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7期|徐海蛟:六個徐渭
20世紀60年代的某一天,紹興觀巷大乘弄10號,一棵青藤如巨蟒蹲踞于老屋窗外的亂石叢中,鐵桿虬枝,蒼綠蔥蘢,似一股墨綠旋風向四角的天空進發。一群年輕人掄起柴刀與斧頭,朝青藤一頓狂砍,繼而以鋤頭挖斷根部。這是四百多年前,十歲的徐渭手植的青藤。
青藤可以被砍死,徐渭卻是砍不死的。死去多年的徐渭,隨時可能復生,依然會有青藤伸張狂野的想象,以不滅的生機昭示精神的永生。
自殺者
一個人自殺一次,沒死成,并不奇怪。
一個人自殺九次,仍沒死成,這就蹊蹺了。
中國有個成語“九死一生”,徐渭以行動創造了另一個成語“九死九生”。
你會認為,徐渭的自殺純屬表演,只是借此表達某種虛張聲勢的悲壯。你錯了,四十五歲那年,徐渭確實一心赴死。
他請木匠斫制了棺材,為自己寫好了墓志銘,將自認為貴重的物品,一些字畫,幾柄寶劍交付了鄉人,讓其幫忙出售,用作死后入殮支出;將手頭文稿交付了友人,期望有一天付梓;他一一處理好身前事,并安排了身后事:明確表示歸葬山陰蘭亭木柵。
他堅決地要消滅這日益遲滯的朽爛的肉身,沒人阻攔得了。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春末,徐渭被一種幻覺控制住,幻象不分晝夜地在腦中殺伐:時而手執鐮刀的判官來收割腦袋,時而面目猙獰的厲鬼以利齒嚙其腦髓,時而遍地毒蛇洪水一般涌過來,時而又幻化作轟隆隆的雷鳴之聲。他的腦袋,是鬧嚷嚷的戲班子,彩旗揮舞,鑼鼓喧天;是徹夜不休的鐵匠鋪,叮鈴哐啷,無時不刻地錘打著。
他益發地多疑,益發地驚恐,益發地度日如年。
酬字堂闃寂無人,黏稠的空氣凝固于廊柱之間。木格窗外,樹張牙舞爪,像古怪的野獸,露出青黑的尖牙。第一陣疼痛閃過,緊接著,更劇烈的疼痛在腦中攪動,可怕的聲響隨之而來……一定要驅逐它,粉碎它……徐渭以頭撞擊柱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腦袋,只是安在脖子上的一只空洞的破甕,他聽到沉悶的聲響。此時,木柱上一根釘子凸出在視線里,他以一把羊角錘拔下那根三寸長的釘子,順手刺入左耳。再用頭往廊柱上敲擊,要將釘子打進左耳,一陣鈍痛襲來,他被擊倒了,顫栗著跪向地面,隨即側身倒地。死亡的欲念再次熊熊燃起,他以腦袋撞向地面,一下,兩下,三下,三寸的鐵釘釘進左耳,刺穿耳蝸,鮮血迸射出來……
死亡沒有帶走他,留下一個深邃的創口,仿佛對一個死期未到的人的回應。不幾日,臉頰左側膿腫淤積,污血蠕動著,一日幾大碗。家人四處訪醫,問藥。意識在混沌與清醒間交替,死亡的召喚時遠時近,在某一個潛意識深處,在漆黑的夜里,牢牢扼住了他。
第二次自殺,他以斧頭劈開顱骨,銳斧擊打骨頭的聲音鏗然作響,顱骨骨裂,血染紅半床被絮。
第三次自殺,他以堅利的錐子敲碎腎囊。你以為腎囊是位于身體兩側腰部位置嗎?這就是古今詞匯差異了。腎囊,睪丸……男人最軟弱的所在。
第四次自殺,第五次自殺,第六次自殺……第九次自殺。那一年,徐渭頻繁地在生死之間切換,這具于人間使喚了四十五年的肉體,這曾給他帶來無限歡愉和無盡力量的肉體,這傾倒欲望和夢想、仁慈與邪惡的生命容器,成了與自我廝殺的戰場。
僅是疾病促使了一場接一場的極端殺戮嗎?似乎不全是。到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徐渭遭遇了一場接一場的“內憂外患”,精神疾病像藏在暗處的毒蛇,四十歲不到時就在困擾他了,此為“內憂”。而那年,他追隨過五載的浙江總督胡宗憲已身陷囹圄,因事涉嚴嵩案,胡宗憲被判為嚴嵩同黨,其時朝廷上下都在轟轟烈烈剪除嚴嵩黨羽,徐渭作為胡宗憲格外器重的幕僚,驚惶如秋蟬。他既為胡公的遭遇鳴冤叫屈,又為自身命運深感憂戚,則是“外患”。外患自然還有很多,非三言兩語可道盡:功名無望,貧窮如影隨形,家庭失和,兒子不孝……作為一個多疑、敏感、神經質的人,四十五歲那年,徐渭堅定地認了一個死理:“殺死自己。”
不過命運愛捉弄人,當然或許,一心赴死的人也會臨陣而逃,站在死亡的深淵面前,有誰不望而卻步呢?一邊自殺,一邊就醫,再自殺,再就醫,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酬字堂一直沒有安生過,日子挨到那一年年底才算消停了下來。
這中間,徐渭遇到一位華姓醫生,以海上奇方,治愈了為鐵釘所傷的左耳,身體的困擾也才得以慢慢擺脫。
殺妻者
徐渭一生有過四次婚姻。
兩次娶妻入門,兩次入贅。
他并不是一個和女人處得好的男人,縱觀他的人生,男性友人可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卻從未聽說過什么紅顏知己。
他最鐘意的女人,是第一任妻子潘氏。許多年后,徐渭回首往事,字里行間灑落著對潘氏的脈脈溫情。
