,護士給換一袋輸液收取服務費十元,收費項目叫做一般護理。父親手背有個固定的針頭,用來打吊針,扎一次收費十元。扎針的部位腫了,或者不小心弄松了針頭,重新扎個新的,又多收十元。給父親清理傷口,換藥,叫重大護理,一次收費八十六,藥物另計……
清單上血檢的部分,除了肝功能五項常規等等之外,赫然寫著,HIV陰性,淋病陰性,梅毒陰性。我頓時嚇出一身雞皮疙瘩。為何要給八十歲的老人檢測這些?糾結了半天,我問表嫂算不算過度治療,表嫂回復給我一個笑臉,未置一言。我想起幾年前自己去看鼻炎,也被檢測了這幾樣!父親躺在床上唉聲嘆氣,說花這么多錢造孽,還不如不治,回家等死。我說,你快別胡思亂想了,一個小小的傷口,要不了你的命!
正當我神游的時候,母親從三樓我小時候的睡房取來幾本厚冊子,說早些時候收拾屋子發現的。初中高中的畢業紀念冊,里面夾有不少我這幾年想找但一直找不到的舊照片。還有幾本集郵冊。十多歲時我沉迷集郵,騙了母親不少私房錢買郵票,現在看來這項投資很高明,大部分郵票都升值啦。
之后陪母親看一出極無聊的連續劇。劇情極爛,我一邊看書一邊看電視。隨手翻開,是《二段琴》:
莫非的胡琴,說起來真是長長的一段事情。太長了,一切都沒有的時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個世界,不管是朝上還是朝下,總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斷地翻新。獨有那胡琴聲,是唯一舊的,長性的,在洶涌人潮的最底層,咿呀咿呀的嗚咽人生的悲哀無絕期,一切繁榮虛華過去了,原業是那胡琴聲,濟滄海來,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中一個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個日清云冷的夕暮,誰也記不得了,說起來,就是這么回事。
以前愛極了這個哀傷的開頭,此時字字錐心。
好不容易挨到兩集連播的電視劇放完,接近十一點,我和母親各自回房休息。翻開在房間充電的手機我才知道,同學小飛一小時前發信息詢問父親身體是否已經好轉,我打電話粗略講一下父親的情況,約好明天一起午飯。
目前困擾我最大的不僅有父親的病情,還有他的情緒,他沒完沒了的死亡表述。我已心力交瘁,每每想起父親,都情不自禁設想他去世以后種種。瞬間工夫,我被擊垮了,胸口像被巨石壓緊,張大嘴巴想要呼吸但做不到,兩只眼球像要突破眼眶沖出來……我以為自己心臟病發作,要死了,張嘴想喊母親,卻又無法發聲……就在暈死過去前,我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痛感轉移了注意力,終于長長呼出一口氣……
一刻鐘之后,我去窗邊抽煙,打電話給做心理醫生的師姐,說我恐慌癥發作了。說著說著,我突然大哭起來。等我平靜下來,師姐說:“生老病死是個永遠也繞不開的命題,你父親已經八十,就算去了也不會太悲傷。我們做人是這樣的呀,送走老人,培育下一代。中年人不容易,老的靠你,幼的也靠你,所以你要挺住。”
“但我該怎么辦?”
“這種問題從來沒有什么好辦法,最好的辦法是直接面對,該講的話面對面講清楚。”
“我從未想過父親有一天會離我而去,五年前他做腎結石手術,三年前做前列腺手術,我半點都不擔心他會有危險,而現在,他只是小腿上有個傷口而已,我咋就整天揪著心,無論怎樣努力也擺脫不了死亡陰影。”
“三年對于一個老人來說已經很漫長……”
“但如果他唉聲嘆氣,整天說自己快要死了,他可能就真的要死了呀,他明明可以活得更長一點的。”
“告訴他你的想法,聽聽他是怎樣想的,他希望作為子女的你們要怎樣做,更重要的是,你和你弟弟,以后打算怎樣做,也得告訴他,得讓他看清現實,讓他心中有底,他就能安心,不再折騰……”
與師姐聊完,我心情稍微好一點。異常疲勞,但無法入睡,凌晨三點還醒著。窗外傳來了幾聲雞鳴,下樓上廁所。眼前一片影影綽綽的暗紅。每逢年節,或者有什么特殊的事,母親整天整夜開著祖先牌位前面兩盞燈,兩盞代替香燭的紅色小燈。一樓客廳大而空曠,紅色的光映照于地,半明半暗。有風吹過,窗邊的黃皮樹沙沙作響。狗被驚醒,擺著尾巴跑來舔我,我伸手在它脊梁上捏幾下,它突然倒地翻身仰起肚子讓我捏。父親在家時每天不知要捏它的肚子多少次,它也寂寞了吧?想到明攫要去很遠的外國定居,想到顫顫巍巍的父親,聯想到父親不在以后母親獨自一人在這么大的屋里生活,我心中難受到不得了……然后又想起自己白天與明攫說的那句話,“如果父母都不在了,梁丙子村的房子怎么辦?我們還要不要像現在這樣,偶爾回去住幾天?”
