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4期|東紫:親愛的,你得理解我(節選)
東紫,本名戚慧貞,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2004年開始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兩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多家年度選本選載,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名家推薦中國原創小說年度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泰山文藝獎、《中篇小說月報》雙年獎、山東文學獎、魯迅文學獎提名、齊魯文化英才等獎項。
親愛的,你得理解我
□東紫
梅云收到柚子的微信語音時,是夜里11點11分。當時,梅云已關了臥室的頂燈,將一盞書本形狀的小桌燈打開,抱膝坐在飄窗的軟墊上。
這是她近幾年的習慣,坐在十八樓的窗臺,神思鉆過玻璃,分散成無數的飛蛾,飄搖到遠遠近近的窗前,瀏覽并陪伴那些燈光,直到零點降臨。待它們一盞盞地熄去,待那些燈下的人一個個睡下,它們才像紀律不夠嚴明的散兵收到集結號,拖拖拉拉,開始重回她腦內的巢穴。之后,她朝著寥寥可數的燈光微微地一笑,像長途跋涉趕到旅途終點,對陌生人露出的表情——沒有熱情,沒有感動,但因為有人同在,心里生出一絲踏實和安穩。然后,她像合書一樣合上那盞散發著天青色的小桌燈,摸黑上床,幻想某個窗戶里,會因為小書燈的熄滅,有一絲安寧或悵然。
一直在次臥里從iPad上追美劇或玩斗地主的丈夫焦穩,也會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熄燈睡覺。他的腦袋里像安著睡眠開關,一挨枕頭,黏稠的呼嚕隔著兩道門傳進來,像濕漉漉的粗麻大繩顫動在夜的黑泥漿里,橫亙在新的12時的起始點上。
梅云很慶幸自己是個睡眠時不附帶雜音的人。她覺得只有安靜的睡眠,才對得起那些熄滅的燈,那些停止了轉動的發動機,那些歇息了的腳步,勞累了一天的喉嚨,被目光和灰塵覆蓋了一日的花草樹木,還有那些凝視著人間的星辰。
聽到微信的叮咚音時,就著書燈的微弱藍光,梅云看見是一個微信名叫柚子的語音,時長11秒。她沒有點開,而是看了眼手機頂端的時間,11:11。
梅云的手機時間設置的是12小時制。她一直不習慣24時制。她不喜歡換算,也不喜歡每天24時的圈性循環。她從很久之前的那個春茶事件之后,就更不喜歡日日相銜的循環感。她愿白天黑夜是對折的,像一張紙,從當中一疊,用手掌一壓,指甲一劃,該隱含的就安然地躺在了別人目光不能觸及之處。她甚至覺得,時間應該以太陽的升起和降落為白天和黑夜的計時,這樣,時間之紙,就能從中折疊,而不需掐頭去尾的麻煩,里面的書寫涂抹也就能遮蔽得更安全些。
11:11,這么巧。梅云低頭看著藍光里的手機屏。
柚子,誰?
不知道。從未有過微信往來記錄,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假名,陌生的人,會在深夜里和她說什么?她點擊柚子的頭像,看她的微信地區:瓦利斯群島和福圖納群島。
梅云到百度里搜索,才知道它位于太平洋西南國際日期變更線西側。
為啥選這么遙遠的地方這么復雜的地名,安放自己在網絡世界里的地理位置?梅云琢磨著,雙擊頭像,一只倒立的柚子,像個水腫的光禿禿的腦袋,也像失血的大心臟,朋友圈里也光禿禿的。
一切都隱藏著的人。
梅云皺著眉,翹指猶豫著要不要點開那條顯示“11”的語音。
近些年,梅云的睡眠越來越脆弱,她必須讓自己在睡前的這段時間心思放松,波瀾不驚,才能呵護那薄如蟬翼的睡眠之路。此刻,那極為巧合的成串的1,卻如細小的磁條,吸集著她記憶里的鐵屑。她想起曾讓她花兩個月工資買了假春茶的男人,那個曾在深夜背依著銀杏樹喚她傻丫頭的男人,那個讓她內心里瘋狂地鼓舞自己——給自己一個夜晚,只一個夜晚的男人,他的座機和手機號碼里都有成串的1。
不管是誰的微信,這么晚了,不回復也不失禮貌。理智告訴她,為了心緒平靜,有利于睡眠,最好是次日起床再看。但成串的1,已像一根根尖頭帶鉤的針,挑開了她在窗臺上呵護的平靜,并倒鉤了星星點點的血肉,讓她麻木已久的心生出微微的疼痛。她不敢回味,也不敢回望,否則,必定會有潮涌的痛楚和羞恥頂起,掀翻十二年的塵埃。潮涌的每一滴,都會變成吸血的壁虱,吸附在她的神經上。
必須找點什么事來轉移心緒,拔出那排尖頭帶倒鉤的針。她猛地按下指尖下的語音。
陌生的女音。
親——愛——的——,親愛的,你得理解我——