嘉靖二十年(1541年),生活沒有著落的窮秀才迎來了自己的春天。那年,徐渭已二十一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但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后,娶親的聘禮都難以湊齊,成家確乎是樁困難事。
不過世間偏有愛才甚于愛財的人,潘克敬就是其中一位。潘克敬,紹興大戶,其時在廣州擔任縣衙門的典史。潘克敬不圖錢財不圖地位,只是欣賞徐渭少年才高,愿將小女兒許配,讓其入贅潘家。嫡母苗夫人去世后,徐渭一直和長兄長嫂一家相依為命,深感日子的狹促與艱難,自然樂意接納這樁婚事。
同父異母的長兄徐淮當然也樂意擺脫這個弟弟,他甚至還表現出了某種慷慨,找出一根簪子交到弟弟手中,讓他作為聘禮。隨后,徐渭隨岳父潘克敬往廣州定居,并于當年夏天在陽江縣官舍成婚。
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二十一歲的徐渭,十五歲的潘似,生活正處于人生的清晨,徐渭初嘗家庭的暖意,也憧憬未來的人生功業。
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潘克敬退休,結束多年官宦生涯,回到紹興,并購下東雙橋姚百戶的宅院,舉家回遷,徐渭一道回到紹興。第二年,潘似生下兒子徐枚,更為婚姻生活增添了實質內容。
可命運的陰影卻在某一個看似明亮的時刻,似被大風吹動著的烏云,不期而至。
兩年后,潘似死于肺炎。
妻子離世后,上門女婿徐渭自覺待在岳丈家顯得不合時宜。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秋天,徐渭不顧潘克敬挽留,搬離潘家,在紹興東城賃了幾間破屋,開學館招生。他將學館命名為“一枝堂”,館名取自《莊子·逍遙游》:“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寓意一個個體的所求只是一丁點便夠了。這確乎是一個簡陋所在,只是兩間毛竹結構的草屋而已,隔壁鄰居回憶:“徐渭的這個一枝堂,只要打個噴嚏,屋前路上的行人都能聽見。”
即便如此,徐渭也覺到內心里的某種踏實。有了屬于自己的居所,他率先想到流落在外的生母苗氏,于第二年將其迎回家,離別十九年的母子終于得以重聚。此中有段曲折身世,徐渭的生母并非父親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其父喪妻后,續娶的后母的丫鬟,在徐家一度沒有地位,時常遭受強勢的嫡母苗夫人排擠打壓,徐父死后,生母被苗夫人趕出家門,也有說賣到別家。
遷居一枝堂兩年后的八月,徐渭赴杭州參加第四次鄉試。
考試結束,他在杭城逗留了一些時日,并不純粹為結識名流和看風景,他也在物色合適的女人。心里掛念著剛回家生活的老母親,也記掛著前妻潘似生的幼子,潛意識里他是渴望家中能有個女人的,遂買到婢女胡氏,帶回家作妾。
胡氏追隨徐渭,于水路回到紹興。一個女人的到來,令日子煥發出一點光澤,像布滿裂紋的粗陶上了一層釉,日常的完整令人向往。不過好景不長,婆媳似水火不能相容,以至于日日爭吵,令徐渭苦不堪言。“孝”字上頭徐渭是極力恪守的,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孝子也不為過。由此,他決定賣掉胡氏。胡氏不依,訴諸衙門,為此徐渭因婚姻的事打了一場官司。許多年后,他憶及這段光景,以一個“劣”字評價胡氏,并表示:“三十歲,賣胡,胡訴訟,幾困而抑之。”第二段婚姻不到一年就倉促結束了,孰對孰錯?隔著久遠的年月,沒有人知道。
此后,徐渭生存日益艱難,他想到城上去放羊,在身無分文的日子,也到街市賣過一把祖傳寶刀。秀才放羊,自然不順手;街市賣刀,也無人問津。其間,徐渭去到杭州,寓居于西湖北面寶石山葛嶺上的瑪瑙講寺,為湖州歸安人士潘釴的兒子伴讀。困頓中潘釴舍飯兩月有余,徐渭內心有無盡感激。
潘釴古道熱腸,見徐渭寡居,便想著替他做媒。出于多疑,也出于對剛完結的那段婚姻的后怕,徐渭兩番拒絕潘釴的好意。直到第三回,嘉靖三十一年(1552)五月,潘釴致書徐渭,邀其前往湖州歸安縣雙林相親。推托不了友人熱切的心意,徐渭出發了,一路旅途勞頓,但雙林位于太湖南面雙溪流域,路上滿目青山,夏景明麗,倒也令人對未知的明天生出一些向往來。
女方家父嚴翁,是位已故知府的同胞兄弟,家世不錯,這大概也是吸引徐渭于炎夏里不辭遠路前往的原因,畢竟僅僅倚靠自我的清高是無法對付貧窮的。
一見面,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嚴翁告知家有二女,擬將長女許配文長作繼室。徐渭一口答應,訂下親事,他想象著不出多少時日,自己便可迎娶這位新媳婦,不禁心生期盼。
