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對接受美學的挑戰
網絡文學是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樣式,具有通俗化、平民性、商業化特征,擁有海量的閱讀群體。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的第49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絡文學用戶規模高達5.02億,較2020年12月增長4145萬。面對如此龐大的閱讀群體,不僅網絡作家在創作時需要考慮讀者的閱讀需求,我們在從事網絡文學研究時同樣應該將讀者視為“重點關注對象”。接受美學(在美國又稱為“讀者反應批評”理論)是研究讀者接受、審美經驗的經典理論學派,在既有的理論成果中與我們研究文學接受活動最為貼近,理應成為首要考慮的理論資源。
網絡文學原生評論的特質
接受美學是在哲學詮釋學、現象學等思想、理論資源影響下生成的,代表理論家是德國康斯坦茨學派的姚斯和伊瑟爾,以及美國的斯坦利·費什。這一學術流派將文學研究的焦點從作家、作品轉向讀者及其閱讀活動,開創了文學研究的新格局、新思路,提出了“期待視野”“召喚結構”“隱含的讀者”等原創性概念范疇。接受美學自20世紀80年代傳入中國后,深度融入中國文論建設,并成為文藝理論教科書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是,回望和總結網絡文學20余年的研究,我們卻發現學界鮮有運用接受美學理論來闡釋、鑒賞、評價網絡文學的研究成果。這不得不使我們思考:接受美學不受網絡文學研究者重視,是因為研究者主觀上的忽視?還是面對數字媒介時代的文藝新形態,接受美學客觀上與研究對象之間存在著難以“匹配”之處,因而承擔不起研究的重任?一種理論范式的適用對象是有限制的,一種理論從興起到失效也是有多重原因的。究其原因,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是接受美學闡釋失效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即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對接受美學提出了挑戰。
網絡文學原生評論也被一些研究者稱為“草根批評”“在線批評”“粉絲批評”或“讀者批評”,用“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更能體現其媒介屬性。根據評論與網絡文學的客觀依存關系,即評論和文本是否處于同一個平臺空間里,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可以被大致劃分為以下三種:讀者言說獨立于文本之外的獨生型評論,評論內容與文本相伴而生的伴生型評論,以及文本在二次創作后評論話語發生改變的衍生型評論。網絡文學原生評論誕生在賽博空間,網絡空間的虛擬性決定著評論行為非現實性的一面,多數評論者以匿名的身份介入評論現場,擺脫了階層、職業、性別、年齡等方面的束縛。正是基于此,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是去中心化的,它不像傳統文藝批評那樣追求權威和共識。同時,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是一種體驗式評論,也有學者稱之為“神韻式批評”“新民間批評”,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中國傳統 “印象式批評”的復歸。網絡文學原生評論還具有交互性特征,打破了傳統批評相對封閉的空間,評論主體易在百度貼吧、原創讀書網站、豆瓣小組等趣緣社區形成評論共同體。
接受美學面臨的挑戰
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對接受美學的挑戰是多方面的。首先,在作為接受對象的文本層面,接受美學理論認為文學產品具有結構上的“空白”與“不確定性”,這種“空白”與“不確定性”大量存在于情節結構、人物性格、生活場景、對話和細節各個層面。但是,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對這種“空白”和“空缺”進行了大量的填充、具體化。在網絡原創小說網站里,網絡文學原生評論以段評、本章說和書評形式對文本進行解讀、闡釋,甚至原文中的一些標點符號、空白處都緊跟著讀者的留言。同時,在文字表達之外,網絡文學原生評論還有聲音、漫畫、視頻等多種表達形式,以及訂閱、打賞、推薦票、月票、角色紅包、送花、比心和點贊等各種虛擬化評價手段。對于這種“顯形”的語圖、聲像,接受美學顯然是未能涵蓋的。
