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次電視采訪中，主持人請謝芳留下墨寶，總結(jié)自己的表演生涯。謝芳拿起筆，不假思索，寫下五個字——無私亦無畏。

無私，把所有心思獻給電影，戲比天大，藝如登高。即使一個背影、一句臺詞、一滴眼淚，也要滿懷熱情、全心投入，“時刻沉浸在角色里，不能有絲毫雜念”；

無畏，角色不是木偶，表演需要創(chuàng)造。“我在表演上沒有任何條條框框”，“藝術(shù)講究真，自然了、放松了，戲就好看了”。

這是謝芳的表演哲學(xué)，也是她對所鐘愛電影的真情告白。

如今，“青春”代言人謝芳，已是87歲高齡。年華老去，初心猶存。那些銀幕形象、那些英雄角色、那些拍攝往事、那些表演摸索，依然鐫刻在她記憶的電影里，平實而清晰，雋永而深刻。

聊起電影《青春之歌》，記憶和情感的閘門瞬間打開了。《青春之歌》是謝芳的成名作，也是處女作。1959年年初，為向新中國成立10周年獻禮，北京電影制片廠準(zhǔn)備把小說《青春之歌》拍成電影，在全國征集選拔飾演林道靜的演員。當(dāng)時，謝芳還在武漢歌舞劇院前身中南人民藝術(shù)劇院唱歌劇，導(dǎo)演崔嵬曾兼任過院長，對她有印象，便推薦她來試試戲。

“跟每次接受新任務(wù)一樣，我不畏怯，既然是試鏡頭，就有試上和試不上兩種可能。試上咱就演，試不上就回來演歌劇。”她的心態(tài)很坦然，沒想過拍電影會帶來什么改變。

謝芳至今仍清楚記得那個場景：早春三月，北京依然很冷，她穿著白色短袖旗袍，坐在水銀燈下，周圍一片漆黑，尚未搭上布景的攝影棚，顯得格外沉寂。她極力克制由天冷和緊張帶來的顫抖，按照自己的理解做著動作……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煎熬。用老演員還是讓新人上，各方也在博弈。當(dāng)導(dǎo)演最后宣布起用新人時，謝芳心里的石頭才落下。也是這次電影首秀，讓她深刻習(xí)得：好電影是怎樣煉成的，好角色是如何培育的，好演員是如何鍛造的。

海上的風(fēng)呼嘯著，怒濤撞擊著海岸，一個單薄的身影迎著風(fēng)朝向海，從兇險的礁石上，縱身一躍，沒入海中。這是影片開場處的林道靜，也是謝芳最早開拍的重頭戲。她必須從淺水處，涉過沒腰的海水，到一塊礁石上去。為了拍好這組鏡頭，她在海水里泡了好幾個小時。當(dāng)鏡頭拍完，換好衣服往回走時，她突然兩腿無力，一下跌倒在地上。

謝芳體會到，演員不是跑腿的，嘮嗑的，游玩的，輕輕松松，唾手可得，而是苦力工，吃的是苦力飯，干的也是苦力活。

無論是夏日里穿著棉襖在幾千瓦的燈下炙烤，還是深秋初冬之際，穿著單薄衣衫在雨中漫步，謝芳毫無推辭，親自完成，從不用替身。“不僅如此，演員還要排除一切干擾，把情感高度集中于情境之中，按照劇本提示，達到真情實感最高峰。”

流淚是演員的基本功。鏡頭一推，馬上流眼淚，談何容易。謝芳加倍用心，一場流淚戲，“情緒準(zhǔn)備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早了，容易枯竭，一遍不如一遍；晚了，工作人員等待時間長，演員就會有負(fù)擔(dān)，情緒容易渙散”。

電影中，林道靜和丈夫余永澤決裂后，丈夫摔門而去，留下林道靜獨自站在窗前，呆立凝神，黯然淚下。拍攝時，導(dǎo)演把全部燈光打開，等著她的情緒。謝芳心想，假如她的愛人不再理她，離她而去，她會怎么樣呢？想著想著，淚水就流下來了。這也成為電影的經(jīng)典鏡頭之一。

