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4期|王方晨:大地之上(選讀)
(本作品入選2020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扶持項目“決勝全面小康 決戰脫貧攻堅”主題專項)
引子
大河灣曾是香莊糧倉,土地非常肥沃。古人就不要說了,還說仍被記著的吧。眼下,能記得最早的,就只有老勺頭了,也免不了驢頭安在馬嘴上。偏他最愛吼幾聲顛倒語。看官且清耳:
顛倒語,你顛倒聽,
拔了蘿卜栽上了蔥。
六月天,穿棉襖,
口袋馱著叫驢跑。
吹銅鑼,你打喇叭,
門樓子拴到馬底下。
拴著拴著官來到,
抬著馬,騎著轎。
東西街,你南北走,
十字街上人咬狗。
拿起狗來打磚頭,
磚頭咬著俺的手……
老勺頭的戶口本上,寫著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算來他已經八十六歲了,但他有時說自己屬牛,有時又說屬虎。可見真實年齡他自己也說不準。從日常表現上來看,他要比自己的歲數年輕得多,所以,除了自家的人,不分老幼,人人稱其為“大叔”。
在老勺頭的記憶中,大河灣最早生活著三戶人家,其一是外鄉人。至于這外鄉人是初來,還是久居,老勺頭就說不出了。聽其口音是河南人,近魯之商丘一帶。看那主人的樣子又像西人。
鄉下人不知道西人也有大不列顛、法蘭西、意大利之別,再說不出更詳細的情況來。另據縣志記載,民國十七年,有北歐挪威籍牧師漢森,來金鄉境內傳教,在縣城北蕩街,建禮拜堂,置教產。其余并無一字。由此來看,那人便是漢森牧師也有可能,而那商丘口音或可證明漢森牧師在中國生活時間非短,以致忘記了故國話也未可知。
大河灣生活著一個黃頭發、凹眼窩的異域人,很能刺激周邊鄉人的神經。老勺頭當年作為一個小孩兒,大河灣是他最好耍的寶地,逢到吉祥的日子還會得到一塊甜死人的洋糖。但這戶外鄉人消失得很突然。老勺頭每天清早醒來,腦子里照例是大河灣美好的景象,他的父親卻走來殘酷地告訴他:外鄉人走了。
走去了哪里?父親不知道,反正是人不見啦。
居所留了下來,土地也留了下來。它們又有了新的主人。
這個就比較確切了。新主人姓趙。
趙家的路子比較尋常,不同之處是在外鄉人留下的土地上種滿了果樹。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園里,找得到這塊大地上的所有果樹品種。除了蘋果、葡萄、梨子、桃子、李子、杏,還有像是野果子的林檎和沙果,沒吃過的會以為這是同一種東西,而前者口感較硬實,后者較脆甜,所以又叫“甜子”。
因為有了這個果園,大河灣比外鄉人在的時候還要美好,看的吃的俱全。
天不遂人愿,偏那趙家的主人在四十五歲的年紀上,愛上了賭,好起了色,時不時還要去北蕩街,抽上兩口。更遭人恨的是,他收的最小的一個,才十五歲,是河東張暗樓做鐵鍋的張老六的獨生閨女。
張鍋匠為還賭債,就把閨女給了一把年紀的老趙。偏這閨女長得那個俊,桃花不足以喻其紅,梨花不足以喻其白,杏花不足以喻其俏。抬來的時候倒也沒哭沒鬧,但比哭了鬧了還讓人揪心。
他家不敗誰家敗!先是小老婆夜半跑了,不知所終。他哪有臉去尋?張鍋匠自然又得了一筆錢才罷。接著是他的另一個老婆躺到了鄰家的床頭上。這老婆當時也不過三十歲,是個很結實的高個兒女人,在鄰家什么活都干,每天下河洗衣,上廚炊事,里里外外,忙個不住。她在趙家還不這樣呢,到了鄰家,脫胎換骨。
等趙家的房子土地都歸了鄰家所有,趙家余下的人也就流落四方。有去濟寧州販皮貨的鄉人見了趙賭棍,是在跟日本人干事。盡管他臉上貼了塊狗皮膏藥,仍將他認了個準!
這鄰家的當家人有名有姓,老勺頭歷經多年也還叫得出來。是李姓“貴”字輩的,叫了個“仁義禮智信”中的“仁”字。
李貴仁素愛種莊稼,不喜果木,趙家留下的果園就被伐了個精光。刨出的樹根帶著黑黝黝的泥土,都曬在河岸上,供他家燒了三冬。
李貴仁從小到大沒吃過一顆果子。跟趙家做鄰居,果子采摘了送來,也一概不吃。窩窩頭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他總吃也吃不夠。有比糧食香的么?沒有。頂多就是年節時佐以紅通通秦椒醬下飯。“窩窩頭,蘸秦椒,越吃越上膘。”這話是他倍感知足時,常掛在嘴邊兒上的。
守著萊河,少不了魚蝦之利。不知他僅是為了做樣子,還是真的不思魚蝦之味,他從不沾腥。自然魚蝦都便宜了家人。
從這里看出來了,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純種莊稼漢。他敬土地,惜莊稼。割麥的時候在田里休息,見人坐在麥捆上,他必得趕人起來。
麥子怎么能在屁股底下?
