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4期|張清華:故鄉三記(節選)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行主任,當代文學創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出版《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天堂的哀歌》《文學的減法》《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敘事》《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猜測上帝的詩學》《穿越塵埃與冰雪》《窄門里的風景》《狂歡或悲戚》《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國內外學術刊物發表理論與評論文章400余篇;涉獵詩歌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隨筆集《海德堡筆記》《隱秘的狂歡》《懷念一匹羞澀的狼》,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等。曾獲省部級社科成果一等獎、南京大學優秀博士論文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批評家獎、第二屆當代中國批評家獎等;曾講學德國海德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
故鄉三記
□ 張清華
水塘紀事
某天又做小時的夢了,夢見自己在老家的水塘里捉魚,魚又大又多。醒來,半天還沉浸其間,在想那些夢中活蹦亂跳,俯拾即是的魚兒。
俗話說,夢見捉魚是發財之兆,夢見那么多,而且幾近乎是“撿”魚,自然應該發大財了。夢中的魚兒白花花的,如同雪白的銀子,鮮活地從泥水中躥出來,無中生有。
有種說法,年深日久,童年的印象就記不得了,即便記得,也是有選擇的,大部分早忘干凈了,但不知為何,這水塘的風景卻總出現在夢里。
弗洛伊德說,那可能與性有關,是些難以言喻諱莫如深的東西。這我說不清楚,但那水,卻是與生命有關的,是童年每日所見,所用,所親近的東西。
地表上最壯麗的風景,莫過于大大小小的水塘了。最大的是大洋,小一點的是海,陸地上大的是湖,小的是水灣,最小的——就是村里的水塘了。
小的時候,記憶中每個村都有若干個水塘,鄉人幾乎都臨水而居,這樣打井汲水都方便,那水塘里養個鴨子養個鵝的,也方便,情況好的,水里還有魚,春秋時節干涸時,可以打上魚蝦或是泥鰍,都是補貼生活的好東西。
小時的樂子也多與水塘有關。夏季里,暴雨如注,一片汪洋,但少時雨過天晴,院子里的積水馬上就不見了,水去了哪里?當然是流到了水塘里。那水齊平到岸際崖頭,但就是漫不上來,說來也奇了,一兩日,那水就落下去了,還愈發的清澈,便引得小朋友們心里癢癢的,想下去洗澡。中午里,日頭煌煌,街上一片寂靜,大人也都趁暑熱睡午覺了,而孩子們便涌下水塘,去洗個痛快。
有水性好的,扎個猛子還有收獲,拔塊蒲根,白白的,如一截蔥白,暄甜暄甜的;要不就摸到個河蚌,又大又肥,張著口,時而吐出柔軟的肉身。拿回家敲開,便可以來喂雞喂鴨。
