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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楊映川:總有人看著我(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 | 楊映川  2022年08月22日08:43

    誰沒被人用眼睛評估過?專注的用力的從上至下從外到里隨意的飄移的偷窺的正大光明的,方式各異,收獲不同。

    錢光明一米八三,寬肩蜂腰,濃眉星目,有雄性的勃勃英姿與體格,又擁有雄性少有的雪膚和紅唇,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如果是子彈,他早已化作粉塵,如果是石頭,他背上肯定背了三座大山。所幸,目光是透明的沒有重量的,落到他身上一粒粉塵都拍不起。

    什么都有例外。錢光明第一次與雷一枝的母親畢燦然見面,畢燦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過三秒,一個三步上籃完成的時間而已,他全身的肌膚便有被火燎燒的感覺,然后,就在他額頭眉心的部位,也就是畢燦然最后看著他的地方,她蓋了一個戳。畢燦然似乎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來打量他,她是閱盡千人的,一瞥之下,乾坤朗月宵小鼠輩立時現形。那個戳錢光明當時并未明晰地知曉內容,但他有他的敏感,這個戳蓋上來像牧場給那些牛馬烙上自家的印記,對他而言,他的戳印代表的卻不是歸屬的意義,而只落于牛馬的范疇。

    畢燦然在一家企業工會當過主席,人長得漂亮洋氣,細高個,穿高跟鞋子,打扮得很講究,有舞蹈功底。退休后經常帶領一眾中年婦女組織旗袍模特隊,參加各種活動,多次被電視臺報紙采訪;旗袍模特隊還喜歡出游,在各風景區拍美照曬美服,不吝將視頻散播在各大小平臺,粉絲是不少的。要說雷一枝,長得像爸不像媽。

    果然,在見過他第一面之后,畢燦然勒令女兒與錢光明馬上分手。雷一枝護母,沒有將母親的言論評價告知錢光明,當然也是考慮到男方的自尊。錢光明從雷一枝給他鼓勁表決心的態度里,看出自己在畢燦然眼中的大致模樣,鳳凰男的結論是逃不掉的,一定也還有繡花枕頭風流種子的附加值在上頭。攤上這樣一個丈母娘,錢光明一時間感到憤懣焦慮,危機重重,過了幾日方理出一點頭緒。既然已選定雷一枝作為終身伴侶,任何的委屈冷眼他都要承受,何況鳳凰男本就是事實,他不能辯解,更不好去掩飾,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光明磊落不卑不亢自強不息,撐也要撐成這樣的。

    錢光明在讀研階段就與本科生雷一枝認識,算起來有三年多的時間,確定關系卻只在這兩個月。在大學里錢光明是風云人物,學霸運動健將大帥哥,喜歡他的女生不少,雷一枝算是暗戀隊伍中的一員,但錢光明對這個長相普通無特長的師妹大部分時間是視而不見。在雷一枝之前,錢光明有兩任女友,第一任是雷一枝的同班同學云南姑娘劉芷芊。劉同學長得白凈漂亮,與錢光明在一起有一對璧人的既視感,只可惜劉芷芊臨畢業被一公司高管撬了墻角,畢竟美好的事物是有目共睹的,小女生的眼界不會一直被校草牽扯著。錢光明郁悶之際與親切友善大一屆的師姐迅速好上,倆人理智戀愛,共同規劃未來,師姐早一年畢業,偶獲機會前往美國深造,出去半年與錢光明分手,說自己不是腳踏兩只船的人,不想把錢光明當備胎才誠實相告,讓他在未來規劃中剔除與她相關的部分。遭遇兩次分手,錢光明虛高的傲嬌心態遭受一定打擊,有些心灰意冷,對所在的繁華都市不抱太多期冀,產生畢業回家鄉所在地級市謀一份安穩職位的心思。這時一個關系較好的同鄉來找他借錢——這位同鄉留在本市工作兩年,沒存下什么錢,家里急用錢只能找人借——錢光明看同鄉一臉倦容,寡淡的唇色和干枯的頭發,問對方何苦強留異鄉。論起這個話題,同鄉眼睛晶亮,生機立現,說像他們這樣的出身只有留在當地才會有改變命運的機會,還舉了幾個例子,誰找到風投了,誰發了,誰提拔為正處了,他們老鄉當中凡有出息的,他腦袋瓜里全有備案。錢光明覺得自己各方面優于這個同鄉,人家尚且立志堅定,他自然不能退縮,便打消了回家鄉工作的念頭。后來同鄉升任公司小經理,租下一屋請錢光明去吃入伙飯,暢談鴻鵠志時少不了感慨不知多久才能買得起自己的一方天地,又自嘲若有錢光明的樣貌說不定還可以撈份軟飯吃,找個本地姑娘能解決好多實際問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同學錢志智突然就想到了雷一枝。就在前兩天,雷一枝剛跟他吃了一頓飯看了一場電影。他為在這個時候想到雷一枝感到羞恥,馬上正念加持,就算有一天他真和雷一枝有了什么,他一定是愛她那個人本身而不是其他,自認是一個有責任感能掙錢養家愿意給肩上加擔子的純爺們。

    雷一枝工作快滿一年,實習階段結束做結題報告,她來找錢光明幫忙。錢光明那時正和不同的用人單位見面,雖不算忙,但心情有些焦慮。雷一枝來找他幫忙,他順手幫弄了弄。拿到報告,雷一枝歡天喜地請錢光明看電影,他找不到可以拒絕的理由。開影時間是在晚飯時間之后的一個小時,這里明顯是空出一個時間來吃飯的。電影票雷一枝買了,錢光明就請雷一枝吃飯,女方爽快答應。雷一枝說想吃某網紅火鍋,到了那地頭,排隊的人蜿蜒十來米長,錢光明擔心趕不上電影開影,建議換家餐廳,雷一枝嘟嘴撒嬌說就想吃火鍋,錢光明不好再勸,吃就吃吧。雷一枝人偏瘦,胃口不瘦,她是認真吃火鍋的,雞豬牛羊魚一件件上,電影果然是趕不上了。姑娘不在意,搶付完餐費,直接訂了另一個場次的電影票。那份瀟灑從容不拘小節,錢光明都不好意思問趕不上的那場電影票可不可以退,需不需要退,要真問出來怕是小家子氣了。錢光明當時開了一句玩笑說:“一枝,看你是小富婆啊,現在一個月能領多少工資?”雷一枝嬌俏一笑說:“工資只夠充流量吃幾份快餐,我是沒羞沒臊的啃老族。”

    看完電影錢光明送雷一枝回家,雷一枝猶豫著前往哪個家,說明天不用上班,應該回父母家過周末。可自己的家剛住進一位新朋友,她得好好照顧它。錢光明送到那豪華小區門口,問雷一枝一個月租房得花多少錢。姑娘答說房子不是租的,是父母前些年買下的,房子太大,空蕩蕩的復式樓,要不是離上班的地方近她可不愛住,所以現在她要請一些朋友住到家里陪著她。錢光明被邀請進豪宅參觀,他才發現原來雷一枝口中說的新朋友是一條黃金蟒,長約兩尺半,十來斤重。此時黃燦燦的大蛇安逸蜷曲在一只寬敞的玻璃籠箱里,旁邊放了一碗水。錢光明詫異于一個大姑娘為什么要養蛇,雷一枝笑說黃金蟒可以長到六七尺,她要讓大蛇來鎮宅,她表哥養了三條,還不是關在籠子里,是隨意放養在屋里,特牛氣。黃金蟒的常規食物是活雞,吃一頓可以管好幾天,還要喂些雞蛋牛奶等補充營養,甚至為防止大蛇皮膚長癬,還要用某種特配的藥水定期進行皮膚護理。回到宿舍,錢光明出于好奇心上網搜了一下有關于黃金蟒的資訊,再次咋舌,一條黃金蟒市價六至十萬,每月伙食加護理得花大幾千,不比養個孩子便宜。

    彼時錢光明尚無半點投機取巧之心,盡管他知道雷一枝來找他幫忙是有企圖的,但他從未主動表示過什么。后來他被錄入一家500強企業,從底層的物流管理做起,一星期只有一天休,一天工作超過12小時,剩下的時間除了睡覺并未做過一件拎得起的事情,他體會了那種在流水線上奔忙的感覺,停不下來,停下來也仍然有置后等待的慣性。每天在地鐵站擁擠的人群中穿行,他有被拋在海里淘洗的迷惘與失重。他試圖找到更清晰的方向,結果只是徒勞。不知不覺,他已經和雷一枝看過三場電影,還到葡萄莊園和水上樂園去玩了。帶著一個姑娘過休閑的時光,讓錢光明在迷惘和失重當中暫時獲得一份安穩和安慰。他一直沒有和雷一枝表白,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容易讓人誤解的舉動,比如說握一握姑娘的小手,攙一攙姑娘的軟腰,他幫她打傘,她的身體向他靠近,手放在他的腰后,他依然挺直腰板,沒有傾斜,不拒絕不響應。姑娘的耐心很好,好像能跟他在一起就很滿足了。他探究過自己的內心,之所以不敲定關系,是不想做違心之事,另外,他似乎有想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下去的隱秘想法,反正自己沒有任何舔狗之舉,如果這樣能與雷一枝成了,是不是表明姻緣天成,他不帶任何功利?當他有這樣一個念頭出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個功利之人了。