深夜安靜得不像現實世界。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是無所事事的幽靈,游蕩回老家探望親人。我這輩子從沒如此惶恐,也從未如此無助。
- 4 -
醫生查房前我到了醫院。父親正在吃早餐,鮮肉包子和瘦肉粥。我跟他抱怨母親:
早晨六點不到,我剛睡沒一會兒,感覺哪里不對,睜睛看到有個人站在床前,嚇得汗毛倒豎,翻身坐起,耳邊聽到母親說,你動作這么快干嗎,嚇我一跳呢。我一下又倒回到床上。母親說她準備去鎮上買早餐,征求我的意見買什么,粥加包子饅頭,還是腸粉、肉粉,又抑或是云吞、燒賣……我說你買什么我吃什么,但你不要一大早把我嚇醒啊。母親說,你醒了可以重新睡。我說,你以為我是機器嗎,按按開關就能醒能睡!腸粉腸粉,你快去買吧,我都讓你氣瘋啦——
大家哈哈大笑。
3床出院,歡天喜地跑上跑下辦手續,像在辦什么喜事。護士過來更換了床單和枕頭。
父親吃青印提子,說有水果香,但又不太甜,以前都沒吃過這么好的葡萄。我說這是新品種,也是現在市面上賣得最貴的葡萄。如果我說某種水果很便宜,哪怕這個水果味道很好,他正好愛吃,他也不會吃太多,水果必須又貴又合胃口,他才會多吃——這是我最近發現的,父親的幾個怪癖之一。
護士送來昨天的消費清單,沒有之前那些天多,但也有一千多。他每天只是打幾支吊針,不吃藥,沒什么特別的治療,有時真想不通這些消費項目是怎樣產生的。父親又開始絮絮叨叨說喪氣話,情緒漸漸大起來,不治啦,不治啦,回家等死!
我昨晚沒睡好,一大早又被母親嚇醒,這會正煩躁著,沒好氣地訓他:“死,死,死!整天說自己要死,你有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
父親愣住了,扁嘴說,可我很辛苦呀,我這次可能真要去了。
“爸——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有些失控,提高了聲音。我不單單聲音失控,眼淚即將噴涌而出。巨大的哀傷拍在我身上,實在撐不住,快步走出病房。
情緒控制好后我回到病房跟父親講道理:人老了當然辛苦,尤其是身體不好的時候,但是老了就得承認自己老了,慢慢地生活,慢慢把身體調理好。
“不想調理了,如果能死最好——”父親說。
我說:“死是早晚的事,但不是現在,你的時間未到,我們也還沒有準備好,我媽更是沒有準備好。”
“我放心不下你媽。”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會照顧我媽,這個你必須要相信我,但是現在,你的時間還未到——我看你起碼還能活十年!”
父親難得地咧嘴笑。
然后我給他舉例,說村里的馬蓮婆婆,九十歲了,還天天去鎮上喝早茶。父親說是啊,馬蓮嬸窮了一輩子,到老了才享福!
馬蓮婆婆有六個女兒,四十多歲才生了個兒子,兒子年輕那會兒五毒俱全,進出局子無數,后來浪子回頭租個檔口賣魚,總算能讓老母親安享晚年。
我希望父親能直面死亡,生老病死本是常事,老的死去,幼的成長起來,循環往復,生生不滅。我告訴父親我的疑慮,我的困難,我的期待等等。父親聽得頻頻點頭,答應以后盡量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母親。
父親說著又哭了起來,我給他擦眼淚,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又來給我抹眼淚。
趙叔說,你們兩個快把眼淚擦干吧,既然把話說開了,那就開心一點,阿叔你不要總是嘆氣嘛,有這么懂事的兒子,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總算是把話說透,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啊。我坐在干凈整潔的3床上與父親說些村里的事,突然哈欠連連,倒下去馬上睡著了,鼻鼾如雷。我只有累極了以后才會有鼻鼾聲。如果不是護士拿個什么猛敲床沿鐵管,我肯定還要繼續睡下去。護士說,你怎么能睡在病床上?弄臟了床單,我們不得重新換?我翻身坐起,訕笑著抹去嘴角的涎水。
送飯的阿姨推著小車進來,父親拿了他的那份,清蒸排骨,水煮小白菜,西紅柿肉碎湯。跟同學約好的時間差不多到了,我跟父親說一聲就往外走。
吃的是臺山黃鱔飯,是我要求吃的。兩三年沒吃過正宗的臺山黃鱔飯,嘴饞。在臺山以外吃到的黃鱔飯,不管廚師是不是臺山人,不管味道多么令人神魂顛倒,我都認為不是正宗的臺山黃鱔飯。我向大家匯報父親的病情,才說了幾句話,突然淚流滿面。
等我重新回到醫院,有個新病人住進了3床,七十出頭的鄭叔。我心中嘀咕,怎么中風病人也被安排到這里?后來才知道,他中風是十五年前的事,這次是因為洗澡被燙傷了。
因為中過風,鄭叔身體僵硬,耳背,有時能聽見人說話,有時聽不見,他的妻子劉姨給他換衣服,讓他抬腳偏不抬,讓他側過去一點他當作沒聽見,實在沒辦法,只好喊護士來幫忙。護士經驗豐富,用很正規很響亮的嗓門,像大人訓熊孩子那樣吼,他乖乖配合,一分鐘不到穿好衣服。
“鄭叔,你右邊的手和腳有傷,要側向左邊睡,別把傷口壓壞了。”護士聲若洪鐘。沒想到鄭叔的聲音更大:“我幾十年都側向右邊睡,你讓我怎樣側向左邊?!”
大家哄然大笑。劉姨一邊笑一邊數落:“你再壓傷自己我就不管啦,回家享福去,留你一個人在醫院自生自滅!”