我學游泳,就是從水塘里撲騰開始的,所以段位很低。因為那時父母是教師,家教嚴,膽子便小,一直不敢下水。我們家那一帶原就是水鄉,水塘多,村西邊是一個很大的湖,有方圓十幾平方公里大的一個濕地。環湖是一條河,在上游名叫“孝婦河”,自南而來,在我們村子這里拐了個彎兒,又徑直向西。河不寬,但靜水流深,兩岸風景猶似江南,小橋流水,雞聲茅店,過的近似于水鄉的生活。因了這樣的緣故,小伙伴們都是好水性,通常是會走路就會游泳了,唯獨我一個是旱鴨子,所以在大家面前總抬不起頭來。
那年夏天,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學會游泳,不能再被伙伴嘲笑。
之前下水塘玩,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會水,故只在淺水區,用一只腳著地,一只腳在水面“打嘭嘭”。因為都是土法兒的“狗刨”,所以游泳的架勢,就是兩手扒水,雙腳則在水面撲騰,節奏是“噗通通、噗通通”。有一天,一個小朋友突然發現了我的秘密,說:“哎——都來看哦,這家伙是一只腳著地的,喔……”一陣哄笑,讓我恨不得鉆到泥巴里。
便發狠學游泳。夏日里的中午,趁著父母不注意,悄悄溜到屋后的水塘里。這個水塘比較大,隔了一條街,也比較隱蔽。我一個人在那里,反復練習著,試圖把那條該死的腿浮起來。但是越緊張越不好辦,身子一個勁兒地往下墜,不小心還喝了一口水。有幾下,也確乎有進展,左腿稍稍抬了起來,先蹬地一下,然后兩腿上浮,撲騰騰幾下。于是膽子便大了起來,有了興奮感。
但還是假的,噗通幾下就習慣性地要著地。原先呆的那一小片水域是平坦的泥地,但我在興奮中移動了地方,并不知道附近就有一個深坑。這樣的深坑一般是在旱季,在水塘干涸之后,附近的人為了修葺房屋或院墻而淘出的,要么是取水,要么是用泥漿,總之是平地里突然出現的陷阱。
這下懸了,命懸一線,我一下掉了進去,感覺深不見底,心里一下慌了,身子一個勁地往下沉,嘴里也開始嗆水。我想大聲喊“救命”,但耳朵里灌進了水,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嗚嗚的,很不清楚,猶如是在噩夢之中。心想,這下完了。
但這時,遠處正有一個小伙伴從岸邊跳下,奮力游過來,他一個猛子扎下去,把下沉的我扛了起來,輕輕一托,就把我送到了淺水區。
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那個平時和我有些過節的兄弟,他平時喜歡忽然間罵人,有點無厘頭的那種,喜歡獨往獨來,很少和我搭腔。沒想到這次居然救了我一條命。
遂與他成了哥們兒。多年后,我遠走他鄉求學,而他最早下海,做了小商販,販魚,開始也掙了錢,還成了村里第一個買摩托的人。但很不幸,他還沒有活到三十歲,就出車禍走了。想來村里最早買摩托的那批人,如今幾乎都不在了。
這是我與故鄉水塘的一段生死交集。
多年后,終于明白了更多的道理,那水塘原就是村莊的腎,是水源,是溫度和濕度的調節器。還懂得了更多,比如,所有的河流都是一個水系,要想涌流不竭,就必須滿足這個水系存在的所有條件:有眾多支流,有濕地,有湖泊,有水源地涵養地的完整植被……一旦我們不守護好這些,河流就會干涸,或者泛濫成災。
村莊里,只要水塘在,就有生存的基本條件,可以儲水,可以汲水,可以調節旱澇,可以養雞養鴨,割蒲取暖,甚至還有冬季的溜冰玩耍。夏季里,不怕暴雨洪水,春來后,不懼天干斷雨。水塘之于村莊,其實就像海洋之于地球,腎之于人,沒有怎么能行。
想想過去,那么多年里,我們一直搞什么“圍湖造田”,“向濕地要糧”,結果河水干涸斷流,植被退化,環境一天天變糟。后來更是惡果頻顯,村子里把房前屋后的所有水塘都填平了,要么蓋了房子,要么弄成了場院,結果呢,一下雨便是一片汪洋,天一晴又是滿街泥濘,稍后又是塵土飛揚。
誰還愿意回家?