不過計劃沒趕上變化。又住了兩日,徐渭心中不自在起來,反復打量嚴翁,分析他的言行舉止,益發覺得他異于常人。話多易失,反復的交談,也令徐渭斷定嚴翁有智力缺陷。他由此想到那位即將下嫁自己的嚴家長女,會不會也智力低下?即使未曾與姑娘謀面,心里的疑慮卻放大開來,令人輾轉難眠。第三天,徐渭匆匆逃離了這個叫雙林的地方,而這段八字剛有了一撇的婚姻,也就不了了之了。
與嚴氏長女的故事并未由此結束。往后,生命里一些孤寂的時刻,徐渭會想起那位不曾謀面的女子。三年以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一月,一股倭寇自上海柘林進犯嘉善縣治,而后西進入侵湖州諸縣,歸安雙林嚴家遭到倭寇洗劫。嚴翁被倭寇砍斷雙臂,兩個女兒被擄走。倭寇押解著兩位姑娘撤離至中途,經過一座石橋的當兒,嚴家長女一躍而下,自行了斷了性命。得知此事,徐渭心內大慟,后來他將這個姑娘的故事寫進了《嚴烈女傳》,他由此痛悔當初那無來由的懷疑和逃避。在《嚴烈女傳》中,徐渭表露了心跡,視這消亡的女子為自己的妻子一般,為這剛直的生命夭亡痛惜。這不曾謀面的烈女,在漫長的歲月中,恍如徐渭心頭一輪皎潔的月亮。
于前妻潘似,徐渭由情而愛,于這未謀面的女子,徐渭由敬而愛。兩種奇怪的愛,在他心里生發著,像藤蔓在廢墟上延展著。
嘉靖三十七年(1557年),續弦的事又被提上日程。那年,徐渭與杭州王家議好了婚事,打算于嘉靖三十八年(1558年)春入贅王家,但中間出現了一些曲折,據他晚年回憶錄記載,入贅王家的確切時間在那年夏天,這是他的第三段婚姻。這段婚姻比第二次還要短暫,勉強挨過一個季度,秋天徐渭便離了王家。對王家女的評價,徐渭在之前對胡氏的“劣”上又追加了一個“甚”字——“劣甚”,他時常后悔這次入贅的選擇。
四年后,在浙江總督胡宗憲張羅下,徐渭迎娶了人生中第四任妻子——杭州女人張氏,這是他起先滿意的女人,張氏面容姣好,身段優美,家境也不差,可謂百里挑一的人。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新春,歷經九次自殺后,徐渭的身心一點一點地康復過來。他懷著一份新生的渴望步入了春天。可不到一年,嘉靖四十五年凜冬,死亡的氣息卻再一次籠罩了酬字堂。
那天,雪已落了兩日,整個酬字堂,屋瓦、花園、小徑上下皆白。傍晚時分,一灘鮮血染紅了院落。徐渭以一把四齒耙刺中繼妻張氏胸口部位,婦人立仆。
那個傍晚,徐渭正在院子里鏟冰,張氏立于不遠處,兩人口角相向,言辭激憤。徐渭操起四齒耙擲向張氏,一場死亡就這樣不期而至。漫天飛雪,成了送葬的白衣。
爭端緣何而起呢?徐渭自己的說辭是精神病復發,但殺人者的說法或許并不全指向真相。
大部分人推測徐渭的殺妻之心起于嫉妒和猜忌。據說那個雪天,徐渭家的男仆外出歸來后,濕了一身衣服。他的妻子張氏出于好心,讓這名男仆坐到灶間爐火前暖一下身體,并讓男仆脫去外衣,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讓他先披一披。
這一幕被徐渭撞了個正著。況且,他心里不止一次猜測過妻子出軌,這無意間的舉動恰好印證了他的疑慮。
緊接著,惡意與死亡就像雪一般猝然來臨。
階下囚
公堂上,巡撫大人正襟危坐,衙役分立兩旁,驚堂木一拍,重審徐渭殺妻案。
徐渭匍匐于堂下,以腦袋磕向地面,苦苦哀告:“殺人時神志不清,實屬精神病復發。”“由古至今,很多并非蓄意的殺人者得到寬恕,大人啊!”他講了一個例子,接著又講了一個例子,語速飛快,唯恐這些在腦海里奔涌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巡撫大人喊停了。
巡撫大人全然不聽,突然站起身,揮了一下手。
徐渭瞥見面前多了一張長書案,身形肥碩的巡撫大人踱到書案前,攤開一幅長卷,并用目光示意衙役取下犯人脖頸處的枷鎖,令他站起身,立于書案前。
徐渭才看到面前攤開一幅《白犬雪獵圖》,巡撫大人尖細的聲音響起來:“給這幅畫配首詩,若一炷香工夫能完成十韻,即刻放了你。”徐渭提起狼毫筆,略一思忖,就將筆落向了紙面,他奮筆疾書,但邊上的香燃得飛快,才寫到兩句,就已燃掉三分之一,等到他寫到第十二句,成了六韻,那炷香整根燃成了灰。他注視著最后一截無聲的香灰坍塌下去,巡撫就在那一刻轉身走了……
徐渭一聲驚呼,從夢里掙扎出來。
哪有什么巡撫,哪是什么公堂?慘白的月光從破敗的屋頂漏進來,這是一間四壁蕭然的囚室。手硌到了脖子上的木枷,一陣酸脹的痛。另一端,黑黢黢的墻角閃著幾點光,他即刻將一截破磚扔了過去,三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吱”一聲逃開了,墻角的破碗發出“哐啷”的響聲,那里還有一口吃剩的牢飯。
隆慶元年(1567年)正月,徐渭好友沈煉之子沈襄到獄中探望他,見他蓬頭垢面,掀開破棉絮,跳蚤密密麻麻。沈襄禁不住落了淚,臨別時說,“今日見到叔如此狼狽,我沈襄豈能袖手不管?”沈襄當即表示要去京城周旋,幫助徐渭擺脫牢獄之苦。
盡管如此,徐渭潛意識里還是覺得自己死期不遠,這一回,劫數難逃了。
