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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4期|姚鄂梅:蘆葦不是風景(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4期 | 姚鄂梅  2022年08月16日08:20

    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現居上海。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當代》《十月》《花城》《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曾入選2005、2006、2012、2019 “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2019 “收獲文學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大賽佳作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以及曾獲第六屆汪曾棋文學獎、湖北省第五屆屈原文藝獎等獎項。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等九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家庭生活》《基因的秘密》等七部。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并出版。

    蘆葦不是風景

    姚鄂梅

    江對面就是我原來的家,有紅色坡頂的五層民用住宅,灰色樓面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污黑,這是因為河邊潮氣重,加上城市擴建不斷飄灑灰塵所致。

    太多的死亡發生在水里,小河被大河吞沒,船只被暗流裹挾,活人被水擁吻太久,但有個地方,具體地說,在清江左岸某個灣區,卻是塊復活之地。一截漂流過來的枯木會生根發芽,長成大樹;一只灌滿泥沙的鞋子卡進水草間,發育成石頭。一件衣服隨風躍起,穿在菜農的稻草人身上。至于人,他們更多的是變成修長的蘆葦,且遺傳了前世膽小力弱的基因,一致地選擇群居,擠擠挨挨,密密匝匝,赤足站在水里。一到傍晚,所有的蘆葦集體轉頭向西,那是魂魄消失的方向,風吹動頭上的白色絮狀花束,看上去像一支白發合唱隊。它們用力呼號的身影吸引了無數攝影愛好者,蘆葦的集體照因此在塵世流傳。

    我也是一株蘆葦,我在這里很多年了,奔流的時光令我莖稈粗大,仿佛一棵小樹。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株同樣粗大且不開花的蘆葦,因為頭頂光禿,他顯得悶悶不樂。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們這種有內情的,都不會開花。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不開花的蘆葦。

    他告訴我他的內情。他是被人下了安眠藥后拖到這里來的,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家人至今還在為他流淚,埋怨他為什么那么脆弱,被降職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咱還去搞技術,何至于尋短見。

    在此之前,我已告訴過他我的內情,我不是普通溺水者,有一雙手在水下死死拽住了我的雙腳。游泳再好的人,也沒法掙脫那雙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堅定的虎口。

    可惜我沒法把這個內情告訴我姐姐,她隔段時間就從右岸過來看我,她并不知道我的確切位置,只是站在那一帶喊我:余曉明,你要記得托夢給我啊!她一直懷疑我的死因,她直覺我可能不是死于溺水,但也僅有直覺而已。姐姐老得好快,原來滋潤的臉變得干硬,布滿紋理,像一塊無人理睬的寂寞石膏,眼淚流出來,很快就被吸得干干凈凈。

    一些數字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到達左岸那年,是一九九六年,我結婚的第二個年頭,那年我二十六歲,趙亞比我大兩歲,對此她有點懊惱:我從沒想過嫁一個比我小的男人,我以為那個人至少要大我五歲以上。

    姐姐給我買了最貴的骨灰盒,因為她想把骨灰盒暫時寄存在火葬場,買得太差她怕人家不愿辦理這宗業務。

    媽媽還不知道我死了,這是姐姐不想把骨灰盒帶回家的原因。

    姐姐從火葬場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水池邊洗臉,以掩飾控制不住往外迸射的眼淚。還沒進入樓道,哭聲就不受控制一樣從她身體里漏出來,她只好跑出去,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痛痛快快把那些哭聲放出去一些。

    洗好臉,她出來問媽媽,想不想回老家去玩一段時間,同時用極其煽情的回憶來引誘媽媽。媽媽很快動心了:當然想啦,但我走了,誰給你做飯?你弟弟也有些天沒回來了,你去把他們兩個找回來吃頓飯吧。姐姐假裝不耐煩:誰稀罕!早就吃膩了你做的飯!正好趁你出去我們也換換口味。媽媽想了想說:也好,我去你舅舅家住幾天,順便去做點醬菜帶回來,去晚了季節就過了。

    把媽媽送回老家,又跟舅舅一家再三叮囑對媽媽的保密事宜,一來一回耗時三天。回來那天,姐姐徑直從車站來到我的家。趙亞正在給自己做小分量的午餐,姐姐問:他還好嗎?

    姐姐問的是趙亞肚子里的孩子,不知為什么,姐姐認為那孩子是個男孩。

    當他們把我從江邊抬起來,放到一塊門板上,籌辦簡單的葬禮時,趙亞告訴姐姐,她懷孕了。我×!我驚得差點從門板上坐起來,為什么從來沒聽她說過?為什么我不是第一個聽到這消息的人?

    姐姐當場失控:求你!求你了趙亞!生下他好不好?生下他,我們倆一起來養,或者,你將來要是不方便,交給我一個人來養,這輩子,我不結婚,不生小孩,我把這一生都交給這個孩子。趙亞的姐姐過來了,她對我姐姐說:你要想好哦,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姐姐流著淚保證:把他養大會成為我活下去的動力。我看到趙亞點了頭。姐姐一把抱住趙亞,大聲抽泣。

    見她們這樣,以舅舅為首的我們家的親戚隊伍有了些松動,剛開始,他們個個黑著臉,緊挨著坐在一起,像在醞釀一場暴動。他們對公安給出的結論不服,那個公安說,上游的水電站晚上九點半會打開兩孔閘放水,突如其來的洪水讓正在游泳的我亂了手腳,因此溺水。他們不理解,說曉明那么年輕,身強力壯,又那么會游泳,橫渡清江輕而易舉,這樣的人就算遇到水電站開閘,游回岸邊來也毫無問題。公安的人說:游泳本來就是個有風險的活動。對于趙亞,他們也質問過,為什么曉明晚上溺水,第二天下午才被別人發現,她在哪里,在干什么。趙亞的解釋是他們是一起出門的,曉明去游泳,她去她姐姐家,因為她姐姐家有空調,而曉明不好意思去蹭空調,他正打算攢點錢自己去買一臺。眼見對方各種問題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們又提出了一個頗有火藥味的要求,他們不要這個人給的結論,他們要求另派一名公安人員過來,因為這個人是趙亞姐姐請來的。趙亞姐姐一個勁地冷笑:有些人就是不講道理,什么事都只考慮自己,什么事都要在別人身上找原因,他們才不管我妹妹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現在,既然趙亞宣布她已經有了我的遺腹子,既然姐姐又這么在意這個孩子,他們作為親戚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孩子比天大,死的奔死,生的奔生,看在遺腹子的分上,他們偃旗息鼓,取消了停尸抗議、大鬧一場的打算。