    錢光明住的是公司統一安排的宿舍,研究生一人能有一間獨立的臥室,但廳和廚房要與另外一名同事共用。錢光明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惹出禍事來。周末下午他在廚房用砂鍋燉了一鍋骨頭湯,湯燉好他熄火下樓去買幾只饅頭。這期間室友的女朋友進廚房來做飯,想移開錢光明架在灶上那只砂鍋,把兩個灶口騰出來好雙管齊下一邊炒菜一邊煮湯。沒承想姑娘把砂鍋端起時,砂鍋底突然噼啪碎裂,一鍋熱湯灑姑娘腿上,造成不小面積的二度燙傷。同事惱極錢光明,把責任算到他頭上,要他賠三萬塊醫療費。錢光明委屈,又無法完全推卸責任,他才上班幾天,別說三萬,一萬都拿不出,就算是拿得出,這不是冤大頭嗎?又不是他把湯潑到別人腿上去的。錢光明就這么跟雷一枝訴的苦,說他最多按實報實銷給對方補償醫藥費,對方要想跟他打官司他就奉陪了。說話間錢光明的手機振動了兩下,雷一枝給他轉過來三萬塊。雷一枝發語音說如果對方沒有端那鍋湯,肯定是他來端,傷的就是他了,她可不希望受傷的人是他,有人替他受過,三萬塊不虧。這一番話輕聲慢語說出,如清泉流水,如酥手拂面,錢光明心尖尖顫了顫,眼睛潤了鼻子酸了。他在那一會兒認定這輩子不可能再碰上這么善良可愛真心相待的姑娘。他當即向雷一枝表白:“一枝,我的好姑娘,我可以愛你嗎?”電話那一頭很安靜,像午夜鄉間的曬谷場。錢光明有些慌了,“不可以嗎?”“哥哥,我等你說這句話很久很久了。”電話那頭傳來抽抽答答的哭聲。

    畢燦然對錢光明的否定起不了什么作用,她自己也知道,但作為母親,她得盡到本分,得為女兒的終身幸福保駕護航。女兒畢業后她就沒閑著,尋訪佳婿是心頭第一掛。女兒有兩大硬傷,長得不漂亮,家務不會干,最大的優勢是家里能給足嫁妝,能保一世衣食無憂。雷一枝的父親雷中行相貌普通,少言寡語,原來在市工商局當過領導,后稱病辭職回海邊老家與弟弟一塊投資搞蝦場蠔場,做海產生意,因為做得早,門路又清,壟斷了一定的市場份額。雷中行本分,掙來的錢全交到漂亮老婆手中,老婆換成一套套的房子和一些硬通貨。有家產打底,畢燦然覺得在婚姻大事上女兒這頭可以操控全盤。“我們女兒就算是不工作,房租都用不完,一枝心思單純,就怕碰到個心術不正的,便宜了別人。”她跟自家老頭來來回回叨叨的就是這一套,老頭沒啥意見,全聽她的,讓她替女兒把好關。

    畢燦然沒想過攀那些高官富戶,她怕雷一枝受壓制受委屈,她也沒把外地人特別是小地方人員列入考慮范圍,女兒犯不著倒貼,更不能讓人算計,還是本地人穩妥,家世人脈一清二楚。畢燦然曾經相中雷中行前同事的兒子,小伙子也在工商局工作,人長得敦實,看起來穩重又實在,畢燦然把這男生的照片發給雷一枝,雷一枝一臉鄙夷,“怎么長得跟只西紅柿似的。”“西紅柿?能長得像西紅柿不好嗎?”“我寧可找個長得像茄子的。”“長成茄子是啥樣的?”“就老爸這樣的。”“你這沒大沒小的,滿嘴胡說。”

    雷一枝死活不去與西紅柿見面,畢燦然一點辦法也沒有。后來她又看中幫她做理財的一個年輕經理,覺得小伙子腦子靈活,有見識,而且人長得還好,應該不能再拿來和什么動物植物類比。她直接把人帶回家,強行與女兒見上面了。女兒和小伙子聊得還好,還說以后要跟著學理財,畢燦然聽著就高興,估摸著有戲。小伙子與雷一枝約會過,交往不到一個月再無動靜。畢燦然問女兒是不是出啥問題了。雷一枝說小伙子請她吃飯,她說AA制,對方就AA制了,說明老媽眼光不錯,小伙子穩賺不虧的。還有,這男生笑起來褶子跟老爸一樣多。畢燦然不太信雷一枝的話,小伙子不像是這樣不通曉人情世故的,笑起來褶子可能是多點,可不至于這么夸張。她主動約小伙子出來吃飯,故意搶著買單,小伙子果然沒跟她搶,還笑瞇瞇地說讓阿姨破費了。畢燦然略有失望,暗嘆這搞理財的果然是不會吃虧的,保不準就能把女兒算計了。她看那小伙子的笑,是有幾條深深的褶子,像一把蒲扇擴散出去的紋路。

    等畢燦然看到錢光明,才明白之前女兒為什么對誰的長相都那么不屑一顧,這小伙子長得也太好了吧,好到畢燦然心中升起如臨大敵的危機感,她知道這個時代不僅女的可以靠顏值吃飯,男的也可以,這不,女兒就被迷得五迷三道的。能把女兒迷成這樣,自然也可以迷到其他姑娘,要命的是這家伙還是個農村人,不知道吃了多大苦才考上重點大學留在大城市。她覺得這種人身上背負的內容太多,就算不是苦大仇深或攀龍附鳳之輩,算計自卑虛偽等品質也少不了,怕是等女兒自己發現時悔之晚矣!

    “女孩要矜持一點,趕著往上送,別人是不會珍惜的。”“我可沒有主動,主動表白的是他。”“你覺得他很愛你,他愛你什么?”“什么話,你覺得自己女兒很差,不值得人愛?”“你們成長經歷太不一樣,以后磨合起來會有問題的。”“我們認識三年多了,早就磨合了。”

    畢燦然說不過雷一枝,只能發出強制警告:“你們不能在一起,我和你爸堅決不同意。”為了管束雷一枝,她搬去和雷一枝一塊住,在時間上進行管理。女兒若不回家吃飯,她要問明原因,問明女兒在何地與何人就餐,若晚于九點不進家門,她就讓老頭出去接。她用這種手段最大程度減少女兒與錢光明接觸的可能。女兒似乎沒有強烈地與母親對抗,該回家回家,偶爾不定時的晚歸,會說明去向。另一方面畢燦然加大了搜尋佳婿的力度,親朋好友都發動起來了。雷一枝隔三差五地相親去,雷一枝每見完一個都給差評,用詞犀利刻薄,不給對方留余地,她的策略是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誰都見,最后還是得黃掉,拖到老媽沒轍為止。女兒的行為讓老母親心里發慌,她感覺女兒在和錢光明暗度陳倉,她又不可能一整天跟在女兒身后。果然,有一天雷一枝來跟畢燦然坦白自己懷孕了。“媽,我懷孩子了,錢光明的。”雷一枝若無其事,面如桃花。“這個流氓,真想給他幾耳光。”畢燦然感到大勢已去,悲痛不已。“你太不爭氣了,年輕人談戀愛沒關系,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體呢?”“媽,你想多了,這個孩子我不想要,我要好好玩幾年再說。”“你真是氣死我了,你當打胎是件小事,頭胎孩子能隨便打掉的嗎?錢光明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是給你設圈套,逼你下嫁。”

    母親氣急敗壞,雷一枝心里笑出了皺紋,錢光明那邊是謹慎小心的,是她自己不管不顧,巧取豪奪。錢光明偶爾輪休會提前到雷一枝公司樓下等她,倆人碰個面喝個奶茶,他把她送回家,不敢耽誤。錢光明特別在意畢燦然的態度,他冥思苦想,如何能讓未來的丈母娘接受自己。他在雷一枝那兒是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的。雷一枝成天黏著他不放,根本不考慮任何謀略,他沒那么樂觀,一直嚴陣以待。雷一枝弄了一輛車讓錢光明開,那輛車成了他們約會的場所,盡管車內逼仄,但省了很多麻煩,比如說不用開房,不用另外找時間找地方,只要錢光明開車來接她回家,她提前半個小時下班,倆人繞到某個車庫熱情洋溢地絞在一起……有幾次雷一枝都回到家了,借口下樓買罐飲料,其實是跟錢光明在車庫里親熱。錢光明是擔心過懷孕這事的,但雷一枝說有了不正好嗎,奉子成婚。錢光明覺得這樣很不妥,畢燦然對雷一枝的嚴格管理就是沖著他來的,雷一枝懷孕不更壞事?所以他是小心翼翼的,但扛不住雷一枝的百無禁忌。雷一枝隔三差五還去相個親,錢光明偶爾會想雷一枝說不定在這個過程中會碰到一個看對眼的,想到這他就焦慮,慢慢的,他也不再考慮什么懷不懷孕的問題了,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呢。

