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鬼金:白塔
坐在工作室內,喝茶,望著墻上的畫作,想著即將進行的小說,總是無法進入,找不到那種氣息和語言氛圍。他猶如一頭被困在里面的野獸,在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和自我戕害中。
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是租的一間單室樓房。室內簡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臺式電腦。在廳里有一張沙發,一個茶幾。沙發對面的墻上是他之前畫的畫,裝裱后,掛在上面。畫作是他無意識創作的,看上去還有些味道,所以保留下來。如果仔細看,能看到那些顏料和色塊重疊著,有隱隱的人形,猶如一群鬼魂,整個畫面看上去像是煉獄,透著猙獰和恐怖氣息,而他認為那恰恰是他潛意識里的場景。有朋友來他的工作室,看到他的畫,都說,怪嚇人的,看一眼,回家都會做噩夢,別掛了,畫幾張花卉或者風景,你要自己不會畫,找人給你要幾張好看的掛著,不好嗎?你這畫,瞅著就壓抑,讓人喘不上氣。他不吭聲,心里面笑了笑,并不反駁。對于繪畫,他有自己的審美,他厭惡那些裝飾性很強的畫,更喜歡這種透著精神性的作品。也許,他是一個寫作者,更能理解精神性,甚至還有情緒,在藝術中是多么重要,恰恰這些是藝術的靈魂部分。朋友們的看法和審美是他不敢茍同的,他們那種審美造就了他們的傲慢,這是他不喜歡的。他不想去改變他們,他知道也改變不了。那天,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句話,說,企圖改變一個人是愚蠢的,也改變不了,只有讓他們經歷了,痛了,他們也就醒了。他認為這句話說得很對。他和他們也漸漸疏遠,即使有時候出于面子要應付一下,在心里也保持著一種疏離感。隨著這種疏離感越來越強,他也就不和他們玩了。倒是上次老費帶過來一個女人,說是某單位宣傳部門的,叫祁雨,長得有點兒像韓國演員金敏喜,但她比金敏喜要年齡大點兒。老費和他說,祁雨喜歡你的小說,你手里有沒有小說集,送她一本。他說,我的書,不送人。要看,網上有賣的。老費說,你咋這樣?他說,我咋樣了?老費說,行,多少錢?我給。他說,簽名本,五十。老費把一百塊錢拍在茶幾上,說,一百塊錢,不用找了。他看出老費有些生氣,但他沒管,從簡易書架上拿出剛剛出版的小說集,要簽名,卻找不到筆了。這些年都是電腦寫作,連筆都不用了。一個寫作者沒筆,也是笑話。祁雨在對著墻上的畫,用手機拍照。他說,沒筆,要不,就不簽名了。老費在旁邊說,那你得找我錢。祁雨扭頭說,我有,她纖細的手指從包里拿出一支簽字筆,好像是特意準備的。她遞給他,兩人的手碰到一起,他被電了一下,祁雨也感覺到了,臉紅了下,低下頭。祁雨說,筆,送給你吧。他簽完名,把書遞給祁雨。祁雨恭恭敬敬地接過去,說,謝謝丁老師。他說,這是老費用一百塊錢給你買的,要謝,你謝費老吧。祁雨說,費老,我沒帶現金,一會兒,微信轉你啊!老費目光看著別處,說,我可不像某些人見錢眼開,書算我送你的。他知道老費在冷嘲熱諷,但他不在意。老費是望城歌舞團的,退休了,民族舞跳得不錯,退休后還常常有單位搞活動,請老費去幫忙排練舞蹈。沒人請老費的時候,老費更多時間混跡在廣場舞的人群中,被人捧著,很是享受。
有一次,他寫作累了,出去走步,路過廣場的時候,老費正和一群穿著花花綠綠的老太太們在跳舞。老費看到他,屁顛屁顛,從隊伍里跑出來,喊他,說,要把他介紹給那些人,可以給他的新書宣傳一下。老費還說,你可是不知道這些跳廣場舞的,能量大著呢。他笑了笑,說,還是算了。他這么說,讓老費尷尬和掃興。他記不起來,和老費在什么場合遇見的,后來,老費就經常來他的工作室,已經影響到他的寫作了,他告訴老費以后如果要來,大概什么時間。但那次老費帶著祁雨來之后,就再沒來過。