鄭叔十五年前中風,劉姨提前退休照顧了他足足十五年,十分不容易。鄭叔發病時還是在位干部,享受免費醫療,正式退休以后醫療亦基本免費,同時他每個月還能領好幾千退休工資——他的待遇,令我的土包子農民父親羨慕不已。鄭叔洗澡把水溫調到太高,直噴身體,但因為中過風身體不聽使喚,又不肯出聲求救,越著急身體越不聽使喚,讓熱水噴了大半個小時,等到家人發覺情況不對才把他解救了出來。劉姨說,如果鄭叔早點求救不會受傷;從洗手間出來后說聲難受馬上來醫院,也不至于延誤病情,如此狼狽。
普通熱水器最高能去到六七十度,這個水溫怎么就能把半邊身體燙脫皮呢?我上網搜索,得到一個叫做“低溫燙傷”的詞:取暖設備雖然基礎溫度不高,但皮膚長時間接觸高于體溫的低熱物體也會造成燙傷,接觸70℃的溫度持續一分鐘,皮膚可能就會被燙傷;而當皮膚接觸60℃的溫度持續五分鐘以上時,也有可能造成燙傷,這種燙傷就叫做“低溫燙傷”。一般情況下,皮膚與低溫熱源短時間接觸,僅造成真皮淺層的水泡型燙傷,但如果低溫熱源持續作用,就會逐漸發展為真皮深層及皮下各層組織燙傷……
劉姨早上幫鄭叔穿衣服,用手拉一下他的胳膊,拉脫了一層皮……包括手腳在內的小半邊身體,有不同程度的脫皮。鄭叔皮都燙脫了,也不哼聲。
鄭叔安靜地躺在床頭調得高高的床上,眼睛瞪到很大看電視,好像電視惹得他極度生氣似的。他被包扎成木乃伊狀的右腳搭在床邊高高的護欄上,腳掌直沖電視的方向,同樣包扎風格的右手舉高放在頭頂。劉姨端著插有吸管的杯子放到他面前,他吱溜吸幾口又專心看電視。劉姨說,你休息一會吧,不停放廣告,有什么好看的呢?這句話鄭叔聽得清楚,用很大的聲音回敬:“要休息你自己休息,不要擋住我!”
父親的主治醫生,蘇醫生,進來喊我和父親跟他一起去隔壁清創、換藥。那個大的痂,一層一層地被揭走,已經基本清理完畢,剩下些極細小的腐爛組織。強光照射下,傷口尤其恐怖,凹下去一個大坑,像個微型鍋底,只不過真正的鍋底黑色,傷口艷紅,中間夾雜有細小的黑色可疑物質。這些可疑物質十分細小,醫生像用鼻子去聞傷口一樣貼得很近。父親痛苦地呻吟,腳往外拖。醫生讓我按住他的腳。我柔聲說,爸爸,你忍住別動,要不然鑷子有可能會刺傷你的。
醫生說傷口上已經沒有腐爛的組織,也不再有炎癥,但恢復得很慢。父親血糖不高,身體各方面沒問題,原先高的腎指標復查后也正常了,恢復得慢是因為年紀。醫生說可以試下用“負壓倉”(醫生語,音,不知是否準確),利用密封倉的壓強差將新肉吸著往上生長——但是有兩個問題,一是這部分的治療要自費,儀器是一次性的,接近兩千元;二是病人裝上這個以后必須靜臥,一旦活動,吸附著皮肉的儀器會漏氣失效。
那就用吧,父親已經住院超過一星期,別說他,連我都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所謂的“負壓倉”是個有蓋的透明小桶,進出幾條管,兩條管子連接吸附在傷口上的吸盤,小一點的那條定時噴消毒和幫助傷口愈合的藥水,另一條連接墻上的氣閥,吸走氣體以增加負壓。
兩千元對于父親這樣的老農民來說分量很足,所以他又焦慮了,跟我道歉,說他已經浪費了太多錢,不如不治回家等死。我說如果花點錢能讓你早點好起來,花多少錢我都愿意。沒料到父親話鋒一轉,讓我想辦法搞死鄰村的庸醫。我一愣之下,差點沒大笑。
“我去捅他兩刀,警察把我捉走,哪個來照顧你?”
房間里的人都笑了。父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說:“我是讓你想想辦法,搞到他沒法再做醫生,他不配做醫生……”
“行啦,爸!”我提高聲音打斷他,“別說我沒有這個能力,就算有也不會這么做。爸,你都八十歲了,怎么還看不透?行善積德吧。庸醫處理傷口太草率,該死,但你也有責任的——是你自己去找他的,而且還連去兩次!當初如果你直接讓明攫帶你來這里縫幾針,最多十天就好了。”
“我不想麻煩明攫。你知道,醫院里到處都是病毒——”
我有點生氣,但不敢發作,順著他的思路說:“你就知道心疼明攫,從沒疼過我!如果我離家不是這么遠,你肯定讓我帶你上醫院的是不是?”
