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山水的起伏乃人類心靈的波動 ——關于自然文學的寫作意義
自然文學的寫作,要把對環境與人關系的深刻揭示作為根本的寫作立場,要上升到生命倫理層面。要有一種自覺的人文意識,即:尊重自然,就是尊重人類自己;保護自然,就是保護人類自己。
當下,對自然文學寫作的提倡已漸成風氣:作家發奮,刊物助陣,已有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并引起在諸多層面的思考,已成為不可回避的現象。這很好。因為“自然文學”其實并不是什么新概念,是世界文學中早有的傳統;在中國文學中,也早就有“草木小品”。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仿效蘇俄和日本文學,更是注重風景描寫,《白楊禮贊》《長江三日》《天山景物記》等篇什,化石一般,依舊存在于各種教科書中。只不過,新世紀以降,現代風習作用下,物質主義、商業原則,排擠了自然之真、之美,欲望風尚的追逐遮蔽了對天地奧秘和“人情物理”的探求,人類生活,普遍趨于冷漠、枯槁,甚至無趣,人們便本能地反省、反思、反撥,呼喚有自然性情、純潔精神、靈魂質地的文學登場,以浸潤、教化、涵養人們的生活,自然文學也就應運順勢地“回歸”。
為了讓自然文學有寫作上的自信、自覺與自適、自強,也更有力、更有效、更有益地滋養現代人的生活,便有必要,對自然文學的本質特征、價值取向、文學意義做學理上的探究,做到“明理而求”——
自然文學的寫作意義之一,系呈現天地間的“古老價值”
就我個人的閱讀經歷和閱讀經驗來說,國內自然文學寫作者,早些時候,總體地以愛默生《論自然》、梭羅的《瓦爾登湖》、利奧波德的《沙郡年記》和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為圭臬。近年來,“美國自然文學經典”傳到中國,包括約翰·巴勒斯的《醒來的森林》、亨利·貝斯頓的《遙遠的房屋》、特麗·T·維廉斯的《心靈的慰藉》和西格德·F·奧爾森的《低吟的荒野》等紛紛譯介而進,又極大地豐富了寫作者的視野。
我讀到的,是程虹女士的譯本。她每部書前的譯序都寫得很用心,準確地提煉出原作者的用意。對自然文學的本質有透辟的認識。她總結道,所謂自然文學,就是通過對大自然的觀察與描寫,呈現出天地間的“古老價值”。這些古老價值,是生命的基因,是人類最起碼的行為準則、道德尺度,不會因時光的流逝而流失,需要現代人去守衛。
她認為,在自然文學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愛的循環:自然文學將人類對自然的熱愛和人類之間的親情融為一體,將土地倫理延伸為社會倫理,將對大地的責任延伸為對社會的責任。自然文學所稱道的,是大愛無疆,是愛的往復循環。
我非常認同她的說法,因為我多年來所致力的鄉土寫作,特別是大地散文寫作,就是立足于為世界(人類)大地道德的書寫貢獻中國經驗。大地道德與土地倫理其實是一個概念,都是著眼于自然萬物發育與生長的內在規律、內在邏輯和內在秩序,也就是大自然為什么有如此存在的道理。大地道德(土地倫理)對人有教化和借鑒意義,使人懂得敬畏,懂得“順生”,而不是妄自尊大、一意孤行、亂性而為。而且土地有“凈化”作用,它被自然文學闡釋之后,完全可以引發現代人類在社會中的凈化,從而涵養出純粹的人性,給現代人、特別是鋼筋水泥下的城市生活,灑下文明的陽光,并注入人性的溫度。
自然文學的寫作意義之二,系表現節氣的變換對人類情感的作用
事實上,新世紀以來,新生代散文家在自然文學寫作上還是多有實踐的,并在客觀上也推出了一大批創作成果。梳理他們的文本,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即:自然的四季,與人生的四季,在生命層面,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系,是互相牽動、互相作用的關系。換言之,節令的四季,不是置之身外的純客觀的季節,而是人類生命的四季。
不可否認,現代文學很少有自然風景的著意描畫,倒是聲、光、電、色在作品中是一種至高無尚的風景。一旦“想想清楚”,我們便認識到,這其實是人類生命力萎頓的征兆:因為,自然的風景是一種根性的東西,樹木、花草有根須,山巒河流有根底,鳥獸蟲魚亦有可供棲止的憑依。有根性,便有不息的生長,便有蓬勃的生機。而聲光電色,倏生倏滅,形同虛幻;在虛幻中沉醉不醒的人,是感覺鈍似血性變涼的一群,生命退化的那一重陰影,自然會或重或淡地罩在心上。
所以現在人迫切需要與自然的季節作生命的親和,與土地建立一種既詩意又質樸的根性關系。
自然文學的寫作意義之三,系揭示環境與人的關系
記得是2000年9月,我去了一次湘西,到了沈從文和黃永玉的老家鳳凰。那里人情淳樸、風景優美,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首先是那里的環境有殊異的樣相。那里的山,峭拔而蒼翠,常有霧嵐纏繞;因為有霧的游移,山似乎有了呼吸。那里的水,清澈而平緩,久也見不到流動的樣子,顯得矜持而含蓄,似有深刻的用心存焉。所以當時我想,鳳凰這么一個彈丸小城,之所以出了沈從文和黃永玉那樣的杰出人才,蓋與它的山水景色有關。峭拔之境必有大品,深蘊之境必出奇才是也。
