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小說之光——我讀加繆《局外人》
寫作是一項綜合性技藝,它的下限極低,只需一張紙、一支筆,將所見、所感、所想寫下來;它的上限又極高,不僅要求創作者具備相應的文學常識、寫作技巧,更要求創作者具備從豐富的生活中汲取養分,將思想的火花用藝術性的文字呈現出來的能力。這樣的能力來自于寫作訓練,更不能忽視的,是閱讀。
黃庭堅曾說:“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于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語言無味?!边@句話并無夸張,閱讀與作家們的精神空間緊密相連。閱讀資源是文學作品生成的重要養分和內在動因,蘊含著作家成長的秘密。因此,在青年作家的成長之路上,讀什么、如何讀,顯得尤為重要。
著名作家畢飛宇在《小說課》中曾說:“什么叫學習寫作?說到底,就是學習閱讀。你讀明白了,你自然就寫出來了。閱讀的能力越強,寫作的能力就越強。”青年作家們的閱讀不應止步于泛泛的、消遣性的閱讀,應該更深入、更細致、更用心。
為了倡導青年作家們進行高效、深度的閱讀,并從閱讀中獲得更好的滋養,江蘇省作協小說委員會推出了“名家薦讀”活動,邀請十余位著名作家,將他們的閱讀經驗傾囊相授。名家們對于小說藝術有著卓越的見解和豐富的創作經驗,他們從自身的閱讀感受和創作體會出發,在各自的海量閱讀資源中選擇一篇(部)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推薦給青年作家。他們或從小說的選材、立意進行剖析,或著重于作品的時代特色和創作背景的解讀,或從寫作技巧、藝術風格的角度展開細致入微的賞析。
讀什么,怎么讀,讀出什么,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我們希望,“名家薦讀”活動能對青年作家的閱讀和寫作,帶來啟發和觸動。
“名家薦讀”系列文章,我們將陸續推出。
江蘇省作協小說委員會
2022年8月17日
在我看來,《局外人》是一部巨著,雖然它的漢譯本只有大約六萬個漢字。加繆用他從天而降的天才有效地、涵蓋式地呈現了存在的本質:荒誕。《局外人》這篇小說總共就寫了四件事,分別是葬禮、殺人、審判和接受神父的指導。主人公默爾索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能證明默爾索的死罪,反過來說也一樣,確認默爾索死罪的,正是默爾索的日常?!毒滞馊恕凡皇且徊靠植佬≌f,但是,每次想起這個,我的內心都充滿了無盡的恐怖——還有比這個更荒誕的嗎?再也沒有了。
《局外人》的開頭是極其著名的,可以說,在文學史上,這個開頭和《百年孤獨》的開頭構成了兩座豐碑。加繆是這樣寫的: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的一份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边@說明不了什么??赡苁亲蛱焖赖?。(郭宏安譯本)
《局外人》開篇的句式,從字面上看,只是小說語言的語氣,其實不是,是哲學的問題,這樣的抽離否定了存在者,自然也就否定了存在。這樣的語氣和敘事的方式,那種“喪”,那種“躺平”,不可能出現在狄更斯和巴爾扎克那里,更不用說雨果了——那是怎樣強大的主體性。這也不是福樓拜所說的“作者隱匿”,說到底,“作者隱匿”還是一個小說的修辭問題?!毒滞馊恕返某殡x絕不是小說修辭,是哲學的問題,是存在者的失去。
我們會發現,默爾索是一個真正的“局外人”,永無托生與轉世之可能。他將消失得無影無蹤,默爾索是空的。“靈魂是空的,準備好接受一切?!奔涌娋褪沁@樣寫的。然而,默爾索最終的選擇不是“喪”,不是“躺平”,是抗爭。在加繆這里,這是一以貫之的?!熬滞馊恕蹦瑺査鹘K于開始抗爭了,在精神與靈魂這個層面,他決定再也不做“局外人”了,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是自己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默爾索選擇了死,這又何嘗不是加繆所說的那個“哲學上的自殺”呢?這是一種“先于”本質的存在。《局外人》的結尾:默爾索在臨死之前體會到的不再是麻木和恐懼,那是本能。默爾索所體會到的不是那些,是幸福。我們可以把這個幸福當作自由來看待——他終于替代了上帝。宣布上帝死亡的,是尼采,證明上帝死亡的,是默爾索。
默爾索是冷漠的、無情的、空洞的。某種程度上說,默爾索其實也是“小女人”。當“小女人”第一次出現在塞萊斯特餐館的時候,默爾索已經從這個“小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他自己。但命運中斷了默爾索成為“小女人”的發展之路。默爾索拒絕認罪,拒絕懺悔,拒絕活著,其意義等同于他拒絕了走進那個機器人的行列。然而,荒誕的是,這個冷漠的、無情的、空洞的、會“算”的“小女人”,這個鋼鐵一樣堅硬、引擎一樣迅速的“小女人”,她走上了證人席。這個被激進理性異化了的漂亮肉體,她成了他人道德的代言人和裁決者——這就是當時的歐洲所處的文化處境。加繆對這種文化的批判和介入能有多大的作用,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從《局外人》所體現出來的精神力量和美學力量來看,那是全力以赴的和一往無前的。
什么是“荒誕”?默爾索的生活就是;什么是“存在主義”?默爾索的命運就是;什么叫“他人即地獄”,默爾索的結局就是。小說家和哲學家的區別也許就在這里了——在“理性不及”之處,小說冉冉升起,小說之光遍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