    姐姐帶著馬上就要撫養我的遺腹子的心情,對趙亞倍加呵護,她不讓趙亞太靠近我的遺體,怕她太過傷心,傷及胎兒,甚至不打算讓趙亞去火葬場,怕她受不了那個刺激。得知趙亞堅持要送我到火葬場時,姐姐感動得再次大哭一場。收拾骨灰這么殘酷的事情,姐姐堅決不讓趙亞參與,她給趙亞叫了輛車,讓她趕緊回家休息。

    現在,當姐姐一臉憐愛地望向趙亞的肚子時,趙亞轉過身,對姐姐說:有件事,你肯定要罵我的。還在火葬場的時候,我就開始流血,當時氣氛不對,我沒敢告訴你,回來后,血一直流個不停,我就去了醫院,醫生說,沒用了,不能保了,必須流掉,所以……

    你什么意思?姐姐看著趙亞,似乎沒聽懂。

    醫生說,強行保下來,很可能是個殘疾,或者畸形。

    殘疾就殘疾,世上殘疾不止他一個。

    ……不行的……已經流掉了,醫生強烈建議的,說那是他們醫生的義務。

    你是說,孩子已經跟余曉明一樣,走了?

    趙亞垂下頭去。

    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意這個孩子,我回家這兩天,一直都在想,我要讓他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學,我要帶他去哪里玩,我把什么都想好了,你現在突然告訴我,孩子沒了!

    我也不想這樣。趙亞抬起頭來,我都開始準備給他裁尿布了。

    姐姐渾身僵直,一聲不吭。趙亞遞給她一杯水,她不接,徑直問:趙亞,你不會是在騙我吧?你可不要騙我呀!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我也不打算為自己辯護,因為我辯護不了。趙亞放下水杯,似乎準備放棄討好姐姐。

    姐姐默默站了一會,就出來了。爭執、辯論歷來都是姐姐的弱項,從小就是如此,她甚至吵不過我這個男生。

    姐姐在回家的路上淚流滿面:余曉明,是不是不對勁呀?趙亞是在騙我嗎?她一開始就是騙我的嗎?

    我奮力吹起她的發絲,她感覺不到,又去掀她的衣擺,她還是沒反應。她被悲傷和憤怒壓倒了,她全身都在顫抖。我停止吹動她的發絲時,她反而有所覺察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周圍。喂!我在這兒!我站在你面前!我再次吹起她額前的劉海,可惜她還是看不見。最終,她的眼睛漫無目的地看向遠處。她永遠都看不見我了,永遠都聽不見我了。

    姐姐再次來到清江左岸,我出事的那一帶。這地方她已經來過好多次了。明知是徒勞,她還是低著頭,像尋針一樣,尋找可能從我身上掉落的東西。

    天要黑了,姐姐坐在江邊的草叢里,江鳥從她身邊飛起又落下,一些小蟲子爬上她的身體,蚊子在她眼前飛來飛去。姐姐突然對著江面大喊起來:余曉明!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還沒走遠,你要是聽得見我,就給我一點回應,好嗎?

    這個好說,我請求那些跟我站在一起的蘆葦,拼命搖動自己的身體。一時間,整個左岸的蘆葦瘋狂搖動,在微暗的江邊颯颯狂舞。姐姐頓時嗚嗚大哭:曉明,姐姐不該讓你跟趙亞認識啊,你要是不認識趙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的確是姐姐讓我和趙亞認識的,其實她跟趙亞也不是很熟,但她跟趙亞的朋友熟,準確地說,是跟趙亞的男朋友熟。那個人就是敬風。

    姐姐說,敬風走了,一個人到南方去了,他女朋友趙亞把自己關在屋里一個星期,出來時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像個女鬼。

    那段時間里,稍微有點想法的人,或者說稍有點不甘心的人,都在告別小城,往南方走。姐姐說她的朋友們當中流行這樣一句話:誰要是1995年還在清江河邊做人,誰這輩子就完了。盡管如此,他們當中真正舍棄一切離家出走的人,還是只有敬風。

    姐姐還說,敬風很有男子氣,但也很魯莽,這樣的人通常會是個悲劇。我不知道她所說的悲劇會是什么,我從沒見過生活中真正的悲劇,我見到的都是普通的人,過著普通的日子。

    姐姐有時會跟我胡亂講幾句她的那些朋友,她知道我朋友很少,經歷也很少,畢竟我是從高中課堂直接來到汽車修理廠的。她想讓我知道更多一些,相干不相干的都愿意講給我聽。自從她開始偷偷抽煙,她整個人就變了,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地方真是讓人窒息!我當然理解窒息這個詞,但我不理解她為什么要把這個詞用到自己身上,在我看來,她是個一切正常的白領,她活得好好的,呼吸也很順暢,沒有戀人,不擔心情變,沒有結婚,不操心家務,周末睡到臉腫,爬起來又可以呼朋引伴東逛西逛,總之,我認為她絲毫不具備窒息的條件。

    有段時間,我越來越受不了她的某種語氣,比如當她發表完某種見解,總會加一句后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她對我的低估讓我很是不快,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這種不快,我唯一的反應就是當她說完這句話時,突然起身走掉,把她一個人晾在那里。我知道她沒有惡意,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這話本身就飽含惡意。

    當然,我不會真的對她生氣,就算我對她真的生氣了,她也不會對我生氣。有時我覺得我有兩個媽媽,一個是真正的媽媽,一個是姐姐。

    姐姐大我四歲,當她擔心我不能理解她所說的某些問題時,她自己正陷入一個特殊的成長時期,整個人看上去有種不協調的感覺。比如她的發型總是有點奇怪,要么滿頭小鬈,蓬蓬松松像只獅子狗,要么一邊長一邊短,遠遠望去,像只削了半邊的蘋果。穿衣打扮也透著一股子滑稽相,上面是我的舊T恤,下面是媽媽的老式百褶裙,拿鞋帶綁頭發,把兩雙襪子的配對打亂,故意混著穿。總之,她不是街上那些時髦的女孩子,遠遠不是,但她又自認為是時髦的,她覺得她的時髦跟街上的時髦不一樣。

    在我初三那年,準確地說,是在中考前夕,我們家接連發生了兩件事。首先是父親從單位辭職了,說是要下海經商,過了半年,父親突然死在一個女人的床上。悲傷和恥辱結伴襲來,媽媽鎖著門,不讓人進,也不讓我出。這難不倒那個女人的丈夫,他幾腳就踹破了我們的大門,把我們家砸得稀爛,但凡價值十元以上的物品全都不復存在,我的書包也被扔進了水里。發生這件事時,姐姐不在家,她是寄宿生,正在五十里外的中學封閉式備戰高考,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回過家了,所以她完美錯過了事故現場,我卻端端正正置身事故中心。最終,我中考失敗,進了一所幾乎沒人想去讀的末流高中。高一剛讀完,我就從學校出來了,舅舅幫我找了個汽車修理廠的工作,他說這是個好機會,與其在那個高中瞎混幾年再高考落榜,不如早點出來搶個好位置。

    得知這個消息時,姐姐當著舅舅的面哭了起來,弄得舅舅非常下不來臺。其實我也想哭,我已經偷偷哭過好幾回了,我夢想過自己的大學,沒想到卻連高考的門票都拿不到。我不喜歡修車,雖然我學得很快,我也不喜歡那個工作環境,到處臟兮兮,人也臟兮兮,無論師徒,不帶臟字不說話,“我要喝水”這樣的話都能插幾個臟字進去。為了合群,我也學他們,可他們都覺得我插的臟字不自然、做作,所以他們不大跟我說話,也不喊我的名字,有事就大呼一聲:四眼兒!