    有一次雷一枝見了一個海歸回來,有些興奮,說對方在大學任教,文質彬彬,知識淵博,唯一不足是離過一次婚。錢光明既吃醋又憤怒,在畢燦然眼里他真的是一文不值呢,離過婚的都比他強。“好端端的為什么回國呀,又為什么會離婚,光看外表靠不住的。”“他說就因為他想回國發展,女方不愿意回倆人就離了。”“要不你就跟這個海歸好吧,我們一天到晚見不得光,我也累了。”雷一枝抱著錢光明說:“我誰都不要,我就要你。”雷一枝心里是甜甜的,終于看到錢光明為她吃醋了,心里跟喝奶茶一樣甜美。錢光明心里愁苦,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啥時是個頭,他生出一股狠勁,把雷一枝運回宿舍,倆人關在屋里大戰一夜,不再像車里那樣動作受限,好痛快,好解恨。他不再考慮雷一枝要準時回家,不再考慮畢燦然的感受,決心要和她對著干,他才不怕什么呢。雷一枝看錢光明那么勇敢,更勇敢了,說如果媽不同意,我就搬到這兒來跟你住。這不,很快的,懷孕了。

    畢燦然單獨約見錢光明,地點在某美容中心貴賓室。未來丈母娘顯然剛做完一次皮膚護理,臉上容光煥發,眉頭舒展,讓錢光明忐忑的心稍稍放下,只是在這樣女人來來往往的地方被接見他總是局促的。他面前的茶幾上擺了果盤,酸奶,茶水。“這家美容院租的是我們家的房子,我來這里做美容是免費的,讓一枝來她總說沒有時間,我看是爭分奪秒和你在一起。”“阿姨,我是真心喜歡一枝的,希望你能接納我,給我時間,看我的表現。”“我承認我不看好你,原因你自己清楚,一枝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對你的心我就不用說了,眼下這種情況,做父母的還能怎樣?我信佛,平時殺生的事都少做,不可能同意一枝打胎的。你們好好過日子吧,以后的日子是你們自己的,我們再操心也替代不了,好好對我的女兒,否則——”,說到這兒畢燦然停頓了幾秒鐘,似乎是在積蓄著某種的力量,“我是能拼命的。”畢燦然的眼睛里流出來的分明是傳說中的殺氣,一股寒氣襲上錢光明的背,他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知道丈母娘至多是有幾個錢的小市民,不是黑社會,但他還是心驚膽戰,這個至暗時刻他記了一輩子。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想要將寒氣驅散一些,腦子里又蹦出暗殺滅口這樣的詞語,茶水在通過他喉嚨的時候一下失去控制,嗆出水花,從鼻子和口腔噴出些許。他捂住臉,含糊而急切地發出承諾:“阿姨,你放心,我要對不起一枝,老天爺都不會放過我的。”“聽說你還有一個哥哥?”“是的。”“你在的企業雖然不錯,但沒有背景的想升職可不容易,你知道的,方方面面復雜得很,所以啊,你的重點還是放在照顧家庭,照顧好老婆孩子是第一的,我們也不指著你升官發財。”“照顧好家人,孝敬好老人,這都是我的本分,我會做好的。”“你們的第一個孩子可不可以跟我們姓雷?年輕人不要太在意這些,姥姥姥爺不會虧待自己外孫的,現在國家都提倡三胎了,往后你們再要幾個,我們雷家不搶了。”“沒事,姓什么都可以。”

    那一場漫長的談判盡管艱難屈辱,錢光明堅持下來了,他贏得了最后的勝利,他是這么認為的。他和雷一枝領了證,住進雷一枝一直住著的復式樓,房子沒有重新裝修,只是添了一些新家具和電器。這筆花費是錢光明出的,管家里拿的錢。錢家雖然在鄉下,老父母還是攢了些錢給兒子娶媳婦用,聽說女方家出了房,覺得占了天大的便宜,生怕兒子低人一等,把所有積蓄掏出來,除了買家具電器,一定要給媳婦禮金首飾。禮金和首飾雷一枝拿到后塞進一只抽屜里,她后來還忘了。

    對于婚禮這件事,畢燦然沒有像別的父母那樣張羅著大辦,還請上五湖四海的親戚,這與她一貫張揚的作風是背道而馳的,她遺憾大了去了,可她只能這么低調。她私下跟老伴是這么商量的:“這請酒席肯定要把男方的親戚請來,占個兩三桌人是少不了的,可那些都是什么樣的人啊,到了這兒恐怕不會給女兒臉上掙光吧?再說了,這酒席真要辦起來,檔次不可能低的,要么不辦,要么辦得風風光光,錢家掏這筆錢怕是吃力,我們再掏這錢錢光明的臉還要不要?所以,不辦最妥。”老頭照樣是點頭稱她言之有理。畢燦然去跟女兒女婿打商量,問錢光明有沒有想過婚禮怎么辦,錢光明說聽一枝的。雷一枝雖然沒有母親想得多,她主要是從錢光明的收入來考慮的,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她已經很滿足了。“媽,我想找家影樓,讓他們給我和光明設計一套游行方案,好好拍一組旅游結婚照,這樣我們既能度蜜月又能拍美照了。酒席來往的都是人情,讓別人欠我們的好了。“你們想明白就好,以后不要相互埋怨,也不要埋怨我們做長輩的不好。”“不埋怨,只有感謝。”

    畢燦然停了女兒無上限的信用卡,說小兩口都領工資,就先用自己的,實在不夠,父母再幫他們一把。雷一枝沒有任何意見,畢燦然說希望錢光明也不要有什么意見,“你們的日子自己過,我們老人不摻和。”雷一枝跟錢光明把這事說了,錢光明心里稍稍掠過一絲不快,岳父母這明顯是考驗他,也是防著他,他就不信不能把這日子過好了。

    黃金蟒繼續養著,因為雷一枝之前的積蓄還有,暫時顯不出短缺。半年后,雷一枝讓表哥來把黃金蟒取走了,理由是怕以后嚇到孩子。

    錢光明利用休假時間,把四個陽臺中的三個變成菜園,決心讓老婆吃上自己種的有機菜,只剩下一個陽臺留來種花。他把工資卡全交給老婆拿著。拿著只是一個形式,他們沒有房貸的壓力,按錢光明的意見,共同收入分成三份,三分之一做理財,三分之一存定期,另三分之一就痛快花。只有三分之一痛快花的錢真正掌握在雷一枝手上,她非常高興,開口閉口老公的錢隨我花。畢燦然自然是把數目打聽得一清二楚的,每次聽完眉頭蹙起,女兒也太好哄了吧?不過,她暫時挑不出女婿的錯來。那給女兒當嫁妝的復式樓加起來得有好幾十平方的陽臺,女婿天天擺弄,種上西紅市、生菜、黃瓜、香蔥大蒜、韭菜、小白菜、紅薯苗,看上去美感差點,可女兒每天碗里都能吃上無公害菜蔬,時不時還給他們兩老捎上一點。錢光明說很多實用的東西就是不怎么好看,他就是這樣的,說給誰聽呢?

    幾個月后雷一枝生下一個大胖小子,舉家歡樂。出了醫院門,娘倆直接住進本市最高級的月子中心,費用是畢燦然提前三個月給預繳的,孩子的名字提前取了的,若是男孩子叫頌文,女孩叫頌詩。錢光明沒有將岳母提出孩子姓雷的事告訴雷一枝,按照錢家的族譜他的孩子名字中間得用頌字,無論姓什么頌字先定下來。雷一枝更關注孩子的小名,她說“小名就叫來來吧,我們錢來來是個好小孩兒。”錢光明聽著是蠻好,來來適合姓錢的孩子,若是雷來來,這該影響天氣了吧?在孩子姓氏這件事情上錢光明有蒙混過關的心思,月子里小孩子的名牌上只寫著小名來來。在最后填報孩子出生證的時候,錢光明把這事推給雷一枝,雷一枝就報了錢頌文的名字。等事情完成錢光明才說起岳母之前表達過第一個孩子姓雷的愿望,雷一枝不以為然。“第一個孩子怎么能不跟爸爸姓呢,后面我們再要孩子姓雷好了。”“你爸媽肯定覺得我言而無信,會不高興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解釋。”“一家人不用解釋,他們要有意見來跟我說。”

    畢燦然從來不叫孩子大名,只叫來來。錢光明想丈母娘沒有大張旗鼓把孩子的姓拿出來說道,肯定是覺得自己的要求過分,原以為跟他提了他會照辦,他沒有照辦,她也拿他沒辦法,等于吃了個啞巴虧。如果一開始岳母就把這件事放明面上說,他還躲不過去了。不過,錢光明還是心虛的,他覺得虧欠岳家,占了老大的便宜。

    孩子出生后小夫妻原來的理財計劃徹底打亂了,頭個月住的是月子中心,出來以后繼續雇有保姆,保姆一個月五千多的薪水,這保姆還只負責孩子,像打掃衛生這樣的家務是不碰的,還得落到錢光明頭上。再加上孩子的日常生活用品,雷一枝的各種產后訂制,他們實現了月光。雷一枝產后身材修復,開了一張私教卡,費用三萬。錢光明覺得太不可思議,這恢復身材出去跑跑步,游游泳不就完了,還非要人教,整出這么虛高的價。再說了,人也沒胖幾斤呀,這瘦一斤對等得花費買一頭豬的錢。雷一枝笑他OUT,說單單一個私密處恢復就值得這個價。雷一枝又色魅一笑說:“老公,這錢是為你花的,幸福的人是你。”錢光明沒有幸福感,只有危機感,不但有危機感,還害怕雷一枝跟她父母張口要錢,這無疑是非常打臉的一件事,孩子都養不起,還好意思讓跟著姓錢?