二十里外的外公家,名喚“王樓”,王樓其實并沒有樓,但可能歷史上的黃河水患,曾到達過這里,所以房子建的都高出街道很多,看上去,像是一座座土樓。
王樓一帶的土質肥沃,都是清一色的黃河淤土,雖不是濕地,卻有更多大水塘,且顯得更荒蠻,魚兒也更多。奇怪的是,那里的人竟很少捕魚的,也很少有人下水游泳。水塘里那么多的魚,都是無人問津的。每次到外婆家,看著那么大的水面,心里癢癢的,卻從不敢下去。因為外公的脾氣大,眼睛一瞪,誰也不敢違抗。加之我的水性差,也不硬氣,就只遠遠地看。
外公倒是對捕魚有興趣,我記得他曾有一只“扒網子”,其形狀,類似摟草的耙子,上面有一個兜狀的網子,從水里扣到底,往上扒,泥水里就會有收獲。
記得有一年,剛過春節,未出正月前,外祖母過生日。我們全家都來看外公外婆,我意外發現了這只扒網,便趁著外公喝了點酒,睡著了,悄悄扛出來。到了水塘邊,一網子下去,歪歪斜斜拉上來,里面竟然白花花歡蹦亂跳,有三條比巴掌還大的鯽魚!第二網子下去,又是一條,第三網,便什么都沒有了,連續扒了一會兒,累得滿頭大汗,再無斬獲。但四條鯽魚也有一斤多了,回到家,有凱旋般的感覺。
外公喜笑顏開,并沒有訓斥我。我便問他,為什么第一網第二網下去,會打到魚,之后便沒有了呢。
外公道,現在才開凍,剛好是魚從冬眠中醒來的時候,開始它們沒有反應過來,隨后便都被警醒了,嚇跑了。
便后悔,沒有早幾天去扒魚。外公說,前幾天還沒開凍呢,這種網子太小,平時只能在小河溝里用,水面一大就不靈了,你這純屬僥幸。
外公還有一種捕魚方法,是土法的自制“地籠”,懶人式的,但是很有趣。他先用鐵絲綁制一個框架,外圍再縫上紗布——其實就是粗線的蚊帳布,做成后,類似一個大個兒的壇子,口小肚子大,壇口處用繩子吊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一挑,拋到水里。事先里面當然得放點餌料,其實就是饅頭屑,有幾種小魚特別愛吃,會進來覓食,偶爾也會有白蝦和泥鰍。聰明的魚兒自然不會上當,一旦有風吹草動的,它們便溜之大吉了,但畢竟也有那貪吃的,便成了盤中餐。
我每隔一兩個鐘頭,就去撈起來看一遍,每次都會有斬獲,里面撲撲棱棱,有十數條小魚兒,都是那種“麥穗兒”,“沙巴頭”或“花里虎”,又干凈,又好看。一天下來,怎么也有個半斤八兩,外婆便把它們收拾了,用面勾芡,再加雞蛋裹上它們炸了,再做成魚湯,鮮美至極。
童年的水塘,也并非全然沒有污染。那時村里偶爾會種黃麻,夏末時收割,要把成捆的生麻棵子扔到水塘里漚熟,直到其發酵漚爛,表皮上的麻才能剝離。這個時間大概要一兩個月之久,記得深秋剝麻時,手已覺那泥水冰涼。
但這都不是要義,要義在于,那黃麻在水里泡上半月以后,水塘里的水就漸次發黑,水體開始散發出一股股臭味;再過半月,就要避之唯恐不及,那氣息已變成了嗆人的惡臭。稍后,天開始涼下來,臭氣再漸漸減退。到秋末,人們開始將那黃麻捆撈起,要趁著冬天還沒來,將麻剝了。于是,便有了齜牙咧嘴,忍著糞便般的氣息,痛苦剝麻的兩三日。
關鍵是那手上的氣味,要多日才得消除,一周后,那手上的黑和臭,也還是依稀可見,附而可聞。
但奇怪的是,那臭水到了第二年就慢慢變了,第三年,水塘又恢復如初。那里面的魚兒少了,但泥鰍卻多起來,也特別大而肥。