新麥下來,第一碗面他要送到土地廟,給土地老爺吃。
大河灣的東南角,有座土地廟。這土地廟極為神奇,預示陰晴雨雪,那比得過當今的天氣預報,可不是金鄉臺、山東臺,那得國字號的,中央電視臺!
一說廟,人會想到飛檐翹角,但大河灣的土地廟非也。它只是一塊巨石,半為泥土所掩。離地三寸余,有一天然石坎,可插香燭、擺供品,兩側隱見石棱,仿佛兩根宇柱。石上青天為蓋。
人們多以為這巨石為河水大泛濫時自丁公山沖來,細說則更有來歷。
往古之時,女媧補天,鍛煉神石,因工程浩大,免不了刮刮擦擦、磕磕碰碰,便有一石埃逃過了女神的眼睛,飛落到人間的丁公山,就是半大不小的一座山頭。
土地老爺雖為小神一枚,然其農歷八月十五得道日,天見異象。那可是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直下了個天地倒懸!女媧所遺石埃,應時崩落,滾入河中,一路如沸湯澆雪,至大河灣方止。霎時云開霧散,風平雨歇。廣闊大地上,但余細流淙淙。
你道是何朝何代啦?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約三千年前大周朝是也。有傳石下銘文記載甚詳,但挨了石基掘下去,丈深不見其根。再掘,黑水“咕嘟嘟”直冒,恐怕大地都給掘漏了。
昔日四極廢、九州裂,尚有女媧拯黎民于水火,而后世哪里尋得著第二個女媧來?
皆因土地廟有這神跡,即便二十五里開外也有不拜大廟,而專門來拜這小廟的。李貴仁又是那樣視土地為命的人,豈肯怠慢了土地爺?
也是靠了土地爺護佑,大河灣年年五谷豐登。李家倉庫里,大囤滿來小囤流。
喜這李貴仁也不是吝嗇之徒,村中納捐納糧,他倒主動占了大半。
客觀地講,人是種子,沒了種子,土地有何用?但這并沒影響村里人抗日。幾年里跑出去了好幾個,家里都沒事。家里平安不就是對抗日戰士最大的支持嗎?
這就說到趙家走失的那個俊俏小老婆,最后也抗了日了。
張鍋匠去縣城賣鍋,被日本人抓了夫,不幸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他閨女后來當了抗日縣長也沒回鄉看爹。
爹沒了。他閨女當縣長的地方遠了去,聽說是在諸城。有說在高密。再后來,村里人說那個當了女部長的就是她,改了名了。不回來了。回來干啥?傷心的。
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莊稼長勢極好,眼見得又是一個大豐收。
蹊蹺,蹊蹺,真蹊蹺!一夜之間,李貴仁全家老少皆亡。
什么原因?不詳。反正一家人個個死挺了。但總得有個原因啊,人家說死于瘟疫。
想想是有道理的。土地廟下面有個大窟窿,能通到哪里去啦?誰說不是黃泉路!近幽冥地府鬼門關之處,疫氣瘴毒潛滋,一個土地小神怎么鎮壓得住?
大河灣土地固然肥沃,怎么看都肥沃得不正常。莊稼秸稈那么粗壯堅挺,葉片那么蒼郁墨綠,仿佛長在了死人身上。
有心人記得,大河灣的麥子成熟了,根部的老葉一律變紅,像死人血,泛了出來。想想都瘆得慌。
于是,大河灣就沒人去了,任它瘋狂荒穢著,遠看黑壓壓的,像一個巨大的怪物低低蜷伏在寂靜的地平線上。荒穢了兩年,三年。
到第四年的一天,忽然,那里蜂擁一樣出現了無數墾荒者的身影。
與張暗樓的土地之戰進行了一個半月。張暗樓村民越河而來,揚言無主的土地,誰墾誰有。這已是人們認識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邪祟之地,但張暗樓破除封建迷信,用偉大的先進的無產階級思想,戰勝了陳舊的落后的封建意識,有決心把共和國任何一寸土地,都建設成為豐收的社會主義糧倉。后相持不下,張暗樓甚至拿出了一張年代不明、發黃糟污、真不真、假不假的地契來,說這塊土地本為張暗樓張世民、聶寶春、張顯、郭麻子等人所有。甚至還提起鍋匠張老六當初將閨女嫁給趙家,共得土地十五畝八分。幸得上級明斷,駁回了張暗樓的主張,將他們一股腦兒趕回了河東。
不打不曉得,哪有什么陰司報應,哪有什么神仙閻羅?有的,只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自己!
荒穢既除,卻有一謎至今不得解。
土地廟不見了。想那巨石深掘一丈尚不見其根,如何移得去?而連土地廟的位置,人竟也說不出了。指東指西,一團亂麻。
這已是新社會,看官多不陌生。
不可不提,大河灣在“大躍進”時期創造的一樁奇跡:村中王老七一鐵叉下去,刨出的地瓜大得用馬車拉!