沈襄之后,少顛和尚也到獄中看望徐渭。
那年秋天,遠在安徽歙縣的好友方阜民聽到徐渭入獄的消息,不顧路途遙遠,趕來紹興探視。連獄吏都覺得驚詫,這個殺人犯,竟是那么多人口中敬仰的“先生”。
那年冬天,成都楊道士到紹興祭拜大禹陵,也順帶來看望徐渭。徐渭沉浸在對死亡的驚恐中,面對遠道而來的道士,全然沒有心思詢問前程兇吉了。他悲觀地預感到,算來算去,無非也只是死路一條。
入獄后,他既不斷寫信給自己能想到的有力量的朋友,尋求司法上的幫助,幻想免于死刑,又著手安排起后事來。他將文稿委托給葛韜仲與葛景文叔侄,期望死后得以面世。
隆慶二年(1568年)正月,好友丁肖甫帶著徐渭幼子徐枳前來探望。丁肖甫提來酒菜,兩人在囚室對飲。這是徐渭入獄以來過得最暢快的一個春節,望著稚子紅撲撲的臉蛋,聽著摯友聊起監獄外林林總總的生活,他感到一抹來自墻外的暖意。這個曾經反復自殺的人,突然無比留戀起“生”來,還有什么能比活著更好的事呢?活著,哪怕僅僅像一截蠟燭的火苗一樣微弱,一樣在夜晚的風里搖曳著,也比冰冷的陰暗的死亡強許多。
殺人犯徐渭的生命里或許沒有太多愛情的慰藉,但卻從未缺少友情的幫扶。在骨子里他是傳統的中國士人,重情義,好交往。由此,確乎擁有一批牛氣哄哄的好友。
那年元宵節還未過,即將赴北京參加會試的張元忭走進關押徐渭的監獄。張元忭的到來,于徐渭的命運走向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這位徐渭好友甘肅按察使張天復的長子,幾年后將高中狀元,進入京官序列。徐渭寫了一首詩給張元忭踐行,他期待張元忭高中進士,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正月二十四日,兵部尚書呂光洵的族弟呂尚賓與另一位朋友時中來獄中探監。兩人與徐渭聊了半日,感到意猶未盡,決定在囚室里和他共度一晚。那一晚,風雪大作,滴水成冰,囚室里寒冷徹骨。三人就著一盞青燈,說了大半夜的話。后來,各執一端破棉被,或倚靠于墻,或蜷曲于席過了一夜。這番情義令徐渭感動不已,次日晨起,他寫下兩句豪邁的詩:“話深白榻三人雨,冰斷黃河一夜風。”
這些貴人的到來,以及他們與朝廷和監獄方面的斡旋,使得徐渭的獄中生活有了很大改觀。以至于到了那年五六月份,徐渭獲得了一次短暫的保釋,走出了這困居三年的斗室。
丁肖甫以生母過世為原由,向朝廷提出了保釋徐渭回家處理母親喪葬事宜的請求,并獲得了準許。脖子上的枷鎖被打開,手上的鐵鏈被卸下。走出監獄的那一刻,用他自己的話形容:“就在昨日,我的身體還像蝴蝶化為莊生那般沉重,而到今日,我已如莊生化為蝴蝶這般輕盈了。”徐渭突然明白,如果要給自由找一種形態,其實一個詞語就可以形容了,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輕快”,無論是吹到身上的風,還是視線里的流云,無論振翅高飛的鳥雀,還是在水中自由滑翔的錦鱗,無一不是輕快的。
隆慶三年(1569年)正月,元宵節,張元忭來到獄中探望徐渭。而此時,其父張天復卷入朝廷紛爭,正在申訴云南按察副使任上的相關事宜,張元忭即將赴云南接父親回紹興。在這樣憂患的年月,張家人仍然未忘記身陷囹圄的徐渭。同年秋,張天復父子自云南歸來,一起到獄中看望徐渭。
隆慶四年(1570年)正月初四,徐渭在囚室里度過五十歲生日。那天,吳景長帶領一眾子弟到獄中為徐渭祝壽,霉濕昏暗的斗室,酒啟開了,肉香四溢,回響著朗朗的笑聲。
此后未過多久,莫叔明奉紹興知府岑用賓之命來獄中探望徐渭。那年八月,知府主持修建的郡學竣工,徐渭受諸多官學子弟請托,撰寫了《修郡學記》一文,此文勒石為碑,立于府學門前。徐渭再一次揮灑了文學才情,將岑知府崇尚知識、澤惠一方的功業頌揚了一番。岑用賓十分欣賞這篇文章,并設宴招待徐渭。寫文章不僅是徐渭謀生的方式,身處牢獄時,也成了他自我救贖的方式。在獄中,他給很多人寫過求救信,也寫下許多情意款款的漂亮詩句送給前來探監的朋友。
這場知府與殺人囚犯的宴席,值得寫入文化史。這不僅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的融合,還是權貴階層向落魄的文人階層投去的慈悲一瞥。那個時代的官員保有對文人的敬惜,這也源于他們骨子里潛藏的文人志趣和基因。
由囚室到知府的官邸,面對滿桌珍饈,徐渭大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這是命運奇妙的轉折。他預感到,性命或許可以保住了。
忽忽又一年,隆慶五年(1571年)正月,張元忭再次到獄中造訪徐渭,并告知他,將再度進京會試。恐怕徐渭與張元忭自己都未曾料到,那年秋闈,張元忭高中狀元,轟動紹興城。
徐渭于獄中聽聞消息,一氣狂飲五大碗酒,隨后聲淚俱下。這淚,既有為張元汴的欣喜,又有念及自身命運的悲愴,他徐渭少年時即以神童名揚鄉里,迄今八次鄉試一無所獲,而淪落為階下囚,何其曲折,何其無奈?
