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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2年第7期|朱斌峰:去塔頂放風箏
    來源:《雨花》2022年第7期 | 朱斌峰  2022年07月21日09:00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北斗島,可眼前的島已非舊日模樣了。以前的島是湖中的荒島,有著蘆葦、沙灘、楓楊林,還有搖頭晃腦的野水鴨、低飛高叫的水鳥。如今的島是一片新開發的銅文化主題旅游度假區,上面有高高聳立的銅塔、兜售銅工藝術品的銅街、隨處可見的銅雕,還有展示古代青銅器的青銅藝術館——看來,人真的沒法踏入同一條河流。

    我是在對岸國營礦山長大的,離開小城有些年頭了。那個礦山因銅礦采空,已經人去樓空。而北斗島并非似曾相識,島上沒有鐵銹的井架、紅磚的小樓、礦車穿梭的鐵軌,對我來說比異鄉還像異鄉。我來島上不是故地重游,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想擇一地終老,而是想在島上做個“情人鎖谷”。這個項目很簡單,就是租下銅塔塔頂,銷售連心銅鎖,供來此旅游的情人們把銅鎖鎖在塔頂的欄桿上,祈愿鎖住一生一世,愛情天長地久。作為文化創意人士,我一直懷著美好的心愿在行走。

    我到島上時,天已黑了,夜風里傳來銅鈴的“叮叮當當”聲。我住進青銅時代大酒店,那是早就預訂好的。那是一座青銅編鐘造型的建筑,客房是橢圓形的,裝飾著銅壁畫,似乎只要有鳥飛進來,就能撞出“嗡嗡”的鐘鳴來。之后,我步行到銅神廣場,在廣場邊的咖啡店里坐等老銅匠的到來。我的目光從窗戶投出去,不斷觸到游客。他們三三兩兩走來,有人倒行轉圈鍛煉身體,有人滑動閃著紅藍光的滑板,有人吸著煙眺望不遠處的銅塔,當然也有男女神情曖昧地鉆入暗處。他們眼神閃爍,身影游移,仿佛是虛空下的倒影。這個廣場并不大,花崗巖的地面上矗立著長著翅膀的銅神雕像,彌漫著一種青銅和巖石交融的堅固感,仿佛要永遠不朽似的。而月光灰蒙蒙地籠起,湖水聲一波波地傳來,一切事物似乎又在飄忽的夢里。

    咖啡店里用的是銅咖啡壺,看上去有些笨重,不知是不是出自即將赴約而來的老銅匠之手。我是在網上找到老銅匠的,他在銅街上有作坊和店鋪,制售銅佛像、銅器皿和銅動物之類的銅工藝品,工藝爐火純青,是情人鎖谷項目中理想的銅鎖供應商。我看過他的工作照:他在打磨銅佛像,花白的頭盡力湊近,就像要鉆進銅里成為雕像似的。看到照片那一刻,我就毫不猶豫地選定了他。

    銅匠老頭進來時,穿著褪色的礦工勞保服,一看就是對岸某個礦山的退休工人。我像是遇見久違的父輩,愣了愣才迎了上去。他搓著手,“呵呵”地笑。我沒有去握他那皮質粗糙的大手,而是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寒暄幾句后,銅匠老頭走到吧臺借了一支碳素筆和數張紙,畫起銅鎖的圖案來。他畫的是銅魚鎖,就像一條頭尾相接的魚。我想要的是一箭穿過兩顆心狀的銅鎖,他便絮絮叨叨要說服我——如果他的嘴里能噴出酒氣,就更像我的父輩了。當年,我的父輩們在礦山井下的掌子面上、機修車間的車床上,一絲不茍地生活著,認真得近乎刻板,的確像傳說中的螺絲釘。

    我打起哈哈:師傅啊,你喝點什么?來點白酒?

    他搖搖頭,兀自在紙上寫寫畫畫,短短的白發掛著霜。

    我無奈地看著他,心想自己老了,會不會像他那樣像個執拗的孩子。

    忽而,一個人影飄了過來:光頭,是你?