    他們沒有一天不嘲笑我的眼鏡。才讀了幾天書?就把眼睛讀成這個×樣了!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

    姐姐下班比我早,通常她都會在廠門口等我。她皮膚很白,我們家的人都是這種膚色,一曬就紅,等紅色消退,會顯得更加白凈。盡管姐姐喜歡穿深色衣服,又把自己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但她往修理廠門口一站,仍然是一個白得耀眼的存在。同事們從她身邊走過,總要吹個口哨,盯她幾眼,她不以為意,還沖他們傻笑。我知道她是想給我掙一點好人緣。

    通常我都是最后一個從廠里出來,我必須先脫下汽油浸過的抹布一樣的工作服,站在虎口粗的水龍頭下去沖個澡,必須全身打滿香皂,搓得泡沫橫飛,搓到皮膚發紅,再沖得干干凈凈,才能洗掉那股汽油味,穿回早上出發時的衣服。我真羨慕我的同事們,他們的身體是種什么樣的絕緣體,為什么他們只須洗洗手,再用濕手在頭上臉上抹一把,就可以下班回家?

    走在路上,我說,他們罵我娘娘腔,因為我必須洗了澡才能下班。

    別聽他們的!姐姐說,這是文明,不是娘娘腔。

    姐弟倆總是下了班就回家這件事,讓我們的鄰居對我們有了看法,他們不止一次當著我們面說:兩個孩子真聽話,每天都按時回家,按時吃飯。這后面的潛臺詞誰都聽得懂,他們覺得我們姐弟倆有點無用,這個年紀,應該出去玩、出去戀愛、出去交際。

    不明白姐姐為什么在戀愛這件事上始終沒有進展,她長得不丑,工作也不錯。她后來跟我說,你不要因為我的原因不去談戀愛,你完全可以打亂順序,先談起來。我說:去跟誰談呢?我的女同學都還在學校里認真學習,我身邊只有一群粗拉的臭男人,再說,我也沒有錢,等我有錢了再說吧。

    媽媽顯然更操心姐姐,她甚至去拜托媒人,姐姐被迫出去相過幾次親,每次都早早地逃了回來,比讓她去買瓶醬油還要快。問她原因,說是一看就不像那么回事,還說再也不要讓人家給她亂點鴛鴦譜了。沒過多久,媒人那邊有消息婉轉反饋過來,問姐姐能不能換個發型。姐姐一聽就笑了,捋捋一邊長一邊短的頭發說:很好!我原以為我沒有所謂標準,現在終于有了一條:凡是不能接受我發型的人,堅決不能要。媽媽一輩子軟弱可欺,面對這樣的姐姐毫無辦法。

    姐姐對自己的事不上心,卻喜歡替我操心。有一天,姐姐對我說,我認識一個女孩,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應該沒有那些俗氣的想法。

    她所說的俗氣的想法,指的是錢財、家世那一套,也就是媒人們津津樂道的那套硬指標,那正是我們目前所缺少的。

    這是姐姐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趙亞這個名字。

    她本來叫趙婭,但她不喜歡那個女字旁,自己改成了趙亞。她的漂亮不打眼,但很耐看。也許你可以跟她接觸接觸,你終歸要跟女生接觸的,就當是練手。要說練手的話,我找不出比趙亞更合適的對象了。

    我們修理廠也有練手的說法,找一臺破得沒人要的車,扔給幾個學徒,讓他們隨意拆隨意裝。

    那是春末夏初的傍晚,我下了班,照例在水池邊洗過澡,渾身干凈而松弛地走出修理廠大門。別看我們的工作很臟,我們的廠大門卻一塵不染,豪華而寬闊,門口有24小時值勤的保安。保安都喜歡跟我開玩笑:又洗得香噴噴的出來啦!一邊說一邊上上下下打量我。

    那天我穿著白襯衣,下擺扎進白褲子里,我喜歡穿同一個顏色的衣服。姐姐說,當我這么穿的時候,我看上去要比平時高出兩三厘米。剛一出大門,就看到姐姐和一個不認識的女生站在路邊等我。姐姐迎上來說:我們去大石壩撿石頭吧。回身指指那個女生:加上趙亞,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我強壓著心跳,和趙亞對視一眼。趙亞說:上個星期我剛剛在那里撿到了一塊劍齒草化石。那語氣就像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老熟人似的。

    趙亞果然跟我想象中的嬌氣女生不一樣,她有齊腰的長發,當她動起來的時候,滿頭長發像獅子的鬃毛一樣有節奏地抖動,她個頭較高,感覺跟我可以平視,她眼睛不大,但眼神親切而有活力。當她笑起來,我能看清她滿口精密儀器般的牙齒,幾乎連里面的槽牙都看得清清楚楚。每次面對這樣的大笑,我就覺得姐姐關于她“把自己關在屋里一個星期,出來時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像個女鬼”的話有點不靠譜,趙亞看上去實在不像那種人。

    大石壩是一個長條形的寬闊江灘,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數不清的石頭,那是長江從很遠的地方捎過來的,漲水季節到來之前,很多人都去那里撿石頭玩。那里一直都是不錯的拍照景點。

    我們是騎自行車去大石壩的。趙亞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姐姐緊隨我們之后,這是第一次有姐姐之外的女生坐我的自行車。撲面而來的風讓我們瞬間快樂起來。

    趙亞在后面探出腦袋跟我說:你跟你姐姐長得不像。接著又說:你們家的基因非常適合男孩。

    這話我聽懂了,腳下車輪頓時有如騰云一般輕松。有一陣子,風是從后面吹過來的,她的頭發像蛇一樣飄過我的肩頭和胳膊,我有種快要喝醉的感覺。

    我是不是很重啊?她在后面問我。

    比我姐姐輕多了。我覺得這句話比不重兩個字俏皮得多,雖然有點冒犯姐姐,但我相信姐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生氣的。