沒想到的是祁雨回去后的某一天,給他發微信說,我看過你工作室掛著的畫,還真做噩夢了。在這句話之后,她還跟了個哭泣的表情。看到這個表情的時候,他愣了下,但他沒回一個字,就把她的話刪了。他當時躺在沙發上,午覺剛醒。其實,他也剛剛做了個夢,可以說是噩夢。他夢見十幾只烏鴉,坐在一張桌面空空的長條桌子旁邊,等著就餐。這時候,他被抬上來,放到桌子上。他就是那些烏鴉的食糧……那些烏鴉啄食著他,直到他變成了骨骼。吃飽了的烏鴉大搖大擺地離開桌子,從窗口飛走。他的靈魂站在窗前,看到那些烏鴉降落在地上,搖身變成了人,西裝(黑色)革履的,混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見了。他的靈魂回身望著桌子上那消失的肉身。一堆骨骼在空氣中,已經失去了顏色,變得蒼白。靈魂說,我也該離開了。他醒了。那種對肉身消失的空無和悲傷,緊緊地纏繞著他,近乎窒息。所以在接到祁雨微信的時候,他沒回,也不想回,畢竟才見過一次面,有什么好說的呢?雖然,他覺得她像金敏喜。他要獨自消耗掉突如其來的空無和悲傷。他不想在自己處于噩夢的驚擾之中,還要聽到另一個人的噩夢。他下意識看了眼墻上的畫,還是想了下,祁雨會做什么噩夢呢?對于自己剛剛的噩夢,他無從解釋,也無法知道它是因何而衍生出來的,更多是空穴來風。
烏鴉現身,黑夜的一部分,我的信使?還是……真的在預示著什么?我是陰影的一部分,我掙扎,在絕望中,喚醒我。碎片的暗夜。烏鴉。在我,在我們左右,啄食,我,我們。肉身消失,靈魂出離。我,過客,將抵達何處?此刻,我又置身何處?我是活著,還是已經離開。此刻,我是人,還是鬼魂?烏鴉,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午后的日光仍舊強烈,從窗外照進來,地板上細密的灰塵,清晰可見。光斑顫抖,隨著日光移動,直到消失。我也將歸于塵土。烏鴉現身午后的夢中,我彷徨,想起布萊希特的那句詩,天空不下雨,只下鐵。
他在手機便簽上記錄完這些,就看到祁雨又發來微信,這次沒有文字,而是一個問號。他腦子里在想著祁雨的樣子,但他沒回。他拿起茶幾上的一本舊書,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里面他剛看到《在流放地》,翻開書,繼續閱讀,但那文字只是在眼前飄著,不能進入大腦。他問自己,這是咋了?其實,以前他就看過,這次是重讀,閱讀感受又不一樣了。為什么會這樣?他當然知道。他喝了口茶幾上的茶水,涼了,他又給茶壺加熱,坐在沙發上,點了支煙,回想著自己剛剛經歷的噩夢,和卡夫卡的文字聯想到一起,他有一種深深的窒息感。其實,窒息感、無力感,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在近年來都纏繞著他,讓他像一個囚禁在水泥里的嬰兒。哦,他甚至聯想到麥克尤恩的小說《水泥公園》。水開了,他又新沏了杯茶,水熱,他望著杯子里的茶葉慢慢地舒展開來,像要回到茶樹上似的,綠瑩瑩的,透著勃勃生機。每次沏茶,他都喜歡看這個過程,讓他感到整個人都舒展很多,近乎一種心理治療。
窗外傳來收破爛的喊聲。“收破爛嘍,收破爛嘍,舊電視、舊電腦、舊洗衣機換錢……”
那喊聲,讓他覺得自己不是活在虛構里的人,在虛構之外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他伸手去拿杯子,覺得溫度適中,就拿起來喝了一口。那些茶葉已沉在杯底,在他的幻覺中被放大,放大,猶如一群坑洞里的尸體……他甚至聽到妻的喊叫,讓我死了得了。我真的不想再受罪了。如果我們這有安樂死就好了,我真的要支持不下去了。他就安慰妻說,你活著,這個家還是完整的,你如果……那么這個家就徹底不叫家了。妻說,你再找一個,我真心不想拖累你,讓你跟著我受苦受累。他問,姐姐照顧你照顧得不好嗎?妻說,正是你們對我的好,讓我覺得愧疚,是我在拖累你們。沒有我,你們會更好。他說,作為病人,你同樣是這個世界的存在,而我們作為病人的家屬,也必須承受這種存在。妻說,這就是命嗎?他說,也許是吧,領受命,并活下去。