之后,當朝狀元張元汴回到紹興,又至獄中探望徐渭。徐渭為張元汴的融真堂寫下一首七言古詩《萬玉山房歌》。狀元到訪,不說于徐渭個人,就是于監獄,于當時的紹興府也是一樁具有轟動效應的事。
同年,岑用賓離任紹興知府,盛時選繼任。在張元汴推薦下,徐渭幫盛時選寫了一篇序文,這篇文章令新知府贊許有加,由此徐渭與新任知府接上了頭,這個契機既改變了他的處境,也為他牢獄生涯的結束獲取了更多有利條件。到了這樣的時刻,筆和文字成了某種路徑,好在徐渭活在一個官員崇尚文化的年代,若處于后世,他縱有十顆腦袋,恐怕也掉得差不多了。
隆慶五年(1571年),盡管囚犯身份仍在,獄中的待遇已判若天地,頸上枷鎖卸下,手銬與腳鐐也已去掉,這座紹興的監獄里破天荒地出現了一位囚犯先生。時不時能吃到肉,時不時能喝上酒,到了秋天,他還時不時走出監獄去,往返于囚室與張天復家,替張天復畫人物花卉冊頁。九月十二日,張天復六十大壽,徐渭寫下一篇深情款款的《壽學使張公六十生朝序》。
這中間,除了張天復與其子張元汴的營救,身在北京的吏部右侍郎諸大綬也向徐渭伸出了援手。諸大綬為徐渭同學,曾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狀元,他通過密信向浙江地方官打了招呼,使得徐渭由死刑轉向監禁。而徐渭少年時代的好友朱公節之子、翰林院編修朱賡,隆慶五年(1571年)與張元汴一道考取進士的商為正,其時任刑部主事,他們也都出面為徐渭的事盡了心力。
隆慶六年(1572年)除夕,徐渭出獄。
吳景長攜眾弟子將徐渭接至自己家中,一道歡送舊年,迎接新春。這是新生的時刻,滿頭白發的徐渭終究告別了整整六年(跨越七個年頭)的牢獄生涯,重新擁抱生命的自由。登樓一望,院中寒梅已綻開紅艷的花朵。這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重獲自由的人兒百感交集,他們在煙花和爆竹聲里歡飲達旦。徐渭一次次流下淚來,也一次次想到,又一個春天即將到來。
落榜者
徐渭一生引以為恥的是參加了八次鄉試,無一不名落孫山。
起先科舉考試這盤棋看起來可沒這么糟糕。在紹興縣,徐渭一度以神童聞名遐邇。四歲,仲兄徐淮之妻去世,早慧的徐渭已能獨自迎送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六歲,他入讀家塾,跟隨啟蒙老師管士顏學四書五經,一天誦讀千余言;八歲,他拜陸如岡為師,習八股文,不出一年,已能寫出工穩的八股文章,以至于陸師嘆為天人,稱贊這八歲的孩童是“先人之慶,徐門之光”;十歲,仲兄徐潞帶著徐渭到衙門告狀,知縣劉昺見這孩子伶俐,親自出題,讓其作一篇八股文,徐渭一氣呵成。劉知縣甚歡喜,斷言日后徐渭中舉易如反掌。
現實的殘酷卻早早顯露出來,事實表明,徐渭不是一個在考場上吃得開的人。
嘉靖十六年(1537年),十七歲的童生徐渭參加了人生中第一場歲試,本以為這個級別的考試當如囊中取物,根本不在話下,但尷尬的是,躊躇滿志的徐渭竟然名落孫山。
二十歲,徐渭再次應考,仍然無緣上榜,這場考試于徐渭侮辱性極強。那時,嫡母苗夫人已去世,百日喪父的徐渭跟隨同父異母的長兄徐淮生活,徐淮長年客游在外,或煉丹修仙,或結交三教九流,父親留下的一大筆積蓄逐漸浪蕩一空。這場歲試的失敗,讓徐渭陷入沮喪。他并不懷疑自己的能力,而是想到規則的不公,也就是說他的落榜并非因了實力不如人,而是應試上的“不合規寸”,他覺得這樣的應試不能考察自己的真才實學。
歲試放榜數日后,于心不甘的徐渭寫下一封情真意切的《上提學副使張公書》,隨信附上平時文章若干,向浙江提學副使張岳求助。信中,徐渭坦陳身世、命運,以及正在遭受的困境,也坦陳由于學業受挫,與長兄間已無法相容于同一個屋檐。當下的他,若不回家,只能到四壁蕭然的館舍暫避,那里除了幾十卷古書什么都沒有。他也想像二哥一樣去貴州應考,卻湊不足盤纏。由此,他懇請張公同情自己的處境,準許復試一次。
沒想到這封信竟起了作用,張岳向山陰知縣方廷璽提及徐渭,方縣令也對之早有耳聞,遂決定讓他單獨考一次。那年,山陰縣由此多出一名遲到的秀才,而徐渭則暫時向科考的路上邁進了一步,畢竟按照明朝科舉制度,他具備了參加鄉試的資格。
當年秋天,恰好逢著三年一次的秋闈,新晉秀才徐渭一鼓作氣赴杭州鄉試,當然,沒有考中。就在同一年,二兄徐潞在遙遠的貴州等待又一場鄉試,不過造化弄人,他得了痢疾,死于突發的腸道傳染病,英年早逝,永遠與理想作別了。
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徐渭從廣東出發,行程數千公里趕回家鄉紹興,暫時寄居于長兄徐淮家,為的是到杭州參加第二次鄉試。此次趕考,他與好友張天復同行。張天復中舉人,四年后又高中進士,徐渭則名落孫山。第二次考試失敗后,回到紹興的徐渭心緒沮喪,而兄嫂則更不待見他,由此引發了劇烈爭吵,徐渭搬離了長兄家,住到了岳父的老屋里,直到第二年岳父舉家回遷紹興,購置新屋,又搬去新屋和他們同住。這場考試的失敗像一只毒蝎噬咬著徐渭的心,他多想為自己爭口氣啊,可世事偏不遂人愿。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徐渭再赴杭州秋闈,這一年,妻子潘似的肺癆已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消瘦、胸悶、咯血……幼子徐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而夏天的時候,長兄徐淮則因過量食用自行煉制的丹藥中毒身亡。徐渭想中舉的心思更迫切了。可誰都知道,考試與迫不迫切真扯不上干系,它只是一個既定的冷酷的程序,除個別人可以用非常規手段更改結果,一般人只能接受命運裁定。
當一無所獲的徐渭拖著疲憊的步履,在漸涼的秋風里返回紹興時,深愛的妻子已進入生命中最后一個月的時光。那年十月初八,潘似歿于家中。而冬天臨近時,由于長兄徐淮先前留下的惡果,徐淮人一死,徐家房產即被人強占。徐渭聯手岳父,到處找人,到處告官求助,仍然打輸了官司。鄉試的挫敗感夾雜著這些慘淡的人生境況,似乎像一把快刀,要徹徹底底斬斷徐渭的人生期盼了。
料理完妻子的喪事,徐渭開始謀劃起個人和孩子的生計來。經朋友介紹,他決定去往蘇州,大概也是想到了吳中一帶的前輩畫家們,想到唐寅、文徵明、祝枝山……想到沈周、徐禎卿、周臣……他是仰慕他們的,也愛慕吳中文化,幻想著能融入這個文化圈去。不過,作為初來乍到的異鄉人,要進入另外的文化圈層,要被接納,談何容易呢?這好比要讓南方的桃樹扎根到北方的山野里。數月后,徐渭怏怏而歸。
回程途中,他又一次堅定了繼續將科舉考試進行到底的決心。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徐渭又一次走進考場,又一次敗北。此時他已三十二歲,過了人生的而立之年,可哪來的“立”?他連基本生計都未曾解決啊。從杭州回到紹興一枝堂,徐渭拜倒在母親腳下。做娘的說:“兒啊,回來了?”做娘的說:“兒啊,餓了吧,娘去做吃的。”他沉默著走到禪堂去,迅速合上木門,頹然坍塌在蒲團上,早已忘了自己多久沒進食了。晚些時候,同族堂兄弟過來探望,留意到徐渭兩鬢斑白,禁不住問:“你幾歲了,怎生出這許多白頭發來?”