    錢光明的父母在小來來滿月后上來過一次,住了半個月。母親一來錢光明就舒坦了,母親里里外外搞衛生,做的飯菜全是錢光明愛吃的。父親帶了菜種來,給陽臺上的菜培新土,給瓜搭瓜架子,再播了新種子。晚上有母親監督保姆照看孩子,他可以安安穩穩睡覺,不用再定時起來查夜。他動了讓母親留下來的心思,父母不可能兩個都留下來,家里還有許多活路要做,母親留下來不會影響什么。母親帶孩子每個月可以省下五六千塊錢呢。他跟雷一枝一提,方案馬上給否決了。雷一枝說婆婆常年生活在鄉下,有些不良的生活習慣會影響孩子,關鍵是婆婆不會說普通話,孩子剛開始說話就學方言不好。這些錢光明不好反駁,母親確實是地道的鄉下婦女,在很多方面沒城市人的講究,比如洗菜洗肉要分盆,切菜切肉要分刀和案板,母親做著做著就混了,說了也記不住。母親一直說方言,說普通話是有點吃力,說出來旁人也聽不懂,和孩子常待保不準孩子的第一語言就是方言了。

    岳父母是定期上門看外孫的,親一親抱一抱,當個小玩具逗著玩。畢燦然退休后一點兒沒閑著,晚晚有活動,不是打麻將就是教人走臺步,和一群中老年婦女喝茶盛裝比美。照理說有了外孫是可以拿出一點時間來幫忙照顧的,錢光明這個念頭只是輕輕飄過,他很難想象丈母娘哄孩子睡覺給孩子喂奶的樣子,一點也構不出圖來,他真不知道雷一枝是怎么長大的,問雷一枝是不是爺爺奶奶帶大的,雷一枝說不是,就是媽媽帶的。

    錢光明較為嚴肅地跟雷一枝進行一次談話,談到錢的用度,希望夫妻同心,培養健康節制的消費心態,雷一枝心不在焉地答應,沒過幾天錢光明看到雷一枝張羅幾個工人在樓上裝修健身室,說是家里有了健身房以后就不用出去了,可以多一點時間在家陪孩子,聽起來沒毛病。整個健身房搞下來花費將近十萬,添了好些器械,錢光明能說什么呢,話頭還沒扯開,雷一枝就堵上了。“我不是問我媽要的錢,錢是我爸給的。”這有區別嗎?錢光明生氣,他生他的,人家照樣開開心心,沒心沒肺。這樣的事情相繼出來,雷一枝買回兩條秋田犬,說是要陪伴來來一塊長大,再換了一輛七座奔馳V,說一大家子人包括狗出行,沒這么寬敞的車不行。這些花費無論是雷一枝去跟她父母討要的,還是岳父母主動給的,在錢光明這里都沒有區別,他承擔家庭重擔的承諾和堅持早已潰不成軍,他像被扇了一記又一記的耳光,臉打腫了,干脆破罐破摔。每次岳父母上門來,他端茶送水切水果,發現自己的腰好像都沒有直起來過,這用的不是比喻,他真是感覺自己的上半身自動往前傾,膝蓋是微屈的。

    兒子長到一歲,錢光明換了工作部門。從物流部換到經營部,這是個好大的飛躍。在錢光明看來誰都可以做物流,干這行沒有技術難度,與此相對應,做下來也沒有什么成就感,最多得到一個責任心強的評語。經營部就不同了,要在經營部作出業績來的,需是個綜合體,策劃、理念、勤奮、野心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業績做出來能馬上與績效掛鉤。很多人都想擠進經營部,錢光明也想,如果在別的部門兜轉七八年能調到經營部,那就是最好的晉階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與馬麗云認識,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錢光明在物流部門上班是三班倒,他雖然不在一線,但要隨時抽查和跟進數據,晚上通宵加班是常事。公司有個職工小飯堂專門夜間通宵營業,是員工通宵工作的福利。錢光明一般過了凌晨兩三點會去小飯堂吃點東西,主要是為了提神。他最喜歡吃醪糟糖水,偶爾要一碗云吞。那天晚上他要的是醪糟雞蛋糖水,小工在給他準備的時候有人進來也要醪糟雞蛋糖水。小工說醪糟已經沒有了,讓換別的。女人嘆了一口氣,說好不容易有胃口想喝一碗醪糟糖水,竟然就沒了。錢光明回頭看一眼這女的,應該比他大上七八歲,瘦得像一塊玻璃,嘴唇發白,霜凍一樣,眼下還是夏天的尾巴呢。“我點的是醪糟雞蛋糖水,讓給你吧,我另外點別的。”錢光明覺得這女的比他更需要這碗糖水。“啊,謝謝了。”

    錢光明另外要一碗綠豆粥,端著碗坐到一張小桌旁,女的端著醪糟雞蛋糖水跟他坐一張桌。錢光明禮貌地點點頭問:“你是哪個部門?”“我是經營部的。”“加班做方案吧?”“是啊,國慶快到了,你們物流部忙,我們也忙。”節慶前夕,經營部是要策劃大大小小的活動,方案做得好,貨走得快,物流就有得忙了。錢光明好生羨慕對方能在經營部工作,經營部的人也經常加班,但通宵加班的不多。那段時間錢光明和馬麗云經常在小飯堂見面,聊幾句,互相都熟識了。她了解他的專業學歷后,說分在物流部可惜了,不過都得走過場,職場就這樣,誰生來都不是太子爺。他很好奇她這么年輕怎么就能做到經理的位置,很厲害。經營部下邊有好幾個組,各分設了經理的職務。她苦笑著攤開手說,身上的所有油水都被榨干了,停不下來。

    有一天錢光明帶了一罐醪糟給馬麗云。醪糟是他自己做的,在家里隔得一段時間就得做,這是雷一枝坐月子養成的習慣,隔三差五要喝醪糟紅糖水,快吃完一缸,錢光明就再做。“這東西對女人好,我們家里都不斷貨的,我幾乎每個星期都做。”“你做的?”“是的。”“家里有你還在外頭吃?”“在家里有些不好意思吃,這是給女人吃的。”“你是不是很怕你老婆呀?”她笑著問,他呵呵笑著沒答。國慶過后很長一段時間馬麗云沒有加班,錢光明好些日子沒碰到馬麗云,他特地多做的醪糟沒能送出去。馬麗云在一個下午突然給他電話,問他家里還沒有有醪糟,有的話第二天給她送一些。第二天,他給她送了一大缸子,后來,隔三差五的,他做了新的就主動給她打電話,約定個地方給她送去。他們偶爾也會打電話聊聊天,說的多半還是與公司有關的事情。

    當人事處找錢光明談話,問他想不想到經營部,他興奮得不知所措,以為是單位終于發現人才了。他揚眉吐氣,大膽給馬麗云打電話,約馬麗云出來吃飯,他們要變成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了,他有許多想法要跟上級匯報。馬麗云欣然赴約。錢光明訂的地方是一家燉湯店,特地為馬麗云點了蟲草雞湯,白果羊湯,花膠魚湯,雖然每盅湯都很迷你,但把馬麗云逗樂了。“哪有你這么點菜的,全湯宴呀。”“這些湯好,我前一陣子來嘗過,湯不是調出來的,是真正小盅熬出來的,我那時就想一定請你來喝,你需要好好補一補。”馬麗云好些年沒有被男人感動了,眼下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人感動她好長一段時間了。一個男人長得這么好又這么暖,堪稱奇跡。他能坦然地在她面前說起他的妻兒,說起他種菜育兒做醪糟的瑣事,這是純友誼心態的表現。作為一個女人,這份友誼可能令她心中稍有不平,但她知道這是最好的狀態,相反的,如果他不是這樣,她早就閃開了,她愿意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去扶一把。她喝著他為她點的湯,稱贊著,他很滿意地笑了。他問馬麗云知不知道自己要去經營部的事,她很淡定地點點頭,就在那一會兒錢光明突然意識到自己能去經營部跟馬麗云應該有關系。他有些尷尬。“是你幫我推薦的吧?”“嗯,我是推薦的,但你自己也給力,物流部的領導都夸你肯干,踏實,是個人才,你的學歷也擺在那兒。”“我不會給你丟人的。”他跟馬麗云談了很多對未來的構想,馬麗云說,“干我們這行想做好,必須得拼命,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以為我不想長肉啊?長不出來!”錢光明哪里會怕拼命,他摩拳擦掌,好機會來了,他豈能不大干一場。“我希望能為你分擔,讓你長肉。”