父親笑了起來,說我這張嘴向來得理不饒人。明攫是父親的軟肋,一直都是。
我看到天色已晚,伺候完父親屎尿,迅速趕回家取夜里要穿的長衫長褲和洗刷用品,又打電話讓明攫夜間回梁丙子村陪母親。
- 5 -
我回家匆匆吃幾口飯,又急急忙忙趕回醫院。父親早幾年切除了前列腺,憋不得尿。老頭子舒服了以后指指墻角的折疊床,說是他幫我向醫院租的,六元一個晚上。這是在醫院這么多天,他第一次主動對我示好。
顏色曖昧的帆布床看起來很舊,坐上去能感覺得到底下的鐵架子。劉姨拍拍自己正半躺著的松木躺椅說,我這張,十幾年前他中風時買的,九十元,既能當懶人椅坐,也能放下當床睡,為我省下不少錢呢。我說,醫院的創收層出不窮。
醫院的夜晚明顯比白天更令人不安,雖然天黑以后,燈光讓病房看起來比白天更加亮堂。我與妻子互發信息,交換各自的情況。高中已經開學,兒子寄宿,每六人一間帶浴室的宿舍,有柜子、書桌、空調、風扇和晾衣服的陽臺。無法親歷兒子新的學習階段令我頗感遺憾。妻子又傳來一些資料:住宿承諾書、健康承諾書、紀律承諾書、高中新生常見的困難和處理建議等等一大堆,比我替父親簽的住院文件還多。我心想,為何什么都要家長承諾?未必孩子在學校出問題,全都是家長的過錯?妻子又說,這是全市管理最嚴格的高中,據說半軍事化管理。
過了會兒,我正在低頭看書,被頭頂突然響起的電視聲嚇了一大跳。這些天來,我的神經高度緊張,突如其來的異響總能把我驚嚇。是吳姨把電視音量調大了。電視播放的正是這幾晚在家陪母親看的惡俗連續劇,畫面漂亮,演員養眼,用來消磨時間最合適。
兩集連播的電視,放完一集后大家都沒了興趣,紛紛解決個人衛生,準備睡覺。
電視關了,頭頂大燈關了,只留墻腳的地燈。我打開從家里帶來的床單,剛換下來的臟衣服用來做枕頭。衣服穿在身上聞不到異味,放在枕頭底下就不同了,很古怪的味道啊。
1床和3床的四個人很快就進入了睡眠狀態,只有我和父親還醒著。哪怕這個人不打鼻鼾,清醒與睡眠狀態下的呼吸聲也略有不同。吳姨用三張我們白天坐的木椅拼在一起睡,居然也睡得很香,率先發出可愛的小鼻鼾。她后來告訴我,自從趙叔一個多月前入院,她就開始這樣睡,習慣了,睡得香香甜甜。
我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見我與明攫還讀中學,偷了父親的香煙跑到三樓的露臺抽,明攫說我臉上有痘痘,我輕擠一下破開個黃豆大的口子,血像高壓水槍一樣噴射而出,明攫拿來紙巾讓我按住,白色的紙巾一下子被血染紅了,我滿頭滿臉都是血。然后突然被驚醒。
倒不是被夢嚇醒,是外界有異響——“阿芳,芳芳,芳芳,你在哪里,你不要離開我……”
是3床鄭叔在喊他的妻子劉姨。原來劉姨名叫劉芳芳,這么好聽的名字!
我看父親也醒了,取來便壺替他把尿。然后又睡去。沒想到一小時后鄭叔又故伎重演。天呀,他這是存心不讓人睡嗎?此后直至天亮,鄭叔不時喊那么幾嗓子。他半聾,嗓門還特別大。
第二天早上,大家苦不堪言,但又不知怎樣說鄭叔。劉姨一次又一次地道歉,說鄭叔焦慮,擔心她離開。我建議鄭叔搬去住單間,反正他住院幾乎免費。劉姨說,燒傷整形科,不,不單單燒傷整形科,整個醫院的床位都很緊張,單人間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我又困又沮喪,可笑的黑眼圈讓我看起來像剛剛被人暴揍過一頓。父親的身邊離不開人,但再這樣折磨幾天,如何得了?別說我是個做過大手術的中年人,即便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也抗不住不眠不休。于是打電話跟明攫商量,給父親請護工。
護士站有護工的訊息:一對一,一百八十元一天,一對二一百五十,一對三及以上一百三。我在護工平臺上挑了個相對年輕和身體強壯點的,馬桂花,六十二歲。剩下那些人,要么年齡超過六十五歲,要么看上去和我父親一樣瘦。
馬桂花,馬阿姨,一小時不到來到醫院,速度令人欣慰。她的態度也好,剛來就打熱水給父親洗臉擦身,取來干凈的衣服給父親換上。她端著小桶在父親面前讓父親刷牙的樣子,她喂父親喝水時用手背試水溫的動作,讓我有點小感動,我自己母親,照顧父親未必能如此細心。
馬阿姨口才了得,剛一見面就表揚父親收拾得干凈利索,說話有禮貌,不像有些老頭,邋邋遢遢,滿嘴跑火車。父親傻瓜似的咧嘴直笑。我倒是經常表揚兒子,對父親這個壞老頭,真的沒有表揚過。
我跟馬阿姨打聽,怎樣跟公司分成。她說,一對一公司每天提成十元,一對二三十元,一對三以上五十元。我說提成不多呀,你們公司還挺人性化。她說:“每次收費聽起來不多,但小數怕長計,我們公司有四百多個護工,基本上每個人每天都在上班,超過一半是一對二或者一對三的。”
我又問她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她說:“少的時候六七千塊,好點上萬,特殊情況,比如今年春節期間,病人家屬不能來醫院,也不敢來醫院,我們兩個人管整整一層樓,一個月能有三四萬。我哇的叫一聲。馬阿姨又說,但是很辛苦,幾乎沒有時間睡覺,整日整夜不停做事——我最多一次同時照顧八個病人!”
“這是辛苦錢,長期這樣身體吃不消。”我說。
“我做了十幾年護工,從沒試過一個月能掙這么多錢的。但真的是用命換錢,先是腳腫了,然后因為睡得太少,臉也腫了,兩個月下來瘦了十多斤!還好只兩個月這樣,第三個月開始好點,但工作量也比現在多——阿叔,這些葡萄不錯,我去洗些給你吃好嗎?”