這是徐渭第五次鄉試失敗。
可考試的心思,像信念一樣根植于胸中了。生命不息,考試不止,更重要的是,生活沒有改觀之前,如果就去掉這樣一個念想,等于永遠地將自己的理想判了死刑。這件事還得掙扎下去。
于是徐渭考了第六次、第七次。
等到赴第八次鄉試,徐渭已在浙江總督胡宗憲處擔任幕僚。胡大人對徐渭器重有加,時常過問他舉業的事。那年,凡有可能擔任鄉試的考官到胡府拜謁,胡宗憲都不忘向其叮囑,說徐渭是當今異才,若得以高中舉人,自己必將重重回報。而百密一疏,據說總督大人關照了多人,卻偏偏輕慢了一名縣令,輕視他是因為該縣令貢士出身,此人卻恰恰擔任了那年的同考官,徐渭的考卷偏又落到他手里。這個“據說”自然有悖常識,到了明代,科舉制度已經極其完善,鄉試卷子都是封訂閱卷,考官如何得知考生名字呢?考官若對胡大人的怠慢有意見,又如何怪罪于徐渭呢?這似乎缺乏了邏輯關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事情的結局表明,即便是權甲東南的胡大人,也沒能最終助徐渭擠過這條獨木橋。
他當然還想考第九次,而等到第九次鄉試時,又發生了一個意外。其時,他剛結束北京李府的幕客生活,倉促地回到紹興不久。他得罪了東家李春芳,李尚書致信徐渭,措辭激烈,讓他必須即刻進京,否則有性命之憂。徐渭不勝驚恐,只能趕去京城,即將到來的第九次鄉試就被耽擱了。
那年徐渭四十四歲,已嘗盡了人世艱辛,須發皆白,他徹底死了科舉入仕的心。
幕客
中國古代的學子,若沒有特別優渥的家境,人生大致只有科舉一條路。若走不通這條路,一個小小窮秀才,大概只能開個學館,辦個私塾,帶幾個弟子以謀求一點束脩,聊以對付生存的難題。
為解決生計,徐渭著實想了許多辦法,嘗試過各種行當。他想到城上去放羊,他開過學館,做過私塾教師,他賣過寶刀,也賣過字畫……這一切都只是短暫緩解了生計之虞。徐渭一生從事過的最體面工作是幕僚,講得通俗一點,也可以稱為門客,放到現代語境里講則可以稱為官員的編外書記官,也就是秘書。
這類秘書有別于當下政治體系里的生活秘書,幫領導拎包,負責領導衣食起居之類;他充當的是文字秘書,一份賣文謀生的行當。
即便從徐渭的整個人生來看,追隨浙江總督胡宗憲的那段幕府歲月也不可忽視。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正月,胡宗憲兼任浙江總督。其時,胡宗憲的總督府恰好定在紹興,胡宗憲身兼數職,又擔當著帝國的抗倭重任,與中央及各地官員文書往來相當頻繁,亟需文章高手幫忙處理案頭工作。
升任浙江總督,當務之急就是向皇帝致謝,胡宗憲請徐渭起草《代胡總督謝新命督撫表》。這并非徐渭幕府生涯的開端,起先他是猶疑的,代寫這份表算是給總督幫幫忙的意思。代人寫公文,不是徐渭內心里想做的事。
寫完那篇文章后,徐渭在山陰知縣李用熒推薦下,去往平湖設館授徒。那時,徐渭一家生活拮據,他在文章中描述一家人居住于目蓮巷的房子,每當下雨時,得翻出一堆盆盆罐罐置于屋內各處,接屋頂漏水。
那年十一月,胡宗憲誘擒了橫行東南沿海的大海寇王直,受到世宗皇帝嘉獎,按照官場慣例,受嘉獎大臣,要上表感謝圣上隆恩,胡宗憲再次邀請徐渭出山,徐渭寫下《代擒王直等降赦獎勵謝表》,總督相當滿意。
盡管開館收徒一事不順意,并未招到多少弟子,但徐渭依然不打算就此賣文為生。他在回憶錄里寫到:在總督府,一旦代胡公寫完文章,即將筆一擲,告辭回家,數赴數辭。后來,總督令人攜信函來邀請入幕,他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去受信。
面對徐渭的猶疑與傲慢,胡宗憲表現得相當大度,幾乎算禮賢下士了。他答應徐渭:“做幕客,將待之上賓之禮,而先生可不拘禮節。”胡宗憲最初這樣承諾,之后,也確實做到了。徐渭自視高,性情張揚,即便當幕客,也是在總督府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一回,他正在酒樓與朋友飲酒,總督有要事派人急召,徐渭不緊不慢,兀自將酒喝完了才回。這件事,胡宗憲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與其他屬下說,這是名士風范,無傷大雅的。
當然,這些或許還不是促使徐渭入幕的本質原因。更要緊的是胡宗憲出手闊綽,慷慨豪爽,大概這也是胡大人幕府中名流云集的原因,他能籠絡到茅坤、王寅、沈明臣、田汝成等多位文壇上的知名人物,和平日里對幕客的尊重和禮遇是分不開的。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正月正式入幕,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胡宗憲入獄,總督府解散,徐渭在胡宗憲的府上待了五個年頭。
這可真是一段“賣文”為生的歲月啊。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四月,胡宗憲在舟山島上捕獲一頭白色雌鹿,即刻想到進獻給迷戀道教的世宗皇帝。如此重要的禮物,當然要鄭重其事,夾帶一封獻表。胡宗憲先命人寫了一道表文,寫完后,拿給徐渭提看法。徐渭對著那篇文章不言語,胡宗憲遂令徐渭寫一篇。徐渭寫就《代初進白牝鹿表》,總督大人分不出前后兩篇表孰高孰低,就讓屬下將兩篇文章并白鹿一道帶往京城,請京城的幾位大學士定奪,學士們一比對,一致選擇了徐渭的表文。呈給了圣上,龍顏大悅,總督歡喜。