    來來兩歲生日,錢家父母又來了一趟,帶來許多新鮮瓜果。錢父說他們村的溫泉旅游開發已經推上日程。錢光明生長的三合村附近有好幾個溫泉眼,早年村委會把泉眼租給一個老板經營民宿,因為路不太好走,生意一般,現在縣里給了政策,路修起來了,村委會也把溫泉收了回來,鄉里出了規劃,要把整個三合村打造成養生民宿基地。現在村里經濟條件稍好的,都開始按照規劃打地基起樓房了,這次他們上來就是要跟錢光明敲定起樓的事情。錢家兩老跟大兒子商量,計劃起一幢裝電梯的七層樓,一次到位,一二層可以拿來做鋪面和飯館,三樓自家人住,上邊四層做民宿,連帶裝修預算要一百萬左右。政府的貸款資助是有限額的,能貸出五十萬,自家還得準備五十萬。錢光明很贊成這個計劃,他打電話回去給在縣政府供職的同學了解情況,老同學說他們村有前途。就算是前途不明朗,像錢光明這樣從鄉村里走出來的孩子,都有一個愿望,有朝一日回鄉起一幢房子,哪怕那幢房子自己一年住不上幾天。房子會是自己在外頭討生活,混得還不錯的一個見證,也是自己生命起源的一個見證。

    正像政府的同學說的,這樓反正是遲早要起的,起得早產生經濟效益就早,錢光明決定干!他手上沒錢,到經營部以后收入是提高了,但還如往常一樣,他只留下一點零花,剩下的全交到雷一枝手上。他知道增加的收入解決不了什么大問題,家里的開支基本上還是入不敷出,他不聞不問,知道雷一枝有能力把賬平過來。起房子是大事,錢光明打起精神跟雷一枝商量。他詳細解說三合村的開發和前景,雷一枝聽懂了,意思是他們出錢等于投資,將來的收益是他們的,房子更是他們的。錢光明知道說通了雷一枝,她就會去跟岳父母要錢。在這件事情上,他雖說有點厚顏,但還算理直氣壯,覺得不算占雷家的便宜。雷一枝跟父母說了,雷中行說五十萬不算大數,可以拿,畢燦然堅決反對。“在那種窮鄉僻壤起房子有這么大的價值?你們一年能回去幾趟?這旅游搞不搞得起還另說呢。”這話聽起來不無道理,雷中行讓雷一枝再考慮。“錢光明還有一個哥哥,這樓起了最后算誰的?還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大哥早就分家了,有自己的地,也計劃貸款起新屋呢,是不會來跟錢光明搶的。”畢燦然嘴角向左撇了撇,“你還上的名牌大學呢,這起樓的地皮是屬于錢光明父母的,你說有沒有他哥哥一份?現在人家是不出聲,等你們起好了就跳出來了,農村這種事常見的。再說了,就算是他父母把房產全給了錢光明,又和你雷一枝有什么關系?那是人家父母給兒子留的家產,就像現在你住的房子是我們給你留的,房產證上沒有錢光明的名字,和他一毛錢關系也沒有,他若敢對不起你,只能拎箱子滾蛋。”“錢光明是我老公,是我兒子的爸,你們為什么一直把他當外人?你們這樣我怎么會幸福?”“我的傻女兒喲,幸福不是倒貼出來的。”

    那一晚上雷一枝跟父母軟的硬的全來了,沒戲,母親堅決不同意拿錢,父親一切聽母親的。雷一枝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大手大腳,這些年若是省點,五十萬她自己能存下來。如果這五十萬籌不到,錢光明與父母更加生分了,父母怎么看錢光明她管不了,但她不能讓錢光明難受。雷一枝一急之下打電話向爺爺奶奶求助。爺爺奶奶跟小叔在海濱城市住著,隔一段時間他們全家都會過去。二老對錢光明的印象不錯,還讓雷一枝不要欺負他。老人們心痛孫女,沒二話就把錢轉給了雷一枝。雷一枝讓爺爺奶奶不提這事,老人讓孫女放心,他們不會說,心里還想著兒子兒媳婦有點過了,五十萬又不是大數,為了孩子的幸福怎么就不能灑脫一點。雷一枝拿到錢就給公婆轉過去了,本來她不想告訴錢光明錢是爺爺奶奶掏的,又怕錢光明在父母跟前說漏嘴,還是實情相告了。錢光明雖不是很意外,但心頭一口氣堵著,使勁咽沒咽下去。

    畢燦然沒給女婿拿錢,算定女婿是恨死自己了,她本不在意女婿怎么想,可發現女兒對他們冷淡了。偶爾過去看看孫子,給孫子買禮物,女兒會客氣地說姥姥破費了,還會說來來以后長大掙錢了,得把錢還給姥姥姥爺。女兒也沒有再跟他們伸手要錢,他們主動提,女兒會說還過得下去。錢光明就更明顯了,他們一來,他不是出門買東西,就是鼓搗他的一畝三分地,基本不和他們打照面。這讓畢燦然十分不舒服,他們做長輩的沒倒貼錢,就這個態度?還挑撥女兒與他們的關系?女生外向,果然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能怎么辦呢?還只能給女兒打感情牌,說父母無論做什么都是為孩子做最好的打算。“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我呢,得為我男人好。”

    畢燦然更加瞧不上錢光明了,人窮點沒啥,有點志氣不好嗎?之前還裝了一陣子,現在徹底不裝,翻臉了?說好的大孫子姓雷,悄莫聲地把孩子的出生證戶口報了,大名錢頌文,這么陰暗算計還能長一副好皮囊,人不可貌相只能這樣解了。孫子的姓氏畢燦然雖然從來不提,可一直是扎她心上的一根刺呢。她不怕與錢光明翻臉,篤定錢光明就算混得好,在公司混到個經理級別,也不算個事,他能掙來錢,可他們雷家不缺錢。眼下她和老伴還健健康康的,他就擺這態度,要是他們以后不能為女兒撐腰,女兒就受苦了。畢燦然在跳舞秀旗袍打麻將之余,這份愁惱還是會冒出來的。

    錢家大院按部就班,找人做設計,買材料,很快就動工了。起屋期間,錢光明逢公休假就往老家跑,回來還挺興奮,錢家大院的設計格局在村里如鶴立雞群,別家能起個四層樓都了不得了,錢家可是帶電梯的七層樓。錢光明每次回去都被親朋好友圍繞,有關于他在大城市飛黃騰達的傳言他一一否定,他知道別人自是不信,他也不需要別人信,他享受這種否定之否定似是而非的感覺。他站在自家的樓基旁,叉著腰,跟家人朋友商量房子建好后要在周邊多種花多種樹,還要引一條活水繞村走。他作為三合村有出息的能人,得將三合村未來的發展系于心上。他也幻想等孩子能走能跑了,假期就帶回家,讓孩子過過鄉村生活,親近大自然,再往后,等自己老了返鄉養老,種點菜,爬爬坡,再養一兩條大狗,如落葉一般歸于大樹之下。錢光明每每從村里回到大城市,會把鄉村里的氣息帶回去,他跟雷一枝談他想到的這些,雷一枝嗯嗯點頭應付著,一個在大城市長大的千金小姐,哪里會對他的鄉土暢想有過多的回應?他悻悻收了話題。雷一枝嚴肅認真地來了一句:“家里開客棧一定要把衛生搞好,城里人去住最主要看的就是這個。”

    錢光明懷有美玉,在周圍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將這塊美玉分享的人。有一次他又利用節假日回村,回來時馬麗云問他老家的父母身體怎么樣,又說自己有將近兩三年沒回過家了。馬麗云的家在外省的一個小縣城,他們有好多共同的話題。錢光明興致勃勃從手機上調出照片,讓馬麗云看看自己的父母,看看三合村的溫泉,山野與河流,當然還有即將完工的錢家大院。“錢光明,你們家是地主吧,能蓋這么大一幢樓,好有實力!”這句話讓錢光明有點心虛,他搖頭苦笑,“打腫臉充胖子。”馬麗云由衷贊美三合村和錢家大院,說等錢家大院落成開業,她一定會去泡溫泉,以后還可以把部門的人拉去搞團建。