究竟有多大呢?據說像是從這塊土地上憑空消失的那座土地廟。
這可不得了!不管你講它神靈附體也好,講它恰長在了肥窩里也好,它是被供奉在了大河灣,被數以千萬計的人趕來參觀了一個月,又被扎上紅綢,運去了濟寧地區的各縣展覽,極盡榮耀之事。
若不是組辦人員疏忽,在曲阜孔府大門前空地上展出時,遇著氣溫驟降而忘了夜間覆以棉被,結果被凍壞,它還將從兗州乘上大火車,“嗚嗚嗚嗚”,一路向北,要送到北京哩!
凍壞了就完了,想留種都留不成啦。但它的照片卻像不死的靈魂一樣留了下來,印刷在了反映金鄉縣光輝歷程的精裝書籍里,誰想看都能看到。說實話,如果沒有文字說明,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很難認出來會是地瓜。
其實在金鄉縣民間,地瓜叫作“芋頭”。改革開放之前主食窩窩頭,也便叫作“芋頭窩窩”。
歪理邪說不可信,糧食落囤才是真。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大河灣留作了村中公產,名曰“機動地”,實為安不忘虞之見。
肥沃的土地孕育了豐足的糧食,也產生了三天三夜說不完的故事。可惜大多故事剛發生也就忘了,或只得從老勺頭的顛倒語中尋些蛛絲馬跡。
鳥在天上自由飛,魚在水中歡樂躍。
大河灣啊大河灣,清新空氣里,燦爛陽光下,你就是人們心目中美如圖畫的桃花源。你把日精月華吸收,混以醇厚地氣,將密實的、沙糯的、多味的果實,無私奉獻給人類,讓他們一個個筋骨強健、心房殷紅、皮相光鮮、目光炯炯、牙齒潔白,從你的軀體上駐足或行走時,宛若上天的寵兒。
顛倒語,語顛倒,
千噸巨石水上漂……
老勺頭又吼起來了!
第一章
1
那人被帶到子在川會長跟前。
“你叫李墨喜?”
“是的。”
此非尋常之地,乃深藏于傲徠峰的一個千古石室,平時人跡罕至,且罕有人知。整個景區兩萬四千多公頃,大大小小的山頭,不計其數。傲徠峰高不及泰山主峰之半,子在川會長獨獨看中此地,一則本心不愿引人注目,二則喜其地勢可愛。
上山容易下山難。有段路是一塊平滑陡峭、令人望而生畏的金剛巨石,足以將人擋在其上下。真的走過,方知安全無虞。
巨石的彎度,形成一道天然滑梯。不怕衣物磨損,盡管滑下去,童趣盎然。
子在川會長原名馬卡,為人平易可親。
“大地上沒有我的一棵莊稼。”這是他常對親近的人所講的一句話。
沒有一寸土地上種著子在川會長的高粱和玉米、大麥和稻谷、棉花和蘿卜。他就像在世界上一無所有的人。
從傲徠峰的石室俯瞰下去,廣袤而肥沃的土地,延綿至海,大汶河銀白一帶,若隱若現,蜿蜒西流。天地間日出日落,千古不息。
子在川會長見慣了人煙阜盛的景象。他是天空的常客,既是搏擊雷電的蒼鷹,也是隨風翩躚的蝴蝶。回想過往,恍然覺得飛在天上的時候居多。舷窗外的世界,已不再具有“方向”的意義。歐、美、亞,或者亞、美、歐,任何一個起點,都會開始一個出生于一九四五年的古稀老人的無盡旅程。
每年的春夏之交,在布魯塞爾一個全球業界會議上,作為業界發展大會聯合主席,他要發表高瞻遠矚、引領行業發展的講話。布魯塞爾歸來,卻必至傲徠峰。
萬米高空之上,神思漫游。三十五歲在歐洲游歷的情景,仿佛朵朵白云,隨之悠悠浮現在眼前。
當時的兩個月時間,不可能走遍歐洲每個角落,但每個國家的重要人物都有所接觸。行至羅馬尼亞,十分僥幸,受到了齊奧塞斯庫總統接見。東歐寒冷的十一月份,尊貴的總統剛剛獲得塞拉芬皇家騎士勛章。羅馬尼亞舉國電臺和報紙,均被最高領導人的榮譽所充滿。
離開羅馬尼亞,經由莫斯科,乘坐橫貫西伯利亞的洲際列車返回國內。北方大片黃色的土地,赤裸裸地鋪展于視野。
忽然,心頭一動,一句話仿佛靈光閃爍,將使他牢記終生:“大地上沒有我的一棵莊稼。”
正因只是靈光一閃,你無法追尋這句話產生的邏輯,但它卻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基本上概括了作為人類的子在川,與浩瀚宇宙的本質關系。
他像一無所有,走過了世界的很多地方,見過無數世面,為無數人所簇擁,臉上卻找不到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為無數人所簇擁的神態。他穿著普通的夾克衫,說話也沒有令人畏懼的口氣,唯有膚色白得令人驚奇。
在他這個歲數,皮膚雖不如年輕人那樣潤澤,卻也未曾遭到形態不同、深淺不一的老年斑的侵蝕。
他還有著未曾沾染歲月痕跡的雙眸,虹膜上凝聚著純凈的琥珀似的物質,仿佛有一種魔力,使人過目不忘。善良、寬容、溫暖,幾乎就是那雙眼睛深處所有的語言。
總之,在他身上看不見外人想象中的凜然和犀利,他差不多就是隱居傲徠峰的養蜂人。
石室一旁的石隙,生活著一個龐大的蜜蜂家族。子在川會長從第一次涉足此地就注意到了。
蜜蜂家族沒有被驅逐,或被以水泥封緘于石隙,而保留至今。絕對不能說因為幾只蜜蜂,使他挑中了這個石室。
實情卻是,幾年下來,他擁有了相當豐富的蜜蜂飼養知識。
夏天炎熱的威力有時可以穿透巖石,改變蜂巢的溫度。那些蜜蜂齊心協力,不停鼓動翅膀,為蜂巢降溫。無邊的嗡嗡聲,籠罩整座山峰,如同陣陣隱雷。可以看到一些蜜蜂飛出石隙,身下拖著力竭而死的同類。那些尸體,被蜜蜂從空中丟棄在山石之上和草叢里,如同舉行了一次次莊嚴肅穆的天葬儀式。