妻在他辭職后,就病了。至于什么病,各大醫院檢查了,就是不能確診。癥狀是渾身無力。這樣的身體狀態,不能上班了,就辦了病退。剛開始是他每天照顧妻,后來,他姐姐退休后,看弟弟這樣辛苦,心疼弟弟,就搬過來,幫忙照顧。他才從家里抽身,租了這個工作室,每天寫作。妻病退,每月有兩千多塊錢,他偶爾也能發表幾篇小說,掙點兒稿費。岳父岳母去世后,在南方有兩套房子,留給妻,沒賣,租出去了,每月有兩筆房租。姐姐也會拿些錢貼補他們的生活。姐姐支持他的寫作,而且,他發表的小說,姐姐都讀過。姐姐相信弟弟能成為一名作家的。他是不敢把自己稱為“作家”的,更多的時候,他愿意把自己叫做“寫作者”。尤其在某些場合上,人們介紹他的時候,都說他是作家。他會感到愧疚,會臉紅。他的這種態度被人理解為謙虛,其實,對于他,真不是謙虛,他只是不想褻瀆“作家”。同時,他也會陷入身份的焦慮。他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人看重的是人的身份,而不是人本身。從那些人的目光中,即使他被介紹說是“作家”,他也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對他的鄙視。再有人找他去某些場合或者飯局什么的,他開始拒絕,慢慢就自我邊緣化了。他承認是孤獨的,也慢慢喜歡上這種孤獨。這種孤獨,讓他找到作為“我”的存在,是旁觀者,是清醒者。
他又看了會兒書,想了想將寫的小說,遛彎的時間到了。
他收拾一下,出了工作室,朝著小區西門走去。在距離小區二十分鐘路程的地方,有一片荒野。秋深了,即將入冬。秋風中裹著寒意,他豎起了衣領,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要到達那片荒野。每天的荒野之旅,讓他很好地調整著自己。他還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他剛租下這個房子,午睡后,就漫無目的地游走,看到了那片荒野。說是荒野,其實是一片拆遷后的廢墟,在那些殘垣斷壁中,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偶爾,還能看到幾個撿破爛的人,在那些荒草中尋找著什么。記得上次,他竟然也在那里看到一張照片,是一個穿著婚紗的女孩的黑白照片,鑲嵌在相框里。他把照片從相框里拿出來,有了想把它燒掉的欲望。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照片的一角,看著火苗,在漸漸吞噬著那張年輕俊美的臉。在火苗還沒有燃盡的時候,他還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火中,仿佛聽到女孩的喊叫。那一刻,他覺得周圍的環境是陰森的,因為怕失火,他等到照片徹底變成灰燼,又抓了把土,蓋上灰燼,確定不能再燒起來,他才離開。后來,他根據這次經歷寫了一篇小說,就叫《荒野新娘》,是對那次經歷的想象和虛構。寫完那篇小說之后,他覺得還有可寫的,但一直都沒找到一個切口。那張他用手機拍下來的火焰在女孩臉上跳動的照片,還被他保存在手機相冊里,偶爾會翻出來看看。那天,老費帶祁雨來,在他們走后,他除了覺得祁雨像金敏喜,還覺得她像誰,但一時想不起來了。在晚上回家后,他竟然覺得祁雨和之前他在荒野里焚燒的照片上的女孩有幾分相似。他找出手機相冊里的那張照片,雖然半邊臉被火焰吞噬了,但另半邊臉,真的和祁雨相像。他想把照片發給祁雨,但沒那么做,也許會嚇到祁雨,再說了,兩人只是一面之交,沒那個必要。這件事也被他漸漸遺忘了,今天這又想起來。其實,他在心里喜歡祁雨。老費在跳廣場舞的時候腦溢血去世。在老費的葬禮上,他再次見到祁雨。參加完葬禮后,祁雨和他一同回到工作室。也許是葬禮的悲傷讓他們變得脆弱,坐在工作室里說了很多。某一刻,他的手甚至搭在祁雨的肩膀上。祁雨依偎在他懷里。在他俯身要親吻祁雨的時候,他還是控制了,而是站起來,又坐下,頭枕在祁雨的腿上,像個孩子。祁雨什么也沒說,撫摸著他的頭,看到絲絲白發。她能感覺到這個中年男人的苦楚,但他……他說了中考后,去遼陽白塔的事兒。祁雨說,要不,我們哪天去。他沒吭聲。
那次之后,他再沒邀請過祁雨來工作室。
出了西門,他在路邊的超市,買了盒煙。之前,西門很熱鬧,尤其夏天,路邊的簡易房,都是燒烤攤。因為疫情,都沒了。他看見一家簡易房墻上,還掛著一張羊皮,已經風干,褶褶皺皺的。沒有頭部的羊皮仿佛在等著什么似的。他看了,心里難受。有的簡易房已經被揭了屋頂,墻上是亂七八糟的涂鴉,竟然和他喜歡的巴斯奎特的涂鴉有幾分神似。
姐姐來電話說,你晚上回來,去趟藥店,君婷的藥只夠今晚上的,明早就沒了。
他問,哪種?