有一年春夏之交,天大旱,水塘基本都干涸了,我便隨著一群小朋友去挖泥鰍。我雖興趣濃,但這方面卻天性愚鈍,總不及旁人。開始時還有點收獲,但很快,塘底的淤泥便被翻遍了。我只好順著那些連接水塘的小河溝,去尋新戰場。那些地方有水草,溝底的泥巴都比較硬,很少有什么斬獲,一個大中午,累的汗流浹背,也不曾挖到一兩條像樣的。就在我即將要收手放棄的一刻,居然挖過了黑泥,挖到了黃泥層,撲啦啦一聲,黃泥里滾出了一條我從未見過的家伙,是一條巨大的泥鰍王,橙黃色外表,超出拇指兩倍粗,足足有二三兩重。我如獲至寶,急急再向前挖,不料卻碰到了草叢中一條鮮綠色的家伙,是一條草蛇!它看來剛剛蛻完一層皮,它的蛇蛻白白的散在一旁,看來身子還有點軟,爬的很慢,很吃力。
但即便如此,我也嚇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收拾起身,逃離了那里。
回到家,母親才要發火,一看也被那條巨大的泥鰍給驚住了,忘記了訓斥我。
那些水塘,在多年后大都成為了夢中的風景。
我常常在夢中夢見自己在水塘里抓魚,且都是外婆家屋子邊的水塘里。魚特別大,也容易抓,像在旱地里撿拾,白花花的。有人說,那是財運哦,可是我至今,也還是一兩袖清風的窮秀才,沒有發財的跡象。
大約又過了十年的光景,暑假里再去外婆家時,外公已做古人,外婆也患了白內障,看不清我的樣子了。那老屋還在,但房前與房后的兩座大水塘的原址上,是新蓋起的大大小小的院落,偶爾剩了一角洼地,只是一點點污水,旁邊堆滿了爐渣與垃圾,遠遠看過去,風吹著塑料袋,在瑟瑟地抖動著,仿佛一座往事的遺址,其狀寥落而不堪。
祖 父 記
下雪了,七十歲的祖父蹲在屋檐下,嘴里哈著熱氣,蹲成了一個雪人。
這是我童年時的記憶。更多的時候,祖父其實并不是蹲著,而是在彎腰收拾他的柴火垛。每年的冬季,他都要到村西的湖里去撿撈柴火,在冰面上揮鍬,鏟拾冬日枯干后蘆葦的根頸和葉子,然后將它們運回,堆積在并不寬敞的院子里,成為一座糧倉形的小山。
這是他一個冬天的燒柴和取暖之物,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一個必要的心理儲備。因此當下雪時,他就要來關照他的儲備了,他要讓這座糧倉式的柴山,變得更加堅固。他用木叉、耙子拍打和加固著周邊,直到清理得那柴垛紋絲不亂。當他在雪中勞作的時候,他嘴里和鼻孔里呼出的熱氣,很快便成為了掛在眉毛和胡子上的霜雪。他的衣服上也迅速地積了一層雕塑般的白雪。
幾十年來,這記憶一直蹲踞在我的腦海里,紋絲不動,蹲成了一座雕像。后來,雪化了,雕像和歲月也全不見了蹤影,仿佛一瞬間。
晚年的祖父,其實已經變成了一個哲人。他大字不識一個,但卻應了哲人的話語,生活在了“提前到來的死亡”中。當然,他不是一個怯懦者,而是坦然地迎接著一切。
他先是慢慢地注視著我,長時間地打量著他的長孫。然后就笑了,說:“你看看,這髯口……”他的發音是按照我們鄉間的口音,聽起來像是“顏口”。所以,即便是上了大學的我,也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他一邊笑,一邊示意我,指指自己的胡子。他是說我小小年紀竟然蓄起了茸毛般的小胡子。我知道,那笑容里,有幾分是不解和疑惑,覺得我一個黃口小子,不該與常人相異;另有幾分則是帶著好笑和歡喜。畢竟他有了一個上大學的,有文化的,也長成了大小伙子的大孫子。
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的祖父,居然常愛說文言。比如他總是把“平時”說成“平素”,說一個人招搖為“蹀躞”,說兩人關系好為“莫逆”……有的是我們鄉間方言的習慣,有的則是他個人的偏好。“髯口”這個詞,我多年后才弄清楚,原是戲曲中的老生與須生所用的道具,掛在嘴邊,搖來晃去,時不時捋上一把,看上去總令人生疑。而我的祖父,一個地地道道的鄉間野老,沒有上過一天學的農民,怎么會說“髯口”?