子在川會長對蜜蜂的迷戀幾乎是天生的。這種迷戀在他的身體深處沉寂半生,才被傲徠峰石室旁的蜜蜂家族誘發,而且一發不可止。
一個個在明媚陽光下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的小精靈,會讓他凝視。但不會太久,因為每只蜜蜂都不可能長久地在他跟前停留,供他觀賞贊嘆,即便它正吮吸蜜汁的花朵是那么色彩艷麗、香氣濃烈。在他注視著這些忙碌不休的小精靈時,人們會感到它們是從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斷飛出來的。
他有意成為一名養蜂專家。
很快,他就像一個具有特異功能的人,潛入了小小的蜜蜂的心靈。他從而聽到了蜜蜂的心聲。
所有的蜜蜂,都不需要他的飼養。他既不能種植花朵,促發花瓣里秘密的渴望,也不能為這個蜜蜂家族提供一寸蜂巢。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而這種陪伴,有時甚至是一種粗暴的打攪。
從傲徠峰上,他轉動脖頸,默默把目光投向山下的土地。他感到了嚴重的失落,那句話又很自然地在他心中響起。
原以為自己在山上意外擁有了蜜蜂,不料仍是一廂情愿。
身在石室,似乎也能聽到蜜蜂家族宏闊而低沉的嗡嗡聲。他不是沒有想到如果自己被蜜蜂蜇上那么一下,是否意味著與這龐大的家族建立了某種聯系?
養蜂常識告訴他,這會付出生命的代價。當然不是他的生命嘍。任何無辜者的死去,都是他不忍心看到的。
石室里面足容二十人就座,裝飾著深色的榆木護墻板。在他所有的房間里,都少不了書架,這里也不例外。
書架同樣取材于當地的榆木。這種榆木的葉、皮及果實榆錢,均可食用,災年時救活過無數饑民。木質堅韌,素有“榆木疙瘩”之稱。書架上擺放的多是馬克思、愛因斯坦、弗洛伊德、洛克菲勒、巴菲特、卡耐基、卓別林等人的著作,有關本業界方面的卻幾乎沒有。那些書籍當然不是擺設。尤其是卓別林的自傳,已被他在石室讀過不下五遍。
那個年輕人在回答問話時,從他手中看到了書名。實際上他也并不是刻意拿起卓別林的自傳。手中拿起一本書,更不是掩飾什么。難道面對年輕人他會內心緊張?
“你是大河灣香莊的?”
“是的。”
他一點也不想讓談話變成審訊。這兩句話如同廢話,卻包含他必須確定的兩個信息:一個年輕人,一個村莊。
至于其他,似乎也不必通過這個年輕人來了解,因為此前他已經對大河灣香莊的信息了如指掌。他的目的,不過是要親耳從大河灣香莊人的口中,將大河灣香莊的情況再聽上一遍。
地球在宇宙旋轉,自轉,公轉……這是本世紀非常重要的一個年份,當然是對于人類來說。世界各地的大事件層出不窮。
一位老者——盡管本人并不承認是老者,但改變不了那位來自鄉村、實際已屆不惑之年的年輕人心中的印象——手持一本卓別林的自傳,面帶欣賞,傾聽年輕人講述自己的家鄉。
兩人漸漸全都忘了身在五岳獨尊的群山里,身在華夏神山上一個僻靜的萬年洞窟,就像圍著一個普通的灶臺,至少在那年輕人感覺中是這樣的。他甚至憑著直覺,斷定護墻板的材質就是自己所熟悉的榆木。
此時,他尚未想到不過數月之后,自己即將開啟締造新城之旅。那既是人城,更是心城。讓他不由迷惑的是,榆木到了這里,怎么會是醬黑色的?大概經過了火烤。
他有很多古老的鄉村故事,多是從父輩那里聽到的。他可以揀最有意思的來講,只要老者肯聽。
2
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在講故事……他不由想起年幼的時候,親愛的老勺頭曾經這樣給他和趙明海講過。
此刻他的跟前,端坐著一位神態藹然的可敬長者。
家住湖西大河灣……
湖是馳名遐邇的山東微山湖,碧波蕩漾,荷葉田田。
事實上,將近七十年,沒有村里人住在大河灣。大河灣只是他們香莊村靠近萊河的一塊肥沃土地。
圍繞這塊土地,發生的故事,太多啦。有道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大河灣暫且不表,單表本家二爺爺一生里娶過七個女人。這也是二爺爺到死都引以為豪壯的事情。
二爺爺大名李根生,娶第一個女人的時候才十四歲。在李墨喜的記憶中,腦后永遠拖著才半尺長的白色小辮兒。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以突然揪住這根小辮兒為樂。當然,二爺爺防備甚嚴,不會讓任何人輕易得手。
孩子們那么小的年紀,就知道他身上某個部位有劇毒,賽過呋喃丹,因為他娶一個,死一個。其實全都死于難產。
娶一次,也窮一次。
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失敗和倒霉的象征。唯一的榮耀,他得以留下了自己屬于萬惡舊社會的小辮兒。沒人忍心勸他,或者硬是當“四舊”給他剪掉,讓他變成禿瓢兒。
那小辮兒雖短,卻時刻發出銀子的光芒,直到主人死去,依舊頑強地從那顆蒼老的腦袋后面,探出銀白的辮梢。
為尊者諱,他沒講李根生的綽號叫作“李小辮兒”。
他的名字就是“李小辮兒”給起的。
“李小辮兒”好像有文化。
“李小辮兒”娶過七個女人,算不算傳奇?你羨也不羨?