    你姐姐在后面越來越慢了。

    姐姐肯定是故意慢下來的,一想到趙亞并不知道我姐姐的小陰謀,也不知道我和姐姐曾經有過關于她的對話,我就想笑,還有點內疚。

    大石壩的石頭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樣密集,石頭下面還是石頭,置身這里,會產生世界是由石頭構成的想法。因為持久的流水沖刷,這些石頭既粗糙又光滑。我們脫了鞋和襪子,赤足走在石頭上,奇妙的觸感從腳心傳上來,順著脊椎直達頭頂,麻酥酥的。趙亞說,有一次,我撿到一塊眼睛石,嚇了一跳,那眼睛就像還有生命一樣,我甚至能看清它的雙眼皮。

    也許是某只動物的眼睛,動物的雙眼皮比人的大得多。

    她望著我,眨巴了兩下眼睛,說:咦?我怎么沒想到可能是動物的眼睛呢。

    近距離注視下,才發現她的眼睛很好玩,大眼角很大,小眼角很小,像一個橫放著的大大的逗號,當她笑起來,逗號的形狀更加明顯。

    聽你姐說,你會吹簫,跟誰學的?

    沒學,自己吹著玩的。

    她沒說話,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欣賞。我假裝去看江心,江上籠罩著一層薄霧,這使我們視線模糊,看不清對岸。據說對岸是另一個縣,那是另一個天地,另外一些跟我們不同的人。

    下次你可以把簫帶到這里來,在這里聽簫效果肯定不錯。你會吹什么曲子?

    《春江花月夜》、《紅樓夢》主題曲。

    唉!她猛地把頭一低,滿頭長發護主一樣迅速聚攏,遮住她的面部。都是些傷感得要命的曲子啊!

    姐姐追過來了。你們騎得太快了!她在石塊間歪歪扭扭走過來,手里舉著一塊小石頭。看!我撿到一塊五花肉。

    真的像一塊肥瘦相間惟妙惟肖的五花肉,尤其是頂端,甚至能看出是輕輕炸過的肉皮。

    姐姐的五花肉鼓舞了我們,我們再次分頭去尋找石頭寶貝。天色暗下來了,趙亞把撿的石頭撒向江灘。算了,今天我們不可能找到比五花肉更好看的寶貝了。

    一個星期后,我和趙亞開始約會。姐姐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沒跟她講,她也沒問。但有一天,我們突然在街上偶遇了,姐姐看向我和趙亞牽著的手,我本能地想要把手抽回來,趙亞暗中使勁,反而握緊了我的手。我已不記得當時說了什么,只記得很快就各自走開了。

    姐姐找了個機會跟我談心。

    我可不是要給你介紹女朋友,我只是想給你介紹一個女性朋友……

    人不是機器,不可以拿來練手。我打斷她,替她說出心里話:就因為她跟敬風同居過?

    她告訴你了?你怎么看?

    不能歧視受過傷害的人。

    姐姐看著我,過了一會才說:敬風那個人,跟我們不一樣,無論外形還是內在,都是個很強勢的家伙。

    你在擔心什么?我不是第三者,趙亞現在是單身。

    姐姐似乎有點不安:其實我是想說,除了趙亞,還有很多不同類型的更加單純一些的女孩子,你仍然有接觸她們的權利。

    現在輪到我來說服姐姐了。我知道還有很多女孩,她們跟十一二歲時一樣純潔,但純潔的女孩不會在聽我吹簫的時候流淚,不會說大石壩是天然適合吹簫的地方,不會說想在我吹簫的時候往江中心走,一直走到頭頂都消失不見。

    和姐姐說過那番話沒多久,我就見到了敬風。事實上,是敬風毫無征兆地闖進了我們的家。

    我們正在吃午飯,門口一暗,一個身穿淺灰色西裝的人驀地出現在門口。跟大多數把西裝穿得像寬松外套的人不同,他的西裝幾乎沒有一寸多余的地方,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像皮膚一樣長在他身上,他的棕色皮鞋有著锃亮的尖頭,像一對隨身攜帶的武器。我不由得心里一驚,我從沒見過如此高大魁梧的人,隨便往門口一站,感覺幾乎要擠破了門框。

    我和趙亞住在老舊的單位宿舍里。樓下是趙亞的公司,三樓以上住著她和她的同事們,這些房子是同一種結構,進門就是客廳兼餐廳,后面一間稍大些的是臥室,門口有一條走廊,走廊之外是一間只有大約三個平米的廚房。我們的小飯桌就擺在門邊,那天我們吃的是咸菜炒肉、炒青菜,敬風的出現,讓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處境感到羞愧,也為我們簡樸的餐桌感到臉紅。

    我猜趙亞比我的感覺更加強烈,她猛地站起來,筷子掉到地上,不情愿地發出一串尖厲的蹦跳聲。

    我們都沒說話,三個人無言地站了一會,趙亞低聲對我說:這是敬風。其實我早就認出來了,我在趙亞的影集上見過敬風。

    敬風說:你動作夠快的。這話他是對趙亞說的,他似乎沒想跟我說話,但他話里的意思明顯有我。我本能地想逃,但理智提醒我,堅強些,堅守陣地,這是你的合法陣地。我開始琢磨該拿點什么東西在手里自衛。

    我們得談談,在這里,還是出去?敬風還是沒有看我。

    趙亞說:出去吧,你去樓下等我。

    敬風終于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細細的,有股尖利的兇相,我敢肯定,他看我的時候,不懷好意。給你五分鐘。他看了看表,對趙亞說完這句,就出去了。

    趙亞徑直去了里間,拉開了衣柜門。我聽到她在瘋狂地往床上扔衣服,最終換上了我們周末去大石壩拍照的那一身,淡紫色的上衣,深紫色的裙子,頭上別了一枚亮紫色的發卡。

    我說:你要干什么?

    我就去跟他說幾句話,用不了多久,很快就回來。

    我想跟她一起下樓,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要上班,但我剛一說出這個意思,趙亞就回頭瞪著我:你是想去監視我嗎?我還有沒有一點起碼的自由?我只好放棄。

    忍了又忍,我比平時提前了十分鐘下樓,在樓下找了一圈,沒看到他們。我就知道他們是不會一直站在樓下聊天的,雖然敬風說的是在樓下等她。我有點后悔沒在她下樓的時候悄悄跟蹤出去,為什么要裝得那么大度?我明明沒有那么大度,我像個即將迎接大考的學生一樣,心口咚咚直跳。

    渾渾噩噩來到修理廠,有個發動機上午被我修了一半,按計劃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結束了,但我不知為什么就是沒有進展,該接的線接不上,該緊的螺絲緊不了,連一只扳手都拿不起。我的徒弟(我也被指派了一名小學徒)問我,師傅你是不是生病了?最后我不得不向我的師傅求救,師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大聲說:中午上床了吧?師兄們都在笑,我卻滿腦子亂七八糟的畫面:敬風那副塞滿門框的身板;趙亞連窗簾都來不及拉火急火燎試穿各種衣服,換下來的衣服紛紛掉落在地,她不僅不撿起來,還踩在上面走……