我看馬阿姨與父親挺投緣的,交待幾句離開。
去到樓下停放小電車的地方,我糾結著回家補覺還是去縣城逛逛。好些年沒逛過縣城了,以往回鄉行色匆匆不說,還總與同學喝到頭暈腦脹。又或許是因為,少時在縣城生活過太多年,對老城區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幢建筑都異常熟悉,有不必再看的潛意識,同時對新建的樓房和街道又毫無感情。
上午陽光已經很猛,微風吹來,眼睛酸澀,有點想流淚。同學阿康打來電話,說一會兒要帶我去吃正宗的家鄉特色菜。現在離午飯還有段時間,那我就在縣城看看風景吧。
舊城區不久前翻新過的步行街熟悉又陌生,騎樓還是那些騎樓,只是外面統一抹了層黃色涂料,店鋪掛著完全一樣的招牌,看著像旅游景區剛建成不久的仿古建筑,跟我們小時候的街道相比是兩個不同的味道。南昌街上有濃郁的,腥中帶點微甜的干海鮮特有的味道。人們都在上班,不寬的街道空空蕩蕩。我沿著人工湖邊慢慢騎行。園林酒店以前有多么光鮮豪華,現在看起來就有多么殘舊頹敗,水泥地面開裂,鋪有方形地磚的位置坑坑洼洼,明顯是被汽車壓壞了又疏于護理……湖邊一大片干枯了的荷葉……倒是路旁的小葉榕、高山榕、白玉蘭、水葡萄、椰子樹等等,比我記憶中的高大了許多,茂盛了許多。
中學的大門緊閉,我從校門口開始,順著圍墻轉一圈又回到原點。大門依然緊閉,學生們還在上課。少時在這里不情不愿地背書解題,像《童年》唱的那樣,渴望成長,渴望早日擺脫半囚禁的中學生活……我抽了支煙,覺得有必要再去一下人民廣場。
小時候我們常被帶去人民廣場參加宣判大會,如果當天有犯人要被槍決,開完會后大家擁到通濟河邊觀看。隔得遠,其實也看不真切,但槍聲還算清晰,嘣嘣嘣幾聲悶響后必定有人喊,倒了,倒了,死了,死了。然后尸體被運走,我們回校繼續上課。現在河對岸,槍決犯人的地方建了樓盤和購物中心,樓盤的銷售情況我不大清楚,購物中心是看得到的,非常慘淡。據說是集資建成,股東中有不少海外僑胞和港澳同胞,現在不知因為什么事正與房地產開發商打官司。我不喜歡這個購物中心,每次從其走廊經過,都有忐忑不安的感覺。縣城發展得快,舊城區一地難求,連風水險地都蓋了新樓。
我站在河邊緬懷,阿康打電話來說他快回到臺城了,準備到醫院接我。他剛才去三合鎮與客戶結算尾款,此刻心情愉悅。我把小電車開回到醫院住院樓的樹蔭下,剛好遇到明攫送湯來給父親,托他把我的臟衣服帶回去洗。
阿康一見到我就笑,問我穿成這樣想干嗎。我穿著薄款長運動服,天氣太熱,卷起了褲腿和衣袖,看著像要去河里捉魚。這一身衣服,是夜里在醫院當睡衣穿的,本來打算白天重新換上昨天穿過的臟衣服,沒想到穿了一天的衣服味道這么大,連自己都嫌棄。
我們去離縣城幾公里的南坑鄉吃農家菜,點了蝦醬焗豬手,芹菜炒牛肉,還有一大煲據說滋陰補腎同時還能壯陽的老火湯。我不同意要湯,因為肯定喝不完。阿康說打包回去給你媽——我都好幾年沒見你媽了,怪想她的。那時我們常去對方家里玩,對彼此的家人很熟悉。
阿康說他這幾天一直在忙,直到昨晚事情解決了才有空。
他忙的不是公司的事,是他兒子,一位高二的學生。小王八蛋跟家里說回校,回到學校卻請病假,不知從哪弄的醫院假證明。后來班主班發信息提醒阿康,孩子身體好轉就要回校了,請假太久怕學習跟不上,阿康這才知道兒子失蹤了。他們學校同樣情況的孩子還有三個,不同班級和年級,同樣的手法。開始以為被騙了去傳銷,但沒人打電話來跟家里要錢。家長和警察幾乎把臺城翻了個底朝天,最后在離臺城十公里的四九鎮一間酒吧找到他們——幾位混世魔王居然在酒吧打工!
“十六七歲的小王八蛋全都一個德性,在外瘋瘋癲癲,在家兇父母,不知好歹,撞到頭破血流也不認熊,胸口刻著個勇字!”阿康罵道。
他們覺得被學校約束太過,連手機都不讓玩,無聊,讀書沒意思。
我說,酒吧請童工,不怕被告嗎?
“人家老板沒請他們做事,更沒給他們發工資,只是沒把他們趕走而已。他們所謂的打工,其實就是搞搞衛生,幫忙推銷酒。餓了吃快餐,累了去宿舍睡大覺。那個給他們睡覺的房間,又臟又臭又亂,簡直就是豬窩,但我兒子說,他這輩子最快樂的就是這幾天——你說,做父母的聽到這樣的話,吐血不吐血?”
我說現在的孩子不可思議,個個都不省心。想想我們小時候,哪里要父母操心!