這是一件。
另一件說的是,明末一人,也有真實名姓,喚作秦世淼,有號廣遠,自幼聰慧過人。這秦世淼文化大,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天啟六年,得中進士。曾任河南修武知縣,一生剛正不阿。其書畫造詣頗高。女兒出嫁,陪送大大小小十幾只箱籠。女婿一見,得意忘形,以為箱籠里裝的金銀財寶。洞房之夜不上床,惦記夫人的嫁妝,親自打開箱籠。不料,里面全是書畫。盛怒之余,不顧夫人顏面,喚用人抬去燒掉。有用人隨手撿了一幅,貼在自己床頭。那畫中一只蚰子,栩栩如生,趴伏在一只帶葉蘿卜上。
東家曬糧,用人阻攔,說今天準有大雨。東家看天上萬里無云,哪里肯信?仍命人將糧食攤曬在場院上。半個時辰剛過,陰風頓起,電閃雷鳴,下起瓢潑大雨來。糧食來不及拾掇,被急雨沖去大半。東家十分心疼,叫過用人詢問,那用人方說道:“您還記得當年燒掉的書畫嗎?我撿了一張,畫的蚰子蘿卜。后來發現,每逢晴天,那蚰子就趴在蘿卜葉上,翼翅張開。天若有雨,收起翼翅,藏到蘿卜葉底下。”東家聞言,后悔莫及,便去求岳丈再給畫上幾張。岳丈叱咄:“凡夫俗子,何堪受用!”
天長日久,這幅蚰子蘿卜及其他畫作,均已佚失不見,但在塔鎮南江草廟一座林前的石碑上,還能看到他的字跡。
講完方覺這秦世淼實乃塔鎮秦樓村的。
罷罷罷!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秦樓村、江草廟,都是村子,就都是村子里的故事。
再說個不遠不近的。
那是在七十年前,恰是二爺爺李根生娶第五個老婆那年。我軍奉命北撤,國民黨“還鄉團”乘虛而入。北撤前,中共金鄉縣委將十三只箱子的機密文件,交付給支部負責人范尊德。這回可不是說值錢就值錢、說不值錢就一文不值的書畫。
人命關天啊。領導特意囑咐范尊德,寧可掉腦袋,也不能讓文件落到“還鄉團”手中,尤其是那只紅箱子里的。
夜黑風高,范尊德帶領幾個可靠的村里人,將十二只箱子埋在范氏祠堂院里,紅箱子則讓另一名共產黨員范尊厚埋在自家磨道底下。
由于壞人告密,第二天一早,“還鄉團”突襲村莊,將祠堂包圍,十二只箱子悉數挖出,損失巨大。范尊德擔心紅箱子的安全,決定迅速將其轉移或銷毀。
不巧,村里一些壞人正在范尊厚家門口開會,商議反攻倒算之事。范尊德心急如焚。范尊厚急中生智,挺身闖入會場,凜然斷喝:“眼下輸贏未定,還不趕快散會,各自留條后路!”
那伙壞分子骨子里膽小怕事,被范尊厚的氣勢鎮住,相互看看,也就解散了。范尊德率人趁機將紅箱子取出,埋到村外林地。
“還鄉團”又突襲村莊,將范尊厚家翻了個底朝天,卻終無所獲。
十多年過去,范尊厚出任沙河西馬廟人民公社黨委書記。當地流傳著一段俚謠: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范尊厚來講話。
范尊厚生就得氣度從容,平時出言擲地有聲。如果不被打攪,他可以聲若洪鐘地隨便將每一條革命道理從天亮講到天黑,從天黑講到天亮,從臘八講到過年,從過年講到大寒。一口水不喝,也不會口干舌燥,而且肚子也不會餓。
凡俗聽眾怎么能比得了他?關鍵是,他每句話都在理兒。
奈何!