姐姐說,一會兒,我拍張照片,發給你。
他說,好。
他還想對姐姐說點兒什么,但姐姐掛了電話。他連上網絡,看到姐姐發來的藥盒照片,姐姐還轉給他二百塊錢。
他回說,姐,我不能再要你錢了,你對我們已經夠好的了,我……
姐姐回說,收下吧,別和你姐見外。姐這是有,沒有的話,你想要,也不會給你。
他發給姐姐一個擁抱的表情,收了姐姐轉過來的錢。那一刻他覺得,手機都沉甸甸的。
天有些陰,除了路邊那些落在地上的枯黃的樹葉,還殘存著一絲秋意,已經看不出秋天的樣子了。樹葉在風中,打著滾,和瀝青地面摩擦著,發出嘩嘩的聲音,哭聲似的了。他不忍心踩上去,可是路面上都是樹葉,他不踩上去,就無路可走。他還是踩上去,聽到那些葉脈發出骨斷筋折的細碎聲音,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龐然大物的破壞者,踐踏者。是他讓那些樹葉變得悲慘。他開始還小心翼翼的,腳在躲避著地上的樹葉,可是,這樣走了一會兒,很消耗體力,他干脆大踏步踩上去。現實就是這么殘酷,他想。必須得說,這些樹葉影響了他的情緒,當那細碎的呻吟從腳底傳到他耳朵里的時候,好像那樹葉覆蓋的路面下面藏著的是地獄。他的心抽搐了一下,是的,抽搐。他厭惡自己這種敏感,是的,厭惡。也許正是這種敏感,讓他變成了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一個邊緣人。他何嘗又不是那樹葉一片呢?他要快速逃離西門外的這條街道,去荒野。
在荒野里游蕩了很長時間,他坐在一堵矮墻上抽煙,把煙灰彈在一塊石頭上。他怕煙灰掉進野草里,燒起來(他曾有過在荒野中放一把火的沖動,但他沒敢,他只能在想象中縱一次火)。他看到一個拾荒者在不遠處揮舞著錘子在砸東西。他沒有走過去,只是看到那錘子一次次揮起,又落下,傳來啪、啪的聲音,尖銳刺耳。滿眼的荒蕪,讓他有一種整個人歸于空無的幻覺,是的,空無。在空無中,成為物。他仿佛成了這荒野的一部分,是一棵野草,是一塊半截磚頭,是……他甚至從矮墻上下來,低伏下身子,用鼻子嗅著干枯的野草散發出的氣味,是桀驁不馴的味兒。這么想,他笑了笑。他像一頭潛伏的猛獸,透過那些野草的間隙,看到無限的蔚藍,是整個荒野的背景。此刻,野草們成了這荒野劇場上的演員,當然,還有他這個蹲伏在野草中的人。他豎起耳朵傾聽,傾聽野草歌唱,在內心也發出歌唱的聲音。他的歌聲與野草的歌唱融合到一起……那歌聲中,竟然有著拾荒者揮動錘子砸東西的聲音,回蕩在整個荒野之上。他心里有了喜悅,是的,喜悅。兩腿在地上蹲累了,他站起來,身體高過那些野草。野草們的歌聲,也消失了。他中學時就喜歡聽各種聲音,并收集聲音。用母親給的零花錢,買了個小錄音機,雨的聲音、鳥鳴、風的聲音、水流的聲音、雪的聲音、火車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后來,這個愛好,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他又走了一會兒,看到這里曾經遺留下來的人的痕跡,那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他們又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那個拾荒者看樣子是累了,坐下來,抽煙,看到他的時候,拾荒者的目光中現出恐懼的眼神,要站起來,又沒站。拾荒者近乎自言自語說,敲點兒這些墻里的鋼筋,換幾個錢花。他說,多嗎?拾荒者說,不多,稀拉幾根,好整的都讓人弄了,我這是撿人家剩下的,不好弄的,有時候,敲開磨盤大的一塊混凝土,里面卻什么都沒有。你這是……他說,閑逛。拾荒者說,羨慕你這樣衣食無憂的人。可這荒野有啥玩的呢?他沒有回答。他知道,說了拾荒者也不會理解,只會從心里嘲笑他,以為他是個病人。他看到拾荒者手里的錘子,錘頭光光的,磨損了。他想,也不知道這錘子敲過多少東西,才能磨損成這樣。