阿康說:“昨晚我也說了這話,我爸說,屁啊,你當然記不起以前自己做過了些什么!不操心?不操心!天下間哪有不操心的父母?現在我告訴你都不怕,你像你兒子這么大的時候,我跟你媽每天都提心吊膽!”
這話真有點振聾發聵。提心吊膽,不正是我和阿康,對自己兒子的感覺么?沒想到這也是當年父母對我們的感覺。
蝦醬焗豬手上來了,蓋子打開,香味四溢!
味道多么熟悉,我們小時候經常吃蝦醬蒸五花肉,蝦醬焗豬手,是最近這幾年才流行起來,我們小時候豬手必須要用來燉老火湯,是全家人的補品,哪個舍得焗來吃!
豬手看起來多,實際上大部分是骨頭,能吃的皮肉沒多少。味道真讓人折服!
飯后阿康帶我去臺城裝修最豪華的購物中心買衣服。我說我未必舍得在這種地方買東西。他說便宜到你想搬走整個商場。正如阿康所言,包括著名的品牌店在內,不管正季還是過季的衣服都打折。阿康說,這個購物中心去年冬天開張時十分火爆,連電影院都一票難求,但只火爆了半個月……購物中心關閉,重啟后客流量極少,商家只好沒完沒了地打折,以求資金回籠,保住店面。
買完衣服又買零食,因為零食也打折。母親喜歡吃零食,我喜歡見到母親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的樣子。
我拎著大包小包回醫院。病房擠滿了白大褂。醫生團團圍著趙叔會診。趙叔成了醫院名人,醫生們十分關注他的康復進度。吳姨扭頭望著門外,手拉被單于身體前方高高舉起,醫生彎腰低頭給趙叔處理傷口。我一眼望去,不小心看到趙叔被刮光了陰毛的腹部,剛揭開紗布的傷口,被一層層紗布包著的陰莖……吳姨表情痛苦,大概又想起那個該死的視頻了吧?
非禮勿視。我退出來,到走廊盡頭的休息區翻手機,回復信息。西斜的陽光透過玻璃曬進來,眼睛被晃得難受,但室內的空調足夠,一點也不覺得熱。白大褂們從病房魚貫而出。我本該馬上去見父親的,但又覺得這樣坐著挺舒服,虛假的歲月靜好。
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我放輕腳步向父親走去,老天爺,馬阿姨居然在喂我父親吃葡萄。這個壞老頭子呀,讓我如何說他?我干咳一聲,馬阿姨的手和父親的嘴,定格成為一個固定的畫面。馬阿姨呀,你坐椅子不好么,為何非要坐床沿?
我用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討厭的聲音說:“爸,你的手還能動的,干嗎不自己吃水果?”
“是馬阿姨主動喂我……”父親紅了老臉。
馬阿姨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喂水果沒有事——屎尿都伺候了,喂喂水果算得了什么?
我倒是讓她這個惡心的類比嗆了一下。這話聽起來咋那么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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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政認為新學校管理得太嚴,沒人性,討厭校長和老師,天天跟他們說高考高考高考,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幫他轉校。我說任何一間高中,情況都一樣。
“能不能休學一年再上呢?”
我說休學就更不可能,第一,你沒有正當的理由休學,第二,從中國目前教育的發展趨勢看,明年的情形肯定會比今年更嚴峻……他在電話那頭像個沮喪的成年人一樣嘆氣。我想起阿康兒子的事,心中隱約有不安。從小學到初中,兒子讀書都很輕松,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是他努力的極限,考試前還看小說。憑小聰明就能考上重點高中的他,早已養成松散的人生態度,突然被半軍事化管理,想想都心疼他——可大環境如此,我又有什么辦法?
因為請了馬阿姨照顧父親,我總算過得舒服些,睡眠得到了補充。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換上剛買的拉風新衣服去醫院探望父親。
馬阿姨正在喂父親喝粥,見我進來飛快將碗塞我父親手中。我說怎么現在才吃早餐?馬阿姨說剛才吃剩半碗粥,你爸說不要浪費了,現在又吃。我說粥涼了就別吃啦。父親說天氣熱,涼也沒關系。床頭柜上還擺著一碟削好切成小塊的雪梨。如果我晚到一點,馬阿姨大概還要喂他吃雪梨,用牙簽扎著,一小塊一小塊地喂。
我帶來了些剛上市的桔子和葡萄。父親一見桔子就皺眉頭,說這么酸怎么吃?
“還沒吃你就說酸!”
“我看到桔子的模樣都不喜歡!”
“就你事多!”我有點來氣了,“明明是老農民,還總以為自己是大皇帝!”