聽到這里,子在川會長嘴角露出一絲頗有意味的微笑。
一只蜜蜂無聲地飛過來。子在川會長注意到了,往蜜蜂看了一眼。
年輕人講到自己的村子坐落在萊河岸邊,金鄉縣人俱喚作“大河灣香莊”,與蘇橋村一起,組成塔鎮香莊行政村,最早是明萬歷年間,項氏始祖由山西洪洞縣遷入所建項莊,而蘇橋村則是明永樂年間蘇姓由山西洪洞縣遷此建村。李氏家族并非后來者,也于明萬歷年間由山西洪洞縣老鸛窩遷入,與項氏家族比鄰而居。項氏家族人丁不旺,土地漸為李氏所吞,而至于五代后再找不到項姓之人。李氏有一祖傳技藝,就是手工制香。農閑時節,家家戶戶做制香的買賣。所制之香,質優價廉,行銷方圓幾十里。李氏始祖所建李莊,似兀然不被提起,便只喚作了“香莊”。
現塔鎮香莊行政村人口一千二百九十九人,整三百戶,耕地面積一千六百九十七畝,有張、李、趙、王、范、秦、蘇、唐等八姓,李姓占約十之八九。
大河灣香莊祖祖輩輩吃苦耐勞,也特別重視教育。新中國成立以后,共培養出大中專生四十五人,本科生二十五人,研究生三人。高中生未作統計。
年輕人臉上驀地一紅。他本人就是高中生。
他的目光隨之注意到了那只蜜蜂。剛才它靜靜落在了老者雪白的手背上,老者沒有發覺。它又飛起來。他的目光追著它。看不見它疾速扇動的翅膀,使它就像一個憑空移動的小小的神奇的物體。
對了,除了傳統制香業,之前香莊就有一處酒場,當時所生產的散裝白酒,很受全縣及周邊縣的大小酒鋪歡迎。要知道,香莊緊傍萊河,河道里流的可都是一瓢瓢香水呀。可惜酒場在“文革”初期被定義為“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之后再沒拾起。而制香的也早就沒了。
時代前進,要反對封建迷信……他的目光還在跟著那只蜜蜂。
石室門口閃著亮光,蜜蜂向門口飛去。
于是,老者放下手中的卓別林的自傳,邀請年輕人去看蜜蜂。
年輕人沒想到石室旁邊會隱藏著這么一個巨大的蜂巢。吃驚過后,眼里充滿喜悅,讓老者不禁問了一句:“你養過蜂嗎?”
“沒有。”他如實回答,“但我見過放蜂的。每年都會有養蜂人帶著蜂箱經過大河灣。”他回頭看了老者一眼,似乎把他看作了風塵仆仆的養蜂人。
老者由衷感到自豪。他已經說過了“去看看我的蜜蜂”。那是“我的蜜蜂”。
現在,他得到了一個年輕人的承認。他身邊那么多人,都沒有這樣認為,甚至不做一下聯想。他們把蜜蜂家族當成了一種定時炸彈似的危險,并擔心他的安全。
事實上,“豬頭”就被螫過一次。當然是“豬頭”惹了蜜蜂。他試圖用一根樹枝探測石隙的深度。結果,他在傲徠峰上發出了豬叫聲,并獲得了三聲回響。
這么小的生物,會有這么大的力量。在不成比例的對比中,那像是一小塊鼻屎的毒針給“豬頭”制造的痛苦,使他一陣陣眩暈。他取下遺留在皮膚上的毒針。
“一塊鼻屎。”他說。的確像塊鼻屎,他并不是為了表達鄙視。那也是老者第一次叫他“豬頭”,盡管這個綽號在會員之間流傳甚久。
“豬頭,自找的!”
那毒針既是一個小生靈維護尊嚴的武器,更是生命的盛怒。
年輕人神情是多么可愛啊!他該不會想著要變成一只小蜜蜂吧?他在石室跟前,略向前俯下身子,津津有味地凝視著那些忙碌的蜜蜂,就像親近著自己的同類。他口中輕輕發著嘖嘖之聲呢,但并不知覺。
時光在什么情況下最有意義?難道不是在被品味的時候嗎?
老者也已經神思悠然了。最有意義的就不該被打斷。他像年輕人一樣端詳著蜜蜂,品味時光就像品味蜜汁。
自始至終,年輕人都沒有發出一句疑問。是您養的嗎?為什么養在山上?怎么取蜜?是讓蜂蜜白白流走?蜜汁越來越多,會不會將石隙灌滿,就像人間洪水泛濫?
但是,年輕人終要離開了,老人決定送他一程。
在那塊金剛巨石上面,年輕人毫不猶豫,孩子般“哈哈”笑著滑落下去……
3
接到萬鎮長的電話,是在半夜。
“五分鐘之內趕到!”