其次,在對讀者的理解層面,網絡文學原生評論也對接受美學提出了挑戰。姚斯提出了“期待視野”概念,認為讀者在閱讀文本之前,會根據已有的閱讀經驗、作品的敘事模式和對作家創作技巧的熟悉,形成心理上的“前見”。伊瑟爾提出了“隱含的讀者”概念,認為可能出現與文本結構暗示方向相吻合的讀者。費什則提出了“有知識的讀者”概念,認為讀者是一種絕對主觀的、理想化了的思維產物。總體來看,接受美學對讀者身份的理解是不夠全面的,它雖然認可讀者的創造性,但這種創造性常常流于空想。事實上,數字媒介時代的讀者并非單向的接受者,他們的身份變得非常復雜:是既閱讀又評價的“閱評家”,既生產又消費的“產消者”,既傳播又接受的“傳受人”。當我們用接受美學理論觀照疊合了多重身份的“讀者”時,同樣能感受到理論的“過時”。
再次,面對網絡文學原生評論的強交互性,接受美學對文學主客體關系的理解也顯現出不足之處。接受美學反對形式主義、文本中心主義,著重強調讀者與文本的關系,認為讀者通過“視點游移”與文本進行對話。這樣的觀點是有道理的,但在數字媒介時代的今天,只看到讀者與文本的關系顯然是片面的。在網絡文學原生評論的主客體關系中,作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同樣時刻處于交流對話的過程中。一方面,作者和讀者可以越過文本這一中介物直接溝通,甚至在“正式”創作發生以前,這種溝通就已經開始了。另一方面,讀者與讀者間的交流成為網絡文學的一大看點,甚至有很多讀者宣稱“自己就是來看評論的”。
最后,在文學接受的方式、效果層面,網絡文學原生評論的出現也極大拓展了接受美學的研究視界。姚斯認為傳統的文學史寫作方式將讀者的作用剔除了,因此提出了接受史、效果史的概念,從接受史的角度研究文學也是今天學界運用該理論最多的一點。接受美學所謂的效果是歷時性的,強調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閱讀參與,但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更多地體現了共時性、即時性,它的接受效果伴隨網絡文學創作的整個過程。同時,接受美學以個體閱讀心理為基礎,所謂的接受更多集中在個人審美層面,帶有精英主義傾向。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則與群體社會學有緊密聯系,體現出娛樂化、游戲化、日常生活化傾向。
理論話語新的建構
網絡文學原生評論何以對接受美學提出挑戰?根本原因在于媒介變革。接受美學是印刷媒介時代的理論成果,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則是數字媒介時代的產物。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所體現的并不只有文學性,還有以技術為依托的網絡性。一方面,從web1.0到web2.0,網絡文學經歷了從單向傳播到用戶生產內容、主客交互的演變。另一方面,從電腦客戶端到手機移動端,手指觸動取代了鍵盤輸入,“讀者說得越來越方便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數字時代的文學接受從傳統的靜觀、震驚走向了融入,接受主體能夠調動視、聽、觸、味、嗅等全部感官參與到閱讀中去。
媒介變革引發了文學接受、批評范式的轉型,這是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對接受美學提出挑戰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所謂范式,化用庫恩研究科學史時提出的概念,指那些公認的理論成果,能夠在一段時間里為實踐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和解答。接受美學作為印刷文學時代的理論范式,理論的“立法者”是學院派知識分子,而網絡文學原生評論是讀者大眾為自己“立法”,在他們看來,接受和批評的界限幾乎不復存在。此外,文學接受和批評的對象也發生了改變,接受者所面對的已經不止是文本,而是“網絡文本+網絡文學原生評論”。用舊范式解決新問題,自然會“水土不服”。
不可否認,接受美學在數字時代仍有其闡釋效用,網絡文學原生評論也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齊,仍處于“前理論”階段。但是,我們應該從網絡文學原生評論中看到其建設性價值,以此觀照西方文論在面對新的本土文學經驗時的不足。如同《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所強調的:批判借鑒現代西方文藝理論,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文藝理論與評論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在對接受美學提出理論挑戰的同時,也給了我們新的理論建構啟示:借助媒介變革的契機,文藝理論與批評應該從時代文藝創作的實踐出發,重視數量龐大的網絡文學原生評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進行自下而上的理論建設,建構新的理論話語與評價體系。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建構研究”(18ZDA283)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