皇上一高興,就賞賜金幣嘉獎胡大人,徐渭再寫《代江北事平賜金幣謝表》。
這幾乎是工作的日常,《代初進白鹿賜寶紗彩緞謝表》《代賀李閣老生日啟》《代督府祭趙尚書文》《代再進白鹿表》《代進白龜靈芝表》……
五年間,徐渭寫下大量應景之作,洋洋灑灑,不計其數,盡管才華幫助他將這類交際文章也寫得風生水起,但不管怎樣,終究掙脫不了溜須拍馬的底色。寫作這些文字,他偶爾有小得意,但大多數時候有違本心,不得不說是為了五斗米折腰。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嚴嵩八十大壽,胡總督為仕途上的“京貴人”備下大禮,這份大禮需要匹配一篇“華章”。這樣的事,自然非徐渭莫屬,徐渭文采斐然,字里行間用盡了浮華的大詞,對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極盡吹捧。而就在六年前,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因上疏彈劾嚴嵩被誣下獄爾后斬首時,徐渭曾寫下悲憤的詩句哀悼楊繼盛。他當然痛恨這個自己未曾謀面、對胡宗憲卻格外重要的幕后人物,當然知道他的罪行罄竹難書,可這一切和他寫下的贊美詞是要撇清關系的,這些違心的文字和言不由衷的抒情,只是解決生計的一項技能吧。人總有那么多不盡如心意的事要面對,桀驁不馴的徐渭也絲毫不能例外。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胡宗憲重修杭州鎮海樓,這一年恰好又值抗倭大捷。人逢喜事精神爽,總督大人命徐渭寫一篇《鎮海樓記》,勒石刻于樓前,以記下這些年抗倭的閃亮功績。徐渭一揮而就,總督大人反復賞讀,大喜。于是,大手一揮,送出兩百二十兩賞銀,讓徐渭用以改善居住條件。徐渭以總督大人的這筆賞銀打底,在紹興城南置下一片舊宅院:
“有屋二十有二間,小池二,以魚以荷。木之類,果花材三種,凡數十株。長籬亙畝,護以枸杞,外有竹數十個,筍迸云。客至,網魚燒筍,佐以落果,醉而詠歸。”
徐渭將這片院子命名為“酬字堂”,“酬字”,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既為感激總督顧念,又道出了房舍的來源,它可真是總督大人為這一枚一枚漢字買的單啊。
由此想來,倒也公平公正,賣字的人和做小生意的人有區別嗎?賣字就顯得格外高尚嗎?似乎也沒有,都是為了這點可憐的生計么。一個院子,可能值十篇謝表;一棵芭蕉樹,可能抵一首小詩;幾塊太湖石,可能值一段小序……筆底明珠無出賣?好在南征北戰的總督大人卻懷抱著幾許風雅,他是照價買了的。
酬字堂的營建足足花去數年時間,那大概是徐渭一生中最適意最富足的一段時光,他也在那段時間娶了杭州的張氏為妻,在胡宗憲的過問之下,他有了一個挺大的家,也有了暫時完整的家庭生活。
可惜好花不常開,徐渭入幕的第五年,胡宗憲被迫卷入一場殘酷的政治斗爭,最后于獄中自殺。徐渭在驚恐和沉痛中離開總督府,回到紹興。隨著幕客生涯結束,加之徐渭不善經營家業,生活急速地走上了下坡路。有一個小細節,在胡宗憲幕府中,徐渭曾得到過一件大禮——十幾匹貴重的絨布,按著常態,慢慢用是可以用幾年的。但徐渭很“慷慨”,命人請來裁縫,替全家乃至仆人,人人裁剪一身衣服,剩下的做成被面,用完這批布,只花了一天時間。可以想見,胡宗憲幕府中的那點積蓄并不能支撐他多久。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的冬天,徐渭接到李春芳的邀請函,請他入幕,隨函而來的還有六十兩銀的聘禮。徐渭一改當初面對胡宗憲邀請時的姿態,一口答應進京。一路迎著寒流北上,這嚴冬的行程,一程冷似一程,他突然覺得身體里積攢了這么些年的暖意,一夜間耗盡了。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狀元,也是當朝尚書。其時,世宗皇帝迷戀道教,也迷戀一切與道教有關的東西,比如青詞。青詞原本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明的符箓,以朱筆寫于青藤紙上,以故得名。皇帝癡迷青詞,甚至根據撰寫青詞水平的優劣,決定當朝大學士的任用。這樣一來,皇帝身邊幾位重臣皆精研青詞創作,如李春芳、嚴訥、郭樸等甚至贏得了“青詞宰相”的名號。
進京后,徐渭心理落差巨大,他發覺自己只是眾門客里的一個,并未得到該有的尊重,也未以才學贏得李尚書關注,李尚書推崇備至的青詞,也不是他愿意寫的。更糟糕的是,李尚書門規森嚴,要求幕客打卡上班,謹言慎行,這于徐渭,也著實是一樁困難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厭惡的作用也是相互的,李春芳心里對徐渭也很有了些看法,他不是要籠絡什么人才,他要的是漂亮的青詞,是皇帝的歡心!