在鳳凰行走,感受到了鳳凰人的兩個境界:一是對環境的珍愛,二是對文化的尊重。他們認為,美好的自然環境是造化之賜,我們不能不珍惜;好山好水自然能產生出優質的文化,那么,對文化的尊重,就是對自然之賜的人性回報。 這些樸實的認知,正道出了環境與人的內在關系。所以那里的人雖然并沒有走過太多的地方,也沒受過太多的人為的文化教化,但談吐里卻有很深的文化味道,顯示出人性的儒雅與溫暖。于是,那樣的環境自然會誕生了那樣的人,這是天地間的道理。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友人的一篇名為《樹誄》的散文。他寫到故鄉村口的一棵老絨花樹被人砍了,從此他感到故鄉再也不是記憶中的故鄉了;因為這棵老樹不只是一棵樹,而是故鄉的標識,是故鄉的象征,他甚至感慨道:這棵老樹是我的一個親人,是親情的一部分;這樣一個連著我根脈的親人已失去了,故鄉的夢也就殘損了,甚至故鄉也就不成其為故鄉了。可以看出,環境可以直接構成人的精神譜系和心靈世界。
自然環境問題,不是一個純客觀問題;也是屬于人的主觀世界的一個人性的話題。自然環境涵養了人的生活習性、思維習慣和人性深度,是人的情感之依、精神之本和人性之母。“人是環境的產物”,便不是一個意識形態化了的哲學概念,而是一個樸實的生活道理。
所以,自然文學的寫作,要把對環境與人關系的深刻揭示作為根本的寫作立場,要上升到生命倫理層面。要有一種自覺的人文意識,即:尊重自然,就是尊重人類自己;保護自然,就是保護人類自己。
自然文學的寫作意義之四,系引領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屠格涅夫說,在草木中散散步,讀讀果戈理,真是件幸福的事。
他此時所讀,是《欽差大臣》、《狂人日記》和《死魂靈》之外的文字,是《鄉間通信》、《狄康卡近鄉夜話》這些來自小俄羅斯(烏克蘭的舊稱)鄉村的東西。果戈理描繪鄉間風情、鄉間人物和鄉間草木,活色生香,搖曳生姿,令人迷醉,堪稱圣手。
令寫作《獵人筆記》的屠格涅夫沉醉的,自然是土地上的物象、氣候、風俗和與之相呼應的心靈信息。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中國作家,很癡情于風景描寫,下筆泱泱,不遺余力,其俄羅斯文學(蘇聯文學)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但那時的有關風景的經典描寫,現在看來,頗覺得繁冗、沉悶、隔膜、無趣,不堪卒讀。究其原因,或有二:
其一、匍匐于風景。認為風景如畫,渾然天成,有玄妙莫名之美,乃神力與天地造化,便采取仰視的視角,醉倒之,描摹之,癡迷到目盲,只見風景而不見人。
其二、功利于風景。這是對前者的反動,僅把風景描寫當作營造環境、塑造人物、圖解觀念、表達悲歡的手段,人為地呼風喚雨,而漠視風景自身的韻致,便只聽人聲而不聞景語。
兩種態度,均把風景外化于人,非俯即仰,俯仰之間,是游離的狀態。讓人感到,中國作家對自然的描寫,沒有建立在“端正的態度之上”,先是失據,后是失真,就帶來了消極的影響,便導致在當代作家的作品里,很少看到描繪風景的筆墨了。
有感于此,海子深情地呼喊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的這句詩,每個讀到的人,都說感動,都感到有一種熱流在內心里涌動。這其實正說明了人對于自然之美,有著本能的渴望,乃人性的狀態,是永恒不變的。
“萬物生長,詩人死亡。”這是終其一生,都鐘情于書寫“大地上的事情”,因而被稱之為“土地之子”的葦岸的一句話。出自他對海子的一篇周年祭。現在吟味,頓生感觸:這與其說是對海子的憑吊,不如說是對中國文學山水精神缺失的痛惜。是挽歌,是呼喚。因而他呼吁,中國作家應該用心地讀讀日本的“自然文學”。
讀到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讓人癡迷,不忍釋卷之下,內心會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日本文學的山水精神涵泳得純粹啊!
以為德富蘆花乃專工風景散文的寫家,不足為憑,便又讀谷崎潤一郎的《蔭翳禮贊》,芥川龍之介的《侏儒的話》,川端康成《我在美麗的日本》,永井荷風《斷腸亭記》,松尾芭蕉《奧州小道》,直至清少納言的《枕草子》。
掩卷回味,確認到,日本文學得自然精奧,且貢獻了足可憑依的描寫經典。
東瀛美文,特別鐘情于對自然的描寫,幾乎到了無詞不景的地步。概因為,日本作家珍重萬物,認為草木也有人格,而人,也不過是行走的草木——人和萬物是平等的,不分靈愚,休戚與共,情感是相通的。
德富蘆花對自己說:“要有個家,最好是草屋,更希望有一小塊地,能自由耕種。”便毅然從都市逃亡,真的住在了鄉下。“屋子雖簡陋,尚能容膝;院子雖小,亦能仰望碧空,足可以信步遐想。”在他那里,大自然不僅是環境,也是精神,一如《圣經》所說,人不懼苦,苦的是找不到生之“喜樂”。何言喜樂?乃心靈的安妥、生命的自足。所以,走進大自然,不僅是“詩意的棲止”,更是“喜樂”的境地矣。
德富蘆花把在大自然里的行走,不說是旅游,而是冶游。一個“冶”字,道盡了人與自然的萬般風致。冶情,冶性,均與人性的涵養有關,其著眼處,不是人定勝天的迂闊與傲慢,而是對物語與天啟的傾聽,是對自然萬物的欣賞與敬重。
儒家曰,物候不調,人心浮躁。
詩也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民諺說,蟋蟀鳴,懶婦驚。
其實在中國,對自然,對自然與人,早就有殊勝的思想與態度,好的風景文字也宏富地放在那里。但卻被今人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