大概是要轉移話題吧,馬阿姨問我回臺山這么久,有沒有惦記兒子,有沒有影響工作。我說想兒子是必然的,工作也有大影響。我問馬阿姨從什么時候開始做護工的。馬阿姨說十年前,她父親去世后。
馬阿姨父親的身體一向硬朗,七十二歲那年突然腳痛難忍,查出是前列腺癌肺轉移、骨轉移,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劇痛,痛得眼淚直流,一天打四支瑪啡也止不住,醫院毫無辦法,讓他回家,他在家里痛著等死。馬阿姨那時做保姆,給人家看孩子,辭了工作回家照顧父親,每天陪著父親一起哭。父親去世后她轉做護工,直至如今。
“做保姆沒有在醫院做護工辛苦吧?”我問。
馬阿姨說,做住家保姆輕松點,但不自由,錢少,而且固定,你想多掙點都不行。“尤其是經過上次那家以后,我發誓再也不做了。”
三年前馬阿姨經熟人介紹照顧兩個老人,說是老人,其實不太老,夫妻兩個都不到七十歲,身體不大好,其中男主人中過風,行動有點不方便,女人從領導崗位退休,不愿意做家務,更不愿意伺候丈夫。別看老頭老太太各有幾千元退休金,子女在海外,卻很摳門,五元買一條福壽魚,加上一點點青菜,三個人分兩餐吃。夏天馬阿姨開著風扇午睡,老太太過來站她床邊說,我穿兩件衣服蓋被子睡,你居然開風扇!我花錢請你來是做事,不是享福!馬阿姨要辭職,老頭攔下了,偷偷塞錢求她別走,說他們家已經換過很多個保姆,馬阿姨做事最賣力,做的時間也最長。老頭生日,侄子孝敬一只雞,為了不讓馬阿姨吃雞,老太太給馬阿姨放假,她親自煮。但雞還未煮熟,老頭去世了,在他生日那天。
馬阿姨講完故事還不過癮,又補充說:“一條那么小的福壽魚,如果是在我家,還不夠我自己吃一餐!我挺能吃的。”
父親笑笑說,能吃是福。我猜父親的其實想說:你是挺能吃的!父親之前偷偷跟我說過,我和明攫拿去的水果,大半是馬阿姨吃的,她的胃口非常好。
正聊著,母親由明攫帶著來了。我早上出來前母親還沒說要來看父親,為什么突然又跑來呢?母親說,村里的張婆婆在明攫店里買衣服,明攫送回村里,順便就把她帶了過來。兩天前母親才來探望過父親,這會大概又想父親了吧?父親雖然已經老到如此不堪,但有他在身邊,母親才不會心慌。
母親坐在床頭的椅子上與父親手拉手,交頭接耳。我和明攫喊上馬阿姨,一起去走廊盡頭的長椅子上坐著休息。
嘴碎的馬阿姨剛一坐下就說,父親那張床之前住過一位三歲小男孩。村里老人擺壽宴,男孩被一鍋燒開的油從胸口澆下,肩部以下燙傷,一個乳頭和小雞雞壞死脫落,搶救了很多天,還是走了。
馬阿姨還未說完我已經不寒而栗,一再叮囑不可跟父親提起。
父親始終記掛著明攫不宜在醫院久留,只一會兒就催促母親離開。
馬阿姨手腳勤快,嘴也總是不停地說。不過我發覺,她說得越多,父親的心情就越好。記得有人說過,人老以后吃的穿的沒講究,不冷不餓就行,但身邊有人說話,有人聽他說話很重要。我小時候村里有個叫彩霞婆婆的孤寡老人,總跟屋邊的石榴樹講話;我大學剛畢業時租房子住,年邁的房東去哪都抱著貓,瞧瞧四下無人便跟貓聊天。
想明白這個道理,我一再慫恿馬阿姨講故事。
馬阿姨說有個老頭,八十七歲,胃出血住院,八十五歲的老婆在醫院照顧他,當時是冬天,特別冷,老太太凍得不停咳嗽,凌晨兩點,同病房別人的護工看不過眼,打電話叫老太太開酒樓的兒子送床棉被到醫院……
父親問,兒子開酒樓不是很有錢嗎,怎么不請護工?馬阿姨說,他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個個事業有成,但全都沒心肝,你沒有辦法呀。
馬阿姨又說,還有個老頭,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在香港,一個在澳門,老婆已經不在了,他自己每個月有好幾千元退休金,兒女也不缺錢,內地的這兩個,一個開了間牙科診所,另外一個開干貨鋪,專賣高檔貨。老頭原本住養老院,要做手術,請我,準備等他做完手術后照顧他。結果住進來的當天,護士發現他身上長滿了蚤子,趕緊隔離他,給他加做檢查,又發現還有別的傳染病,只好先把他轉去傳染病科,要治好這些能傳人的病才做手術。是老頭自己聯系我的,沒人幫他。也是他自己辦的入院手續,身上帶著八千元現金,交了兩千押金,剩下六千元裝在貼身的口袋,不舍得花錢,早餐不打算吃,問有沒有三元五元的午餐和晚飯,送飯的阿姨說,早餐都五元六元了,哪來三元五元的午餐晚餐!我不肯跟著他去傳染科,那里什么病都有,萬一染上,我找誰報仇去?
我問,是誰送他來醫院的?