1959年10月1日，《青春之歌》在北京公映，反響極為轟動，電影院全部爆滿，很多影院24小時放映，晝夜不停，觀眾甚至通宵達旦排隊買電影票。

此后，謝芳又先后主演了謝鐵驪導(dǎo)演的《早春二月》、謝晉導(dǎo)演的《舞臺姐妹》，連同《青春之歌》，被觀眾稱為“青春三部曲”，“青春”“知性女性”，成為謝芳表演的代名詞。

作品是演員的生命。謝芳記得謝晉導(dǎo)演說過，拍一部電影好比手捧一窩水，自始至終要做到滴水不漏，如果東灑一點，西灑一點，最后水都漏完了，電影也就砸了。謝芳把它當(dāng)座右銘，每次表演都如高空舉水，小心翼翼、精益求精。

1961年，周恩來總理提議評選電影界“新中國人民演員”，最后評出22位，俗稱“二十二大電影明星”，謝芳位列其中。

謝芳愛電影，愛表演，也創(chuàng)造了很多經(jīng)典角色，但她并不是科班出身，沒經(jīng)過任何專業(yè)訓(xùn)練，“我扮演的角色來自生活，衡量角色言行是非標(biāo)準(zhǔn)也在于生活”。

拿到劇本后，謝芳都會仔細揣摩臺詞動作，跟日常生活對照，好的進行渲染，尚好的加以潤色，不合理的，跟導(dǎo)演商量，予以修改。“臺詞要發(fā)自人物肺腑，去掉旁枝剩杈，盡可能做到惜字如金，彈無虛發(fā)。”

從生活中來，還要到生活中去。拍攝《舞臺姐妹》時，主創(chuàng)團隊專門請教袁雪芬等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謝芳發(fā)現(xiàn)，戲曲演員經(jīng)過嚴(yán)格訓(xùn)練，言語彬彬有禮，行走落座皆溫文爾雅。為了找人物感覺，她坐公交時，還仿效過多次……

謝芳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法論。在她的自傳里，記錄了很多想法、摸索、感悟，所有來自生活的表演法則——

“演員在拍攝過程中時刻溫習(xí)劇本，做到心中有數(shù)，就像樂隊指揮十分熟悉他的譜一樣，知道哪一樂章可以蜻蜓點水，哪一樂章必須全力以赴。”

“演員收到劇本，好比得到一塊布料，首先將其披掛肩頭，看看花色品種是否順眼，是否符合穿著者的身份、年齡、愛好，然后便是動用刀剪、量體裁衣。”

“缺少體驗和表現(xiàn)被稱為形式主義，而沒有表現(xiàn)的體驗，我把它叫作自然主義。如何將體驗和表演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在一起，是我們演員一輩子要努力的事情。”

生活中的謝芳低調(diào)樸素、熱情豁達，有事從不藏著掖著。

導(dǎo)演江平與謝芳是忘年交。許多年前的一天，他去電影洗印廠門口的小館買便當(dāng)，忽然發(fā)現(xiàn)，謝芳和張目坐在窗邊，一碗炒面、一盤鹵菜、一碟花生米，你一言，我一語，夕陽西斜，透過玻璃窗，把老兩口照得金燦燦。一問才知，那天是謝芳的生日。

著名電影評論家鐘惦棐曾寫文章說：“謝芳應(yīng)該寫一本《林道靜·陶嵐·竺春花》，集中談這三個角色的創(chuàng)造，沒有來自第一手的詳盡之作，中國電影美學(xué)的研究就難以深入。”

謝芳看后疑惑：“我還能讓電影美學(xué)研究深一點兒？”她轉(zhuǎn)頭問老伴兒：“啥是美學(xué)？”

“我給你查查《辭海》。”老伴兒起身找書。

“哦，美學(xué)是研究自然界、社會和藝術(shù)領(lǐng)域中美的一般規(guī)律與原則的科學(xué)。”老伴兒指著書說。

謝芳思忖：“那演員美的原則是啥？”

沉默片刻。“我找到答案了。以前叫又紅又專，現(xiàn)在是德藝雙馨，德在藝前。也就是說，不論任何事，首先要看是好還是壞，是否對人民有益。”謝芳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