當我坐定,假模假式地與他嘮家常,他就開始對我說他的飯量,是如何的均勻——他的說法是“勻停”,每頓吃大半個饅頭,一小碗菜,有時候還能吃半碗肉……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暗自覺得好笑,他為什么老是說這些。現在想想,那時未及三十歲的我,其實對人生的認識還是太淺薄懵懂了。他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我,他的身體暫時還沒有大礙,作為一個生命體,他還在維持著基本的循環和平衡,我不用擔心。
但他隨后微笑著,指著床下的那雙鞋子,說:
“你看見了嗎?這雙鞋子。今天后晌(——實指晚間)脫下來,明天清晨就不一準能再穿得上了。”
說完,他神情很奇怪地望著我。我很尷尬,遂安慰他說:“不會的,你會活滿一百歲的,至少再有個十年都不會有問題的……”
“唉,不能活太大年紀了,太大年紀可不好……”
他含糊地應者,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彩。我意識到,一個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也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對生的渴求。
多年后,當我活過了中年才真正明白,即便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人,他從容而安詳地度過一生,也稱得上是一位偉大的生存者了。在梵高的畫作中,在他那雙著名的《農民鞋》中,早已寓含了這些深遠的奧義。他沉著地應對著生老病死,悲歡離合,身體和生命的衰變,應對著生活的各種創傷和災禍,并無畏懼和逃避……人的一生所經歷的,遠不是幾十年的時間這樣簡單,而是一個生命和肉身面對必死的一切境遇。也正因為如此,海德格爾對老梵高的這幅《農民鞋》所做的闡釋,才寄寓了那么多莊嚴而令人崇敬的含義。
它變成了眼下這雙陳舊的,散著微醺氣息的,已然變形和磨禿了底子的農民鞋。對別人來說,它自然毫不起眼,甚至令人厭棄;但對我來說,除了作為布料的材質更差,更簡樸外,它與梵高和海德格爾筆下的農民鞋相比,并無兩樣。
確乎有那么一天,祖父脫下了那雙鞋,再也沒有穿上。他們互相成為了對方的缺席者。
因為他生命的旅程,終于走到了盡頭。
生于1908年,歿于1998年,他剛好活了90歲,也算是高齡了。
祖父年輕時曾經隨人闖關東,有時他會很興奮地說起這事。但當祖母嘲諷他,說差點沒回得來的時候,他的眼光便又黯淡下去。他悄悄地對我說,當時聽說挖人參會賺大錢,便不懼數千里的難險,跟人到了長白山。等到了那無邊無際的山林,卻壓根兒就沒有挖到過人參,還迷了路,歷經豺狼之險與饑餓之苦,好不容易才走了出來。后來又試著做山貨生意,遇到壞人的劫掠,丟了僅剩的一點本錢;再后來,便是幫人軋棉花,那活兒又累又臟,也只能填飽自己的肚子,掙不出回家的盤纏,最后,竟然流落到了朝鮮——是為日本人所占據的朝鮮——在那里給有錢人種了三年菜園子,才攢足了回家的錢。
說起來,祖父不止是闖關東,竟然也是我們家族最早有“出國經歷”的人。我小時讀《水滸》,讀到“菜園子張青”一節,總是想起祖父,他才是真正的菜園子,只是從未開黑店賣過人肉包子。1980年我上了大學,72歲的祖父還獨自去了老家湖心的臺田上,去承包了一畝地的菜園子。他種的瓜果蔬菜真的特別好吃。暑假里我回家探望他和祖母,他拿出珍藏了半個月的一只巨大的西紅柿,足足一斤多重。孩兒啊,這是給你留的。他興奮地說,這是我選的柿子種——他管西紅柿叫“洋柿子”。柿子早起了沙,砂糖一般甜,先在深深的水井里“冰鎮”過了,涼颼颼的,吃起來特別可口。他要我把種子輕輕地挖出來,小心地以備來年再用。