    “光頭”是我的小名——這個稱呼來得突兀而熟稔,像是從我記憶深處喚出來的。

    我抬眼看見一女子,那驚喜的問候聲就是從她嘴里發出來的。我“啊”了聲,看見她腮下的黑痣,這才認出她來——她是我未遂的初戀黃靜,恍惚從時光里破繭而出。她穿著棉布長裙,化了濃妝,眉梢飛動,十多年沒見,變得更有風情了。

    我笑笑:黃靜,是你啊。

    她坐下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摸摸光頭:才到島上。你來島上度假?

    她扭扭細長的脖子:我是來島上寫生的,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我“哦”了聲,轉臉看向身邊的銅匠老頭,老頭不知什么時候知趣地走了。

    她注視著我的臉:你比以前……滄桑了。

    我由衷地說:可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甩起長發,“咯咯”地笑,笑得腮下的黑痣飛了起來。

    我看著她,因這次偶遇生出滿心的期待來,興奮得像個少年。

    很久以前,如果黃靜沒有來到礦山,我也許會經歷另一種人生,會在礦山的鐵軌上一直滑行下去,不會遠走他鄉。

    黃靜分配到礦山時,我在礦團委上班。作為技校生,我憑著父輩關系和能寫會畫,從井下的井巷調到地表上的機關大樓,可以稱得上是礦山青年的佼佼者。我領著土生土長的礦工子弟們,投身“青工大比武”“奮斗紅五月”活動,渾身洋溢著對礦山的熱愛。我們很自豪,當年我們的父輩從四面八方而來,在山嶺上建起礦山,又在礦山上建起小城,可以說這座小城就是我們的親人用一塊塊礦石筑起來的。那時,礦山子弟學校偶爾會出現新老師的面孔,他們從師范院校分來,戴著眼鏡,在山坡上的學校院墻里教教書,打打籃球,就像生活在島嶼上。他們與礦石沒什么關系,卻在“五四”青年節晚會上朗誦:“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他們頻繁調動工作,來來去去,是礦山的過客。他們跟礦上青年不一樣,就像是移植來的植物——而黃靜就是其中一株引人注目的花。

    黃靜不知從何地而來,她是礦山子弟學校的美術老師,穿著牛仔褲,帶著風箏在礦區的山嶺間放飛著,那風箏仿佛一只飄舞的蝴蝶。風箏是她自己制作的,她用竹篾和鐵絲扎起風箏的骨架,再用白紙糊起來,涂上花花綠綠的顏色,就成了蜻蜓、蝴蝶和鷂鷹。她旋動線軸,側身迎風奔跑,一只風箏就會搖搖晃晃地越飛越高。她讓礦山少年見識了什么是風箏,他們紛紛拋棄滑輪車,照葫蘆畫瓢做起風箏來。可少年做的風箏一到半空就會變成醉鬼,沒飛多高就一個倒栽蔥栽落到地上。作為產業工人的后代,我很不服氣,就偷偷撿了一只黃靜廢棄的風箏,反復琢磨,終于掌握了風箏的制作技巧,不過做出來的風箏還是沒有她做的好看。

    我知道礦上不少青工都在夢里放過風箏,我也在夢里放飛著那樣的小鳥。我不無私心地將黃靜吸收為礦團委委員,讓她豐富青工的文娛生活。她舉辦起月末舞會,組織青工在燈光球場上摟摟抱抱地跳起舞來。這項活動很受青工歡迎,卻讓老礦工們不放心。老工人的擔心并非多余,果然沒過多久,就有青工懷了孕,只好未到法定晚婚年齡就結婚了。我跟黃靜的愛情卻一直沒有進展,我暗自揣測:也許她過于沉迷放風箏,只顧著漫山遍野地瘋跑了;也許她過于活潑開朗,把所有青工都當作兄弟了;也許她像別的年輕老師一樣,不想扎根礦山吧。