    到裝修階段原來的預算不夠,缺口大概有十萬。錢光明不愿意再跟雷一枝開口,他想到馬麗云,馬麗云在他心目中有一個崇高的地位,不僅對他有知遇之恩,還是個能說知心話的朋友,馬麗云知道錢家大院,還表示喜歡三合村,他很篤定馬麗云會把錢借給他。馬麗云果然很爽快地轉給他十萬,他給她打借條,她沒收。“以后我去泡溫泉住店,就不付錢了,錢從這里頭扣。”“泡一輩子也花不了這么多。”“想花就能花得完,我是省錢高手,也是花錢高手。”“走,我請你喝湯去。”“你先好好看看,我是不是長點肉了?”馬麗云不知道什么時候把短發留到了中長,發尾燙了小卷,說這話的時候,俏然偏頭一笑,電閃雷鳴的,錢光明頭次發現馬麗云長得不丑,這肉色水色不知不覺圓潤順滑起來。“姐,你越活越年輕了。”“真的?走,喝湯去。”

    錢家大院竣工,錢光明有點膨脹,湊九宮圖發了朋友圈。雷一枝轉發了他的朋友圈。錢光明又把照片發給爺爺奶奶,邀請老人家到老家給新樓剪彩。畢燦然一向關注女兒女婿的朋友圈,她放大照片細細研究,琢磨這錢家大院是怎么建起來的,他們沒有拿錢,錢家大院還是建起來了,錢光明還大張旗鼓發朋友圈,不消說是炫耀來的。畢燦然還在疑惑當中,雷中行接到弟弟來電,說是讓哥哥勸一下老父老母,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還非得到孫女婿那邊遠的農村去,搞什么剪彩儀式。畢燦然一拍大腿說:“我知道錢家起樓的錢從哪來了,這錢一定是爸媽掏的,一枝開口,老爺子能不給嗎?錢光明啊錢光明,真不要臉,把心思動到老輩頭上,還給我們守口如瓶,爸媽的錢也是雷家的錢,錢光明你好有骨氣!”雷中行尚不敢信,親自給老爺子打電話,用的是迂回法,說女婿家起房子給老爸添麻煩了,老爺子以為兒子這頭已經知道情況,沒再瞞著,就問他們是不是一塊兒去剪彩,雷中行說肯定要去的。畢燦然聽老伴這么回答,非常不滿意。“我不會去給他捧場,占了這么大一個便宜我還得給他慶祝嗎?”“人家樓都起來了,用的還是雷家的錢,你生這份閑氣有用嗎?還不如大大方方上門,讓所有人知道,這樓是雷家資助建起來的,我們不去,那樓就真的姓錢了。”雖然雷中行一貫聽老婆的,但畢竟當過領導,站位更高,畢燦然不得不服。

    錢光明邀請了爺爺奶奶,岳父母這里他知道是繞不過去的,怎么邀請都有炫耀的意思,他還猜想岳父母鐵定是不會去的,思前想后,跟岳父母只說是請他們去泡溫泉,沒說搞新樓剪彩儀式。錢光明意外的是,岳父母滿口答應。岳母說:“我們得陪爺爺奶奶去的,老人疼孫女,要什么給什么,看你們有出息,一大家人都高興呢。”錢光明聽得一愣,岳父母知道爺爺出錢的事了,他也是天真,老人出錢怎么會不跟自己兒子說呢?在這個大家庭里,只有他一個是外人。錢光明高漲的熱情迅速降了溫。

    一行人乘飛機到最近的城市,再租車直奔鄉下。爺爺奶奶八十多了,錢光明小心翼翼照顧著,生怕哪兒出差錯成千古罪人。這一趟回來,他是卯足了勁要讓雷家人好好看看自己的家鄉,面子是要的,他私下里給大哥打了好些電話,事無巨細地交待各項接待事宜。到了自家地頭上,一眾親戚迎出來,打出紅色橫條幅——祝雷爺爺雷奶奶身體健康!歡迎雷先生雷夫人到三合村指導工作!除了標語,還放了一排騰空散花的焰火。本來是想放鞭炮的,考慮到雷家老爺子年歲已高,聽那鞭炮的響動保不準引發心臟病,焰火好看響聲小,用焰火更妥當,這些都是細節。村支書頭天晚上送了兩瓶好酒到家,再加上也是瓜蔓藤親戚,站在迎接隊伍的最前頭,除了握手迎客,更是拉開嗓門放聲歌唱,把陳年功底亮出來,唱了一曲聲動四野的民歌,這是只有縣上領導來才能享受的待遇。雷爺爺雷奶奶在孫女和孫女婿的陪同下,享受著一個粗糙又熱烈的歡迎儀式。老人很感動,站在錢家大院跟前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如主人一般,揮手招呼眾鄉親:“都到屋里來!”院子里很快擠滿了人。錢光明首先帶領大伙參觀樓內的房間布局。二樓自家人住的房,錢光明指著一間屋說是專門留給爺爺奶奶的,一間是專門留給岳夫母的,當然還留了一間給自己和一枝。岳母說:“長期把房間這么空不浪費?有生意做就放出去,別搞虛的。”錢光明說:“做民宿上面五層足夠了,房間就是專門給你們留的,會永久留著,歡迎你們每年都過來住。”雷中行說:“好,來泡溫泉好。”

    在三四天時間里,老老少少泡了溫泉,住了新房,吃了農家菜,充當第一撥客人。錢家的好些親戚都過來幫忙做飯菜,每天弄得熱熱鬧鬧,陣仗很大。大伙都夸那溫泉水好,說除了泡浴還能口服,畢燦然說聞起來一股硫磺味,可不敢喝,但她聽說連續泡溫泉能夠減肥,自己這段時間長了幾斤肉得好好泡泡。她是早也泡,晚也泡,從溫泉出來看自己面色紅潤,神采飛揚,摸著水滑的皮膚,聽老頭的贊美,終于也說這溫泉是不錯。爺爺奶奶年紀大,不敢長時間泡浴,用來泡腳。老人家胃口好,和旁人都能聊上天,夸這兒人杰地靈,有發展前途。錢光明獲得從未有過的認可,覺得這幢樓起得值了。他問雷一枝是不是對三合村很滿意,雷一枝說好是挺好,就是路途太遠,兩三年來一趟差不多了。這話稍有點打擊錢光明,他在岳父母跟前夸了一下海口,說等三合村的旅游業做大,他大哥那頭也要修一幢錢家大院,大哥喜歡做菜,那一個錢家大院可以以做餐飲為主,和他這個錢家大院相輔相成,相互照應。他還說“等我退休了,我要回這里養老。”他看到畢燦然嘴角咧了一下,像笑也不像笑,他的心突然就沒了底,后悔自己得意忘形,真是不把別人當外人了。

    總之,整個三合村之旅還是在一種熱鬧輕松的氣氛中圓滿結束的。回城后,爺爺奶奶和小曾孫又住幾日才返家。錢光明像剛完成一個大策劃案,身心疲憊,全身無力,抽空就補覺。岳母打電話讓他上家里去取點東西,他呵欠連天而至,岳父岳母正襟危坐,岳母起身給他泡了一杯茶,讓他坐沙發上。岳父對三合村之行來了幾句總結,肯定他老家的風光人情和目前的局面,錢光明深受鼓舞,困意消退,逮住岳父暢談發展前景,比如他已經在網上加入不少平臺的聯盟,他們的錢家大院會成為當地旅客的首選,現在鄉里的一些接待指定由他們家來做接待。岳父岳母頻頻點頭,岳母把茶水遞到他手上讓他喝,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岳母插話了。“爺爺奶奶都希望你們出息,特別疼一枝,要什么給什么,小叔有兩個兒子,都沒有我們家一枝受寵,這不小叔有意見了,我們得平衡一下。看樣子你們用不了幾年就能把爺爺奶奶的錢還上,但首尾得有個手續,得讓人無話可說,你給爺爺奶奶打個欠條吧,這樣小叔看了就沒話說了。”錢光明放下手中的杯子,為先前滔滔不絕的發言感到羞恥,他的理想展望可能在岳父母眼里就是一攤踩在地上的爛泥,他有摔門出去的沖動,有捶胸頓足的沖動,有大喊幾聲的沖動。頭腦風暴讓空氣靜默,他看到雷中行的嘴唇動了動,卻不想再聽他們的聲音,搶在前頭發聲:“欠條我寫。”畢燦然把紙筆推到他面前,看著他寫。“這錢應該從將來錢家大院的收入支取還上,平時不要摳巴地攢錢還債,這對一枝不公平是不是?她又沒有義務降低生活水平來還債的。”“是,應該是這樣的。”錢光明有力地點頭。

    錢光明從岳父母家出來,沒有打車回家。他是走回家的,十來公里的路程,暴走也就三個多小時。他一路上打定了主意,這錢他是一定要還的,一分不欠地還干凈,他需要一個完全屬于他的東西,姓錢的東西。

    馬麗云沒跟錢光明打招呼,休假去了一趟三合村,住進錢家大院,不但泡了溫泉,還把三合村上上下下了解了一番。等回來她就跟錢光明談營銷思路,不愧是經營部的經理級人物,分析得有理有據,還有可以落地的方案。錢光明感激不盡,怪馬麗云不打招呼,要把她在錢家大院的花費錢還回來。馬麗云說她這一趟去除了想放松幾天,也是為自己的借款負責。錢光明懷著歉意說為了起樓他欠了一屁股的債,得慢慢還,希望馬麗云不要著急。“我不急,就當我入股好了,你欠誰的錢都可以折股計算,愿意讓利才有更多機會把事情做大。”錢光明苦笑,這一來錢家大院該姓雷了,為了不讓馬麗云誤會,他實話相告,他還欠著雷家五十萬,是打了借條的,他兩手空空,只能指著這一幢樓姓錢了。馬麗云在那會兒徹底了解這個美男子的困境,他這點小小的野心實在可憐,她深表同情。感情歸感情,做事歸做事,她說:“這樣吧,那五十萬我先出錢替你還上,等于我一共投了六十萬,錢家大院的收益還是你占大頭,我只占個小頭,我們三七開怎么樣?”