    師傅大吼一聲:起子!我伸手遞給他,卻被他狠狠打了一下。原來我手上什么也沒有,我遞給他的是一只空手。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一陣風跑回家里,趙亞蜷在沙發里,抱著靠墊打盹,我聽到我的心臟像顆石頭一樣,妥妥地落回胸腔深處,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看到自己的妻子在沙發打盹而感到萬分欣慰。她瞇著眼睛朝我掃了一眼,重新閉上眼睛。

    我問她今天怎么這么早,因為是營業性質的單位,平時她下班總是比我晚一點。

    她說她頭疼,還有點惡心,并宣布她不吃晚飯了。

    我去了廚房,雖然她說她不想吃,我還是按她的口味做了。人不可能不吃飯,少吃點也要吃,不管怎樣,我得做好我該做的。切菜的時候,我這么想。

    主菜是她愛吃的蒸茼蒿、蒸豇豆。果然,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起來。

    你做得越來越好吃了。

    但我看得出來,她興致不高,以往我要是做了好吃的,她會高興得臉上放光,今天她臉上一點光澤都沒有,每個毛孔都像被堵住了一樣。

    敬風回來干嗎?我終究還是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我強迫自己用一種她可以接受的閑聊語氣。

    說是他爸病了,回來看看就走。

    他在那邊混得怎樣?

    趙亞兩肩聳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我再次講起我們那個計劃,我會盡量多接活,多了解車型,尤其是進口車,等我把市面上所有車型都摸透以后,我就去大城市。那里車多,汽修廠也多,我一定可以在那樣的汽修廠找份工作,一定可以把老婆帶過去。我的老婆不用工作,我完全可以靠修車的手藝養活她,除非她覺得寂寞,非得出去找份工作解悶不可。

    趙亞搛起一坨蒸茼蒿往嘴里送,她的動作慢得像在夢游。

    所謂大城市,你想去就去,不用為了我而去。

    首先提出這個計劃的,可是你,而不是我。

    她放下筷子,轉身撲向沙發。到底還是沒胃口,她說她想先睡一會兒,叫我不要纏著她說話。我問她待會兒還要不要出去散步。她說不去了。她的頭已經深深扎進了靠墊里。

    沿著清江散步是我們晚飯后的例行節目,雖然已近夏末,游泳的人還是很多,更多的人聚焦在近岸的淺水里,大人孩子一起嬉笑打鬧,賣冰棍和各種小玩意的流動攤販興奮地穿來穿去。不管有沒有風,清江邊的空氣永遠是流動的,帶著絲絲友好的涼意。常常我們走著走著,趙亞會來一句:如果沒有清江,這個地方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這話我同意,清江在我們的生活中的確是個神圣而且不可替代的存在,它幾乎是一切美好的源泉。

    收拾好廚房,我決定一個人出去走走,順便買點紅糖回來,這是我們從小就知道的常識,感冒初期,熬點姜糖水趁熱喝下很有效。生姜廚房里有。

    通常我們都是從上游的木材廠出發,沿著江邊坑洼不平的舊馬路往南走,一直走到加油站再折返,全程大約兩三公里。今天也一樣,看見加油站的燈火時,我收住腳步,望著江面站了一會,回頭往北。沒有趙亞在身邊,走路變得像無趣的鍛煉。我們還年輕,我們不需要鍛煉,我們需要在微風中并肩而行。她今天喝下姜糖水,早早地睡一覺,明天就會好的,明天我們就可以一起散步了。

    開門一看,沙發上是空的,看看床上,也是空的,難道去了衛生間?我來到走廊外,站在三戶人家公用的衛生間門前,低聲喊:趙亞?里面有人不耐煩地回應:不是趙亞!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帆布面料是涼的,她走了有一會了。我給趙亞姐姐家打了個電話,趙亞姐姐說:她沒來我這兒。

    目光無意中落到臥室角落里的衣帽架上,上面掛著她剛才的衣服,沒錯,就是中午出去時穿的那身紫色衣裙,她換衣服了。她沒有一天換兩次衣服的習慣,除非她有很重要的場合,要見很重要的人。她生活中很少有這樣的人,她可以串門的地方,除了她姐姐,就是同樓的同事,那些人都不值得她如此隆重地換衣相見。應該是去見敬風了,也就是說,他們中午見了一面,還覺得不夠,接著又約定了晚上的見面。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充滿整個房間。

    電話響了,是師兄打來的,說有錢賺了,有臺老解放壞在路上了,車主是師傅的老熟人,所以師傅要我們趕緊過去一趟。不等我回應,師兄就說,他二十分鐘后到我家樓下,讓我在樓下等他。路程很遠,估計得凌晨一兩點才能趕到,讓我做點準備。

    這種事情屬于接私活,是不會上報修理廠的,掙的錢自然也不會上繳,所以師兄的語氣低沉,不容置疑。我很快被他感染,嗯嗯著答應了。誰會拒絕撈外快的機會呢,何況是師傅師兄的命令。

    但是趙亞怎么辦?二十分鐘能去哪里找她呢?想來想去只能給她留個紙條。你到哪里去了?劈頭第一句我這么寫,馬上又覺得應該控制自己的怒氣,我接著寫道:感冒了不該到處跑,我跟師兄出去干點活,爭取天亮前回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天亮前我多半回不來。

    沒過多久,就聽見師兄在下面叫我。他來得真快。

    其實我真不想跑這一趟,兒子這幾天打吊瓶,他媽媽又加班。不去不行啊,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的話我不得不聽,一個是師傅,一個是老婆。師兄邊開車邊絮叨,跟他在一起,永遠不擔心冷場。

    我一會兒盯著車窗左邊,一會兒盯著車窗右邊,同時叮囑師兄開慢點。她去哪里找他去了?他們會在路上散步嗎?我腦子里嗡嗡響,里面像燒了一鍋沸水,馬上就要爆炸了一樣。

    我兒子真可憐,遇到一個護士笨得像頭牛,找血管找了半個小時,疼得我兒像殺豬叫,我一記降龍十八掌,把那個護士直接杵到墻角去了。后面來了個年紀大些的護士,一針就扎上了。我跟你說,以后打針,千萬要找那些老的丑的,那些長得好看的,屁用都沒的。

    汽車駛進曠野,沿途漆黑,只有車燈在前面刷出一道楔形光亮。絮絮叨叨的師兄突然停下來,打開燈,在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我趕緊閉上眼睛,假裝已經睡著。他罵道:死×樣!蠻會養生呢!照這架勢,你能活一百二十歲。