    我總找黃靜放風箏,試圖制造單獨跟她在一起的機會——也許只要能放風箏,她都愿意與人同行,哪怕那人是個綁匪。那是個即將進入夏季的日子,天氣燠熱,礦區里的風像是凝住了。我提議帶她去湖邊找風,她同意了。我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去往離礦山不遠的大湖。那個湖里有我喜歡吃的大閘蟹,也有滿湖清涼的風。我坐在湖邊草地上,看著她拽著風箏奔跑。風箏在空中發出唿哨聲,她在草地上發出“咯咯”的笑聲。她跑來跑去,跑得風箏活起來,跑得大湖旋轉起來。我臉上微笑著,心里藏著爪子。終于,她跑累了,仰躺在草地上喘起粗氣。我走過去跟她說話,眼里的她像一條魚。她一副傻乎乎的模樣,對我的企圖毫無防范。我突然襲擊,將她拉向懷里。她身子猛地繃緊抗拒著,笑從臉上消失了。我被欲望鼓舞著,不肯松手。不知過了多久,她軟了下來,把頭埋進我的懷里。我嗅著她的頭發,摸起她的臉。她閉上眼,像是睡著了。當我想解去她的牛仔服時,她驚醒似的摁住我的手。我用力,她也用力。我焦灼地低喚著她的名字,她低喝:“不行!不行!會懷孕的!”我真想解開她的衣服好好探究她的身體,讓我倆的肌膚親密無間地融合在一起,她卻哭了,哭得我手足無措,我只好放開手,仰面躺在草地上喘著氣,仿佛剛剛經過了一場獸斗。她的哭聲停下來后,我看見一只風箏斜插在她的身邊,瞪大黑圓的眼睛看著我,很委屈的樣子。

    之后的夏天是漫長的,那個暑假結束后,黃靜沒再回礦山,而是調到小城的一所小學當老師了。我像傻小子一樣無望地思念著她,為戛然而止的愛情傷心。于是,我總找發小們喝酒,喝醉后就站在嶺上電視轉播塔下唱歌。環繞的群山擋住了視線,我覺得礦區越來越小,小得已經盛不下自己半途而廢的激情了,于是在一場宿醉醒來后去了南方。我想,南方應該有成群結隊的好看的姑娘。果然,南方美女成群,我戀愛過幾次后就習慣跟女子上演流星的故事。我對性事沒了好奇,只當那是互相取暖的運動。候鳥般的生活,讓我的心變成不停調換頻道的遙控器,快被磨損得失靈了。我一喝酒就愛去歌廳里唱那首老歌,“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么”——每每在歌曲結尾處,還拉長腔調反反復復地唱,“留住我們的根”,唱著唱著就成了吼叫。我時而像打了雞血般興奮,時而抑制不住深深的厭倦,就跟患上痢疾似的。我知道只有想象才能激活我對生活的熱愛,于是就一次次地鼓動起自己的想象——這次前來北斗島,就是我的又一次自我鼓舞。

    我得承認,再見黃靜,我被喚醒了什么,有些蠢蠢欲動了。

    我和黃靜坐在環島觀光車上,是在第二天的黃昏。那是一列小火車,綠皮被重新刷過油漆,綠得有些矯情,可沒有密封的窗戶、硬木的座位多少有點舊時光的感覺。綠皮火車載著游客觀賞湖光島色,緩緩而行,卻未必是穿越回憶之旅。我和黃靜靠窗相對而坐,喝著咖啡說著話,看著窗外的事物向身后退去。她還像以前一樣冒著天真的傻氣,口無遮攔地說起她的事兒。我這才知道她離開礦山后就結婚了,從此跟做骨科醫生的老公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她拿不準自己是否愛老公,但婚姻安穩,這個疑問就沒那么重要了。她一直沒有生養孩子,對外宣稱要過丁克家庭的生活,可偶爾看到小夫妻推著嬰兒車就會難過一下。我沒有問她這個生養問題出在誰身上,也沒有細說自己在外的傳奇故事,只是漫應著。我想抽煙,緊張和興奮都會讓我煙癮發作。可車廂壁上“禁止吸煙”的標牌很醒目,我只得一遍遍地摩挲口袋里的打火機。