那時我的祖母還健在,他們兩位古稀老人住在草氈搭成的涼棚里,不懼蚊蟲,也不憚寂寞,過著真正的“菜園子”生活。
或許是遺傳吧,我奇怪這么多年過去,我也經常做菜園子的夢,夢見自己是一個園丁,栽花和種菜的園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膏腴園地。我著迷那樣的生活,但卻始終像一顆未曾落地的種子,飄在半空中。
祖父一輩子都喜歡光著身子睡覺,晚年也是,這是鄉間的習慣。晚年也不忌諱子孫,總是脫得光溜溜的,鉆進他陳舊得有些油亮的被子,那時生活條件簡陋,幾乎沒有洗澡的機會,所以氣味自然也不好,但他總是哼著小調,瑟縮著鉆進被窩。有時候是先和衣而臥,在被子上壓上一個時辰,讓那被窩暖起來后再鉆進去,這時他的嘴里就不再是“呵呵,呵呵”的呻吟,而是“哼哼”的舒服聲,滿足聲。
有一年,祖父要給自己做一件狗皮襖,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幾張狗皮,擺下了兩口大缸,還有白乎乎的一些硝,硝是用來熟皮子的,這是古老的土法工藝,必須用帶著強堿性的硝水,將皮子浸泡若干時日,將皮毛中的有機物析出,方能得到柔軟保暖且干凈無味的毛皮。他用一只缸來浸泡皮子,然后再換到另一只中盥洗,差不多兩個月,弄得家里臭氣熏天,幾乎無法進門。愛干凈的祖母忿忿地捂著鼻子,嘴里嘮叨著,忍受了一個秋天,最后祖父穿上了自熟的皮襖。
我趴上去聞了又聞,怎么不見那股子難聞的味道了呢?祖父眉開眼笑,說,傻孩子,“臭皮匠”你不知道?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皮匠臭,但皮襖暖,值呀。
他就穿著他的皮襖,起早趕集去了。
祖父喜歡趕集,去賣他親手編織成的那些斗笠和用葦草編就的籃子、魚簍之類,每次賣完都要買上好吃的。有時候祖母會說,買一點羊油回來,她要包包子。隨后我就會吃到有肉味的蒸包,羊油包子一般是南瓜餡兒,或是水蘿卜餡兒,偶爾里面會有一點點油渣兒,帶點焦煳味,算是幸運地吃到美味了。
爺爺還是捕魚的高手,但好像尋常不太愿意露。偶爾他會帶我下到湖里去摸螃蟹。他管下湖叫去“西坡”,“坡”在我們那里就是野地的意思,西坡是一片很大的濕地,濕地里長滿了蘆葦,有許多溝汊,也有很大的湖面,最靠近我們村子的,是一條環湖的無名河。這河的上游叫烏河,再上游叫孝婦河,再上游是發源于魯中地區的“牛山”,據說是一個溫泉。此系傳說,未考。它一路流下來,沿著我們村西的湖,向西拐了一個大彎兒,最后注入到小清河里。
那時河流尚未受到污染,河水清澈見底,上游之所以叫烏河,說明河水之清,之幽深。我童年對這一點也刻骨銘心,那河水看上去清澈,但深不見底,魚蝦成群,秋冬季節還泛著熱氣,除非到了結冰時候,那河水的顏色一直都是深青色。
有一年夏,天氣特別熱,祖父忽然來了興致,說要帶我去“西坡”摸螃蟹。這讓我很興奮,隨著他來到環湖的無名河里。河岸高聳,我坐在斜坡上,看著祖父下到清冽的河水中,在葦草密集的岸邊搜尋著。時不時地聽到他“哎喲”一聲,有時是歡喜地,有時是遺憾沮喪地哎喲著。他不斷扎猛子到水里,很長時間看不到他的影子,讓我很擔心,但過了一會,他總是“呼”地一聲冒出來,手里拿著一只青色的大毛蟹。那一次,我記得爺爺摸了滿滿一罐子螃蟹。奶奶撿了五六只大個的,往鍋里一蒸,揭開鍋蓋,紅彤彤的一鍋,真是太解饞了。