萬鎮長承認,自己不能知道更多。
像在做夢,鄉村大人物李墨喜,鉆進了等候在金鄉縣塔鎮人民政府院內的一輛黑色帕薩特,向著泰安城一路飛奔,到達泰山腳下一座環境清幽的賓館。接待他的人,話不多說,只讓他天亮前休息一會兒。他雖沒什么好擔心,但還是有了被劫持的感覺。被劫持也不怕,因為他在尋找機會。
直覺告訴他,一個大機會來到了。
跟人上了傲徠峰,在石室見到的子在川會長,雖沒讓他肅然,但他也算一個知道些人間傳奇的人了,心里并不敢小視。尋常之輩,不會把他從幾百里外的一個鄉村弄到這個孤懸于世的地方來。他雖在一方地界貴為鄉莊掌門,卻自知出了本土,相比于大千世界,不過芥豆之微。本要賠了小心的,不料那人言談舉止,不像讓人需賠小心的樣子。
出人意外的是,他在山上飼養了蜜蜂。或許是個養蜂大王,掌控著全國的養蜂業。
及至下得山來,竟連那石室的朝向都記不清楚,神秘老人姓甚名誰竟也忘了問。只覺滿眼里明晃晃,石室門口擠了一世界的白玉片。
回望上去,山峰連綿,巉巖如陣,已辨不得來處。
山中才半日,恍然過了半世也似。平時打給他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手機在山上卻一下未響,可不就是到了世外?
想那悠然之界,哪有這些攪得腦仁痛的俗世繁雜?
半路上,萬鎮長才打來第一個。萬鎮長急切切的:“招你去的是什么人?”
“回去說。”李墨喜只應了這一句。
坐的還是那輛帕薩特。風馳電掣。到達塔鎮政府大院,沒用兩個小時。放下李墨喜,帕薩特就“噌”地開走了。
只見萬鎮長快步迎上來說:“這么個大老板,怎么也得弄輛奔馳、邁巴赫開開,肯定是跟班的車。”拉住他就往辦公樓里走。他卻想回去,就要去開自己那輛停在院子里的馬六。“快說,是個什么老板?”萬鎮長催他。
他盯著萬鎮長看了半天,才淡然地說:“養蜂的。”
萬鎮長一愣,沒掩住失望。“這陣仗也太大了。”他說,“我還以為至少是個副省長級別。”轉而高興起來,“哎呀,怎么沒想到呢!你們香莊,可以搞個蜜蜂養殖基地,比啥都強。大河灣種滿了鮮花。你們搞起來,整條萊河兩岸都能給你養花種草。墨喜,這回你拉到這個老板,項目搞成了,對整個塔鎮都功莫大焉。可是……”又不禁疑惑,“你榮譽上頂多就是個金鄉縣政協委員,連縣人大代表都不是,名聲不出十五里,他們怎么會知道你?老板是個養蜂的?也沒看你像鮮花一樣啊?”說著,怪認真地歪頭瞧他。
全塔鎮二十五個行政村,哪個村弄來項目,他都興奮得無可無不可。他就忘了自己不是一般人,什么話也說得,什么表情也做得。
李墨喜鉆進車里,想逃離鎮政府似的。這里跟山上差別太大了。他還要回到那里去,享受那里的清靜,品味那段美妙的時光。
你想吧,深山一個遠離塵囂的石室,卻不缺乏溫暖。榆木的護墻板,榆木的書架,還有那些書,處處顯露著不俗。他走下山去,回頭就找不到了。那就更像是天界了。
開著車,恍惚又有了身在神仙洞窟的感覺。
不料,又開始了!
人間的繁雜仿佛嗆人的黃塵,向他團團撲來。手機陣陣急響。接通竟是金佛寺的金士魁打來的。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金士魁張口就說。
李墨喜聽見他的聲音就頭疼。
“有了好事情不要忘了我們金佛寺啊!誰也不是沒娘的孩兒!”
你看,頭一句話還算靠譜,接著就荒腔走板,罔顧事實。這人就這個特點,正經不了三分鐘。
“我在開車!”李墨喜忍著煩躁。
李墨喜掛斷了他的電話,胸膛起伏。他頭疼,但也對金士魁有種莫名的畏懼,因為他覺得自己總是招架不了這個人。偏偏有喜歡的。韓大哥就喜歡。他以前接觸過這個人,還能接受。好像得到韓大哥喜歡后就這樣了。跟他同類型的,還有史家洼的趙玄玄,都是韓大哥心坎上的人。
韓大哥是東土樓子的。
想韓大哥,韓大哥的電話就到。
“事情還順利吧?”韓大哥從來都有大哥的樣子。
李墨喜讓自己平靜下來。“順利。”他回答。
“那好。”韓大哥不多聊,“先回家歇歇。”
電話掛了。他將手機靜音。
回家?李墨喜終于意識到自己跟傲徠峰的老者說了謊。香莊從一年前就七零八落了。一千二百九十九人,整三百戶,將在今冬如期從七零八落的狀態聚集到一個新世界,在一個叫作“光善社區”的居民小區過上新生活,開啟新時代,當上新農民。但他從頭到尾,給老者娓娓講述的,都是一個行將或已在祖先的土地上消失的村莊,唯有荒蕪的大河灣是實在的。
為什么不告之以實情?一則因為現實還未來得及歸納整理,二則鬼使神差,他當時覺得除了村莊詭譎有趣的歷史,實在沒什么好講。
他去了大河灣。
路上,朝放在副駕駛座的手機偶瞥了一眼,就瞥到屏幕上閃出金蘭的名字。心里陡生愧疚,正要去接,電話自動掛了。出來了快一天時間,竟沒給金蘭報個平安。
金蘭是他的妻子,他百依百順的小妻子。雖只比他小兩歲零三個月,在他心里,他卻常常稱呼她為“小妻子”。從結婚,到現在,再到永遠。
今天不同,他突然想到了金色的蜜蜂。
“哦,小蜜蜂。”
又一個手機號碼閃現在屏幕上,他飛快地瞥去。認得這是同村人二毛的號。他轉臉直視道路。
4
地球在宇宙空間旋轉。世界有點小,像顆核桃,像個木塞,像粒黃豆。大地之上的塔鎮,真真比一粒黃豆大不了多少。
李墨喜離開塔鎮政府不到二十分鐘,金士魁就出現在萬鎮長跟前。萬鎮長躲不掉,但萬鎮長今天要給他點顏色看,所以就把臉一耷拉,像是生氣。
“不都是一個娘的孩兒嗎?”金士魁大聲嚷嚷,能把萬鎮長辦公室的天花板頂飛,“誰也不是后娘生的!”