    小火車“哐當哐當”地行駛著,在跟蝸牛賽跑。黃靜仍在訴說,說她從小城學校辭職后辦了美術教育機構,工作自由,經常獨自一個人旅行,對老公說是去寫生,其實只是想去陌生的地方走走。她到過游人如織的風景區,去過人煙稀少的古村落,如果不是擔心有高原反應,早就去西藏探秘去了。我把目光散開,四處張望。車上乘客并不多,前面有個黃發女子在用手機自拍,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蒙著臉,只露出眼睛和尖下巴。身后,一個戴著墨鏡的大胡子男人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書,顯得有些古怪。綠皮火車晃晃悠悠,安安靜靜。我想起礦山運送礦石的小火車,不過,它不是綠色而是黑色的,沿途不設小站而是直接抵達江邊的冶煉廠。年少的我們曾無數次跳在枕木和鐵軌上,追著它奔跑,看它“嗚嗚”歡叫著奔向前方。我們還親眼看見一頭牯牛被它撞得飛了起來,掛在山崖上就像薄薄的浮雕,而滿是驚恐的牛眼顯得更大了……就在我快要進入過往的夢境時,綠皮火車的汽笛聲呼嘯而來,把我的回憶打斷了——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總會被一些猝然而至的聲音打斷。

    綠皮火車在環島畫著并不規則的圓圈,我在小火車抵達終點站、也就是起點站之前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我打給北斗島景區的,跟他們商談我要租賃銅塔塔頂的事兒。對方說坊間傳聞銅塔是鎮島之塔,對外出租可能會壞了島上的風水,這事得請示島主。我曉得那島主是個木匠出身、相信風水的房地產開發商,心里擔憂此事不順。另一個是南方朋友打給我的,說他找到了一個非常適合開發成參禪度假村的峽谷,那家伙總在到處奔走,尋找可以棲息的地兒。我打電話時,黃靜就會閉上嘴定定地看著我,但她對電話內容并不感興趣,仍沉溺于自己的敘述中。

    她的嘴就像一臺小熱風扇,在徐徐地吹著。

    我想從她的話里逃出來喘口氣,便盯著她忽然問:你還放風箏嗎?

    她愣了愣,像是想起了什么:哦,我早就不玩那玩意兒了。

    我覺得有些遺憾,卻不意外,我知道人們是很難將年少的游戲進行到底的。

    她眼影很深:你說,放風箏,好嗎?

    我笑笑,背誦起一位我喜歡的詩人寫的詩:放風箏,是一種逼你把視角/往上抬的游戲/它的意義在于/可醫治你/低頭找東西患上的/頸椎病——

    她聽完“咯咯”笑了。

    我試探地捉住她的手,發現她有些肉豐于骨了。她似乎沒有察覺,不躲閃也不抗拒,可我還是立馬放開了,似乎只是伸手探測了一下水溫。我并不是擔心車廂里乘客的目光,而是擔心自己的手會變成小獸的爪子。我知道來到島上的游客是彼此陌生的,他們從熟悉的環境里抽身而出,是為了尋歡或避難,未必不想像我一樣伸出手來。