    錢光明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接受馬麗云的投入,把雷家的錢還清楚,只要不姓雷,別的姓無所謂。

    到岳父母家還錢那天錢光明特別有范,右手用手機銀行把錢轉過去,左手把借條拿回來,當面撕爛扔進垃圾桶里。他看得出他們很想問他突然哪里去找來這么一大筆錢,他們問不出口,他當然也不需要解答,反正以后錢家大院就跟他們沒有關系了。在他走后,雷中行嘆了一口氣說:“你女婿把這錢還上,明顯是和我們雷家劃清界限了。”“我倒希望他有本事劃得清清楚楚的。”“你說他到哪找來這一大筆錢,還真有人愿意給他借錢,他不會是借高利貸吧。”“他敢弄這些,我就敢讓一枝跟他離婚。”“你說的女兒要聽才好,我們又不缺那點錢,算得太清會傷到人的。”“你不要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我們的女婿是能屈能伸的人才。”

    錢光明前往青島出差,飛機剛落地,打開手機,收到雷一枝好幾條消息。來來的保姆家里有喪事,請假回老家了,這有孝在身之人,按當地風俗,辦完喪事得至少停七日才能重新進門。眼下來來是最難看管的時候,跌跌撞撞四處亂走,一刻不消停,保姆有事,雷一枝上著班,錢光明出差,雷一枝說她只能把孩子放到父母家,央求母親幫看幾天,父親若公司沒事也可以幫忙看看。錢光明認為雷一枝這樣的安排挺合理的。首先岳母這邊是空閑的,岳母的基本日程是早上出去附近的公園鍛煉,跳舞散步,回來吃早餐睡回籠覺,臨近中午起床后彈上半小時的古箏,練幾筆書法,午飯后就到小區棋牌社打牌玩麻將,下午三四點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做飯。晚飯后就是旗袍姐妹們的各種活動了,有做美甲,梳發髻,化妝等小課堂,也有旗袍排演,形體鍛煉等活動。錢光明猜想岳母犧牲一個星期來照顧外孫肯定是不太樂意又不得不勉強為之,心中有點暗喜,好像是可以借機捉弄一下丈母娘。他希望這個星期畢燦然仍然能每日化上精致的妝容,穿著漂亮的衣裙和外孫愉快地玩耍。

    錢光明那時一點也不知道,他將為這個促狹的心思抱憾終身。

    畢燦然突然接到女兒指派的帶娃任務,她這邊沒有任何可推脫的理由,她也沒有想推脫,不就是陪外孫玩上幾天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外孫肥嘟嘟圓滾滾,相當可愛。與來來相處半天下來,她發現她的想法過于簡單了,這小小孩除了睡覺,幾乎不能離開視線。她到廚房里給孩子煮面條,進去時來來正在玩小車,一邊玩一邊在地上翻滾,很投入的樣子。她中間時不時從廚房探個頭出來觀察,孩子嘴里嗚嗚發聲,隨車子行進。在她用筷條把面條盛出鍋時,孩子凄厲的哭聲從客廳傳來,她碗一推,快步從廚房沖到客廳,孩子捂著頭,趴在地上大哭。她抱起孩子,發現孩子左邊眉骨腫起一坨包,隱透著紫黑。女兒家里的家具邊角全是包了邊的,她這里沒有做過這些處理,剛才孩子是看到車鉆到桌子底,急著去取,一下就撞到了。來來眼睛盯著茶幾邊角,全是委屈,她舉手敲打茶幾角,邊打邊罵:“敢撞我們家小來來,等會兒把你劈成柴燒了。”雷一枝跟她念叨過,孩子摔倒撞到,一定要教育孩子提高安全意識,千萬不能跺地拍墻賴到這東西上,這會讓孩子學會推卸責任,不利于身心健康成長。她這會兒是顧不上了,小孩子一哭她心就煩躁,只要能把哭聲止住,劈桌子都可以。小來來看姥姥把茶幾教訓得這么厲害,果然不哭了,依在姥姥的懷里說要吃肉肉。畢燦然找來萬花油給孩子涂到傷口上,又怕孩子亂摸傷口,干脆在上頭又蓋了一層紗布,做完這些,她牽著小孩手進廚房,再把面條撈出來。肉肉是提前在燒烤店買的叉燒,來來特別愛吃肉,得藏在面條底下,吃兩三口面條再給一塊肉。給來來喂完面條,她放棄了洗碗收拾的打算,把孩子帶進臥室,放到大床上,跟孩子說話逗樂,可孩子不愿意待在床上,還是要到客廳里去玩,她擰不過,跟著孩子在客廳轉來轉去,等熬到老伴下班回來替她,她腰酸脖子硬,只想上床睡覺。好在女兒回來協助幫忙給孩子洗了澡,老頭幫忙洗小孩衣褲。這時旗袍女神們來催她去參加活動,她是一點參加的興趣都沒有了。

    第二天早上,女兒和老伴上班后,她既枯燥又熱鬧緊張的一天又開始了。帶孩子吃完早餐上公園溜達在游樂場玩,回家再伺候拉屎洗澡洗衣服午飯睡覺。等孩子睡醒,她又開始跟著小屁股轉。畢燦然盯著來來的眼神有點迷離了,她暗暗慶幸她現在做的只是暫時的,自己不需要為孫兒輩當保姆,想想那些和她年紀一般的女人,成天帶著孫兒,哪里還有自己的生活。她再慶幸自己的人生圓滿,家境富足老公體貼,非挑個遺憾來說就是女兒嫁了個不匹配的男人,無法預料女兒到了她這個年紀能不能像她這樣享清福。

    下午,畢燦然接了一個老同學來電,這同學剛得一個孫子,特地向她報喜,并約她一個月后的滿月酒,她愉悅地答應了。這位老同學的女兒身體不太好,做的試管嬰兒,好不容易抱上孫子,她都替她高興,滿月酒是一定會去參加的。等將近二十分鐘電話打完,畢燦然愉悅的心情告終。來來剛才一直站在魚缸邊看魚,時不時走動一下,她打電話打得入境,沒注意觀察,來來把缸里的五六條金魚撈出來,濕淋淋地排地板上,有一只估計抓得太過用力,一小截腸子從肛門處冒出來。金魚是畢燦然特地挑的,魚缸所在之處正是所謂風水局中的財位。金魚一共九條,也是按照吉數來養的。她手忙腳亂把魚兒拾起放回缸中,有三條沒多會兒恢復正常,另外三條浮浮沉沉,看樣子是撐不過去了。畢燦然拿起來來的小手打了三板子。“你看,魚兒死了,你不難過?它們再也游不了泳。”“它們可以坐車車。”“它們不能坐車車,它們只能在水里生活。”“姥姥可以給它們喂藥。”“它們已經被你弄死了,喂什么都沒有用了,我們要出去重新買三條補夠九條。”

    畢燦然把那三條死魚埋在花盆底下,帶上來來打車直奔水族館,好歹買回三條類同的補上。一路上她反反復復叮囑來來再不能玩魚,讓孩子知道隨便捉弄活物會把小動物弄死的,死了的動物只能埋在土里再也見不著了。晚上雷一枝回來,看來來沒精打采,躺在床上吃手指頭,她問來來怎么了,來來說他怕死,怕死了會被埋在土里。雷一枝一聽心揪起來,問是誰告訴他死了會被埋在土里的,來來說是姥姥說的。雷一枝就這事和老媽理論了半天,說老媽不應該和這么小的孩子談論生死,小孩心里會有陰影的。畢燦然原本不想和女兒較真的,看雷一枝越說越激動,還說她教育孩子沒有耐心,就懂得用嚇唬的手段,她就是這么被嚇唬大的。“你是嚇大的?怎么就沒見你怕你媽?怕我帶不好就不要讓我帶!”雷中行看吵厲害了,出來勸架。“明天我不去公司了,在家幫你媽看孩子,你媽這兩天夠累了。”