徐渭一直在邊緣游離,挨到第二年早春,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李尚書——《奉尚書李公書》,信里,他推心置腹,措辭小心,講述了入京后的種種不適,期望尚書應允自己辭去“文書”職務。
這封辭職信并沒有得到回復,李尚書以沉默拒絕了徐渭的請求。
徐渭于無奈中作出抉擇,自行離開了京城。
但這件事并未就此完結,到了那年秋天,李春芳讓人帶來消息,警告徐渭必須即刻回到他門下。在驚恐中,徐渭帶著六十兩聘銀再次進京面見李尚書,想就此了結這事。他沒有想到這趟京城之行將騎虎難下,在強大的權力面前,書生的一次任性是要付出足夠代價的。他將六十兩銀子交還給當初來邀請他的李府門人查氏,查氏拒收。無奈中,他只好轉而將聘銀交給李春芳,當然并不能輕易見到李大人,一番輾轉后,人見到了,但李春芳拒收。
在巨大的恐懼與壓力之下,徐渭惶惶不可終日,顯然這已經不是他個人能力可以解決的事了。慌亂之下,求生的欲望令他想起了昔日好友京官諸大綬,其時,諸大人因騎馬摔傷,在府中養病,徐渭在病榻前講述了自己的困境。
諸大授也是當朝狀元出身,李尚書不可能不給他這點面子。最后,在這位翰林院編修調停之下,李尚書同意解除了聘約,徐渭重新回到常態的生活里。
從胡宗憲到李春芳,幕客徐渭的境遇真有天地之別。有什么辦法呢?文字的買賣,有如其他所有商品的買賣,本身是要講求一點運氣的。
鳥人
徐渭愛青藤,愛野葡萄,愛芭蕉樹,愛飛鳥,在所有鳥中,最鐘情白鷴。
這是南中國一帶并不少見的鳥類,我們來看看動物百科全書上的描繪:
白鷴,屬大型雞類。雄鳥全長100—119厘米,雌鳥全長58—67厘米。頭頂具冠。嘴粗短強壯,上嘴先端微向下曲,不具鉤。鼻孔不為羽毛掩蓋。翅稍短圓,尾長,跗蹠裸出,趾完全裸出,后趾位置較高于他趾。雌雄異色,雄鳥臉裸露,呈赤紅,長而厚密、狀如發絲的藍黑色羽冠披于頭后;上體白色密布以黑紋,兩翅亦為白色;下體藍黑色,尾長、白色,腳紅色。雌鳥通體橄欖褐色,羽冠近黑色,腳紅色。
徐渭于少年時讀到李白詩句“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鷴。白鷴白如錦,白雪恥容顏”,就打心里愛上了這種鳥。
二十幾歲出頭那會兒,徐渭隨潘克敬去廣東潘家定居,無意間得到一只雄白鷴,歡喜得不得了。以至于從廣東回紹興趕考,也不遠千里拎著鳥籠,帶著心愛的白鷴同行。自廣州途經開平縣蜆江渡時,由于一路顛簸,導致鳥籠扣子松動,白鷴振翅飛走。他站在蒼茫的渡口,傷心落淚。幾年后,寫下了一首詩表達心里的遺憾。
之后,徐渭跟隨總督胡宗憲到福建,當地官員送來一只白鷴,想讓總督大人宰殺了開開葷。胡宗憲知道徐渭好白鷴,便將要成為“盤中餐”的鳥置于紅色籠中,當成一份禮物送給徐渭。徐渭心下大喜,寫下一首五言律詩《白鷴》:“片雪簇寒衣,玄絲繡一圍。都緣惜文采,長得侍光輝。提賜朱籠窄,羈棲碧漢違。短檐側目處,天際看飛鴻。”
當然,一切景語皆情語,徐渭借白鷴道出了自我的心境:這白鷴本該翱翔天際,只因毛羽華美而被圈養于狹窄的籠中,它身居低矮屋檐之下,該多羨慕天際高飛的鴻雁?
第三回,錢某為感謝徐渭詩作,贈送白鷴一只。
第四回,萬歷七年(1579年),徐渭久病初愈后,望著家中空空的鳥籠,時常覺到某種失落。身在福建的李子遂來信問詢近況,徐渭拜托老友從福建幫他買一只白鷴來,李子遂照辦了。但這只白鷴的命運依然坎坷,尤其結局令人唏噓:徐渭北上京城謀生,養在紹興家中的白鷴死于野貍之口。接到家信后,徐渭痛心不已,一連為白鷴寫下三首哀悼的詩。
徐渭之鐘情白鷴,大概是從這種自古被人觀賞的鳥身上,見到了自身的命運情狀:既想一飛沖天,又為了一口食物而時常地困守于籠子,這不就是他那磕磕絆絆又從不屈服的靈魂的寫照嗎?
徐海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等刊發表作品兩百多萬字。著有《山河都記得》《故人在紙一方》等書十三部。曾獲第四屆人民文學新人獎、浙江省“五個一工程”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優秀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