    我和黃靜剛回到青銅時代大酒店,銅匠老頭趕來把我堵在了大廳里。我把房卡遞給黃靜讓她先去房間,跟老頭坐在大廳里說起話來。老頭堅持要把連心鎖做成魚形,我很不高興,皺起眉頭像是患上了過敏性鼻炎。我問他為什么,老頭說銅匠行當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不能變。他說:青銅在古代叫吉金,是用來鑄造銘績紀事、祭祀祈福禮器的吉祥之物,跟泥巴、石頭不一樣,不能隨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則會禮崩樂壞。銅器鍛鑄有規矩,要鎮一方水土就鑄銅鼎,要鎮家宅就鑄銅輔首,要祈祝延年益壽就鑄銅鶴,而祝福兩情長久就得鑄魚形銅鎖。我的不悅并不是不認可老頭的說法,我深知入鄉隨俗的道理,每至一個地方都會尊重當地習俗,哪怕那里的神秘部落有著把活人獻祭給大海的儀規也沒有異議。我氣惱的是,老頭打斷了我和黃靜的約會,他的出現就像個錯別字。

    我不管老頭怎么解釋,只盯著他一遍遍地問:為什么非要是魚形?

    老頭的臉越來越硬,出現了青銅的色澤,也許我的質問對他構成了挑釁吧。

    就在我沒有耐心繼續問下去時,老頭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魚有子!你沒見過桃花汛時,黃花魚的魚子漂滿江面嗎?沒有子,談啥愛不愛的?”說著轉身而去。

    我愣愣地看著老頭的背影,倏地懷疑他在做礦工之前是江邊的漁民,而不是出身于銅匠世家。

    我沒有多想就坐上電梯匆匆走向客房,腦海里浮現出很久以前湖邊的草地,胸口涌上潮熱的暖流,腹部鉆出情欲的小獸,一種久違的歡愉蓄勢待發了。我想立刻出現在黃靜的面前,清除她留給我的挫敗感,完成我當年未遂的心愿。

    我敲門走進客房,跌進燈光里。薄薄的窗紗遮住了窗戶,遮住的不知是窗外的日光還是夜色。黃靜站在飄來飄去的窗紗前,站在半明半暗的燈光里。我沒有猶豫,走過去抱住她。她像一條魚游進我懷里,呢喃著什么。我捧起她的臉,她閉上眼,我倆的嘴唇灼熱地焊在了一起。我倆沒了當年湖邊親密接觸時的生澀,自然而然,就像從沒分開過的戀人。她身上的棉布長裙顯然比當年的牛仔服柔順,我毫無阻力地脫去了她的裙子,她的身子果然如同我想象的那樣,光滑而富有彈性,也許只比以前豐腴些。我倆的手指游動在對方的身上,仿佛是小魚嘴在喚醒什么。

    我聽見臺燈爆開細微的裂響,便用舌頭堵住了她的嘴。

    我終于如愿以償了,恍惚覺得身下的北斗島顫動起來。

    事后,我擁著她靠在床上,陷入了激情燃盡后的空虛,隱隱有些失望,想起在整個過程中我倆并沒有真正凝視過對方。我有些困倦,瞇起眼進入了淺淺的睡眠,做了一個夢。在我的夢里,那個夏季即將來臨前的湖邊草地愈發水草豐茂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固執的敲門聲。我醒過來,心想那應該是銅匠老頭,他似乎把客房的門當作銅塊來敲打了。我和黃靜匆匆穿上衣服,慌亂地整理好自己。我很不愉快地打開門,門彈簧般反彈回來撞在我的臉上。我捂著臉來不及細看,就被人反剪著胳膊按在地上。黃靜的驚叫聲唿哨般響起,卻又戛然而止。我能感覺到有人在用膝蓋撞擊我的腰,便努力地睜開眼,意外地看見環島觀光小火車上的乘客——那個戴墨鏡的大胡子男人正在撞擊我身上的軟體組織。

    我被兩個未曾謀面的男人抓著,梗著脖子問:你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墨鏡男人臉色平靜,只是很不衛生地吐了口痰:總算抓住你們這對狗男女了!

    我明白了,墨鏡男人應該是黃靜的丈夫,當然那個骨科醫生是經過喬裝打扮的。

    我笑了,嗓子里像是灌了石灰,笑得紛紛揚揚。我沒想到北斗島上也會發生這么爛俗的故事,而我就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我轉臉看向黃靜,她不慌不忙地站在窗紗前,棉布長裙被風吹起,像是要飛起來。

    墨鏡男人用手機拍攝起客房里混亂的場面,像是專業的攝影記者。

    黃靜不喜不憂地說:離婚吧。

    墨鏡男人點點頭:行!但要說清楚,是你的過錯!

