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7月號上半月刊|藍藍:敦煌日記
敦煌日記
——獻給敦煌研究院全體藝術家和學者 獻給歷代創造和守護莫高窟藝術的人們
《11月2日 莫高窟對岸拜謁三危山敦煌研究院學者墓地》
現在,他們的屋檐
已和流沙齊平;
他們的骨頭
化成了萬千沙粒。
他們的氣息
融入砂礫巖深處的洞窟——
佛陀、菩薩的微笑,
阿羅漢的悲苦,
飛天裙帶的窸窣。
在人間他們已杳無蹤跡——
青春的臉、熱的身子、虔誠的手。
戈壁風在宕泉河吹過,
深秋的蘆葦蕭瑟起伏。
唯有無盡的沙漠,
唯有莫高窟睜大著深深的眼窩。
晨昏輝煌的合唱從洞穴里傳出,
直達三危山對岸。
那是一曲無聲無字歌,
如佛與菩薩,亦無影與形。
《11月3日 332窟 李君修慈悲佛龕碑·僧人樂僔》
大象走在海底,
小樹跋涉水面。——誰見過?
鳥兒游于熊熊烈焰,
魚群飛過祁連山脊。——誰見過?
始太古地殼,奧陶紀,
陸表海交互沉積,大裂谷的狂風;
造出安西-敦煌斷陷盆地——誰見過?
和尚沙漠中跋涉日久。走到三危山下,
見對面孤絕崖壁閃射萬道金光,
遂鑿洞窟,不知時間之前和之后。
佛陀與眾菩薩低頭凝望,沙山深處
寂靜的洞窟,知道它們將生養出
修行者、匠人、畫工——流沙與風聲
——見與不見,復如何?
《11月8日 第103窟、217窟 法華經變之化城喻品》
朝著一個洞窟的深處他們走在
風沙彌漫的長路上。
到處是綠水青山的美景中,他們走在
荒涼無邊的寒風里。
——相反也是對的。
穿過石青和石綠的礦脈,他們走進
窮山惡水的倒影——
紅的、白的,藤蘿花樹送來芬芳,
他們的城市和樓閣是水晶做的。
透明的美人,琥珀色美酒,
風把一支蘆笛吹奏成樂曲。
空氣里的河流,清亮見底,
粗糙的手捧起一泓照見自己的泉水。
那被風霜砂礫打磨出的俊美,
那干裂的嘴唇上動人的閃爍。
愿你們在絕望的荊棘深處
找到寧靜和幸福——
一座幻城在澄澈的行走中坍塌,
朝著一個洞窟深處你們走向遼闊的空中。
帶著你們的馱驢和馬匹,
以及越來越輕的罪業生苦。
《11月9日 宕泉河畔 畫家在寒冬的河灘作畫》
“真的人并不存在。”
畫家熊亮說。
一個人能被劈成很多人。
人創造出“像”和“仿佛”。
人用語言創造世界,卻令世界像鏡子。
沒錯,語言是危險的——
我的鼻子伸進詩里,使勁兒嗅著
一朵藍毗尼素馨花的芳香。
畫家為敦煌研究院的先生們畫像,
一張張阿羅漢悲切的臉。
先生們自稱是莫高窟的供養人,
“一人一窟一輩子。”
那么多神色各異的阿羅漢,
在畫布上出現又隱去;
那么多的一個人,
孤獨地把自己畫進洞窟和河灘。
《11月11日 第85窟 楞伽經變 照鏡喻品——我是誰》
你看鏡子——
這是我。你說。
大海由無數條河流匯入。那些河,
同時在源頭,在沿途,在入海口。
在一個空間中,時間會壓縮嗎?
水說:這就是我。云霧、淚滴、樹與人體
可見與不可見的循環。
山脈、森林,有機物和無機物。
以及恒星、彗星、塵埃、星云。
宇宙說:無盡無限,
無去來處。這是我。
“我是我周圍的世界。”詩人史蒂文斯說。
他曾把一個壇子放到田納西山頂;
這是建立秩序的一種方式,
俄羅斯套娃也是如此。
我之我的秩序包含在
他之我的秩序隊列。
里爾克曾驚呼:那位隊列中的天使,可怕的
美,不屑于毀滅我們的靈魂之鳥。
而巨大的質量體,盡管令時空彎曲
但也會有粒子從黑洞中逃逸。
更不可思議之我,觀察變化之中的我。
——來自我們感官和大腦的人的宇宙。
矛盾的,神秘的。也是清澈和單純的。
想起我們幾個人曾在莫高窟前看星空:
我,留在那個時刻。我,那條河流旁的深夜。
我,洞窟深處一粒沙子的移動。
佛說:無我。
我寫著,這短暫之苦,如流星,如閃電一瞬。
現在,您可以把這首詩
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