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唱和中的家國情懷
毛澤東的詩詞,頗有一些是唱和之作。這也是中國傳統文人間的雅興,筆墨往來中既留下比對閱讀、延展閱讀的樂趣,也生發出不少令人稱道的佳話、故事。毛澤東作為政治領袖,曾有過與柳亞子、郭沫若等同代人的詩詞唱和,甚至還有過呼應古人而作詩填詞的經歷。不過,只把毛澤東的唱和視作雅人雅事是顯然不夠的。他常常是借題發揮,借詩詞回應來表達更高、更深層的含義。有的是補充、拓展,有的是糾正,甚至“反其意而用之”。在直接淺表的意義之上,表達胸懷天下的家國情懷,是毛澤東詩詞創作堅持始終的特點,唱和之作亦是如此。
首先讓人聯想到的,是毛澤東觀看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后,寫下了和詩人郭沫若的七律《三打白骨精·和郭》。《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是當代紹劇的經典之作。由于周恩來是《西游記》作者吳承恩的淮安同鄉,又是祖籍紹興,所以對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格外關注。1961年10月,正是經周恩來推薦,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有機會進到北京中南海懷仁堂,為毛澤東、劉少奇、董必武、鄧小平等演出。毛澤東一個月后為此特意寫下律詩《三打白骨精·和郭》。為什么是“和郭”?原來1961年10月18日,郭沫若在北京民族文化宮第一次觀看浙江省紹興劇團演出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于10月25日寫《七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并將此詩呈獻給了毛澤東。郭沫若原詩為:
人妖顛倒是非淆,
對敵慈悲對友刁。
咒念金箍聞萬遍,
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當剮唐僧肉,
一拔何虧大圣毛。
教育及時堪贊賞,
豬猶智慧勝愚曹。
因為毛澤東之前也觀看過此劇,看了郭詩后,也詩興大發,于1961年11月17日揮毫寫下《三打白骨精·和郭》:
一從大地起風雷,
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
妖為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
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圣,
只緣妖霧又重來。
毛澤東的這首和詩,據郭沫若回憶說,是1962年1月在廣州看到的。讀了主席的和詩后,郭沫若當天即用毛澤東詩的原韻,又和了一首七律:
賴有晴空霹靂雷,
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霧,
八十一番弭大災。
僧受折磨知悔恨,
豬期振奮報涓埃。
金睛火眼無容赦,
哪怕妖精億度來。
1962年1月12日,毛澤東讀罷郭沫若的這首和詩《再贊〈三打白骨精〉》后,復信過程中承擔信使的康生:“八日惠書收到,極高興。請告郭沫若同志,他的和詩好。不要‘千刀當剮唐僧肉’了,對中間派采取了統一戰線政策,這就好了。近作詠梅詞一首,是反修正主義的。寄上請一閱。并請送沫若一閱。外附陸游詠梅詞一首。”
比較郭沫若第一首詩,毛澤東詩中的所指明顯更具有當下性。他的詩批判對象是白骨精,而對唐僧則網開一面,這也契合他強調的爭取中間派的觀點。詩中表達的是關于“統一戰線”的思想。應該說,郭沫若原詩可能并沒有如此高的政治站位,而更多是根據原著的形象做自己的解讀,矛頭所指是性格略帶復雜性的唐僧。毛澤東的唱和,其實是一種主題商榷甚至觀點糾正。郭沫若的再和詩里有“僧受折磨知悔恨”一語,可以見出是受毛澤東詩意影響的重新表達。
毛澤東信中所提到的《卜算子·詠梅》,是其詩詞中非常著名的上品。而這首詞,卻是“和”九百年前的陸游而寫。從上信中我們知道,毛澤東直接點題道,這首詞是“反修正主義的”。那就是一首政治詩,而且是當代國際政治主題的詞作了。這當然不影響我們視這首詞為禮贊梅花品格的極品,但“作者意圖”卻也一樣不能忽視。
對于這首詞,毛澤東是針對陸游同詞牌、同名詞而作,但在意旨上是“反其意而用之”。1961年12月,毛澤東曾經將自己的這首詞作為內部材料印發給有關領導干部閱讀。他同時對陸游原詞寫了一段說明:“作者北伐主張失敗,皇帝不信任他,賣國分子打擊他,自己陷于孤立,感到蒼涼寂寞,因作此詞。”陸游的悲憤自然是感人的,但只有沉郁沒有昂揚,只有怒氣沒有樂觀,顯然不能讓毛澤東欣然接受,于是他就自己寫下了這首“反”詞。而最大的“反其意”之處,正是毛澤東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樂觀精神,面對現實因此表達出強烈的斗爭愿望和不屈品格。家國情懷和政治理想的表達更加飽滿,更讓人讀來暢快淋漓。我們不妨也在此對讀、比較一下兩位杰出詩人面對同一意象所作的跨越近千年吟唱:
卜算子·詠梅
陸 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卜算子·詠梅
毛澤東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前者不乏精神上的高潔,同時也有一點怨天尤人。后者不但笑傲江湖,更笑對未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