    黃靜笑:好,你贏了。

    墨鏡男人不放心地回放了一遍手機拍攝的視頻,滿意地點點頭,摘下墨鏡扯下大胡子扔進垃圾筒,帶著兩個陌生的男人走出客房,細心周到地關好房門,才踏響腳步而去。

    黃靜轉身拉開窗紗,窗外夜色漫開,不遠處的銅塔綴著燈珠,以光的輪廓從湖面上浮了起來。

    沒過幾天,我又見到黃靜。她的額頭上新生出一個爪印,像是老鷹之類的飛行物抓的。她對我說:我離婚了!說話的口氣仿佛在淘寶上退了一單貨,沒有一點兒委責于我的意思。我不知該向她表示遺憾還是祝賀。我有些后悔,卻不心虛,我的申辯理由是:她的離婚應該跟我沒有多大關系,我只是伸出螞蟻的腿絆倒了大象。之前,我輾轉找到黃靜前夫的聯系方式,給那個著名的骨科醫生打了個電話,就像眾多事后補救式的解釋都是撒謊一樣,向他解釋我和黃靜之間的事兒并非他想象的那樣,只是偶遇并沒發生什么。我在電話里看不到他身穿白大褂的樣子,卻聽見他說,我曉得她的情況,她未必想跟你在一起,你只是個引子,該發作時總要發作嘛!他又說,你放心,你受的只是外傷。我是骨科醫生,下手不會傷及你的骨頭的。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安慰就診的病人。我無話可說,不得不承認他治好了我的羞愧癥。我沒有把這事告訴黃靜——有時留有隱秘未必不是好事,我們不要讓雪過于暴露在明媚的陽光下。

    我接到了北斗島景區的電話,島主說銅塔只是供游客居高望遠的觀光塔,如果價錢合適的話,是可以出租的。我心情燦爛起來,讓黃靜陪我去找銅匠老頭,商談制作銅鎖的事兒。黃靜很興奮,對情人鎖谷的裝飾設計尤感興趣,從美術專業的角度提出了好多建議。她說應該在塔頂立個愛神丘比特的銅雕,繪些中外經典愛情傳說的壁畫,并提議我租下一層塔辦個小型愛情博物館,展示愛情信物,舉辦情詩情書大賽——在她的描述中,我恍惚看見一座夢幻般的愛情島在北斗島上浮了起來。可銅匠老頭不理睬我了,我像哄孩子似的勸說他放棄魚形鎖的想法,他默不作聲,兀自“叮叮當當”地敲打著銅器。我越說越激動,老頭忽然瞪著我,向我揚了揚鐵錘,仿佛我要是不閉嘴就把我敲進銅器里。我知道北斗島是個聚集著天才和傻瓜、工匠和小偷的島,卻莫名擔心銅匠老頭會癡下去,就像那些老年癡呆的老礦工那樣找不著家門。我想一個頑固的老頭是不會鑄造出浪漫的愛情信物的,便決定去找島上的銅工藝品廠合作,那些工廠擁有3D雕刻機,想制造什么就制造什么,而且批量生產速度快,我何樂而不為呢?