    事情并不復雜,如果是個老司機,自己都能解決得差不多,但這個司機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開大卡才三個月。我們趕到的時候,他的眼睛明顯還是濕的,估計哭了不止一場。

    不到兩個小時就把問題解決了,這時天還沒亮,大地呈現一派濃重的煙灰色,偶爾有只鳥低低地飛過。要是在平時,我肯定會想,我要把這一切好好地記下來,回去講給趙亞聽。即便在今天,我仍然不爭氣地想到了這一點,只是,當我這樣一想,我的眼睛就酸得不行。經過一夜發酵,我幾乎可以確信她是去見敬風了,她中午跟他見了一面,大受刺激,又不敢面對我,就假裝頭疼,假裝想要睡覺,到了晚上,見我外出,機會來了,于是換下衣服奪門而逃。我能想象她一邊激動地換衣服一邊豎起耳朵諦聽樓道上的動靜,生怕我突然回來堵住了她。謝天謝地,她相當順利地溜到一樓。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場考驗。我曾經問過她:萬一某一天,敬風回來了,你們會不會重修舊好?她非常肯定地搖頭: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要走,他們甚至給他開過送別宴,就瞞著我一個人,我就像臭襪子一樣,被他丟在角落里,一張紙條都不給我。我去找他家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他們一句“你是誰呀”,把我問得啞口無言。我做錯了什么他要這樣待我?但眼前的事實跟她之前的說法完全不一致,我還記得敬風突然出現在門口時她的樣子,她彈簧一樣站起來的樣子,那不是一個動作,而是一個人被針刺痛時的本能反應,她滿臉通紅,心慌意亂。我還想起來一件事,在她沖出門之前,她一眼都沒有看過我。

    師兄在離我兩三步遠的地方坐下來,掏出煙盒。

    出什么事了?他此時的語氣完全不同于車上的罵罵咧咧,沒說臟字兒,也沒那么大聲,他深吸一口煙,在自己吐出的煙霧中朝我轉過臉來。沒事。

    屁話!你以為我眼瞎啊?上車就不對勁,要擱以前,早就一腳把你踹下去了,我最見不得垂頭喪氣的男人,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這樣?天塌下來還有長子呢。

    我能說什么呢?我沒法用一兩句話把眼前的復雜情況說清楚,何況我對一切都不肯定,我只是感到不妙,非常非常不妙。

    你老婆的事?

    難道師兄能聽到我的心事?我想我驚訝的眼神極大地鼓勵了師兄。他接著說,我一直都沒敢跟你說,你老婆長得就像個會犯作風錯誤的人。我可不是說她長得漂亮,很多比她漂亮的人都不像那種人。你怕個屁啊,這么年輕,面兒又正,又沒有孩子,一身技術,東方不亮西方亮。

    不是你說的那么回事。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看向天邊,那里漸漸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紅色,我很多年沒有見過天是怎么亮起來的了。

    你得拿住!這種事只有當場拿住才好動手。

    動手?怎么動手?

    弄死那個男的呀!至少弄個半死。但我告訴你,最好別動女人,錯在女人也不要動她,一動女人,人家就要罵你了。

    我想起敬風快要擠破我家門框的樣子,并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也覺得沒必要。

    需要幫忙的話,說一聲。師兄突然想起來:差點忘了,你要是現在動手的話,我可能幫不上你,我要請個長假了,孩子的病有點麻煩,可能要去北京的醫院。

    不用。我突然有點后悔跟師兄提起這事。

    師兄抽完第二支煙,我們就起程回家。

    進城的時候,遍地朝陽,人們紛紛走出家門,一派積極向上的景象,我也挺挺身子,準備丟開困擾一夜的心思和勞累,迎接新的一天。師兄提議我們去吃點東西再回廠里,我說我還是先回家一趟吧。師兄看了我一眼,掉轉車頭。

    你動作快點,我在你家樓下的包子鋪,等你下來。

    我們廠考勤挺嚴的,遲到一小時算曠工半天,那樣的話,我們夜里的私活就白做了。

    上樓之前我瞄了一眼,趙亞公司的卷閘門還關著。我一口氣沖上三樓,開門一看,滿室寂然,走前留下的字條還放在原來的地方,難道她昨晚沒回家?我站了一會,覺得這不能說明什么,也許她看過了,但沒動它。

    我一邊下樓一邊再次對自己說:看一眼,但不動它,這是可以成立的。

    師兄正在吃包子,方便盒里盛著四只,那是留給我的。我們上了車,師兄說:咋不吃呢?我才醒悟過來,我一直都在端著那盒包子出神。

    回去見到鬼了?

    沒有。我咬了一口,包子皮和餡兒分了家,油湯淋了我一手。

    我和師兄對看一眼,師兄說:肯定撞到鬼了。

    上午十點多,在克制了一千遍沖過去找趙亞問清楚的沖動之后,我明白了一個事實,她肯定已經上班了,她的工作不好請假,除非提前一天,否則沒法排班。字條的事更是難不住她,誰說字條看過以后就一定會離開原來的位置呢?跟她提字條兒的事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但疑慮的的確確在那里,像塊橫在馬路中央的大石頭,無法不正視它。我承認我有點不知所措,無從下手。

    上午十一點鐘,趙亞打電話來了,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掛鐘就在電話機上方。

    昨天怎么樣?修好了嗎?順利嗎?我今天很早就出門了,姐姐家里有事,讓我趕過去一趟。

    她主動出擊了,她肯定回去過,她在解釋關于字條的事,她的解釋似乎也說得通,但我就是說不出話來,我也沒法細說,因為辦公室里還有別人。

    我今天會去趟老百貨,我想去給你看看毛衣,如果沒有合適的,我準備給你織一件,你知道我的手藝的。

    這是想安撫我吧,但有些問題是原則問題,一件毛衣根本不管用。

    中午突然出現一個緊急情況,一個老客戶的大眾必須在兩個小時內修好,因為他馬上要出發去外地。師兄家里有生病的小孩,另外幾個不是已經開溜,就是不能獨當一面,師傅只好抓住我和另外一個組的正要出門的同事。

    原本以為中午可以跟趙亞面對面一次,看來不可能了。

    如果她真的有話想對我說,可以在午休時來看我,順便給我送個午餐。這樣想著,我甚至專門去了趟門房,假裝拿報紙,告訴門房老頭我中午會留在這里加班。這樣的話,如果趙亞過來,絕對不會空跑一趟。

    不到一個小時,問題就解決了,客戶為我們買了盒飯,車間實在不是個吃飯的好地方,辦公室已經鎖門了,正好端到門房間去吃。門房老頭也在吃飯,他看了看我的飯盒,問我多少錢。我沒吱聲。他接著說,一看就很好吃,比我老婆送來的好吃多了。

    看來他一直在這里,不存在趙亞剛好在他缺崗時出現的情況。

    客戶是在大館子買的盒飯,生姜肉絲吃得人滿頭大汗,舌頭發狂。盡管如此,我卻越來越感到不安,亮晃晃的大太陽把馬路烤成了灰白干枯冒著煙的細帶子,偶爾有人躥出去,因為受不了來自路面的“炮烙”,嗖嗖兩下就一溜煙躲回路邊的陰影里。這樣的天,仿佛把一切都攤開來在暴曬,如果有人想搞點秘密動作,應該也躲起來了吧,會躲在哪里呢?