說實話,若不是礙于東土樓子村韓鳳昆的面子,鎮委早把他撤了。雖然他的確工作也還抓得緊,有時做得好,有時做得不太好。
都是凡夫俗子,誰又不是這樣呢?
他還有一個好處,只要他在,氣氛不會沉悶。別人逗他,他也逗別人。他剛走進萬鎮長的辦公室,就有人站到樓道里,等候他了。剛才沉靜的辦公大樓,這時也像一潭深水,泛起波瀾。
“你講公道,鎮上虧過你們金佛寺沒有?”萬鎮長不由得正言厲色,“你村最偏遠,水泥路給你們鋪到田間地頭,每條巷子都不見泥土。免費安裝太陽能照明燈,從你們金佛寺先安起。給別村路旁種女貞,給你村栽花樹。茅廁改造,你們比別的村子高一個等級,出肥料還生沼氣。大閨女小媳婦聚一塊兒唱歌跳舞的娛樂廣場,你們金佛寺比別的村大一輪。你不是最愛看嘛……”
“快別說啦,鎮長。”金士魁忙笑著打斷,“這些小小不然的,鎮上沒忘我們。我講大的。大塊的項目給我們就來一個,金佛寺也不至于倒數。”
萬鎮長真不客氣了,“你還承認倒數!剛學走路的孩子去扶一扶,長到三十大幾,還要人扶,就不怕人笑話?”萬鎮長把身子往椅子里一沉,露出一副不屑理他的樣子。
金士魁見狀,聲音才略低了些,“李墨喜弄這個大的,怎么就不能分一些給我們?”他蠻委屈的,“怎么不讓我去見大老板?”
萬鎮長猛地轉過頭來。“聽風就是雨!”他抬手朝金士魁重重點了一下,“也好。我看你們金佛寺比大河灣香莊更適合養蜂。我倒想起來,你們村里原有幾家養蜂專業戶。金士魁,我現在來問你,你為任多年,想過把這幾家養蜂專業戶的優勢利用起來沒有?”
金士魁竟一時張口結舌,半天才給自己辯解道:“馬不揚鞭自奮蹄。等他們忙起來,親爹都見不著他們的影子。人家自己干,圖的就是個自在逍遙。湖西湖東,山里山外,滿世界跑,我去追?沒得自找沒趣。”
“要你不成了擺設啦?”
“我想幫他們,不見得有他們那能耐。他們出去放蜂,我在村里管好他們親爹就是啦。”金士魁說著,又反問道,“萬鎮長,我跑這里是來找批的?您老不給面子,至少隔壁老陳、對門小米都聽見了啦。幸虧我臉皮厚,不怕臊。臊壞了我不打緊,您也不該說一句‘養蜂去吧’,打發了我。敢情李墨喜三更半夜被叫去幾百里外,是去考察養蜂的?”
萬鎮長也撓頭。“我沒瞞你。”他說,“深更半夜接到濟寧市招商局一個電話,指名道姓要李墨喜去見人。人家也不容我多問。電話才撂下,那邊車就來啦。”
金士魁想了想,說:“李墨喜有什么好事,我不爭,都是兄弟。下次請萬鎮長想著我。”
“你放心,一個村子也落不下。這是全國的任務。”
金士魁莫名其妙嘆了口氣。“那我走啦。”他依舊扯著嗓子說,“我請你吃飯你也不敢吃,省我說了啦!”
萬鎮長又忽然想起什么來,忙走到他身后,低低叫他一聲。
金士魁一回頭,感覺到了一絲神秘。他不由得靜下心來,側耳傾聽萬鎮長要對自己說的話。
“你要珍惜你的村莊。”
萬鎮長說過了,像沒說一樣。但金士魁聽到了耳中。耳中一麻癢。
這一回,意外地沒聽到金士魁在樓道里與鎮干部斗嘴的聲音,就像他把他無所顧忌的大嗓門、他的腳步聲,甚至他的氣味,一股腦兒帶了去。
……
全文見《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4期,原刊責任編輯賈京京。《中國作家·文學版》2022年第3期,原書責任編輯馮暉。山東文藝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本刊責任編輯李成強。
王方晨,山東金鄉人。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副主席。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老實街》《花局》《背后》,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北京雞叫》《祭奠清水》等,共計 900 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刊、文學選本及中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全國短篇小說排行榜等。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山東省優秀圖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