    那天晚上,天上有個月亮,湖里也有個月亮,我輕攬著黃靜的肩走在湖邊。垂柳在路燈下投著斑駁的影子,黃靜憂傷地說起一個故事來。她說她是個私生子,從小就不知道父親是誰,只看見母親經常坐在窗前的月光下發呆。她老家的人都躲著她家,仿佛她家是個能傳播有毒花粉的花房。沒有孩子跟她玩耍,她就在家里自編自演地玩著自己的游戲,一個人張燈結彩起來。幸好,街頭擺舊書攤的老人會對她笑,會給她做風箏。老人長得跟銅匠老頭相仿,左腿瘸了,據說是他當老師時被學生揪出來打折的。老人跑不動,卻愛看她放風箏。她牽著風箏在街上奔跑時,會忘記路人的眼光,覺得自己跑在老人暖暖的目光里,就會發出“咯咯”的笑聲。她在夢里想叫老人“爸爸”,卻又覺得他更像爺爺。她從此就愛上了放風箏,卻害怕生養小孩。

    月亮在云層里鉆進鉆出,一座燈光的島以倒影的方式在湖里搖曳著。黃靜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默默地聽著,自始至終沒有說話,沒敢打擾她的落寞。

    黃靜說完故事后沉默了許久,突然說:我已經好久沒有放過風箏了,不知為什么,我偶爾會夢見自己在奔跑,手里一條條線飛出,放出了滿天的風箏……就像是蒲公英!

    我笑:那一定很美。

    她眼神很涼:不!那讓我心里發慌,讓我醒后會失眠。

    我不再說話,看著她腮下的黑痣、額上的爪印,又看向天上的月亮,在心里問自己:月亮是不是風箏呢?

    忽而,她興奮起來:走!我們去放風箏!

    我驚愕:現在?

    對!就現在!

    去哪兒放?

    去塔頂!去銅塔頂放風箏!

    我愣著神,她雀躍地拽著我就跑。我倆跑回青銅時代大酒店,她打開碩大的紅色行李箱,里面竟然裝著一只蝴蝶風箏,那蝴蝶翅膀上涂著大片大片的色塊,像黑的夜、藍的雪。我仍在發蒙,她拿起風箏就走,我只好跟著她走到夜街上。北斗島的夜是安靜的,沒有機動車輛,只有酒鬼。

    也許是夜晚的北斗島過于空曠,也許是夜晚能投下物體長長的影子,我跑到銅塔前,發現那九層塔比白晝時更高更突兀。不知是跑累了,還是不敢貿然闖入,黃靜在塔前站了許久,把一臉的興奮收了回去,才神情默然地鉆進塔。塔里的觀光電梯停運了,我跟著黃靜沿著四壁環形的步梯向上走。銅塔真的很高,我倆每爬一層就要歇息一回,不知不覺就攀上了塔頂。

    塔頂有燈,腳下有風。穹形頂將光刺向天空,就像玻璃罩子,又像是微型的夜空。四周的銅管欄桿閃著青銅的光澤,上面竟然掛著一個大大的魚形銅鎖。塔上風大,我在風中立住身子,抬頭看向天上的星星。黃靜放起風箏,她沒有跑動,只是靜靜地站著,風箏仿佛長了翅膀飛了起來。我的目光被風箏拽向夜空,越拽越長。黃靜一動不動地仰著細長的脖子,任憑手里的線軸越轉越快。風箏越來越模糊,最后像一片彩墨融化在夜色里不見了。我倆看著看著,眼睛被星星點亮了。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兒:那時,島還是荒島,銅神廣場還是沙灘,礦團委組織青工春游至此。十多個青工每人拿著一片圓形的風箏扇面,在黃靜的指揮下,排著隊迎著風將扇面放飛起來。那些風箏扇面被四根線串在一起,此起彼落,越飛越高,引得沙灘上堆沙塔的孩子歡叫:龍!龍!龍!——現在想起來,那風箏更像魚、一條游在天空的魚——那應該是黃靜、也是礦山青年放飛的最大的風箏了。

    黃靜忽然將線軸拋出塔外,我沒有看清那只蝴蝶風箏是不是斷線了。

    我剛想說話,黃靜仰起頭唱起歌來。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什么。她唱的是一首跟風箏有關的兒歌:

    風來了,風來了,快快隨我起飛吧!

    云來了,云來了,快快跟我牽手吧!

    ……

    朱斌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曾于《鐘山》《青年文學》《西湖》《雨花》等文學刊物發表小說,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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