他想要借下那把錘子,哪怕是在手心里握握,但他沒好意思開口。他的好奇同樣會被嘲笑的。他可不想被嘲笑。他只好下意識握緊拳頭,做了個敲下去的動作。拾荒者問,膀子疼嗎?他笑笑說,有點兒,活動一下。拾荒者說,你要是像我這樣,天天拎個錘子,到處找鐵,敲,就不會疼了。他說,是欠活動了,要不,我跟著你去敲鐵,我不要,敲出來的都給你。拾荒者笑了笑說,你嗎?你吃不了這苦的。你是做啥的?他說,沒工作,在家寫點兒東西。拾荒者說,哦,作家嗎?他說,不敢那么說。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還是姐姐,叮囑他,不要忘了給君婷買藥。他回說,知道了。
他又和拾荒者說了幾句,離開荒野,繞道,從東門回到小區工作室。在小區的花壇中間,站著一個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光頭男人,是他不認識的。光頭男人在注視著他,他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連忙逃回到工作室,透過窗戶,他還能看到那個光頭男人,像從花壇里長出來的。他把那光頭想象成一朵花。花壇中間其實是個噴泉,之前還有一個赤裸的少女雕像,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少女雕像被拆除了,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個池子,好像從少女雕像被拆除后,噴泉就再沒噴過水。有一個時期,這個水池甚至成了人們扔垃圾的地方,都要填滿了,散發著臭味。上面來進行衛生檢查,這才清理出來。他不明白那個光頭男人為什么會站在其中,要做什么。在他回到茶幾上拿煙的時候,再回到窗前,那個光頭男人已經不見了。這讓他心里面失落了一下,他抽完煙,就回到沙發上,把《在流放地》讀完,看了看時間,該回家了。再不回家,妻和姐姐就要發信息催他了。
在快到他家小區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沒給妻買藥,他又折回去,找到一家藥店,按著姐姐發來的圖片上面的名字買了藥,才往回走。一進屋,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他說,有姐姐真好,每次回來都能吃到熱乎的。姐姐在廚房里聽見了,說,我弟弟啥時候嘴也學得這么甜了。妻在一邊說,這應該是他發自內心的。他笑了,說,啥發自內心啊,是發自肺腑的(他的語氣在模仿某個小品演員)。姐姐說,學得還挺像,藥買了嗎?他從兜里掏出來,遞給妻。妻接過去說,謝謝。他看到仍舊臉色蒼白的妻,摟了一下她的肩膀。姐姐正端著一盤菜進來,看到了,笑了笑,說,我什么也沒看見啊!他故意在妻的臉上又親了一下。妻害羞了,少量的緋紅出現在蒼白如紙的臉上。姐姐說,別膩歪啦,洗手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姐姐說,社區又來催打疫苗的事兒了。你還是打吧,我和君婷都打了,也沒事兒。他沒吭聲,其實,他是拒絕這種被強迫的行為,但想到姐姐和妻在為他擔心,他在心里還是妥協了。他說,好吧,我這幾天去打。姐姐沒再說啥。
吃完飯后,他主動刷碗、擦地,讓姐姐歇會兒。這是姐姐來他家幫他照顧妻的時候,他提出來的。雖然姐姐幾次嫌他刷的碗和擦的地不干凈,但他堅持著,姐姐也就沒再說什么。畢竟姐姐的年齡也大了,六十多歲了。妻沒生病之前,他在家里可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兒。妻病后,他不做也不行了。收拾完廚房,他又擦了擦地板。姐姐和妻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不喜歡看電視,尤其是那些國產電視劇。姐姐和妻喜歡,她們甚至會為電視劇里面的人物眼淚汪汪的,就差抱頭痛哭了。