然而,祖父平時對打魚摸蝦似乎興趣不大,他更多時候愿意做一個手藝人,因為編織對他來說更容易來錢,也更穩定,于是他漸漸變成了一個編織匠。他的編織物當然也以漁具為主,主要是一種叫作“蒛”的東西,兩個套疊在一起的圓柱體,入口由大到小,然后是一個大肚子,魚兒“順茬”游進去,要想“倒茬”著出來可就難了。爺爺編的蒛總是又好看又結實,最受漁人歡迎。
有時我也會奇怪,在號稱魚米之鄉的故鄉,為什么爺爺不太愿意去打魚摸蝦?大了以后問他,才知道,他以為這行當不是農人的正經。“打魚摸蝦”在他看來,與游手好閑差不多,他認為是那些不好好侍弄莊稼的閑人、饞人的所為。好漁獵,難免變成好吃懶做的主兒,正經莊稼人是不應以此為業的。
我畢生沒有見祖父流過眼淚,再難再苦的日子,也多是笑呵呵的,樂觀的。因為他有手藝,熱愛生活,所以從未真正發愁吃穿。但有一次,我見到了放聲大哭的祖父,讓我吃了一驚。
那一年,他為我的曾祖母遷墳,將他遠在“東坡”的母親的孤墳,遷回祖居的墳地。曾祖父年輕時,我們祖上已經敗了。據祖母講,我爺爺的祖父(或是曾祖父),曾做過濟南府州衙的官,官至五品,家世顯赫。那時縣官經過村子,三里路外便要下馬落轎,以示敬意。但后來到了爺爺的祖父這一輩,家道便敗了。至于怎么敗的,她也說不太清楚,說是在做買賣時,一車元寶被人家調換成了“馬蹄銀”。馬蹄銀其實是一種生鐵,不值錢。再加上曾祖父又吸大煙,又是賭博,所以家業便敗掉了。
曾祖父大約還有一個不曾生養的大太太,而祖父的母親地位次之,故死時未曾入得祖墳。這個舊事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但爺爺決定在有生之年,要把他母親的尸骨遷回祖墳,于是就有了那難忘的一幕。
祖父準備了一副新的棺木,在距村莊三里遠的洼地里,找到了那個快要消失的墳頭。他從墳頭開始挖起,很快掘出了一個深坑。他嘴里不斷念叨著,應該就是這里。初春時日,坑里出現了冰涼的泥水,他跳下去,小心地挖著泥土,在泥水里面翻找著。終于他挖到了腐爛的木板,那正是曾祖母的棺材,在清理完木板之后,他終于一塊塊找全了母親的尸骨,并且一塊塊將它們拼接到一處,我眼前漸漸出現了一具完整的骨架,最后他手里捧著那一枚頭骨,從坑里爬上來。
或許那一刻是我有生以來最深刻的一課了,一具骷髏,如果不是與我的祖父有關,如果不是我的先人,我一定是恐懼的,避之唯恐不及的,但年幼的我卻沒有害怕。我幫著祖父小心地看護著這尸骨,將它盡量擺放整齊。祖父最后將他母親的頭骨擺放完畢,并且用兩塊面團,塞進了那頭骨的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之后他用白布將骨架包裹起來,擺上了香燭祭品,點燃了紙錢,然后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我只聽到那奔放凄楚的哭聲,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直到五十年后,仿佛還在那曠野,在我的耳畔回響。
但如今,我的祖父,也早已化為了故鄉的泥土,與他所深愛和悲憫的母親一起,都融入了那片狹小天空下的塵埃,以及秋蟲唧唧的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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