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記》
《燕食記》
作者:葛亮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7月
ISBN:9787020172382
第一章
他們是誰
一、新動向
我這里下雪了。 2019年11月26日,夜里10點過,聽見窗外細響,以為是蚊蟲
或風聲,結果是落雪的聲音。雪花干爽、結實,墜地后竟能彈跳,可待我洗漱過來,窗臺上的積雪已能陷一個指節。由此我相信了古書對涼山的描述:“群峰嵯峨,四時多寒。”
何況已是菊老荷殘時節,且是在大涼山腹地昭覺縣。
我的意思是,單說涼山,無法理解真正的涼山。西昌作為涼山州首府,昨天我從那里過,可謂秋色宜人,城郊的爾舞山,蒼松翠柏,日光透林,停車觀景臺,回頭看邛海,海面如太極圖的那條陽魚,在藍天白云下閃著銀光,漸次低垂的黛青色山脊,頷首兩岸,層層遠去,與天相接。感覺天里天外,都被太陽照耀著,盡管有風從北面吹來,穿一件薄薄的抓絨外套,還是嫌熱。然而,淺淺地打個盹,翻山過去,到解放溝,氣溫便陡然迭落。解放溝是西昌和昭覺的溫差帶。過了七里坪,一路東行,只見蒼灰色的山體和悄無聲息的河面,愈來愈深地橫著冬日光景。這是我第二次到昭覺。
五天前,我隨廣東佛山電臺的袁小園、林靖、大田、楊峰等, 從西昌過來,采訪了昭覺回鄉創業并到佛山接受過免費培訓的大學生,住一夜后,穿越深長的峽谷,向北,向西,經越西,入喜德。在喜德縣人民醫院采訪了佛山幫扶隊,他們便回廣東,我又經西昌到昭覺。這次是要在昭覺住下來,具體住多久,并無周密計劃,可能一個月,也可能兩個月甚至更長些。你若在這期間回蓉,我們是見不上面了。我也不要你來昭覺看我。成都到西昌的火車,道路塌方后一直未通,通了也要九個鐘頭。汽車有高速路,正常六小時能到,但不是每天都正常,我過來坐了八個半鐘頭(從西昌到昭覺, 又花去將近三個鐘頭,雖然只有百公里)。飛機倒是快,但班次少,而且貴,五十分鐘航程,有時比去北京還貴。你放心,在昭覺期間的所見所聞,我會寫信告訴你。
聽劉華說,你怪我前幾天在電話上也沒告訴你我的這個“新動向”——你老愛問我有什么新動向,其實我不喜歡這個詞, “新”是自覺的但也是自然的過程,隨時向“新”索要,既是對過去的輕易否定,也違背常識和規律。當我看到某些地方到處刷著“把創新當成本能”,就為那地方感到焦慮。
不過我這次出行,倒真有那么一點新動向的意思。我是要寫一部有關昭覺縣脫貧攻堅的紀實作品。盡管我做過記者,但長篇紀實作品并沒寫過;關鍵還在于,昭覺是我完全陌生的土地。涼山州的十七個縣市,除八年前到過西昌,別的我從未涉足,也幾乎一無所知。
要說知道一點,是從奴隸社會博物館,全名“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位于西昌東南郊,是世界上唯一反映奴隸社會形態的專題博物館。奴隸社會,聽上去多么古老,再厚的歷史書, 也會放到前面幾章。可涼山不同,1950年之前,那里的山山嶺嶺,還“閃動著奴隸主黑色的鞭影”。它是從奴隸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所謂“一步跨千年”。
再就是從電影上,二十年前看的《彝海結盟》。彝,本為夷,1956年,毛澤東主席和彝族干部商量,建議更夷為彝,說房子底下有米有絲,意味著有吃有穿,象征興旺發達。這一改, 四兩撥千斤,將強弓硬弩化為細雨和風:夷的造字,乃“一人弓”,獵者之義,既表明以狩獵為生,也表明好戰。1935年之前,兵行涼山而不戰,史書無聞。但紅軍沒戰,劉伯承和小葉丹歃血為盟,紅軍順利通過彝族聚居區,直插大渡河,飛奪瀘定橋,使蔣介石讓紅軍“重蹈石達開覆轍”的計劃落空。這成為紅軍長征史上十大事件之一。其間,近萬名彝族子弟參加了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