他更多是躲進書房,或是看書,或是在網上看一些國外電影。他覺得一些電影更接近文學。他曾迷戀過很多導演的電影,最近迷戀的是塔可夫斯基,每部片子都在反復看。他找出《犧牲》,看第三遍。看了一會兒,聽到姐姐說,君婷,吃藥。妻說,我自己來,姐。妻在倒水吃藥的時候,進到書房,說,看電影吶。她靠近他,坐在他腿上。他問,吃過藥了嗎?她說,吃了。電影好看嗎?他說,好看,我都看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才明白。她說,哦。他暫停了畫面,捧過她的臉,親了一下。她也親了他。
妻說,我夢見白塔了。
他愣了下,問,什么白塔?
妻說,就是在我們處對象的時候,去過的遼陽白塔啊!你說,那是你少年時期去看過的白塔,是你中考后,最迷茫的時候,和家里吵了架,就跑出去偶遇的白塔。
他說,是啊,在我人生的某個迷茫的時候,我都會去看看那座白塔。
妻問,那么在和我處對象的時候,也是你最迷茫的時候了?
他說,是。
妻說,這還第一次聽你說,為什么?
他說,我那時候覺得我不配你啊!我自卑啊!你是大學生,我是技校生啊!
妻說,拉倒吧,你一定還有別的故事。
他說,沒有。
妻說,不信。
他說,那我就沒辦法了。
妻手抓住他的鼻子,問,是不是還有別的故事?你。
他說,鼻子抓掉了也沒有。
妻說,還挺戰士的,誓死不屈啊!
他說,那是,在老婆面前都說真話,那還行。
妻說,你說什么?
他說,逗你玩的。
妻說,我能想象,你當年倔強地出現在白塔下面的樣子……
他說,其實,一點兒也不倔強,而是迷茫和軟弱,甚至是恐懼,如果我中考失敗的話,我……我那次和你說過吧,我離開白塔,在附近的市場買了把匕首……
妻說,你說過了。你還說回家后,那匕首被你媽發現了,以為你要自殺,把匕首給藏起來了。如果中考失敗,你真的會……
他說,不會。如果真那樣的話,你現在還會坐在這兒嗎?
妻說,也是。
他說,每個少年都需要一把匕首。
妻說,那是你們男孩,我們女孩就從沒想過。
他說,在你生病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趟白塔。
妻說,你沒和我說起過。
他說,你病情不穩定,我沒敢告訴你。
妻摟住他的脖子,說,真是苦了你。
他說,苦啥,不都過來了嗎?現在,你還在這里……
妻眼淚汪汪了。
他說,我當時圍著白塔轉了很多圈兒,心里就想,讓白塔保佑你好起來,好起來……
妻說,好多年沒去白塔了,你說,白塔會不會也長大了呢?
他說,我認為白塔沒有年齡,長大的是我們和周遭在改變的世界,白塔是不受時間左右的……
妻問,是永恒嗎?
他怔了一下說,接近。
妻說,可是我夢見的白塔不是這樣的,它變成了你……
他問,怎么會變成我呢?
妻說,真的,變成了你。
妻貼近他的耳邊,悄聲地和他說著,他笑了,她也笑了。
他說,一定是你編的,騙我的,是你……
妻說,我剛剛告訴你的只是夢的前半截,還有后半截……
他問,是什么?
妻表情凝重,近乎悲傷了,說,你猜。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遼寧本溪人。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小說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學》《小說界》《山花》《青年文學》《大家》《紅巖》《創作與評論》《天涯》《青年作家》等雜志發表,多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獲遼寧青年作家獎。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長在天上的樹》、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前吊車司機。現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