    門房老頭湊上來,望著我空空的飯盒說:年輕就是好,看年輕人吃飯簡直是享受。

    我沒理他,守著空飯盒發呆。

    上班時間快到了,有人陸續進廠,師傅路過我身邊,甩下一句話:把中午的加班記上。

    不等我回應,已經走出兩米遠的師傅又扔過來一句:中午看到你老婆了。

    在哪兒?幾乎是踩著師傅的話音問了回去。

    他轉頭斜了我一眼:在路邊買涼粉吃。

    這個回答真是讓人心花怒放,從昨晚到現在心里的疑慮全都煙消云散,她哪里都沒去,甚至可能沒吃午飯,這么熱的天,她能去哪里,當然是貓在上班的地方吹空調了,實在餓得扛不住,才跑出去買碗涼粉。這里很多人都愛吃涼粉,她公司對面有一家賣擔擔面的,冬天都賣涼粉。

    下午的工作干得又快又好,我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一支什么破歌。師傅過來看了看,說:一夜沒睡精神還這么好。

    我笑了:師傅,早知道你會路過那里,讓你帶碗涼粉來就好了,趙亞公司門口的涼粉特別好吃,好多人大老遠跑過去買。

    什么公司門口?我是在牛道巷看到的她。

    手上的起子應聲掉進了油箱里。牛道巷應該不是她的活動范圍。牛道巷離她上班的地方很遠,牛道巷在最最陳舊的老城區。

    傍晚下班回家,趙亞不在家,上樓時我已經習慣性地瞟過一眼,他們公司的卷閘門已經關閉。昨天晚上留的字條還在餐桌上,被一只花瓶壓著,屋里很整齊,我看不出是我走時的樣子,還是她回來后收拾過。

    天一點點黑下來了,我還坐著沒動,在她出現之前,我沒心思動廚。我聽到滿屋子都是我的呼吸聲。

    盡管昨晚給她姐姐打過電話,今天還是得為同一內容再打一次,如果她真的昨天晚上不在家,今天晚上又不準備回家,難道不應該讓她姐姐知道嗎?萬一她遇到了什么事呢?我有責任告訴她姐姐。

    她姐姐果然像我想的那樣,對這個問題不太感興趣,而且有點不耐煩。

    還早呢,說不定馬上就回來了,你不要這么緊張嘛。小余,你是男子漢,開闊一點,大氣一點,不要總盯著家里那些小事。

    這話惹著我了,我說:我只是給你報備一下,萬一她有什么事,你們別怪我知情不報。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

    她姐姐從一開始就反對我們在一起,趙亞告訴我,她姐姐說我要什么沒什么,不知她是發哪門子瘋。對呀,你也告訴我你到底發了什么瘋?我用同樣的話問趙亞。趙亞想了想說:能讓我發瘋,這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快晚上九點了,我決定去外面找點吃的東西。

    小吃街上很熱鬧,到處都在熱騰騰地吃著喝著聊著,我突然不想一個人坐在這里,我買了些鹵串,提了瓶冰啤,往江邊走去。我和趙亞在江邊吃過不少這樣的晚餐。

    雖然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江邊人還是不少,我找了個空地坐了下來。夜泳的人正在慢慢上岸,他們身上綁著會發光的救生衣,像一只只螢火蟲從江心向岸邊聚攏。有些人帶著橡皮筏子,在江面上逍遙游,江水蕩漾,人躺在搖籃一樣的筏子里吃瓜、聊天,很是愜意。不過,有一年發生過很搞笑的事情,一個殺西瓜的家伙一刀下去,刺破了橡皮筏子,三個人差點葬身江底。

    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如果這次敬風徹底動搖了趙亞,我決定像個紳士一樣放棄。我小學的時候,媽媽常常在我寫作業時拿出針線活陪我,她說:曉明你記好,世間除了衣服,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補的。可恥啊,想到這里我居然想流淚。

    人群漸漸散去,四周安靜下來,星星越來越明亮,像黑色地板上撒了一把亮閃閃的銅釘。我也該回去了。我站起來,迎著夜風伸了個懶腰,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有點熟悉的哧哧的笑聲。

    放輕腳步,循聲找過去,我看到了,是他們倆。敬風張開雙腿坐著,趙亞坐在他兩腿間,她的頭在他身上、肩頭滾來滾去,似乎想要伺機扎到他身體里面去。

    我們下去吧。

    接著我聽到了氣筒的聲音,他們在給橡皮筏子充氣,他們要去江里漂流了。

    有點害怕哎,趙亞說,別忘了,我最多只能游兩百多米遠。

    有我在你怕什么。敬風扛著橡皮筏子,趙亞拉著敬風的衣襟,兩人一起往水邊走去。

    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抓著我,我什么都不想了,死死地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們后面,這力量消弭了我的腳步聲,虛化了我的形體,總之,他們一點也沒發現悄悄跟在后面的我,而我卻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那股看不見的力量還在繼續提醒我,我有武器,我鑰匙串上有把折疊小刀,待會兒用它來刺破橡皮筏子綽綽有余。

    他們上了橡皮筏子。我輕悄悄地下水,朝他們潛游過去。

    到達江中心了,水溫比剛才低了很多。我聽到趙亞在喊:不要不要,我怕!

    我拽到筏子一側的拉繩了,他們毫無察覺。

    敬風說:你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晚上的。

    我本來還有點猶豫,聽了這話,右手毫不猶豫地伸向腰間,將鑰匙串抓在手里,彈開了折疊刀。

    事情有點超出我的意料,橡皮筏子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脆弱,而且它有彈性,我的折疊刀又不夠鋒利,但我堅信我能對付得了它,我的力量,再加上我的憤怒。

    噗噗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他們看到我了。

    趙亞率先喊起來:神經病!變態!惡心!滾!快滾!

    敬風反應更快,他揮起槳片打我,但搖搖晃晃的筏子讓他的力量削減了不少,我卻可以毫無干擾、自由自在地全方位攻擊,我指的是橡皮筏子。不知為什么,我根本沒想過用手上的刀去傷害他們的身體。

    趙亞開始哭喊:余曉明我錯了,我害怕!求你了!