“他那個做牙醫的兒子,”馬阿姨說,“病房都沒進,站在門口交待兩句走了。父子兩個說話惡兇兇的,好像有多大仇恨似的。”
“后來呢?”父親問。
“后來醫院打電話讓他兒子過來辦轉去傳染科的手續,而且做手術什么的,也必須要有家屬簽名,他兒子說不管了,他要治自己治,不治就去死。最后是他一個外孫女,大概是大學剛畢業吧,過來幫他辦了手續。”
病房里一片唏噓。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還好你和明攫都照顧我。我說你快別傻了,那些不理老人的子女,那么做未必沒有原因——你對我和明攫挺好,我們沒理由恨你。父親說,我對明攫很好,不怎樣疼你。老頭說得這么直白,我倒是愣了一下。
后來馬阿姨再喂父親吃水果,喂粥喂飯,我就當作看不見。
父親用了“負壓倉”四天,醫生幫忙除下,因為已經漏氣失效。醫生說傷口復原得很好,凹下去的部分重新鼓了起來,明顯看到有新的肌肉在生長。也就是說,父親已能下床活動,不大需要馬阿姨了。但父親問我,還要不要繼續請馬阿姨幫忙。我說,你還需要的話那就接著請唄。父親說一百八十元一天挺心疼的。我笑笑,扶他去走廊活動筋骨。他一連躺了四天,腿腳更加綿軟無力,我摻扶著他,感覺他松松垮垮的,似乎我一松手他就會癱倒在地。
馬阿姨說隔壁來了個被硫酸燒傷的人,問我們能不能改成一對二,即是她照顧我父親的同時也照顧隔壁房間的病人。我頓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父親說不用再麻煩你了,我自己能下床走動了啊。
這位在化工廠做事的中年男人,下班后折回去取東西,于轉角處跟端著硫酸的人迎面相撞,臉,身體,手腳,有不同程度的燒傷,全身纏滿了繃帶,讓他看上去像個不夠嚴謹的木乃伊。幸好個子高,眼睛能幸免。也幸虧硫酸的濃度不算太高,要不然會更慘。
小政和我視頻,我問他這個時間怎么會在家,他說爸爸你有多糊涂!今天是星期天。他還是那個要求,休學一年。我昨天從他媽媽那里知道,他在學校偷玩手機被捉,停宿一個月,因為無法接送準備申請停宿延期,直至我回到廣州。這個小混蛋啊,有時真讓人頭大。他知道偷拿家里的手機回校會被發現,去外面買了個很便宜的舊手機……我問他為什么非要休學。他說感覺同學們都很用功讀書,而他不想用功,成績跟不上,會丟我們的臉。我說,你快別傻了,爸爸從沒要求你考試拿第一,因為爸爸不要求你成為偉大的人,不要求你成為世界首富,或者別人眼中成功的人——你還記得爸爸對你的三個要求嗎?不記得爸爸再跟你講一次,第一,你要善良,不害人;第二,你要開心;第三,要自食其力,有自食其力的心,有自食其力的本領——能做到這三點已經很不容易,尤其是第二點,要健康而且開心地生活,是爸爸對你最大的期望,所以你不要給自己多少壓力,學習嘛,盡力就好。
他似乎挺滿意我的這個答復,又說,但每天麻煩你接送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說拉倒吧你,你是爸爸的兒子,你不麻煩爸爸,還能麻煩哪個?
不要說我矯情,也不要說我溺愛孩子,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小政小學四年級時被一位開車時玩手機的司機撞傷過,當時我正在上班,接到電話后站都站不穩,同事開車送我去醫院,一路上不敢跟我說話,因為我一張嘴上下牙齒就會相互撞擊,發出可怕的聲音。幸虧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但真的已經把我嚇破了膽,從此調整了自己對兒子的期待,只要求他長大后善良、健康、快樂以及能自食其力。
又過了一天,小政打電話告訴我,他找到搭順風車的人了——隔壁班有位也被停宿的學生跟我們住同一小區,對方家長愿意帶他。我幾乎沒笑出聲,這臭小子,交際能力還挺強!
第二天下午,醫生通知父親可以出院了。父親鼓起來的傷口,拆除“負壓倉”后很快又像原先那樣凹了下去,傷口的新皮也未完全長好。醫生說已無大礙,不必再打消炎針,每天用酒精消毒,敷上幫助組織生長的藥膏即可。我猜,等父親的傷口愈合以后,小腿肚上會有個像被勺子挖出來的坑。
不知不覺,我已在臺山老家住了超過兩星期。這漫長的大半個月,我掉了好幾斤肉,頭發長到亂七八糟。訂好高鐵票看看時間尚早,讓明攫送我去鎮上理發。
我叮囑明攫,起碼每個周末帶孩子回一趟梁丙子村。
明攫說哥,你也要多回來。
我說我坐骨神經痛又發作了,這幾天在家不敢講……
“你怎么會坐骨神經痛?”
“老毛病,一不留意就會發作,算是職業病吧。我膝蓋不是傷了嗎?沒法長時間站,但在醫院又沒床讓我躺,只好一直坐著,不知不覺又壓迫到腰椎。你哥我也老了呀。”
明攫望著我一會兒,然后說:“對不起了呀哥,我不該改名明攫的。
我哈地一聲笑起來:“你現在才來說這個,有點太晚啦。”
明攫小時候叫明亮,是醫院的常客,后來父母聽了神婆的建議給他改名明攫,意思是從我的命里“攫”取些福氣,以確保他能健康成長。明攫又說:“我現在身體這么差,想了很多辦法也沒能好起來,還連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身體可能會好些。”
“明攫你快別傻了,封建迷信那一套你也信!再說啦,就算這是真的,哥也不怪你,你那時才幾歲大!要怪就怪你爸你媽,是他們拿的主意——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年紀也不小啦,還胡思亂想!”
“哥,我考慮了很久,不移民了,不舍得出去。”
我愣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我就放心了,我們大家還是離得近一點好。”
那天在醫院,父親對我說,比起擔心自己,他更擔心明攫的身體。然后又說:“我們對不起你,讓明攫改這樣的名,搶走你不少福氣。”
我說,我福氣一直都不錯,現在也還行。明攫有沒有搶過我的福氣我不知道,但就算真的搶了,那也沒關系,反正都是自家人。
父親又說:“我和你媽都不在以后,你要照顧明攫,讓明攫也照顧你,你們一定要團結!”
我的眼眶濕了,別過頭去不讓眼淚掉下來。
李東文,廣東臺山人,現居佛山,創作以小說為主,作品散見于《天涯》《十月》《作品》《長江文藝》《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多篇小說入選年度選本。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預言》、長篇小說《我心飛翔》《最初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