    公司臨時有一車皮的海鮮出了問題,雷中行沒能留在家里,急匆匆出門處理去了。畢燦然已經跟旗袍姐妹們約好到呂師傅那兒去看新進來的一批面料,只能把來來帶上。呂師傅進的面料是很講究的,講究品種多量少,一塊料只做一件衣服,讓旗袍姐妹們免除撞衫之尬。呂師傅前幾年搞了個工作室,招了幾個弟子做幫手,生意是越做越大。呂氏工作室不在鬧市,在一家寫字樓的五樓,租了半層,有工作間有展示間還有會客室。工作室有兩三個搞接待的姑娘,分別叫小黃小高什么的,畢燦然在來的路上就想著這些搞接待的姑娘可以幫她看一看來來。到了呂氏工作室,發現會客室里有一群姑娘,一個個身材傲嬌,青春逼人。畢燦然的旗袍姐妹屬于中老年的范疇,保養得宜,生活優渥,氣勢上是不輸人的。小高小黃正在招呼客人,看阿姨們來了,等同于財神來了,頓時喜笑顏開,殷勤招待茶水。來來被夸為小帥哥,長得像奶奶。畢燦然糾正了一下,不是奶奶是姥姥。姑娘們又說姥姥疼外孫。小來來看這一大堆人吵吵嚷嚷的,不樂意待在會客室,看里頭的展示室里立著一個個做展示的模特,就溜了進去。他那雙小手毫無顧忌地摸索模特身上的衣裙,一個模特的手臂還被他扯下來了。畢燦然追了一圈,把孩子抱出來,來來蹬腿鬧著還是要進展示室。小黃姑娘牽著小來來的手說陪他玩,來來欣然跟著小黃走了。畢燦然安下心來喝了杯茶。小高抽空對阿姨們說這群到處走動的姑娘是空姐,單位要搞活動,都來訂制服裝,呂師傅在里頭輪流給她們量尺寸,讓阿姨們耐心等等,先喝茶。畢燦然笑笑說不急。但另外一位阿姨急了,扯著小高的衣袖說,新進來的料子她們要先看,不能讓別人搶了先。說話間,另外一位接待已經將十來塊面料樣本呈給空姐們。空姐們湊頭翻看布料,有的直接說:“這塊料我要的。”阿姨們急了,“我們這邊呢,干坐著?”小黃急匆匆抱出一疊料子讓阿姨們挑選。阿姨們稍稍氣平,那一頭的空姐卻又不服了。“我們早來的呢,就這幾塊料供我們選?”年輕人仗著年輕,多半是不把年紀大的人特別是韶華易逝的人放在眼里的。老的這一邊想表現自己的涵養和見識,作出不屑爭論的態勢。旗袍姐妹配合默契,一個阿姨說:“小白,這幾塊料我們看起來都不錯,全拿了,秋天到了,每人多做兩身。”畢燦然手指空姐們看的面料說:“我們也為女兒們挑幾塊吧,她們挑剩的,我們都要了。”空姐們皺著眉頭說:“顯擺啊,有錢了不起啊,有本事年輕啊。”阿姨冷不哧一笑:“我們都年輕過,就怕你們沒機會像我們這樣活到老。”“咒誰呢,老妖精。”老妖精馬上跳起來扇了小妖精一巴掌,后面就變成了兩代妖精的混戰。里面的人全跑出來拉架勸架。呂師傅脖子掛著軟尺也跑出來了,“來的都是客,看得起我老呂,這樣今天大家下的單,我都打八八折,我招待不周給大家賠不是了。”呂師傅這里幾時有過打折,有錢的沒錢的聽了都心上一爽,擺上一副笑容。“謝謝呂師傅了!”

    畢燦然在人群中看到小黃來回走動,問,“來來呢?”小黃在人群中看到了小芳,她之前是把小黃交給小芳看著的。“來來呢?”芳芳愣了好一會兒回身往里屋奔,一會兒跑出來說來來不見了。畢燦然心里咯噔一下,拋開手中的料子。“姐妹們快幫找找,來來不見了。”有的人奔出屋去,有的人繼續在屋里找。畢燦然在屋里幾個來回地奔跑,突然她瞥到陽臺上有一簇粉紅色的氣球,氣球掛在一盆水瓶樹上晃呀晃,拉門是關著的,她拉開門奔到陽臺上,心臟已經跳到她的胸口,她有預感卻又抱了僥幸,她探頭往下一看。樓下的灌木處有幾個人圍成一堆,正在議論著什么,他們的頭都朝上仰。畢燦然一屁股坐到陽臺上,全身發抖,她猛地又站起來,沖著樓下喊:“趕快救人啊!”若不是看到有一輛救護車從遠處呼嘯而來,她已經想縱身往下跳了。

    錢來來被送往太平間的那會兒,畢燦然伸長脖子往走廊堅硬的墻壁撞過去,老伴早發現她眼神不對,死命把她拉拽住,倆人翻滾到地上抱頭痛哭。“燦然,別這樣,你走了,我還能活嗎?”雷一枝麻木地走在父母跟前,原本她是恨的,回頭看父母變形狼狽的模樣,心又籠上一層恐懼。她失去了孩子,還有可能失去父母。她崩潰了,跪坐到地上,抱著父母哭喊:“你們誰也不能離開我,你們想讓我死嗎?”一家三口抱成一團,哭聲像石頭不斷砸到深井里,泛上來的是陰冷不見天日的絕望。

    當錢光明從外地趕回來,見到的只是小來來冰冷的身體。他捧著兒子小小稚嫩的臉,使勁叫喊孩子的名字。那個女人怎么可能用心對孩子,這孩子不姓雷,姓錢,這些年他忍氣吞聲換來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一頭能吞沒一切的怪獸在他身體里竄動,直到把他的身體充盈,讓他變成怪獸本身。他大喊一聲如旋風一樣沖出去,沖向岳父母家。心懷愧疚的雷一枝被錢光明怪異的樣子嚇著了,追著出去。

    錢光明站在雷中行和畢燦然面前,前所未有地筆直挺立,雷中行看出他眼中的怨毒,下意識地擋在妻子前面。錢光明用最難聽的言辭責罵他叫了幾年媽的女人。“畢燦然,你怎么還好意思活著,我是你早就去死了,你配做孩子的姥姥嗎?你的心里有過別人嗎?你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連跟我姓的孩子都看不上?這世上怎么有你這么蛇蝎心腸的女人……”

    畢燦然一言不發,雷中行企圖用長輩的威嚴震懾錢光明。“發生這件事誰也不想,誰都難過,你發泄一下我們可以理解,但不要有過激行為。”“我不要你們理解,你們沒法理解,你們欠我一個孩子,你們欠我的。”“沒有人想這樣,來來身上有我們的血,要有可能,我們能替他去死。”“替他去死?在他身上花上幾天時間都做不到,裙子更重要吧,錢更重要吧,你們什么時候有人的感情!”錢光明抑制不住沖動,他想把雷中行扒拉開,他要面對面,拽住那個女人說清楚。他們扭打著,后來趕來的雷一枝插在他們中間,她要推開錢光明拉扯父親的手,拉不脫,她咬向那只手。吃痛的錢光明用力把她推開,他冷笑著說:“在這個家里你們誰都跟我沒有關系,只有來來有,他不在了,我和你們不是一家人了!”“光明,你別這樣,我們還這么年輕,我還能生,我一定再給你生個孩子。”雷一枝抱著錢光明,用力地抱著他。錢光明推開她,虛脫地晃出門去。

    錢光明提過離婚,雷一枝堅決不離。“我是孩子的母親,孩子是我生下來的,我不傷心,我不難過?我不需要安慰?錢光明,你不可以這樣對我!”雷一枝披頭散發,眼睛發紅,她想自己怕是快瘋了,她也愿自己瘋了,瘋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了。錢光明看著邋遢的雷一枝,好陌生的女人,她的話有一部分是擊中他的,她似乎沒有錯,錯的是他,他當初為什么要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她是可憐的,但他不可憐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厭惡這個與自己同床共眠的女人,當然還包括她的父母。

    雷一枝胖了將近十斤。她吃堅果吃雞鴨魚吃海鮮,不熬夜少用手機勤做排卵測試。海鮮是直接從海邊運過來的,不是自家養殖場養的,全是畢燦然托小叔采購的野生魚蝦。雷一枝做好備孕準備,只是錢光明不與她過夫妻生活,他們一人睡一屋,算是分居了。好幾個夜里雷一枝溜進房間,爬上錢光明的床,討好地抱住他。錢光明的心里涌上來一股帶著魚腥味的嫌棄,他們雷家是想向他借種嗎?他們是想制造孩子嗎?他們是否還想讓孩子姓雷?來來不在以后他發現自己特別討厭魚腥味,包括那些喜歡吃海鮮的人。他不要另外一個孩子來替代來來。(節選)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

    楊映川,文學碩士,文學創作一級,現任職于廣西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在《人民文學》《花城》《作家》《當代》《十月》等刊物發表過小說數百萬字,出版有《魔術師》《淑女學堂》《我記仇》《狩獵季》等十余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曾獲二〇〇四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廣西獨秀文學獎、文藝創作銅鼓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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