    我可沒工夫理她,刀子很鈍,筏子很厚實,我比他們還緊張,我甚至不明白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置他們于死地?似乎不可能,敬風肯定水性好,趙亞有他保護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也許僅僅是一怒之下,做出了下意識的反應而已,我相信全天下每個丈夫都會對他們做出類似的舉動。

    我聽到了橡皮筏子被扎破的聲音,這聲音讓我瞬間瘋狂,手上更加用力。

    當我探出頭來換氣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江面,我們離江中心已經很遠了,快要到達左岸了。

    敬風就在這時從筏子上跳了下來。我以為他要過來打我,但并沒有,很快,我就知道他的意圖了,他拽住我的雙腳往下拖,我蹬他、踢他,全都沒用,我想抓住什么東西,但什么都沒有,手里只有水,軟綿綿、毫無用處的水。我像被一個巨大的吸盤吸住了一樣,無止境地往水下墜、墜,奇怪,這清江就像沒底一樣。

    我開始感到渾身發燙,像置身于一大鍋熱水當中,我急于逃出熱水的包圍,但這幾乎不可能,我不知道怎么逃,我的四肢已經不屬于我。水在我耳朵里響,在我身體里響,我就像一個巨大漩渦,吸引了滿世界的水。

    我感到我掙出了自己的身體,我看到自己像一條被打蒙的魚,隨水漂流、下沉。

    我聽見有人在說話。

    他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居然想害我!居然想弄死我們兩個!我這是自衛!

    但你活得好好的呀,去!去把他拉上來!快去呀!

    然后,我被一股力量帶著,在水里浮沉,如在云朵里上下飄浮。我撞上堅硬的東西。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有什么東西在使勁壓迫我,壓得我想吐。

    好了,他沒事了,我聽到他心跳了。

    我好像也聽到了。

    沒事了,走吧。

    不等他一下嗎?

    才不要等!你知道他有多歹毒?一路跟蹤我們,到江中心才下手,他明顯是要置我們于死地!

    他們走了。我能聽到電動摩托的聲音,那一帶一直都有電動摩托等在路邊拉客。

    他們剛剛離開,就有一陣奇怪的聲音響起,是從水面上傳來的,像水底下涌起了成群的怪物,又像上游沖來什么奇異的東西,總之,那東西力量很大,速度很快。突然,我知道那東西是什么了,是水,突如其來的大水,清江上游有個電站,到了夜里就會開閘泄洪,天亮前再關掉。大水勢不可當地撲過來,將我剛剛開始復蘇的身體再次拖向密不透風的境地。

    這一次,沒有熱水澆身的燒灼感,沒有墜落感,只有冰冷的平靜。

    我看到自己平平地躺在一片草地上,就在剛才,那里還是岸邊,現在已是水下世界,我的頭發像青草一樣豎起來,我的衣服也鼓脹起來,像一個裝滿了空氣的塑料袋。

    我拼命想要挪動一下身體,想站起來,想離開這里,但我做不到,我沒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我聽到摩托車又回來了,熄火的聲音,奔跑的腳步聲。他們在喊我:余曉明!曉明!小余!他們似乎很難確定我的位置,他們像兩條急著過河又特別怕水的狗,在岸邊急切地搖著尾巴吠叫。

    怎么辦?余曉明不見了!筏子也不見了!我忘了告訴你,最近清江每天晚上都會漲水的。

    噓!噓!

    然后,我聽見他們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沒想到會這樣……我也沒想這樣……

    第二天下午,幾個在水邊洗沙的工人在草叢里發現了我。

    這里有個洗沙廠,他們常年在江底鏟沙,把鏟起來的沙子送到鋼篩上濾凈,再把濾凈后的沙子賣給建筑工地。一個工人摘下手套,走到草叢邊撒尿,解開褲扣的一剎那,他看到了草叢里躺得平平的我。

    人越圍越多,他們對我做出各種猜測,卻沒有人敢來碰我。

    好年輕啊!

    這么好看的小伙子,可惜了!

    到底是自殺呢,還是不小心溺水呢?

    不要碰,碰壞了公安局的人就不好判斷了。

    直到天快黑了,姐姐才號叫著沖過來,還隔著幾步遠,她就跑不動了,她撲倒在地,邊爬邊喊。

    他們把我弄到了一個偏僻的倉庫里,搭起了簡陋的靈堂。

    我穿著之前從沒穿過的衣服,整齊而別扭地躺在一張門板上,如果我自己能動,一定會把并在身體兩側的胳膊抬起來,放在肚子上,那樣會好看一點,也舒服一點。

    趙亞并不在場,趙亞的姐姐充當現場指揮,她還帶來了一幫人:警察,搭靈棚的工人,辦喪事的總指揮,以及各種可以二十四小時跑腿的工人。我的姐姐不太懂得如何辦喪事,很快就漸漸淪為趙亞姐姐手上的一名小兵,隨時聽候差遣。她唯一可以掌控的就是對媽媽封鎖消息,因為媽媽有心臟病。趙亞的姐姐非常支持她對媽媽嚴防死守的態度:等事情辦完后,再來慢慢說給她聽,否則,我擔心一個葬禮會變成兩個。她這樣一說,姐姐又大聲抽泣起來。

    火化前的準備工作全部結束了,火葬場的薄棺材和殯儀車也開過來了。姐姐停下一切手頭的雜事,坐在我身邊,望著我流淚。

    真是羞恥啊,一些蛆蟲從我的鼻孔、眼睛和耳朵眼里爬出來,姐姐見狀,哭得更大聲了。有人拿來幾根韭菜,撕成小段,放在那些地方,蛆蟲聞到韭菜的味道,立刻縮了回去。

    這也不能阻止我提醒姐姐,事實上,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當她站著的時候,我在她身邊吹動她的劉海,當她打盹兒的時候,我趴在她耳邊,往她腦子里傳輸關于那天晚上的信號,可惜都沒有用,只有一次,大家都去睡了,守在我遺體旁的姐姐也開始打盹兒,不一會兒,她陡地驚醒,迷迷怔怔坐了好一陣,喃喃自語道:我為什么會夢到那個地方?那不是曉明走的地方嗎?為什么那么黑?為什么水面會有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來到火葬場了,我像塊包裝好的垃圾,被放到一條電動皮帶上,皮帶載著我往前走,走著走著,皮帶陡地往下一折,我應聲掉進下面瘋狂燃燒著的爐膛里,大火呼的一下包圍了我,吞噬了我。

    外面,姐姐還跟趙亞摟在一起。姐姐不住地說:你要保重啊!你不能太傷心聽到沒有?你責任重大,你要保護好孩子。希望就在你身上了。我估計她要是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她就說不出這些話來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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