聽起來三四十歲,有點滄桑,卻明顯地殘存著青春的質地,就像秋日的枝條,雖掛著變黃的葉片,筋皮里卻還蓄積著飽滿的青綠。梅云第一感覺是對方發錯了。她想提醒,卻發現手機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心想必是對方自己發現了,正在寫致歉語,遂嘆口氣,等著。她把語音重又點開聽了一遍。
第一聲“親愛的”,說得很是緩慢,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音,好似有點猶豫,疲憊,又好似小心翼翼地掀開某種遮蔽,辨認著,試探著。第二聲,則明顯地輕快了些,卻帶著點嬌賴。緊接著的那句“你得理解我”,則充滿了懇切,懇求,又帶了點霸道。這點嬌賴和霸道,一下讓梅云想起小時候和姐姐割草。
在那個每個人都割草的年代,尋見一片能揮鐮開割的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姐倆背著對她們的身體來說過于笨重和龐大的藤條筐,在曬得頭皮生疼的太陽底下,尋了半天才看見水溝對面的一片草,姐姐將倆人的筐和鐮刀扔過溝,后退幾步,助跑著跳過溝去。
姐姐站在對面鼓勵她:你肯定也能行,使勁一跳,就過來了。
她期期艾艾地喊:姐,我不行,我真不行。
姐說:你割不到草,驢、豬、兔子、雞、鵝,都會挨餓,娘就會揍你,你自己決定吧。
她哭起來,眼淚把眼前的溝變得更寬。她沿著溝來回找尋最窄處,找來找去,不得不再回到原來的地方。眼見姐筐里的草已經滿了筐頭,想到姐姐能跳過的,她或許也可以。
她摔在對面的溝沿上,待抓住了姐的手,她嚶嚶地哭了。姐拽起她,幫她吹手掌和下巴上蹭破的皮,夸她怪能時,她的哭聲大起來,委屈又驕傲。她撒嬌:都怪你,非讓我跳,你得幫我割滿筐。姐幫她擦著淚,笑說:怪我怪我,我先割滿你的筐再割我的,行了吧。
在姐姐的疼愛里,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美的,像田野里最好看的花。哪種花,她沒有想出來,只是每每揮鐮,遇到開花的草就避開,直到割滿筐,回看著沒有野草的遮擋而格外亮眼的野花,選定了萋萋菜——它個頭最高,開著最好看的紫紅花,長刺的葉子揉碎了能消炎止血。
傍晚回家后,油燈下,在姐姐的講述里,她很驕傲地向母親伸出了手,揚起了下巴,讓母親察看她的勇敢和榮光。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從那一跳開始,變得膽大了,說話聲音也高了。她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和姐姐是稀罕她的。她在她們的目光里,像萋萋菜在微風里,輕搖著自己破衣爛衫的稚嫩和美好。
梅云收回思緒,發現手機上顯示的“對方正在輸入……”消失了。梅云等待著對方的信息出現,手機卻悄無聲息。梅云想回復點什么,想說對方發錯了,想說自己不知道她是誰,想問對方怎么會有她的微信……思來想去,總覺得有點不忍。
手機又提示對方在輸入,梅云不由得抬指等待。然而,提示消失,仍沒有任何信息進來。梅云猜想對方在字斟句酌,或怕手機黑屏,點擊屏幕等待她的回信。不管哪種,都讓梅云生出不忍戳破對方希望的念頭。
唉!無論是撒嬌還是渴望,都得有人接著,它們才能成型,才能成一貼溫熱的膏藥,貼在女人內心的傷口上。
這大半夜的。梅云嘆息著,將寫下的問詢消除掉,抬頭看著窗外。遠遠近近的燈光,又少了些。梅云想,能關燈睡下的人,大概都能了結掉一天的心事吧。梅云收回目光,又低頭瞅柚子的頭像,腫脹的腦袋或心臟。唉!這人得有多少心緒多少委屈,才會半夜里跟人要理解啊。
不理論了,先給她個答復,讓她也能了結一下,也能把深夜的燈關掉。她猶豫再三,反復寫反復刪,生怕把話說得過分親熱或過分生硬。最后,她決定發個點頭應承的表情。她喜歡使用微信表情,它們比文字生動,更重要的是它們能化解文字無法表達時的尷尬。
梅云按下嗯嗯兩字,就跳出四五個相應的表情包,她選了個女孩托腮點頭的,既表明自己的性別身份,也因為這個女孩的點頭,看起來特別真誠。
當那個工筆畫出的女孩在手機屏上給左上角的柚子做出承諾時,梅云像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任務,長舒一口氣,連啜三口加了薰衣草精油的水。
還沒放下杯子,柚子的語音就傳了過來: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你!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很久!能找到你真好!我有太多的話要說!現在太晚了,我以后找時間說給你啊。晚安,親愛的!謝謝親愛的答應理解我!有你真好,真好!
語速快疾而帶著點濕漉漉的歡快。除了在“啊”字上拖了下音,其他詞語幾乎像微小的連珠炮勻速而炸,字字如爆竹皮翻飛,沒有任何的猶疑和隱藏,坦蕩蕩地把人的身心反應表達出來。
真——好——啊——,梅云心里低語一聲,又嘆口氣,繼續在心里低語:年輕真好,可以把話講成這樣。她想不到這話是個酸菜缸的蓋子,一松動,濃烈的酸楚就泛了上來。她原先也會這樣講話的,激動的時候,快樂的時候,抱怨的時候……
從什么時候,自己的聲音變得沉穩淡定,波瀾不驚?從那件事?
也許吧。
應該是。
她記得那個夜晚,自己就像個傻丫頭一樣,啜泣,低語,親吻,擁抱,期待世界傾覆,人生定格。她快速地反復地說著那三個字,每一句都像是心底放射出的煙花,帶著炸裂的痛快和生命歡騰的斑斕。
也許記憶不準,它們只發生在她的心里。
梅云趕緊挪移回憶的矛頭,將杯里的水一氣喝下,然后將杯口抵在鼻子上,嗅著杯壁上淡淡的薰衣草的氣息,強制自己去看窗外漸次熄滅的燈光,試圖讓自己的思緒再次穿越玻璃,在夜里飄搖,平靜。可她分明知道,柚子的聲音將她沉穩淡定的背面給掀揭出來了,那就是:暮氣沉沉,心如死灰。
突然,手機又發出叮咚音,仍是柚子的語音:親愛的,你晚上手機靜音嗎?我控制不住想今晚就和你說,怕太晚發語音給你會打擾到你的睡眠。
我靜音的,你不用擔心。晚安。梅云很高興自己的心思得以轉移,快速地回復。按了發送,不由得又點開前面的語音,重聽。 聽柚子聲音里的生命感,快速,快樂,激動,感動,哽咽,鼻塞,毫不掩飾,筋皮里滿蓄青春的枝條。
突然,似被針刺,梅云哆嗦了一下:我找你找了好久!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她原來就認識我?那她肯定知道那事!
梅云不由得站起來,愣怔了一會兒,坐到床上,蜷膝抱著自己。目光無處可去,只得四處游移。小桌燈的光,亮得刺眼,又下床關燈。書燈的光,瞬間被壓縮,消亡。
屋子黑下來,像黑色的云降落。
梅云對著手機思忖片刻,將它反扣在窗臺上。窗外的燈光也刺目,梅云干脆拉上窗簾。
全黑了。黑透了。看不見任何東西。梅云將手舉到眼前再伸出去,都看不見它們的樣子和軌跡,它們像是不存在似的。梅云反復幾次,感覺她的手,她的一部分,被黑暗無痛無癢地吞咽了。梅云摸索著走動,摸到床,她沒有坐上去,而是繼續摸。有點新奇,有點安慰,覺得這才符合她渴望的——時間的對折,隱私的藏匿。不一會兒,這種安穩退去,房間大起來,大得像荒蕪的原野,海底的原野,四周是她劃動而不出聲的水,黑色的水,將萬物浸泡,將方向和時間吞噬。
虛無一片。
她停下來,一動不動,目光無法穿行,人喪失掉定位的恍惚和無助將她包裹。她聽見自己的呼吸粗重,才意識到胸悶氣短,心里生出想喊、想看見的強烈愿望。
她快速地摸索到窗,急亂地拉開窗簾。待遠處樓群里闌珊的燈光重新出現,如黎明辟邪的雄雞,一下驅走了夢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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